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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雙城

逃離雙城

作者:廖曉佳
桑妮朝我喊了一嗓子。
「你為什麼顯得這麼心煩?」在客廳逗貓的朱莉葉問。
「是吧!我也覺得。」汀娜略有得意地說。「那我不跟你說了,我要橫穿馬路了。」
她用一雙略微失焦的淺色大眼睛望著我。
我只和店裡的女同事討論汀娜。我和她們說我對汀娜的感覺,我和汀娜計劃的未來,我感情生活的麻煩事兒。女人才能理解這團亂麻。我喝得越多,說得越多,我不知道自己總共說了些什麼,然後我們吵著鬧著推搡著走在了夜風中。
「好,我準備上班前抽根煙。等會兒再聯繫你。」
「你幹嘛呀……」汀娜在電話那頭說,「別這麼問你同事,不是太禮貌吧……」
「你是哪兒來的?」我問。
朱莉葉今天不在家。於是她羅里吧嗦,三番五次地叮囑我喂貓。
「你就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讓我靜一靜!」我雙手抱頭,不停重複。
我已經發覺,制止朱莉葉那激烈的反應,我只能以更激烈的反應應對。
她哼了一聲。
朱莉葉總是不由分說把我拖進她的世界里。和朱莉葉在一起的生活就是步步將自己敲碎,融進朱莉葉的生活里。我擯棄我的決定,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學業,一切以朱莉葉的事情為重。也或許是我不由分說一頭扎進她的生活里。正像我當時渴望不由分說一頭扎進汀娜的世界里一樣。只要有個女人在我懷裡,和我互訴衷腸,我就覺得能展開新的生活。
朱莉葉再度哭個沒完。這次終於不是我的錯,是她的家人。她家人要來見她,她卻淚水漣漣,這都是什麼事兒。我帶著滿腦子的不知所措給她遞上紙巾。
但是到了晚上,看著朱莉葉一無所知的睡臉,我又無從開口。我能對一隻貓坦誠,不能對一個女人說一句狠話。我們不碰對方已經很久了。兩個月前,朱莉葉要吻我,我立刻背過臉去。她認為我是在生氣,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的固執,但我不吻她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不想吻她。我不想吻她,不想抱她,不想碰她。但我既不敢告訴她我討厭碰她,也不敢收拾家當離開她。我無計可施,無法可想,無處可去。
「你怎麼樣?」她問。
「沒用。」我回答。但是對於我和汀娜的感情有用。汀娜顯然為我的情話心動不已。而我是真心實意,我絕對是真心實意。我真心實意地想打動汀娜,我想要更多汀娜的溫柔。我越是接近汀娜,越是與汀娜訴說衷腸,就越是感覺到汀娜的柔情蜜意,體貼入微。汀娜就像是一泓越來越甜的清泉。汀娜就是我生活中充滿希望的那一端。
「你為什麼出去?」
我們無數次為了瑣事爭吵,沒有人想解決問題。每一次都為了我抽煙、我回家晚、電費、有線電視費、房租、日用品等毫無意義的事務爭吵。這些爭吵毫無意義,毫無營養,但又如此針鋒相對,幾乎擾民,令我疲憊不堪。我們比起一對怨侶,更像一對找茬的舍友。我盡量少回到家裡。回到家裡,我也自己吃飯,自己看電視,自己待在客廳。每次朱莉葉從卧室出來和我講話,我就心煩意亂,急著結束談話。
「你到底是什麼毛病……」她聲音越來越大。
「喔……你秋天前就又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是吧。」我失落地別過頭去。
但她總是十分神秘,不向我傾訴太多她的事情,彷彿她的生活是一片澄澈的希望國度,無需我的關心。我過問她的生活,她總是寥寥帶過。然後她驟然消失,離開她居住的城市出國旅遊去了。
「那你的情況現在怎麼樣?」丹尼忽然說,「我們倒是都不希望你離開。」
「我不同意,」我說,「貓都是混蛋。我喜歡狗。狗很忠誠,又容易滿足,你帶它兜個風,他就處於快要咬斷自己舌頭的狂喜狀態。」
