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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的旅行者

遲到的旅行者

作者:歐陽乾
她:「很低級的文明。」
她:「不,跟蟲洞不一樣。蟲洞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設,根本無法通過。宇宙有個定律:生命從低維度進入高維度,一般不會毀滅。而從高緯度進入低緯度,就會造成毀滅。我們把碗想象成二維的,就能輕易地把兩點距離重合。同理,我們先把自身維度提高到四維,然後就能輕鬆地找到三維空間中兩點之間的最近距離。使用這個技術,我們來到地球只需要十幾個小時的時間。」
她:「星戰,就是星際戰爭。很早很早以前,獵戶座旋臂內爆發了一場席捲十五個行星群的星際戰爭。以地球時間來算的話,這場戰爭的時間大約是八千年前。」
她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當時的月球離地球非常近,就懸浮在人們的頭頂上,完全遮蓋了整個天空。人們抬起頭以後只能看到它。」

1

她嘆了一口氣,露出的表情就像哀嘆今年的收成不好一樣:「好吧,我告訴你,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遠到你不能想象。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執行一個任務。可惜,我來晚了,任務早已經完了。我是一個遲到的旅行者。」
說完她又看了看窗戶外面的天空,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接收到這些信息。」
她:「不知道。」
邱錦笑道:「那既然知道誰搞的鬼,怎麼還沒治好?」
我:「之前有沒有去過外地?」
她:「那時候的人類抬起頭看到的不是現在的天,是月球。」
村長有點糊塗了:「你意思是說,現在的陶金花,不是陶金花?」
邱錦沉默了一下,問:「這些專業的天文術語你從哪學來的?電視里?」
邱錦試圖分析她的漏洞:「根據你之前說的,那裡距離地球有一千六百光年。即使你能按照光子的最快速度行走的話,來到這裏也需要一千六百年?」
邱錦沉默了。大家都在沉默。這種話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起碼我完全無法接受,如果硬要我說的話,只能佩服陶金花那瑰奇的想象力了。邱錦皺著眉頭,在思考接下來的談話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語言誘導還不到應該結束的時候。過了一會兒他說:「八千年前,那個時候地球上應該已經有文明了。」
「肯定是黃大仙沒跑啊。前段時間,陶金花家養的雞被黃鼠狼給拉走了,她男人下了幾個套,一晚上連套了三個黃大仙。我親眼看著她男人一鋤頭結果一個,那個慘哪,腦漿迸裂……她男人把三根黃鼠狼尾巴賣給了做毛筆的,白賺了兩百多塊錢呢。」說到這裏,村長扭頭看了看四周,害怕有人偷聽似的,「這不,遭報應了吧。黃鼠狼這玩意不能隨便打,邪得很。」
邱錦笑了,表情頓時釋然起來:「可能你對天體物理學還不夠了解,你說的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的。如果月球離得那麼近的話,會受到地球強大的引力影響而墜落的,根本不會浮在空中。」
我說:「沒有,鄉里沒有出具診斷,你別多想。我就是跟你隨便聊聊。有時候精神上的壓力會有一些隱性的,自己也很難發覺。不過我們可以談談,試著找到發現問題的途徑。」
我無奈地站了起來,看到陶金花的丈夫站在門口略帶驚訝地看著我。出門后他對我說:「奇了怪哩,金花跟你說了這麼長時間,還真是頭一回。原來鄉里來的那些人,說不到兩句她就摔盤子摔碗的。」
「吵,倆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過陶金花她男人是個悶葫蘆,就是吵架也放不上三個屁。因為生氣,陶金花還喝過農藥哩。」
「事物都是由內因引起的,外因只是個引子。關鍵還是在這,」邱錦指了指腦袋,「問題還是出在陶金花自己的思想裏面。」
