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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列車

夜行列車

作者:優午
大澤當場死亡。
奶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優午,小說家。@優午考

5

「是我失約了,對不起啊。」他輕輕說。
目擊證人、監控錄像全都證明高梨透是毫無疑義的正當防衛,這一次,他都沒有被拘留,乾脆利落地結束案件調查,走出了警局。
老人沉默。
他又笑了,無可奈何般地低下頭。
春枝第二天就得到了與高梨透對話的機會,但她卻敗下陣來,不論是從審訊角度,還是從採訪角度,都失敗得格外徹底。
「是高梨透乾的!一定是他乾的!是他殺了我兒子!我最重要的兒子!我已經沒有妻子了!現在連兒子都沒有了!」大澤站在警局門口接受記者採訪,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叫喊起來,記者們忍不住都皺起眉頭。
永島始終在自己房間,沒有出現,春枝也沒有再爭取。
仙臨雖為小鎮,卻離風景如畫環境秀麗差得遠,青坂隨意一條街道都比它清麗俊俏百倍,這老人每周過來,散五個小時的步,到底是為什麼。
他們在無望的、透心徹骨的掙扎里四散逃亡,再沒相逢。
「我怕我以後都不能再來了,我的身體已經……算了……」
「然後他們兩個應該會約好在哪個隱蔽的地方見面,然後一起逃走。」

6

「不是我啊,怎麼會是我呢。」他斜著眼睛,左邊嘴角微微上翹,「就算是記者也不可以亂講話的哦。」
幾個男生邊打邊講髒話咒罵被打男生,聽得出無非是青春期男孩為女生爭風吃醋的雞毛小事,拍視頻的男孩在一旁興奮地煽風點火,鏡頭都在微微顫抖。
就這樣了嗎?
「你知道他們叫什麼嗎?」
一個受盡苦難,無力掙脫。一個蔑視一切,無法無天。
那天他被釋放,一出警局便被蜂擁而至的記者圍住,春枝自然也在其中。
只要永島的屍體沒有被找到,那這個案子就始終不能立案,不立案,那不要提重判高梨透,根本連提起公訴,都是做不到的。
五年了,老人已經老到時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滯,他的皺紋沒有再變得更深,眼神也沒有再變得更渾濁,他每周悄然過來,又悄然離去,不帶行李,也沒有親朋陪伴。
大澤死了,明確無誤是高梨透所為。
「這其實只是一個很小的不自然,但小小的異常往往能帶出更大的異常,我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發現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大澤去篡改永島的志願表,說明他不想讓兒子離開他,這種『不想』已經病態到以毀滅兒子前途為代價也要達成的地步,你不覺得這很可怕嗎?」
「還我兒子啊!」大澤喊叫著,面目兇狠猙獰地又刺過來一刀。
仙臨是小鎮,車站本就很小,老人下車后,先是在候車室門口坐了一會兒,又去車站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午飯是自己帶的便當,午後,又悠閑地繞著仙臨車站走了一圈,不時蹲下來看路邊野花野草,逗流浪貓狗,一派輕鬆度假的樣子。
「然後呢?」
「我終於想通了啊,我終於想見你了啊……對不起……」
車行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到達了公墓。
老人突然露出一個寂寞的笑容:「要是有人找我,能不能請你把這個交給他。」老人遞過來一個信封。
「您不能自己給嗎?」
「您還好嗎?」小午輕聲問。
小午點點頭。
刀子被高梨透劈頭奪下,反手刺進了大澤胸口。
因為他有一對了不起的手眼通天的父母嗎?因為他聰明過人想出了躲過警方偵查的高明殺人手法嗎?
老人所在的5號車廂今天只有他一個人,小午從車廂走過,走進下一節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隱忍但劇烈的哭聲。
「你怎麼了?」
春枝抬頭看看青坂雨季的天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今天看到永島高考後填報的志願表,全都是以他的成績無法考上的超級名校,這孩子也是太可憐,還心存著那麼多理想,年紀輕輕就這樣沒了。」
小午看著他的背影,一時竟心酸得講不出話。
「可這都只是你的猜測。九-九-藏-書
他的父親大澤很快報了警。
警方加大警力,地毯式地搜尋永島,卻始終沒有找到,活著或死掉的,都沒有。
「我好想你……」
疑惑像雪球越滾越大,小午始終想不通。
許久后,小午送老人去了賓館,自己也回了家。
窗外的夜依然沉默如舊,一生兩世,便就這樣過去了。
那就是永島回來了吧。
他轉身看向車窗外面,老人正慢慢向火車走來,他注視著老人上車,找到座位,坐下來。
人類生命,荒唐渺小,如草如木,轉瞬一生。
春枝後來回想,為何高梨透會那麼囂張,那麼不屑一顧,那麼自信滿滿。