「嗤,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要?」
「雙手冰涼很可能是撒謊的徵兆。」汀娜那無情的幽默感又出現了。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向汀娜把我和茱莉葉漫長的分手和盤托出。我省略的細節,她似乎也不想知道。當時汀娜開著近乎殘酷的玩笑。
「我才不會呢,我沒那麼關心。」汀娜笑著說。
「法國。」
汀娜去倫敦的計劃,我秋天前就知道了。至於我要去哪裡,當時我還不知道,現在我也……我一門心思只想撲到汀娜的懷裡,別的未作他想。她說要去倫敦,我想了想,說,去倫敦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最好別在秋天前發生吧,」汀娜說,「我可不想見到血腥場面。」
丹尼對私事的分享僅止於「最近再次步入婚姻」。第一次怎麼結束的,第二次怎麼開始的,一概沒有細節,面目模糊。
我跟朱莉葉的關係在那六個月https://read.99csw•com內急轉直下。連日的爭吵、衝著對方大喊大叫、摔打東西令我近乎崩潰。
兩年前,我第一次和朱莉葉一起搬家。我拿著朱莉葉的所有行李,無法想象一個女人有如此多的行李,也無法想象這都成了我的行李。我們誰都沒到可以租車的年紀,負重經過街道和階梯幾乎令我骨折。一個男人到底得為女人承擔多少沉重啊!朱莉葉總是鬱鬱寡歡,她討厭她的兼職,討厭她的學業,害怕她的作品不受讚賞,討厭她的同學,討厭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給了她,我把自己捲成一團,裝進一個行李包里全部交給了她,但是還不夠。
所以那輛車已經不在這兒。
朱莉葉只有在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屈尊做飯。只有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樂意出門轉轉。我儘力了,我為她做飯,喂她的貓,幫她提重物,幫她買東西,我實在是儘力了,我像一個團團轉的男佣。這簡直就是場挑戰忍耐力的馬拉松,簡直是場意味不明的修行。我已經分不清她是對我不滿,還是對她的生活不滿。或許也無甚區別,因為我像灰塵似的飄在她生活的每個角落。她一面瘋狂地撣著我,抱怨著我,一面又哭哭啼啼地依賴著我。這樣苦多甘少的日子我竟然又忍耐了兩年。
「你明天就要去倫敦了吧?」我問。
我洗完澡,穿上白背心、白襯衫,套上夾克,穿上牛仔褲。背上背包,走出了門。
「你討厭抽煙,我這不是出去抽了。」
「哎,我沒擔心。」汀娜說。
她從客廳哭到浴室,又從浴室哭到床上。
「那是桑妮,」我對汀娜說,「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個漂亮的亞裔姑娘。怎麼樣,嫉妒了嗎?」
我笑了笑,幾乎嗆著自己。
「我幫我朋友去拿文件……好遠啊。還得起一大早。我正氣喘吁吁地走在路上。」
不離開朱莉葉,我就無法得到汀娜。自從我知道汀娜可以成為另一個選擇之後,我對和朱莉葉關係的惡化放任不理。不僅放任不理,幾乎推波助瀾。我感到我幾乎成了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這段關係何時耗盡。每次朱莉葉和我爭吵,我都推脫、離開,能避則避。
「我會回家,我是在說實話。你能不能別這麼煩。」我盡量好聲好氣地回答。
我還沒有板上釘釘地確認自己要去倫敦,汀娜卻已經把「要不要去倫敦」變成了「什麼時候去」,把「如果我們去了倫敦」變成了「當我們到倫敦」,這令我背脊一陣酸軟。
我看著朱莉葉睜大的瞳孔和散發著熱氣的長發。當時的我無法想象沒有朱莉葉的生活。沒有另一種生活方式。沒有一份寫著「其他選擇」的文件放在抽屜里,讓我不時看看,覺得有處可去。當時的我無處可去。除了在朱莉葉的世界里掙扎,我還有何處可去呢?