回到村委會後,簡單地安排了一下住宿。村長很熱情,還叫對面小飯館炒了幾個菜送過來,他喝了點酒,話匣子也打開了:「邱教授,你看那個陶金花啊,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的,到底是什麼毛病?」

2

我坐在一邊負責筆錄,邱錦把雙手都支在桌子上,做了一個讓人感到完全不設防的安全姿勢,問:「你是不是很討厭這裏的人?」
我心裏偷笑了一聲,明白邱錦已經開始了他的誘導,在用語言給對方慢慢地下套。看似無害,其實這是一個陷阱——對方說得越多越好,只要等到時機成熟,一個反問就足以使她全線崩潰。其實我們也認為她是精神病,只是表達方式不同罷了。
「不,」邱錦搖搖頭,「還是她,不過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另外一個她。」
她:「據我所知,應該是的。」
她沉默了一下:「我是從獵戶座旋九*九*藏*書臂的第九行星群來的,距離這裏一千六百光年。」
她放下了筷子,看了我一會兒說:「行,你問吧。」
邱錦哈哈笑了起來:「迷信,迷信。」
「我覺得啊……」村長忽然俯下腦袋,神秘兮兮地說,「我看她啊,就是被那黃大仙給附身了。」
我繼續:「我們是專程從外地趕過來的,希望能跟你交流一下。」
她:「沒有。」
這時村長已經把看熱鬧的人都攆走了,拿袖子擦著汗過來問:「怎麼樣,邱教授?」
「大體情況都已經了解了,先回村委吧,有些具體的還要等明天。」邱錦走的時候又安慰了一下她丈夫,「別擔心,這個案例雖然有些特殊,但也不算很棘手。晚上回去我需要再想一下。」
邱錦:「為什麼?討厭他們?」
邱錦:「這麼說,你回不去了?」
這次不僅是邱錦,連坐在旁邊的我都一個哆嗦!「反重力裝置」——這幾個字從一個農村婦女的口中說出來,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到了極點!村長和陶金花她丈夫則茫然地看著這一切,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話里驚人的信息量。
她咬著嘴唇,看著我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說了,你們信嗎?」
邱錦沉思了一下,說:「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你原來居住的那個星球?」
「突然間就變成這樣了嗎?」
「沒,沒去過。別說廣州了,她長這麼大都沒出過鄉,連縣裡都沒去過。」
她點頭:「對,可惜我來晚了,星戰早已結束。只剩下我一個人被遺落在了地球上。」
邱錦抿了一盅,點點頭說:「這就對了。一直以來,陶金花都對自己的生活狀態不滿意,看不上她這個畏畏縮縮的丈夫,當然也跟艱辛的日常勞作有關。但傳統社會習俗的束縛讓她不能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於是就在心裏越積越深。這種情緒壓抑到最後,她就幻想出了另外的一個自己,一個從遠方來的並且跟她丈夫和這種生活完全沒有關係的人。也就是說,她在體內又分裂出了一個人格,取代了現在的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晚上出門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望向天空,茫然地尋找獵戶座旋臂的方向。如果真有旅行者的話,我想那一定是孤獨的吧,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裡,連自己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啥?人格分裂?」村長瞪大了眼睛。
邱錦:「你是什麼時候佔據的陶金花的身體?」
出乎意料的,陶金花咧著嘴笑了:「戰爭還分正義和邪惡?我想這不僅是地球上的法則,也是整個宇宙里的法則吧,只要你勝了,就是對的。你敗了,就是錯的。」
邱錦已經不淡定了,我從未見過他臉上的神色如此無措過。他面前的這個「人格分裂」患者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邱錦試圖進行的「宣洩誘導法」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一敗塗地。到了這時,他只能徒勞地把這場談話繼續下去,希望能從中找到一點點陶金花的漏洞和縫隙:「你的意思是,在人類還原始懵懂的時候,就已經被捲入到了一場跨星系的戰爭中去?」