4

「是啊。」
「沒錯,只是猜測,沒有證據,而且即便有證據,也沒有意義。」
他們派出了大量警員,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訪,一平米一平米地翻找,一個區一個區地搜索,青坂以及青坂周圍的城鎮,全都搜索一遍,卻始終沒有找到永島的屍體。
十八歲的他像個成熟的政客一樣,遊刃有餘地應對著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她不敢想象他再長大一些、再更懂得人間殘酷一些、再更成熟狡詐一些之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據換崗而去的前輩說,他們也不知道老人是從哪一年開始出現的。
要不要去問問呢。
「這能說明什麼?」
「高梨透囂張地應對媒體,也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以為永島就是他使用了某種高明的不會被人發現的手段殺掉了,這樣大澤自然也會認為是高梨透殺害了他的兒子,畢竟目擊者那麼多,有那麼明顯的傾向性,他一直把兒子當做他的私有財產,生殺大權全都由他決定,即便志願表他也可以因為不想兒子離開他而擅自更改,現在高梨透奪去了他的權利,他自然無法容忍,這在明面上表現出來便是一個心碎到猙獰的父親,四處周旋,製造輿論壓力,想要定高梨透的罪,直到高梨透被無罪釋放,他也沒能成功,因為永島根本就沒被找到,永島根本就沒死,他只是逃了。」
網民的熱情終究會消退,雖打人者都已經年滿十八歲,但若是警方未把這案件定性為霸凌、故意傷人,而是定性為打架鬥毆,那幾個人也根本不會受到多嚴厲的懲處,我國從人到法,向來都不認為小孩打架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嗯,知道的。」
「又如何?他們已經沒辦法了,不是嗎?」他搖搖頭,滿不在乎地長出一口氣,「你們沒有證據,不是嗎?」
春枝當時接到採訪雙方家長的任務,高梨透的父母拒絕接受採訪,永島的母親早年已去世,父親大澤接受了春枝的採訪。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我最重要的兒子竟被他人這樣折磨,如果他們沒有被嚴懲,我是不會罷休的。」大澤激動地盯著鏡頭,幾乎流下淚來。
春枝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說,永島被大澤……」春枝不敢繼續說下去。
小午猶豫。
春枝站在記者群中,看著哭到臉變了形的大澤,心生不忍。
那天小午走過去,坐下來。
「來祭拜親人嗎。」