我伸過手去,按了忽略鍵。
我背對著她。「我都陪你去見他們多少次了,」我說,「我不想再牽扯進去了。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打算牽扯進去。」
「我還找到條項鏈,你想要嗎?」她說。展示給我看一條銀鏈子,上面有隻銀質的小鳥吊墜。
我拿出手機,打給汀娜。
「嗨,」金色麻花辮姑娘在灌木叢邊說。
「好,我剛和同事們喝完酒。我和傑西、桑妮一起走在路上……」
「我一會順路在超市買點東西。沒有,我沖了個澡就出門了。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在房子里。」
「你真是個好朋友。」
我站在店門外,點燃一根煙。同事傑西眯縫著眼睛出現在我面前。
我花了一個早上和朱莉葉正面爭吵。我們將這三年所受到的折磨全副向對方傾泄出來,淚水,喊叫充斥了屋子。我向朱莉葉表達我為她做了多少事情,她指責我的冷酷無情和……我的一切,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工作,我的所有生活。於是我愈加憤怒,質問她為何永不滿足,這場拉鋸戰以我一拳敲在門上,造成一聲巨響和一道新傷結束。
「挺好的。」我向自己的公寓一揮手,「剛和女友分手。」
「這修一下還能用啊,」她開始推銷。
「然後你要去哪裡?」
半夢半醒之間,我想起了汀娜。這令我分不清我是夢見了汀娜,還是在睡前想起了汀娜。或者兼而有之。我想起她嬌小玲瓏的身材,修長的雙腿,一頭似鬈非鬈,似直非直,顏色介乎深棕色和焦糖色之間的長發。我和她一起去酒吧,跟在她身後,她總是在回頭確定我是否跟上的時候,一頭撞上柱子。酒吧里的服務生哈哈大笑。她嗔怒著試圖衝出門外,卻走向了另一堵牆。我無時無刻不思念著汀娜,我越來越確信我對她的感覺。汀娜就是我理想的姑娘。汀娜read•99csw•com就應當是我的未來。我和朱莉葉拉拉扯扯,掙扎不休幾年,這事情早該結束了,我為什麼遲遲不行動呢。給她留封信,直接離她而去,我的行李還不足放滿一個健身房背包。
樓下不知道誰擺了一輛破損的自行車。很可能是哪個青少年偷來的。我正盯著它發獃,一個扎麻花辮的金髮姑娘走了過來。
「是的,」汀娜說,「你什麼時候去?」
今天我的天氣的確很好。然後我走進店裡,打碎了兩個杯子。
「不錯,今天出去面試了。你還好嗎?」
「你昨晚為什麼那種態度?為什麼?」
「你為什麼嫌煩?」
「因為這個電話開始煩到我了。」我回答。
「今天天氣挺好啊!」她說。
那晚我幾乎整晚躺在我們雙人床的邊沿。
我和兄弟們訴苦。他們表示理解地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要是搬家,我可以借輛車給你搬東西。」
「你不是不喜歡我在這裏抽煙,我出去抽煙。」
「我希望你能在那兒陪我。」她哭著說。
「別忘記喂貓。」朱莉葉出門前甩下一句。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說道。
「因為你在這兒,」我取下耳機對她說,「你在這兒令我心煩。」
「哎,」我搖搖頭。把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回答埋進啤酒里。
「天氣挺好的……」我說,「我準備去上班了。」
「不行,」朱莉葉對我下了最後通牒。「你要是不住在這裏,我們就此分手。」
然後我抽了根煙。
「你確定?」她說道。然後她就生硬地轉過頭去走開了。
我看起來是個適合這條項鏈的人嗎?我哭笑不得。
話雖如此,為了博汀娜一笑,我給朱莉葉的老貓照了各個角度的照片,展示給汀娜。用它那張混蛋嘴臉換取汀娜燦爛的笑靨,怎麼也是划算買賣。
當時沒心沒肺地大笑著的汀娜,成了今天溫柔似水的汀娜,成了今天對我無限關懷、無限呵護的汀娜,往日的乾脆利落盡成繞指柔。彷彿融雪過後再自然不過地迎來了春天。
我打給汀娜,她立刻接了。
朱莉葉眼也不眨地盯著我。我可以看見怒氣從她嬌小的胸脯衝上了她白皙的面龐,染上她那一頭懶於梳理的黑色長發。