「她普通話跟誰學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溝通一下。」
邱錦:「相信,我相信你。這樣吧,你能不能告訴我從那麼遠的地方到地球來,你的目的是什麼?」
她低下頭喝稀飯,並不理我。
她反問:「戰爭還需要理由嗎?」
邱錦並沒回答,卻反問道:「你是村長,村裡人頭都熟得很,你覺得呢?」
我勉強用不聽話的手在紙上記下這些荒誕的筆錄。邱錦的表情開始不安,喉結一上一下地蠕動著,儘力保持著作為一個學術研究者的神態。很快,他鎮定了下來,問:「如果照你這樣說,女媧補天是怎麼回事?」
她:「不知道。」
「這話咋說?」村長打了個酒嗝。
她:「我們在月球上安裝了反重力裝置。」
我忽然間覺得這場談話有些詭異。本來是要邱錦誘導陶金花的,但現在已經反了過來,卻是陶金花在引導著邱錦一步步地往下走。
她搖搖頭,又端起了搪瓷碗:「行了,今天就到這吧。我不能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情,想多了就頭疼。我迷失在旅行里的時間太長了。」
你們?這個詞用的太奇怪了。我頓了一下說:「拋去陶金花這個名字本身的代號意義,你到底是誰?」
邱錦:「這個星戰,跟地球有什麼關係?」
她:「原來的名字也只是一個代號,並不能代表什麼。」
她用粗糙的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劉海,說:「這麼說,你還是覺得我有精神病。」

4

邱錦:「那你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身份的?」
幾個小孩嬉笑著跳開。沒有人遠去九*九*藏*書,都聚在陶金花家門口,像一群等待電影放映的觀眾。幾個婦女還伸長了脖子,顯出急不可耐的神情。進門之前,她丈夫囁嚅地囑咐道:「你們別問得太急,別逼她,要不她就哭,光摔東西……」
邱錦點點頭:「當然信,你說吧。」
邱錦也沉默了一下,問:「如果這個身體死了,你會怎麼樣?」
「平時喜歡看新聞聯播?」
我撓撓頭,陶金花說的那些話我還不能消化。邱錦把手上的筆記本交給我,詢問道:「陶金花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因為土路實在是太難走,等我們趕到村口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等候許久的村長帶著歉意笑道:「邱教授,你看這天都黑了,咱們先去村委會安排好住宿吧?」
她:「不可能,完全沒辦法。我能知道這些情況也是因為殘存在地球上的微弱信號。過去的時間太漫長了,說實話,聯盟還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
看到邱錦自信的笑容,我心裏也就有了底了。畢竟他是我的導師,是我學術上的精神支柱。但是,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們之間的談話對於接受了二十多年現行教育的我來說幾乎就是一種折磨。
邱錦:「能不能告訴我你以前的名字。」
屋裡沒有開燈,黃昏的陽光像摻了水一樣稀薄,編織在一起淡淡的灑開。桌子邊只坐著一個女人,我想那就是陶金花。她體型有些臃腫,跟一般農村婦女的打扮也別無二致,亂糟糟的頭髮,顏色陳舊的粗布衣服,還有一雙因幹活而顯得粗糙的手。她就坐在那裡,端著搪瓷碗,就著鹹菜有一下沒一下地喝著稀飯,對我們的到來視而不見。
陶金花看了他一眼,並未回答。
陶金花家住村西頭,三間破舊的紅磚瓦房。陶金花的丈夫跟一群漢子正蹲在路邊吃著晚飯。魯西南地區的風俗,晚飯的時候大老爺們都會捧著碗蹲在路邊吃,一邊吃一邊嘮嗑。她丈夫看到我們來了急忙放下飯碗,站起來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局促地笑了起來:「來,來了。」
邱錦端起酒杯,問道:「我問你,陶金花她丈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疑惑地看了邱錦一眼,這明顯不是一個農村婦女應該有的談吐。邱錦點點頭,示意我繼續。
