化身
「因為我很喜歡你啊。」
「是的，我取出她的大腦，把它作為戀人Online的中樞，讓全世界的用戶都直接連接到她的大腦，與他們在線戀愛的，並不是什麼程序什麼機器，而是一個有感情的，有愛意的，活生生的人。」
「你是不是很了解人性？」
我想起劉昔言畢業照上的話，渴望愛人，也被人愛，「你那個所謂的化身程序的源代碼已經被刪除了，所以，不可能再運行了。」
我走到咖啡機旁，嘗了一口，很甜，放了很多糖。
「是，但是，」我往前探探身，「我還是想知道動機，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好像聞到了咖啡的香味。
我們在方唯源家裡收集證據，也在他和劉昔言的朋友、同事、鄰居那裡記錄證詞，試圖為「夫妻不和」找到一些佐證，把這樣一樁不尋常的案件往相對正常的路子上帶。得到的卻是一些互相矛盾的說法，劉昔言那一邊的，都說夫妻和睦，恩愛如初，堅信兇手另有其人；而方唯源這一邊的，不是沉默，就是遮遮掩掩，假如我沒有理解錯的話——
我才想起來，虛擬戀人和家裡的電器是聯在一個網路里的，「你不打算叫我早睡了？」
合適，是一個消極的詞。
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無神的臉上有了一線生機，好像他靈魂的某個部分又可以繼續活下去一樣。
我靠著機器，隔著鋼鐵外殼，似乎也能感覺到那副大腦的餘溫。
「那你怎麼保證她願意跟那些陌生人談戀愛呢？」
他看我一眼，似乎想笑，「為什麼這麼說？」
我點點頭。
「為了玩，可以嗎？」
連接中……
「這牽涉到哲學嗎？我覺得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倉庫里一片黑暗，和陰冷，只有違逆人倫的怪獸才應該被囚禁在這裏。
我從來沒見過在學校換了這麼多任女朋友的人，可能是我本性保守，認識的人也不太出格，學校是個很小的世界，即便是一年換一個，對我來說也會有寸步難行的感覺。所以，剛開始看到「34」這個數字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沒法把它和方唯源聯繫到一起。他難道不是一個表情木訥，說話無趣，用理性思維指導一切的技術男嗎？我印象中的情聖，如果不是抱著吉他坐在湖邊，就是開著小車走在馬路上，怎麼可能坐在機房裡？
「你好。」
「我是警察。」
我們把戀人Online的核心程序，連帶計算機作為重要證物予以沒收，軟體公司雖然公開譴責，滿大街的用戶抗議，也無濟於九_九_藏_書事。
我沒有回應。
案子陷入僵局，局裡也承受了巨大的社會壓力，因為總工程師被我們拘留，群龍無首的戀人Online遭遇了自上線以來最嚴重的黑客攻擊，數據泄露，賬號被竊，集體掉線，層出不窮，儘管我們懷疑這是軟體公司為了迫使我們釋放方唯源而演出的苦肉計，但面對遍布網路的嘲諷文章，我們還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但是，現實經驗和小說設定也會有重疊的地方，就是這種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角色，才更可能在某個不經意的段落突然痛下殺手。方唯源，億萬人頂禮膜拜的總工程師，某種意義上的造神者，同時也被懷疑為兇殘的殺妻嫌疑人，因為按照媒體的說法——雖然我們一直嗤之以鼻——方唯源殺妻之後，吃掉了她的腦子。