「你去過法國么?」她說。
「不算差。」她回答。
「你喜歡這輛自行車嗎?」她說。
「噢。」她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麻花辮。摸了一會兒之後,她說:「所以你要搬走了嗎?」
我獃獃地看著我的手機。
「喂,」我對貓說,「珍惜著點兒。我馬上就會離開你這個混蛋,馬上就會離開你的女主人,馬上就會離開這個破房子。」
汀娜要求我每天早中晚都給她打電話,我開頭自動自發的熱情,變成了例行任務。我們熱騰騰的,甜蜜的對話,變成了事無巨細,食之無味的彙報。有一天我回家很累,不想接電話,於是把電話直接調成靜音,悶頭大睡。
「你吃早餐了嗎?」
「我做不到。你也知道我們現在什麼情況。你還想我怎麼樣?你想我轉過身抱你一下嗎?你自己知道這是不會發生的。」
「我不想那麼殘忍,租約未到就離開屋子。」我與其是在向汀娜解釋,不如說是在向我自己解釋。
「我就是,想你了,擔心你。」汀娜最後說。
我掛了電話,回到長椅上。
「我剛和汀娜通完電話。」我毫無必要地,有些忘形地加了一句。
我忽然想知道丹尼是如何再次決定結婚的。我忽然想知道我以後還能不能和傑西,和桑妮,和樓下的金髮麻花辮姑娘說話。最近我在Facebook上發了和傑西在酒吧喝酒的合影,汀娜很快就打電話來追問細節,而我斟詞酌句地和她解釋。我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想去哪個城市,我還能不能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我真的願意再來一次嗎?我看著門上的凹陷,想起我當時五內俱焚,向門上使盡全力打了一拳。這個凹陷令房東理所當然地扣掉了保證金。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悲憤。每個女人都如此。當我向她們打開心扉,她們就試圖控制我,限制我,步步緊逼,直至我忍無可忍。
「你可以掛電話啦。」汀娜說。
朱莉葉給我發來消息,把我對雪花球國度的嚮往全盤揮散。她囑咐我買各種生活用品。彷彿她是個四肢殘障的公主,而我是個無所不能的奴隸。
朱莉葉養了一隻毛茸茸的、一臉混蛋的貓。這隻貓四處掉毛,用尾巴打碎花瓶,跳上各種傢具,抓破我的鞋和包,對我充滿敵意。和朱莉葉本人,朱莉葉的家人,一切和朱莉葉沾邊的東西一樣,對我充滿敵意。這隻貓長著一張被毆打過的臉,或許這長相是為了避免再次被人毆打。
「我找到的。」read.99csw.com她說。
「再忍耐兩周就好了。」我說。
我不置可否。
然後我告訴汀娜,我因為思念著她,燙著了自己。
他理解地對我點點頭,猛灌了一口啤酒。我曾對汀娜說過,丹尼是我見過的,能以最快速度喝下啤酒的人。我眼睜睜看見我們對話不足三句,他的杯子里只剩下四分之一。
「問題是你為什麼要抽煙?你明知道我討厭抽煙!」
為了避免聽見她激烈的反擊,我再度戴上耳機。
是,我仍然是一個和女友住在一起的蠢貨。等我回到公寓,朱莉葉不出所料又朝我拋出一大堆問題。
「你別可憐我,我自己選擇的。」我說。
「去……」我猶豫著。「去倫敦吧。」汀娜根據她的計劃,在秋天來臨之前去了倫敦。是我幫她把她那箱重不堪言的行李拿上了火車。每個女人的行李里都放了些什麼東西,總是沉重得不可思議。
我正心馳神往,金髮麻花辮又冒出來了。
「喜歡?我得說它應該不能運轉了吧。」我回答,「這是你的?」
「喔……」汀娜發出一種又遺憾又心疼的聲音。
第二天接到了二十條信息,五個未接電話。我再打回去的時候,汀娜前所未有地大發脾氣。我第一次見識到善解人意的汀娜,顯露出令我懼怕的火爆脾氣。
我長嘆一口氣。
我不勝其煩地接了電話。
我壓抑住心頭不祥的熟悉感,好言好語地哄著汀娜。這前所未有。以前都是我向汀娜傾訴,汀娜用她無盡的溫柔安慰我。我和朱麗葉已經成了兩個舍友,默不作聲地收拾著各自的行裝,我的傾吐慾望,我那份噴涌的憤怒、不甘,和其他攪成一團的情感,並沒有因為打開了我夢寐以求的雪花球而有多少好轉。雪花球里飄出來的,是更多的生活的碎屑。我似乎需要別的什麼,到底是什麼呢。