她:「屬狗的,四十六了。」
村長驚愕道:「是她自己的問題?」
她又笑了:「你問了一個聰明的問題。跟鄉里下來的那些人不一樣。」
她:「對的。」
「她啊?」村長皺眉想了半天,最後搖了搖腦袋,「不知道該咋說,本來好好的,也不知道咋的忽然就變成現在這個樣了。也沒別的,就是她說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明白。鄉里不是也派人來看過好幾次嗎,一點法子都沒有。」
我冷不防地驚了一下,手裡的筆差點掉到地上。
邱錦:「你的意思是說,八千年前人類看到的天,不是現在的這個天?」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邱錦的臉上抽搐了一下。他強壓著有些變調的語氣說:「那八千年前人類看到的天,是什麼天?」
我:「這樣吧,我能不能先問你幾個問題,就是些很普通的,你隨意回答一下。」
邱錦不得不承認她這句話里淺顯而又無懈可擊的道理,接著又問了另一個問題:「我不明白,那時候既然有著如此先進的文明和科技,為什麼還要發動戰爭?」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直接就認為我是精神病。」
邱錦咽了一口唾沫:「那,然後呢?」
當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我不相信什麼「天人交戰」,作為一個社會學研究生,我只相信「部落殺伐」——即使把那些發生在遠古時代的部族鬥爭冠以各種神秘的名號,也掩蓋不了他們其實只是低級械鬥的事實。跟隨導師邱錦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已經學會了如何冷靜客觀地分析問題。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知道旅行過程中出現了什麼問題,我來到之後戰爭已經過去了八千年。可能是中間受到了黑洞引力的束縛,過了很久又掙脫了出來。這也是我自己猜想的。」
邱錦也愣了一下,他顯然沒料到陶金花會有這樣的回答。隨即,他笑了起來,用手扶了扶眼鏡:「獵戶座……有意思。你能告訴我獵戶座旋臂在什麼方向嗎?」
第二天,上午,天氣略陰。陶金花還坐在昨天的那個位置上,眼神配合著天氣略獃滯地看著我們。在我看來,不說話的她跟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別無二致。
她點了點頭:「對,是我摔的。」
我試著問了第一個問題:「你多大了?」
在我的學生生涯里,邱錦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偶像,他嚴肅、認真、不苟言笑,是一個堅定的歷史唯物主義者,慣用心理學和行為學解釋一切。而這一次來到位於菏澤九九藏書的這個偏僻鄉村,也是他對自己理論的一次踐行。
我在陶金花對面坐了下來,隔著一張油膩的方桌。她抬了一下頭,眼神稍有獃滯。
我愣了一下,她的普通話竟然說得很標準。
我:「那你能不能告訴我?」
歐陽乾,作家、拳手、屌絲、不和平主義者。@歐陽乾
邱錦:「你沒有經過統一共振,怎麼會覺醒?」
「這就對了。三頭豬,殺了也是白殺。」
邱錦:「應該還可以吧,起碼部落格局已經形成了。書上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復,地不周載,水浩洋而不息……女媧補天的故事你知道吧?」
她:「太陽系本身就位於獵戶座旋臂之中,我只能給你指出第九行星群的方向。以地球為參照物的話,位於銀道面以北,與天赤道的夾角略為35度。」
「那作為戰爭的一方,你們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
邱錦把頭轉向了我,似是考驗,「這個事,你怎麼看?」
她:「星戰進入尾聲的時候,地球被捲入了戰場,不過只是作為我們聯盟在太陽系進行反攻的一個基地。我是從第九行星群被運送過來的士兵之一,來地球執行反攻任務的。可是在運輸過程中出了差錯,我來晚了,戰爭已經結束。」
邱錦說:「聽說鄉里來的人跟你談不了幾句,你就哭,摔盤子摔碗,有這回事?」