1

可老人比他想象中無聊得多。
「你說你帶他去了公墓?」
有他們共同的同學出面爆料,說事情不過就是高梨透喜歡永島班裡一個女孩,而那女孩卻喜歡著永島,高梨透追求女孩不成,惱羞成怒,遷怒永島,遂導致視頻中打人事件發生。
網路時代的熱點一天一換,沒人會記得那個被打的男孩後來怎麼了。
春枝知道自己已經敗了。
保鏢正在衝過來,大澤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他再次衝過來。
「我一定要讓他血債血償!」大澤失去控制一般大喊。
清瘦老人有點吃驚地看著他,點點頭。
「會知道的……會知道的……他會坐在我對面的位置等我……一定會的……」老人輕聲念叨著。
一個小的報道而已,春枝本已經不打算關注。
從一開始的「人肉他們」到後來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被打的男孩也一定不是什麼好人」,種種議論,熱鬧非常。
這樣就可以罔顧人命嗎?
有一天車上事https://read.99csw.com務很快處理完,小午走出車站時,正好看到老人也出了站,實在忍不住好奇,小午便遠遠地跟在老人身後不遠處,想看看他每周這樣一身輕鬆地來到仙臨究竟做了什麼。
他並沒有注意到人群的外圍,有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
老人不知所措地擦掉眼淚,深深呼吸,頭慢慢地轉過來:「沒事沒事……」
至此,這還只是一起校園暴力事件,但後續發展遠出乎人們預料。
警局門口,他再次被記者包圍。
殘留的冷漠夕陽穿過小小的窗口,打在他依然年輕英俊的臉上。
為首的男孩站在包圍圈中間,冷冷地看著腳下的男孩,勾起左邊嘴角笑笑,然後狠狠一腳踹下去。
「無法使高梨透定罪,於是大澤便決定自己下手,永島和高梨透料定他一定會找高梨透報復,他並不是個正常人,他從一開始便是喪心病狂的,那麼猙獰兇狠地四處上節目,去哭訴,去喊叫,直到所有節目都不再接待他,已經絕望到暴走的他決定自己去殺掉高梨透,然後被比他高大強壯的高梨透奪下兇器,當場殺死。」
「那這件事就只能這樣了嗎?」
「是個怪怪的名字……叫高梨透,怎麼,是奶奶認識的人?」
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那個……」老人突然出聲,小午站住,「您在這裏工作多久了?」
小午低頭看過,發現那是青坂的公墓。
永島徹底消失了。
但依然無法因此就定高梨透的罪。
「我真的曾經自私地覺得我可以離開他,離開你,離開青坂,離開過去的一切,重新來過,可我的過去是我,我的罪惡是我,我的痛苦是我,我的煎熬是我,那全都是我,我怎麼可能把自己劈成兩半呢。」
「五年多了吧。」小午回答。
一個月後,輿論漸漸平息,打人男孩也都結束拘留,回到家中。春枝也一早就料到事件會是這樣的結果。
「會不會是我們都錯了。」
大澤是高中老師,面對鏡頭,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激動得臉部肌肉變形,看起來絕望又猙獰。
一時間網路再次沸騰。
高梨透仍舊帶著滿臉的不在乎,走出車子,他的父母走在他身旁,保鏢的車子還沒停穩。大澤衝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只有高梨透自己眼疾手快地躲過了大澤刺過來的第一刀。
他邊巡視車廂、行李架,邊想著。
「你說什麼?」
「我始終相信法律會還給我公道和自由,從沒擔心過呢。」高梨透依然風度翩翩,說完這句話,就在隨行人員的護送下,離開了警局。
從老人失聲痛哭后,已經過去一年多,老人再沒有出現過。
「我今天去了一趟青坂一中,發現永島的高考志願是被篡改過的,從原本適合他成績的大學,改成了那些他絕對不會被錄取的超級名校,有老師能證明,是大澤去改的。」
小午的日子重又回到規律清閑,直到有一天5車廂8A號座位又出現了一位清瘦蒼白的老人,他每個周日都會坐在那裡,也就是曾經那位老人的對面位置,那是個蒼老異常的老人,這樣持續了兩個月,小午終於忍不住。
可關鍵是,永島依然沒有被找到。
高梨透終於被釋放。
就此消失。
依然微笑,依然得體。
老人一天的活動範圍都沒有遠離仙臨車站。
「那我怎麼知道會是誰來找您呢,或者怎麼知道找的是您呢。」
春枝更加聽不懂他的話。
「常常看到您周末過來啊。」
竟因為這種事便對同學下如此狠手,網民輿論幾乎一邊倒地要求嚴懲打人者,警方也迅疾逮捕了幾個打人男孩。
就這樣而已?
她到家時,看到丈夫正坐在一片黑暗的客廳里抽煙。
小午回身過來,坐到老人對面。
老人雖已年老,但氣度魅力依然還在,若說器宇軒昂,也是不過分的。
被打男生是他們隔壁班的永島。
很快,隨著案件進展的停滯,網路叫囂重判的那些人都尷尬地不再發聲,警方一籌莫展,媒體有了其他新的熱點。
春枝說不出話來。