很快,我就每周前往汀娜所住的城市。我和朱莉葉說我有學業上的事情要辦,朱莉葉只得接受。我也並非說謊,汀娜住在我上學的城市,朱莉葉住在我工作的城市。朱莉葉和壓力、工作、煩惱、無趣攪在一塊;汀娜則代表著希望、輕鬆、樂趣和消遣。
「我幾乎想傷害我自己,」我睜大眼睛對汀娜說。
朱莉葉不在家。朱莉葉的貓冷眼看著我。一年前我為了朱莉葉搬來了這個城市。「搬來這個城市對我的學業多有不便,」我當時對朱莉葉說,「我願意經常來看你,我住在隔壁鎮不好嗎?」
汀娜照單全收。汀娜甜甜地安慰我。我想念著她的長發,她的長腿……只要她還在那裡,我就能挨過去。如果她在我面前,狂風暴雪和無盡的長隊我都可以忍耐。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模糊地,支吾著說。我可不想火上澆油。
「朱莉葉,聽著,我答應了同事們今晚去和他們喝點東西。我出去一下。」我再度拿上外套。
我認命地走向超市。一邊走一邊再度和汀娜通著電話。我向她事無巨細地描述著我要買的東西,我在路上見到的景色,噢,還有路邊有兩個向對方扔石頭的小男孩。汀娜咯咯笑著,聽著,有時候問些機智刁鑽的問題。我這段跑腿的超市旅程霎時充滿了溫情和幽默。到樓下時,我依依不捨地向汀娜道別,等著她掛了電話。
然後此話題就此淹沒在啤酒里。
我站在樓下抽煙。我之所以站在樓下抽煙,誰也不會意外,當然又是因為朱莉葉討厭我在屋子裡抽煙。
「如果我想讓誰嫉妒,」我聲音越來越大,「那我就只想讓你嫉妒……但是你不用擔心,桑妮有男朋友了,是不是,桑妮?」
「我給我弟弟了。你早說,我就賣給你啦。」她不無遺憾地說。
汀娜像是住在雪花球里的女人。你知道,就是那種,裏面飄著雪花的玻璃球。你拿起來搖一搖,就飄滿了美妙的雪花,你靜置於此,它就巋然不動,全然寂靜。我每次找她,她總是甜言蜜語,溫柔無邊;我每次想要靜靜獃著,她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安靜著。她就像我口袋裡的雪花球。總有一天,我要把雪花球拆開,把汀娜徹底迎進我的生活,讓我的生活里飄滿溫柔的棉絮,每一天都踩在棉絮里……
我試探性地給汀娜發信息:「嗨,你在城裡嗎?你……在國內嗎?」
「你今天到底會不會回家?你有沒有說老實話?」朱莉葉質問。
當她在我一點燃煙就開始抱怨的一刻,我立刻二話不說衝出門去。
但當我把整顆腦袋都擱在汀娜的肩窩裡,這感覺是如此美妙,讓我去倫敦也未嘗不可。
「噢……對不起……我沒喝醉……喂,你們小聲點!」我對另外兩個人說。
「噢。」她緊緊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轉身而去。
「祝你好運。九九藏書」金色麻花辮開口說。把我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祝你在倫敦好運。」
「店裡見。」傑西丟下傻笑著的我,自己走進了店裡。
這真是一條死路。她簡直就是張漁網,我越掙扎,纏得越緊。
汀娜的聲音又甜又脆,帶一點嬌俏的口音,彷彿來自哪個我神往的異鄉。
她身材高挑且單薄。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個頭小一點兒的,身材像少女一般,像PARAMORE主唱那樣有股搖滾勁兒的甜妞。最好是長頭髮,最好是一頭深色長發……也不一定。學校里有個金髮齊肩的姑娘也很漂亮。她雖然腿不長,但有一對忽閃忽閃的長睫毛。可惜她已經有男友了。
「可能我只是緊張啊。」我拉著她的手。感覺煩惱頓消。
我得離開這個城市,我得離開這個房子,我得離開那隻貓,那隻貓的主人,這實在是忍無可忍,愈演愈烈。朱莉葉的花招總是沒個完。從很久之前開始,她就提議什麼銀行共同賬戶,共同的寵物,一起見家人,一起見醫生。我的銀行賬戶總是透支,她的貓咬我,她的家人也不喜歡我。她這都是白費力氣。一起交房租,每天忍受著對方還不夠嗎?我也不想為這段破碎的關係還款。我得點一把火把這段關係的最後殘餘燒盡。