合適，這好像是個消極的詞。我調出這34個女友的照片，按先後順序排列，一張一張地看過來，我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間存在比較大的審美差異，但還是可以肯定，方唯源並沒有以「漂亮」為唯一標準去選擇伴侶，這裏面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甚至，我直言不諱地說，有幾個真的非常丑。最後一張是劉昔言，方唯源的妻子，本案的死者。她正對著鏡頭笑，有一隻手撫摸著她的辮子，很可能就是拍照人的手，更可能，就是方唯源的手。聽他的朋友說，他們結婚前，求婚的甚至不是方唯源，而是劉昔言。
計算機的最裡層，被電線連接的透明培養皿中，一顆完整的大腦被泡在裏面。
「你並不笨。」
我按下開關，機器又啟動起來。
「我以為我抓的是一個程序員，」我兩手抱胸，眯起眼睛打量他，「其實你是一個哲學家？」
連帶著被用來藏屍的冰櫃，我們帶回方唯源妻子的屍體，交給法醫，法醫判定死因是安眠藥服用過量，並且，死者的頭顱是空的。
不愛就說不愛，沒必要逃避，凡是逃避就是否定。這樣淺顯的道理，我還是明白。
那是劉昔言，方唯源的妻子的大腦。
我們拆開計算機，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剝開，線纜和電路板就像人的血管和器官一樣糾纏在一起，一件一件地放在地板上，如果血肉組合的軀殼可以愛人，可以被人愛，那凝聚了幾千年人類智慧的電子元件為什麼不可以呢？方唯源告訴我說不可以，除非——
「很高興認識你。很早以前，我就想認識你了。」
我慢慢滑動手機屏幕，把這幾天和虛擬戀人的聊ｈttps://rｅａd•９９cｓｗ.ｃｏｍ天記錄都讓方唯源看一遍。
張寒寺，編劇，小說作者。微信公眾號：Cattery_fan
方唯源舉高雙手，長出了一口氣，看著我，「你是說為什麼娶她？」
「是沒有合適的吧，有些人，喜歡嘗試的。」
「那個，」他抬起了頭，「戀人Online還在運行嗎？」
「沒多少錢，我上大學的時候，掙的錢就夠花一輩子了。」
喜歡吃一樣的菜……我把34張照片攏在手裡，你們這些人都喜歡吃一樣的菜嗎？那33個前女友如果知道最終勝出者的獎勵是身首異處，會作何感想？
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如果方唯源真的不是兇手，他要麼大聲反駁，要麼一笑帶過——他舔了舔嘴唇，兩隻手握在一起，抬到桌面上，靠近鼻尖，「那你要先定義我，你覺得我是什麼？」
「這是你個人的意願？」
那個時候，方唯源知道自己會在將來某一天，殺死這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女孩，並且挖出她的大腦嗎？
虛擬戀人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比預想的平淡許多。
「你好。」
連接成功……
「但是，你明白原理，對吧？」
「為什麼？」
在見到方唯源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戀人Online」這個用戶上億的軟體，它的總工程師會長成這個樣子：看起來沒睡醒的眼睛，鬍子刮不幹凈的下巴，肯定撐不起西服的肩膀，還有幾乎一樣粗的四肢。他和普通程序員似乎沒什麼兩樣，甚至有點病怏怏的，一點都不像是站在他那個領域最頂端的人。
方唯源嘿嘿一笑，「我開發的核心並不是一個戀愛程序，戀愛程序有什麼難的？而是一個化身程序，所有傳導進戀人Online的用戶數據都會通過這個程序進行化身，而他們化身的對象就是我。你明白了嗎？戀人Online的核心是我的妻子，而全世界所有的用戶，經過化身程序的偽裝之後，都會變成我的形象。在她眼裡，你們都是我，都是那個她最愛的我。」
既然坐在對面，他應該看得出來我是警察，於是我乾笑一聲，「給你喝咖啡就不錯了，還指望有甜頭？」
「好像沒有。」
「意思就是，你覺得我只是現在坐在你面前的這個軀殼呢，還是所有來自於靈魂的創造。」