春枝愣愣地在客廳坐下,疑惑、不解、悲涼像一棵大樹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沒有死去。
目擊證人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
而就在高梨透等人恢復自由的當read•99csw.com天,永島失蹤了,他最後被看到是被幾個人劫上了高梨透的車。
清瘦老人在墓碑前蹲下來。
難道真的就只是閒情逸緻而已?
春枝突然間明白了他第一次見高梨透時,他那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車上的頭髮?當然是他的啊,這很正常呀,每個人每天都會掉幾十根啊。」
春枝想了想:「不然讓我試試?」
她始終想不通。
況且永島又沒有重傷。況且高梨透還有個這樣的家庭背景。
若是再找不到永島的屍體,那便只能釋放被暫時扣押的高梨透。
「清瘦的那個不知道,但墓地里埋葬的那個老人的墓碑上有寫名字。」
他像逃避不堪的前生前世,逃避著他的保護和眷戀。
春枝想不通,春枝真的想不通,為什麼法律是這樣的,為什麼人類是這樣的,為什麼世界是這樣的。
「您是在等人嗎?」
小午忍不住覺得失望極了。
那輛劫走永島的車子屬於高梨透,他當時也在車上,警方在車上找到一根頭髮,檢測過後,發現是永島的頭髮,車上還有被清理過的血跡,以及掙扎的痕迹。
春枝也點點頭,表示理解父親的心情。
如果生命和正義都可以這樣被權力、金錢踐踏,那我們堅持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還有,大澤的妻子也是在某天突然就在家裡吞安眠藥自盡,死後屍檢說她身上有許多不致命的外傷,我懷疑她長期遭受著大澤的暴力對待。」
那晚高梨透的車開進停車場,那是個很大的私人停車場,光亮如白晝。
多年後,春枝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冰冷的傍晚,高梨透隔著審訊室空空的桌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真妙啊。
去私會情人嗎?去黑幫交易嗎?
春枝轉身離開人群。
「當然不是我啊,我可是剛剛才恢復自由呢。」
這個貧窮的單親家庭就此覆滅,高梨透一家卻仍舊安然無恙,生活幾乎沒受到任何影響地繼續下去。
「永島和高梨透他們兩個先是設計網路視頻事件,然後當眾讓永島上了高梨透的車子,就此消失,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懷恨在心的高梨透殺害了永島,並完美地處理了他的屍體。但其實是永島在高梨透的幫助下遠遠逃走了,要知道,尋找屍體容易,因為不管他藏在哪裡,反正屍體是不會動的,總有找到的一天,但尋找活人難,你不知道他今天去哪裡,明天到哪裡,如果永島是主動逃走的,那即便是警方要找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畢竟天大地大。只要永島不被找到,高梨透就不會被立案偵查,提起公訴。」
三個月前,一段拿手機拍的簡陋視頻突然變成網路熱門話題。視頻中,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正在圍毆一個瘦弱蒼白的男生,被圍毆的男生一開始還能勉強站立,但很快就在幾個人連番的拳打腳踢下,倒了下去,他抱著頭縮在牆角,任由那幾個男生毆打,再沒有站起來過。
小午忍不住在腦袋裡構想了種種可能,每一個都傳奇無比。
「我們在說的是一條人命,人命啊,這對你來說,難道就一點意義都沒有嗎。」春枝死死盯著他。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黑夜裡,媽媽已經被她害死了,我早晚也會被他害死的,我多想離開這片好像沒有盡頭的黑夜,可我走不掉,我怎麼也走不掉,我所有機會都被他毀掉了。我原以為你能救我出黑夜,卻不知道原來是我將你也扯進了黑夜中……都是我的錯啊……」
很快,打人男孩的身份被查明,是青坂一中今年的畢業生,剛剛參加完高考,正在度過無所事事的暑假,為首的就是高梨透。
審訊視頻不知通過什麼管道,被發布到網上,人們被他囂張的態度徹底激怒,紛紛呼籲應該重判他。
春枝放下熱好的飯菜,回身走進廚房,對著青坂深深的夜,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嗯。」
信封上什麼都沒寫。
永島失蹤了。
視頻一經上傳,便立刻引起網民關注。
他每周坐兩個小時火車,就為了在仙臨散個步?
但又是在他被釋放的當天,永島的父親大澤死了。
仙臨返回青坂的火車上,老人突然望著車窗外大聲痛哭。
幾個男孩眾口一詞地宣稱是高梨透強迫他們做的,他們是迫於高梨透的壓力https://read•99csw•com,才不得不配合他一起打人,他們是冤枉的。