「我們都要搬走了。」我更正說,「不過,對,我先搬。」
「那你是想要哪輛車?」
我總是向汀娜嘲笑這隻貓。「這隻貓一副『噢,你要打我嗎,你忘記你已經打過了嗎』的討巧長相。」我說。
我在一天還沒過完的時候,就向汀娜事無巨細地訴說了今天一天陽光下的災難。今天客人不多,還算可以忍耐。我討厭客人多的時候。我討厭一見到陽光就成群結隊地,裸|露著大腿來買冰沙的青少年。我討厭打包五杯咖啡以上的客人。我討厭中午時候的長隊。因為我餓著,客人也餓著;我趕時間,他們也趕時間。很難說清我們誰更想把熱飲潑在對方臉上。
「喔哦……」傑西戲謔地說道,「今天天氣對你來說就更加好了嘛。」
「我就和那女人住在一起而已。」我對經理丹尼說。「我就差這麼一點兒,」我用手指比出兩厘米,「就差這麼一點兒收拾家當搬到隔壁鎮去。」
「那對睡著有用嗎?」汀娜沉默了一會兒后說。
在這兩個星期里,汀娜總是向我抱怨她在倫敦的生活。倫敦把汀娜也變成了個愛抱怨的女人。
回到公寓的時候,樓下的自行車已經消失。我站在那兒,看著原本停靠著自行車的那棵樹。一棵瘦削的樹,枝條歪斜。單獨看來,這棵樹顯得如此弱不禁風,難以想象能承載自行車的倚靠。
她見我不肯妥協,只好放棄。我感到些微的勝利。
我說:「我不想要那輛車。但是它要是在的話,我可以幫你修一修。它不在了就沒辦法啦。」
廖曉佳,業餘寫作人、市場部小妹。@憂傷村村長
我在做逃離這所城市的最後準備。房租結清,工作辭掉,和同事們一一告別。我坐在房間里收拾我為數不多的一點兒行李。
「不用了,」我對抽根煙都得面對神經質的偷車賊有點心煩,「不用了謝謝,你用吧。我喜歡走路。」
「我……這邊打工的簽約還沒有結束,我過兩周再去,」我說,「你就等我兩周。」
「我只想讓你高興,汀娜。」我說。
「嗨,」我望向她,「沒看見你。你好。你怎麼樣?」
汀娜在又靜又涼的空氣里說:「你還好嗎?」
但是我已經不再和朱莉葉事無巨細地報告我的生活了。我回到家的時候直接往客廳的沙發上一倒。她從卧房裡衝出來質問我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
我又不是當天才出生的。這顯然是她偷來的。
我對著電話笑了起來。如果是朱莉葉,她一定會追根究底,嘮叨個沒完。我都可以想象她會怎麼回應。有男友了,喔,那如果她沒有男友你就會去追求她嗎?你這個懦夫。拿這種理由搪塞我。你還關心她有沒有男友,嘖。你可不準留她的電話。你也別和她說話。
汀娜大笑不止。「可是我喜歡貓,」她說,「貓太可愛了,貓都很聰明高傲,彷彿自有其生活目標似的。」
汀娜冷靜地說沒有。「我就不是愛嫉妒的類型。再說,你不是討厭別人嫉妒嘛。」
我向她道謝。我大概真的需要更多好運。
一年前我遇見汀娜的時候,她雖然俏麗外向,卻從不多看我一眼。當然,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俏麗外向,不多看我一眼的姑娘。汀娜總是堅定果敢,大方活潑,在我向她絮絮叨叨的時候,總是靜靜地聽著。我向她訴說我毫無新意的咖啡店零工,她卻充滿https://read.99csw.com欽佩;我向她訴說我拮据的人生,她卻充滿理解。
然後向汀娜展示我吐煙圈的技巧。我搞砸了。但她哈哈大笑。她笑起來渾身都在笑,她的胸脯震動,雙腿震顫,長發拂動,前仰後合地笑個沒完。
她很快地,禮貌地回復說她已經從歐洲旅遊中歸來,在城裡。
「你那邊好吵。你喝醉了嗎?」
「我找到的。」她故伎重施。
「啊?嗯……」在我的支吾聲中,汀娜笑著掛了電話。
牆壁和空氣盡皆濕滑。陽光仿若擺設,一道透明的,清新的,不帶溫度,不帶情感的華帶。
「我們徹底分手了。」我對汀娜說。我下午就迫不及待地奔去見汀娜。我緊緊拉著汀娜的手,她在我手上的傷口上輕輕一吻。
我心中一陣忐忑。我害怕她又會大喊大叫,又哭又鬧,我幾乎後悔我這麼說,但是她什麼也沒回答,迅速地消失在了房間里。