「咖啡好了，去喝吧。」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這句話。
「是嗎？」方唯源側過臉，不再盯著手機，「所以htｔｐs://ｒｅaｄ•9９cｓw•ｃom才這麼受歡迎，很會愛人。」
「因為她最愛你。」
「在工作。」
「是的。」他這樣高智商的角色，肯定不甘心把秘密帶進墳墓。
「其實一開始我就告訴你了。還記得我跟你講的咖啡豆嗎？」
方唯源睜大了眼睛，「對，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在我這裏，就不能是，我不需要我愛的人，我需要的是愛我的人。我有一套複雜的判定方法，去確定哪個女人是最愛我的，她們都是我的崇拜者，愛我是一定的，但有多愛我，是不是愛到願意為了我而奉獻一切，犧牲一切，這需要一步步篩選。還好，我在大學期間就找到了最合適的人選。」
我希望他是為了錢，我希望，如果我們這個世界並不能像期盼的那樣美好，一定要出現殺人兇手的話，他們都只是為了錢。「你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
「你怕捨不得，是不是？」
「很高興認識你。很早以前，我就想認識你了。」
「你覺得我是為了錢？」
「我知道你要熬夜呀。」
他只抿了一口，抬開嘴，盯了我一會兒，然後問出這句話。
我並不了解方唯源這個人，因為我不是他的用戶，我甚至有些反感那些沉迷於戀人Online里的人，人工智慧再怎麼先進，能和你談戀愛也好，能幫你打理起居也好，它終究只是個按照程序運行的機器，怎麼會比一個活生生的人更能帶來交流的愉悅呢？愛也好，被愛也好，都是虛假的。難道說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人即地獄」這句話已經深入骨髓，被視作理所當然了嗎？
「怎麼定義合適？」把這個問題拋給機器人似乎沒什麼意義。
我是不是可以把方唯源理解為這個虛擬戀人的父親？如果我告訴它，我是來調查你爸爸的警察，它會有什麼反應？它保持沉默，迴避我的問題，那它就違背了身為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義務；它有問必答，大義滅親，那它以後怎麼自稱是「具備人類感情」的先進智能？人類情感的基礎不就是自私嗎？
「我妻子給我沖咖啡的時候，都會放很多糖，不甜我喝不下去。」
「為什麼是劉昔言？」
方唯源被行刑前，我又去見了他一次，我們的對話很簡短。
「我是方唯源。」
在之前的幾份審訊筆錄上，關於動機，他的說法都很一致——沒有動機，因為他一直堅持他的妻子是自殺——簡直鬼扯，總不可能他們夫妻兩個人都是精神病吧。
「被我說中了。」他大笑一聲，「沒有人能抗拒這種感rｅａｄ•９9csw•coｍ覺的，都寫在你臉上了。說起來，其實你們馬上就要結案了吧？」
聽他這麼稀鬆平常地說出來，同樣作為男人，我心裏還是有那麼一點不舒服，「所以呢，叫什麼，為了科學？」
我清楚地記得，被掰開大口子的腦袋，就像一顆崩開的核桃。
「這麼晚了，還不睡？」
他猜得沒錯，科學鑒證科已經鎖定兇手，再高明的手法也會留下破綻，畢竟方唯源最擅長打交道的是冷冰冰的機器，而不是冷冰冰的屍體。同事們還跟我詳細講解了他是如何切開劉昔言的腦殼，取出裏面的東西的，聽得我一陣反胃。
「什麼意思？」
「可能是最後一任女友身上有什麼別人不具備的特質。」作為一個每天跟犯罪者打交道的警察，我擅於應付的是隱藏在蛛絲馬跡里的惡意和殺機，而不是兒女情長背後的柔情蜜意，另一個男人為什麼要從他的女友加強連里選出某一個作為終身伴侶，我怎麼可能猜得到？即使是——
他抽了抽鼻子，很響，引得獄警側目。
沒有直接證據指向謀殺的方向，同樣也沒有證據足以讓我相信這真的只是自殺。
「你是誰？」
連接中……