陶金花,這個女人是我們此行的唯一目的。在此之前,已經有三位精神科醫生對她束手無策,而陶金花家裡也付不起長期在精神病院治療的費用。鄉政府的意思是,還是要以治療為主,就通過關係聯繫到了我們。
「天咧,這還不是見鬼了?」村長喃喃地說。
「沒錯。」邱錦贊同道,「確切一點說,屬於幻想型妄想。廣義上來講,屬於類精神型人格分裂。」
「精神異常引起的官能性病變,雖然挺少見的,但也不是孤例。以前奧地利就有這麼一個病例,一名男性患者在轉變成另外一個人格的時候,不僅性格和語言會發生變化,就連瞳孔的顏色也都跟著改變。」
村長想了想:「要說她男人,還真沒啥優點。小氣,摳門,長得也不體面。沒見過大世面,人多的時候說句話都哆嗦。」
她:「為了星戰。」
「黃大仙?」
我說:「你好。」
在前面帶路的村長驚訝地回頭瞅了邱錦一眼,「哎呀,教授就是教授,真跟老百姓不一樣,啥都知道!鄉里可說你是個大能人,讓俺好好配合你工作,跟著你學習學習……」
邱錦:「你昨天說自己是一個遲到的旅行者,到底什麼意思?」

3

她繼續說:「月球不是一個自然天體,它是我們聯盟建造的巨大飛行器之一。建造月球的某些材料甚至比地球都要古老。它是我們在太陽系發動反攻計劃的重要基地,所以在戰爭的尾期,這個基地受到了對方猛烈的攻擊。月球表面上的那些大坑有很多就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很多巨大的環形山都呈一條直線分佈,就像被掃射的一樣。你也明白,隕石並不能造成這樣的結果。那都是鏡戶炮(音譯)帶來的傷害。」
邱錦的語言誘導最後以失敗而告終,後來又試了兩次,每次都是一樣的結果。這並不是最關鍵的,關鍵的是隨著跟陶金花的交談越深入,就越讓人思維混亂,甚至歇斯底里。回去后,邱錦開始查閱大量書籍和上網,他堅信陶金花的那些知識都是通過某一本書獲得的,有可能是一本小說,也可能是一本科普讀物,甚至或許是一檔電視娛樂節目……總之,它應該有一個來源。可惜的是,他一直沒有找到能夠迎合那些理論的東西。但邱錦堅信,那一套理論知識肯定是在社會上存在著的。對此,他堅信不疑。
邱錦:「能不能試著聯繫一下你原來的聯盟總部?」
邱錦繼續:「說說你自己吧,你是從哪來的?」
「誰曉得啊,原來誰也沒聽她說過。」
她:「當時人類並沒有宇宙的概念,所謂的天,就是抬頭能看到的東西。你現在抬頭看看,天本來就是空的。怎麼能破?」
邱錦語塞。是啊,戰爭需要理由嗎?縱觀人類歷史的發展,文明和科技越發達,戰爭越慘烈,終於在二戰的時候達到了巔峰,席捲了整個地球。如果不同的文明進化遵循普適法則的話,那麼戰爭同樣無可避免,反而會更加殘暴。
「這就要怪她男人啊,摳門小氣。靈婆說,必須要陶金花她男人親手把家裡養的三頭豬給宰了,豬頭供給黃大仙三天三夜,才能解了黃大仙的怨氣,要不然就會一直纏著陶金花。可是三頭豬,一萬多塊錢哩,她男read.99csw.com人死活不捨得。」
我點點頭。這是他慣用的手法,先讓旁人跟研究對象交談,他則坐在一邊冷靜觀察研究對象的神態和肢體動作,以旁觀者的角度進行分析判斷。用專業術語來說,叫「行為側寫」。
她:「很遠的地方。」
她笑了笑:「在一般宇宙情況下,這確實是光速的極限,確實也沒有任何物體能夠超越這個速度。但我們能夠用另一種方法穿越空間。」說到這裏,她把盛水的瓷碗舉到了面前,「隨便取碗沿上的兩個豁口,連成一條直線,那麼兩點間的最短距離肯定就是這條直線。但是,你現在試著把這個碗想成一個二維的,想成一個平面,是不是發覺兩個豁口間的距離更短了?如果我轉動碗的話,這兩個豁口甚至能完全重合。」
陶金花最終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半年以後,我們聽說她痊癒了,完全恢復了正常。因為她丈夫狠下心來宰了家裡養的三頭豬,把豬頭給黃大仙供了三天三夜。
她笑了:「這對你們來說,很難嗎?」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信號接收。我們士兵跟機器不同,把思維抽取出來以後是以光子的形式發送到戰場,然後佔據一個本地星球物種的身體,這樣最安全,也更節省時間。以地球為例,我們佔據了一個人類的身體后,意識並不會馬上覺醒,需要進行統一共振才能取代之前的本體思維。一旦覺醒之後,腦電波頻率就會自動調節,不斷地接收聯盟總部發來的信息。這些信息現在還殘留在地球上,不過已經很微弱了,估計幾年以後就會徹底消失。」
邱錦很意外:「補的不是天,是什麼?」