我和汀娜無止境地討論著對生活的嚮往。事實上,我們討論什麼都有無止盡的話可以說。我們的喁喁細語,和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混在一起,和汀娜的長發一齊刷過我的胸膛。我想吻汀娜,但是汀娜不肯讓我吻她,只有我離開了茱莉葉,她才肯和我約會。
她終於走開了。次日早上,我從沙發上醒來,她又出來進行拷問。
電話線通著。我們誰都沒掛電話。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我的住處,獨門獨戶的情侶公寓。一個客廳,一間房間,一間衛浴,不超過五十平方米。一個逼仄的地方。一個百分之九十都被我的多年同居女友茱莉葉所佔據的地方。我的個人空間不足百分之十。我在此苟延殘喘,每天都感到窒息。
「秋天前?」我說。
「你怎麼樣?今天有什麼計劃?」我問。
「我們現在只是朋友,」她說。
我被她的不屑與憤怒驅趕著出了門。
我眼前是一片澄明的星空。夏日的夜晚,涼爽、幽靜,愜意又短暫。我們坐在學校樹林里,草地上的長椅上。我躺在汀娜光滑的腿上,覺得我離雪花球里的希望國度越來越近。只要我處理好我自己的事情,就能一頭扎進汀娜的國度。汀娜的手鐲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她撫摸著我的頭髮,另一隻手握著我的手,我雙手冰涼。
手機響了,汀娜來電。這是今天的第三通了。這不再代表著希望、輕鬆、樂趣和消遣,而是代表著催促、交代、責任與解釋。
她沒有再說話。但她持續哭了不知道多久。我背著身聽著她的抽泣,惱怒地睡著了。第二天頭痛欲裂。
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我正欲開口,朱莉葉就打來電話。
我想起幾個星期前,我和汀娜度過了愉悅的,可以說是令我狂喜的一晚。離開朱麗葉之後,我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吻汀娜,把她攬在臂彎里,跟著她回家,見她的朋友,由於我們是同一個班的同學,她的朋友很多也是我的朋友,簡直完美。她的澄澈的希望國度向我打開了大門。我陪她去了一個派對,她慷慨地帶我回了家,我們度過了柔情蜜意的一晚。
「當然,當然,」我回答,「我還學過法語呢。我女朋友就是法國人。我和我女朋友住在一起。」
「重點不在這兒,你明知道我討厭抽煙你還抽煙!你就是故意惹我心煩!」
對了,汀娜。汀娜又像滴進水裡的檸檬汁一樣在我心裏暈開了。我已經幾天沒有聯繫汀娜,她也沒有聯繫我。周五的晚上,汀娜會在哪個舞池裡……
「你怎麼樣?」我說。
「因為我就是想自己靜一靜。」我堅持道。
「噢。所以,你最近怎麼樣?」她問。
她灰藍色的眼睛在睫毛下直直地望著我。
我不滿足於只是朋友。但我不想挑戰汀娜的底線。我可無法忍受汀娜生氣,無法忍受汀娜也哭哭啼啼,對我不滿,向我諸多挑剔,又哭又鬧……
它急促地響個不停。
「這是哪兒來的?」我決定逗她一下,加長我在外逗留的時間。
「你的自行車呢?」我問。
「嘿,」我和汀娜說,「我一直思念著你,沒辦法睡著。於是我就只想著故事的開頭,想著和你一起去酒吧……這樣我就沒有結尾。」
「可是我只想要你陪我……」
桑妮在一邊大聲說:「別擔心汀娜!」桑妮狹長的眼睛在夜裡發亮。
「你幹嗎問,你又不想要。」她無禮地說。
我負氣般地在夜色里越走越快。朱莉葉的魔力隨著我距離住處漸遠,漸漸被夜空稀釋。等到我走到酒吧,我已經沒那麼菱角分明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和女友同居的男人」了。
「早上好。」我說。
我靠近貓,打開貓罐頭,倒在它面前的碟子里。它豎起尾巴。我在它的下巴上摸了一把。它別開頭去。我再度嘗試,它抬頭譴責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迅速地咬了我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