「你知道有一個總是被無數人問的問題嗎？是選一個你愛的人在一起，還是選一個愛你的人在一起？」
「好吧，這幾天你也用了戀人Online了，感覺怎麼樣？」
雖然心裏並不情願，我還是在手機里裝了戀人Online，既然方唯源把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這裏面——應該不是所有，他還抽空殺了他的妻子——那這個軟體就是了解他的最佳途徑。軟體的啟動頁面是黑色的，中間位置慢慢浮現起一道白色橫杠，如此喪氣的設計似乎與它作為戀愛軟體的定位不符，白色|區域越來越大，直到佔滿整個手機屏幕，沒有出現軟體的名字，也沒有出現任何標語，只有一個輕輕跳動的抽象標誌在正中心，說不好那是什麼，可能是心臟，也可能是一隻手，我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檢測到按壓的屏幕瞬間變得柔軟，如同女人綿軟溫暖的手。
「你好。」
「真的沒有？」
戀人Online在我手機上啟動。
既然他主動提起，之前設想的開場白就沒必要再說了，「行，那我就直接問了，你殺她的動機是什麼？」
「因為我很喜歡你啊。」
「不是。她愛我，我不愛她，我用這種方法給她愛。在她餘下的生命里，在她的意識里，每時每刻都和我在一起，都被我的愛包圍，有什麼不好嗎？」
「今天天氣不https://read.99csw.com太好。」
方唯源的妻子是他的大學校友，比他小兩屆，按照他們共同朋友的說法，她是方唯源的狂熱崇拜者。我在畢業紀念冊上見到這個女人的照片，齊肩長發，單眼皮，嘴唇邊上有一顆痣，算不上漂亮，但很精神，想必很受同學們的歡迎，照片底下寫了一行小字：劉昔言，22歲，渴望愛人，也被人愛。這句意有所指的話，不知道方唯源看到過沒有。
「啊，這個因人而異啊，我聽說，有些人把喜歡吃一樣的菜當作第一標準呢！」
我看了看窗外，有點陰沉，「是啊，要下雨了。」
我不記得那一刻，有沒有衝動地跳起來一拳打在方唯源的臉上，「你利用她對你的愛，製造了一個欺騙所有人的機器。」
「你不查案，改諮詢情感問題了？」
我不好意思說出心裏的真實想法，「回答我的問題。」
「整個程序都停止運作了？」
「你是誰？」
人類無法模擬複雜的咖啡豆味道，更無法模擬複雜的人類情感。
「有什麼遺言嗎？」
「如果不是把人性鑽了個透，你怎麼能開發出這麼高級的人工智慧？和它聊天，我覺得有被尊重，不對，是被愛慕的感覺。」
「她很愛你，對不對？」
「沒有了，它現在被鎖在倉庫里。」
他沒有回答。
當然，更不像殺人兇手。
「應該是。」
「我問你，開發這麼一個程序，是不是能掙很多錢？」
「你說，如果一個人頻繁地換女朋友，是為了什麼？」我隨手把這個疑問敲給虛擬戀人，望著對方的「正在輸入」出神。
這倒是個意外的說法，「為什麼？」
「對。」
「你從來沒有愛過你的妻子，是不是？」
「那她會很寂寞吧。」
「你知道嗎？」他把右手食指伸進杯子，蘸了一些咖啡，「咖啡豆這個東西，在不同的時機採摘，以不同的細密程度磨粉，再用不同的溫度，不同的壓力去煮，都會表現出不同的味道。它自身味道的豐富性，我們至今無法模擬。」
「這個問題很可笑，難道這兩個人不能是同一個人嗎？」
「沒有糖嗎？」
我也回復一句「你好」，便不再說什麼，假如對面是一個敏感的女人，想必早就被我的冷漠和不善交談給嚇跑了。
我想拔槍打死他。
瞬間的謬論聽起來總是像真理，我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他，「那我明白你為什麼不需要你愛的人了。」
「我能幫上忙嗎？」
卷宗里寫滿了方唯源的經歷，求學，意料之中的容易，工作，看起來很容易，交友，也挺容易，還可以接受，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