我無法認同她的觀點,在我心裏,始終是把她當作一個精神分裂患者來對待的。但她的敘說卻嚴絲合縫,我心裏久遠的那些疑惑忽然有了註腳,傳說中長著蛇身的女媧,共工頭撞不周山導致的大洪水,《聖經》中拯救人類的諾亞方舟……就像長久以來一張殘缺的拼圖,這時被人填上了最後一塊。
邱錦點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就領著我走了進去。村長則站在門口,不讓任何看熱鬧的進來。
她:「不清楚,應該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吧。五六歲。」
邱錦和我已經是大汗淋漓。雖然不是物理學專業,但也知道她的這番話足以顛覆目前已知的所有物理學知識。村長和她丈夫則迷獃獃地聽著,他倆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邱錦:「現在我們晚上抬起頭,還是能看到月球。」
我:「你叫什麼?」
這是一個典型的莊稼漢子的形象,四五十歲,背稍有佝僂,眼角的皺紋隨著笑容綻放開來,像一道道沖開的溝壑。我們跟著他朝院門走去,後面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老人小孩都有,還有幾個端著飯碗的,一邊走一邊哧溜。
我:「現在?那你原來叫什麼?」
她:「你想怎麼溝通?」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屬於妄想症吧。」
「你們有孩子嗎?」
「這就要看交談的技巧了。」邱錦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明天你負責筆錄,我來跟她談話,讓你學學什麼叫心理誘導。」
「就上個月,到現在還不滿二十天。」她丈夫想了想說。
他話里夾雜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勉強能讓人聽個明白。邱錦擺擺手說:「沒事,住宿倒是不急,先去一趟陶金花家裡吧。」
「陶金花去廣州看過兒子?」
「有,在廣州打工。就年底能回來一趟。」
她仍舊不理我。很多精神有問題的人都會這樣,對於別人的問話不理不睬。這是因為他們始終沉浸在一種自己創造的主觀世界里,無法有效地對外界做出反應。我並不氣餒,從各個角度旁敲側擊,希望能找到引起她注意的話題。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時候,她忽然抬起了頭看著我。
到了院門口,村長回身擺著手驅趕道:「去!去!有什麼好看的,該幹嘛幹嘛去!」
邱錦:「你昨天怎麼沒摔東西?」
邱錦啞然失笑:「星戰?」
我暗道一聲牛逼,邱錦又開始往上古文化上扯開。
邱錦放在桌子上的手開始顫抖:「既然這樣,你為什麼會現在才來到這裏?」
邱錦激動了起來:「蟲洞?!」
她:「你覺得女媧補的真是天嗎?」
她喝完水,坐下來繼續說話:「然後,戰爭結束了,聯盟取得了勝利。月球的推進裝置在戰爭中遭到了重創,無法進行遠距離飛行。只能解除了反重力裝置,用最後的一點推進力掙脫地球引力的束縛,成為了一顆繞軌道運行的衛星。在月球升空的過程中,地面上的湖泊海洋受到了月球的引力影響,產生了巨大的潮汐,非常巨大,導致了幾乎覆蓋整個地表的大洪水。當然,聯盟也派出戰艦對人類進行了救援。畢竟種族是無辜的,你們只是戰爭的受害者。」https://read.99csw•com
「他倆吵過架沒?」
「對的,就是黃河。」邱錦往那邊看了看,「本來這裏只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十九世紀中期,黃河有一次大的決口,奪支流而改道,把這裏也變成洪區了。」
邱錦笑了笑,把眼鏡拿下來用衣角擦著,「太誇張了,我不是什麼能人,不過就是用科學的方法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罷了。對了,你能不能先簡單地給我介紹一下陶金花的情況?」
她丈夫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握著邱錦的手上下搖動著,嘴裏囁嚅著一堆感謝的話,眼神彷彿是抓到了一根剛剛看見的救命稻草。
「那,那,」村長舌頭都結巴了,「陶金花的普通話是咋回事,以前可沒聽她說過啊。」
她:「不久,二十天前。」
村長掉魂似的愣了一會兒問:「那邱教授,要真是照你說的這樣,你有法子把陶金花給治好嗎?」

5

村長急道:「不是迷信啊。陶金花她男人都請鄰村的靈婆過來看了。那靈婆准得很,人家看了沒兩眼,就肯定是黃大仙搞的鬼。」
她沉默了一下,表情有些黯然:「嗯。應該是。」
邱錦:「照你這樣說的話,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並且還錯過了那場戰爭的尾聲,但對於整個戰場的了解,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站在夕陽底下瞄著遠方,「邱老師,那邊好像是黃河啊。」
邱錦搖頭笑了起來:「跟鬼不鬼的沒關係,這是科學。老哥,只要以嚴謹的態度看問題,這世界上沒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她:「女媧並不是一個人,或者說,它根本不是一個生命。女媧是我們聯盟建造的一個……用現在的話說,一個具有人工智慧的巨大的機器觸手,它負責月球的修復工作。在鏡戶炮的攻擊下,月球受到了嚴重的損害,並且出現了巨大的裂口。女媧對月球裂口的修復工作,就是你們說的補天。」
邱錦考慮了一下:「我覺得應該沒什麼問題。一般治療人格分裂,都採用催眠法或者藥物治療,但這兩種方法都見效太慢,患者痊癒的幾率也不高。我決定用宣洩療法,通過直接交談,讓她現在的這個人格意識到自己產生的原因,這樣她就會情緒崩潰,然後再想辦法把她原來的主體人格誘導回來。」
她:「現在叫陶金花。」
「嘿嘿,庄稼人,誰看那個啊。」她丈夫有些不好意思,撓撓腦袋,「天線壞好幾年了,只能收兩個本地台,哧啦哧啦的還不清楚,平時也都沒人看。」
我:「執行什麼任務?」
她:「位於第九行星群的尾部,我們叫它加爾瑪星(音譯),那裡有兩顆太陽,按照地球的說法,叫做雙星系統。兩顆恆星以兩儀形態相互環繞,加爾瑪星則是以不規則線路環繞兩顆恆星。這並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銀河系裡,太陽系這樣的單恆星星系反而比雙星、三合星要少。」
「對的。」
「怪突然的。那天下地幹活回來以後就不行了,也沒誰招她惹她,她就一個人坐在堂屋裡發癔症,先是哭,哭完一陣又笑,笑完以後就成這樣了,說些我們都聽不明白的話。」
邱錦:「什麼是星戰?」
她丈夫有點發懵,可能不太明白「棘手」是什麼意思,村長在一邊搡了他一把:「還是邱教授有本事啊,鄉里來的那些人是一點法子都沒。你還愣著幹啥,還不趕緊謝謝邱教授?」
我:「不可能吧。你普通話怎麼說得那麼好?」
「你先跟她溝通一下,注意引導。」邱錦小聲對我說。
她:「談不上討厭。那幾天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他們說那麼多。他們又不走,我只能摔東西。」
魯西南,菏澤,傳說這裡在上古時代曾經發生過天人交戰,成為了一片雷澤之地。菏澤之名便由此來。
作陪的村長和陶金花她丈夫一臉茫然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邱錦。那意思很明顯,喏,看吧,這個女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滿嘴放炮。
邱錦:「來晚的只有你一個嗎?」
陶金花先站了起來,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在她彎腰的時候,能清楚地看到裹在腰間衣服里的贅肉。這些贅肉太過現實,作為她是一個農村勞動婦女的標誌。我不由得喘了口氣,就像久被憋在水裡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面一樣。
她:「沒有經過統一共振,時間長的話也會自然覺醒。但這種覺醒狀態很不穩定,意識不夠強烈。我不能保持這種思維很久,但很意外,今天的狀態挺不錯。」
「鄉里告訴你我是個精神病對不對?」
「可是,邱老師,」我提出了一點質疑,「分裂出來的後繼人格一旦形成,它就會強烈抵禦企圖消滅它的一切存在。用宣洩療法,是不是有點太冒險了?」
她神情略有不悅:「你還是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