2

春枝拍拍他的肩膀:「突破口還是得放在高梨透身上吧。」
轉過身來,看到老人竭盡全力也沒能忍住的眼淚掉了下來。
輿論再次發酵,網路和現實都一片沸騰。
春枝驚呼出聲:「你的意思是說,這所有都是永島和高梨透預謀好的,包括正當防衛?」
「可以麻煩您帶我過去么?拜託了,我自己已經腿腳不靈便。」清瘦老人誠然懇求。
「會不會從一開始高梨透就是想要幫助永島,而非傷害永島,會不會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永島的父親大澤。」
那位老人總會在每個周日準時出現,早晨八點去仙臨,下午三點回青坂,從不遲到缺席,比小午還要準時,偶爾小午有事請假,還會特意問問代班的同事,老人是否有按時往返,答案都是肯定的。
清瘦老人接過信,打開來,邊讀邊流眼淚,打濕了火車小小的桌板。清瘦老人終於讀完,低頭掩卷,深呼吸許久,終於平靜下來。
「大家的調查目標一直都集中在尋找高梨透的犯罪證據,卻始終沒人去細細追查永島這邊的情況,我是到了今天才從永島的鄰居家得知,他們家時不時就會傳出隱約的哭喊聲,不過只是隱隱約約,所以鄰居們也不敢肯定,而自從永島的母親去世后,永島就像變了一個人,不敢和人對視,不敢與人有肢體接觸,不敢和人多講話,甚至不敢出門又不敢回家。」丈夫注視著春枝,「這些全部都是青少年被猥褻后的典型表現。」
那是春枝第一次對自己所處世界、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產生懷疑。
小午忍不住猜測他的身份,猜測他的人生,猜測他每周去仙臨做什麼。
「沒錯。」丈夫說,「每個案子都是從小小的異常開始的,這個案子的異常就在於,大澤擅自更改了永島的志願表,讓他沒有大學可上,讓他無法離開他的掌控。」
「您知道這個地址在哪裡嗎?」清瘦老人指著信紙上的一行字問小午。
他們都是孩子啊,懂得有情有義,懂得肝膽相照,只是他們太早看清人間荒蕪的本質,又太晚明白彼此相依為命的難能可貴。
她從警局走出來,青坂已經進入雨季,每天傍晚都會下一場短暫的暴雨,她呼吸著山雨欲來的潮濕空氣,疲憊地走向地鐵站。
小午從隨身包里取出另一位老人留給他的信:「是他嗎?」
他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見到那位老人,永遠在5車廂7A號座。
丈夫嗤笑一聲:「提到那個小混蛋,我就生氣,從沒見過他這麼冷靜的罪犯,擺明了就是他乾的,可就是死活不說,無論我們怎麼施加壓力,他都不為所動,在拘留所里,每天看書讀報做運動,根本不在乎我們的種種審訊,真想知道他爸媽是怎麼教的他。」
「現在警局已經焦頭爛額,他們希望永島的屍體趕緊被發現,這樣就能順利交差,對上頭,對公眾。可永島就真的這樣徹底蒸發了,高梨透到底用了什麼手法,即便是碎屍,即便是衝進下水道,也不可能沒有痕迹啊,太奇怪了。」丈夫一籌莫展地和春枝說。
警方一籌莫展,一方面他們頂著上頭「儘快破案平息輿論」的壓力,一方面又要面對各方媒體的輪番攻擊,更重要的是,高梨透始終不承認自己做了任何傷害永島的事情。
「他們一家當然很不幸,但我也是受害者,我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被打擾到這種程度,多虧我們有這麼好的警察,才沒有釀成冤案,我也希望永島的案子能早日偵破。」
永島學習中等,來自單親家庭,高梨透不學無術,父母高官厚祿。
「不出意外的話,還有二十五年,直到退休。」
他臉上總是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蔑視神情,彷彿他根本就瞧不起眼前的一切,一條人命的消失對他來講,也根本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小午把今天的奇遇告訴奶奶,告訴她,自己幫助兩個老人久別重逢,他們一個在車上等了一輩子,一個在外面逃了一輩子,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有過什麼樣的人生,但真是讓人忍不住心生悲涼的兩個老人。
永島最後出現是上了高梨透的車https://read•99csw.com,從此再也沒有出現。
他們在這個曠達寂靜的人世間相遇、同行、並肩作戰。
他像等不到愛的小王子,執著地守望著青坂到仙臨的日出日落。
永島溫和內斂,高梨透一貫囂張。
春枝站在人群中看著這樣的高梨透,覺得他太可怕了。
「是什麼?」
「我也遭了報應啊……我那麼想逃走,以至於連你也一併捨棄,結果我真的這一生都在逃亡,明明已經沒有人追我迫我,沒有人害我恨我,我卻再也沒辦法停下腳步,沒辦法好好去愛別人,沒辦法擁有家庭,總是想要逃開溫暖、逃開羈絆、逃開所有的愛,我這一生啊,原本就是逃亡的……」
時過境遷,息事寧人。
奶奶還沒睡,等他回家,幫他熱菜熱飯。
案件至此已經沒有迴轉餘地,永島失蹤了,大澤被殺了,高梨透被無罪釋放了。
小午感覺到了自己的僭越,果然還是沒能掩飾住自己已經燃燒了一天的八卦之魂,於是站起身來:「如果需要幫助,請一定告訴我。」說完想離開尷尬的現場。
清瘦老人終於低下頭暗自垂淚。
「不然呢,永島的父親大澤最近一直在媒體出現,到處哭訴自己失去兒子的悲痛,指責警方的不作為,一個高中老師,跟個新聞明星似的,可媒體也有倦怠,你不能總拿一樣的東西去搪塞他們,現在已經越來越少媒體願意接待大澤,畢竟沒有證據證明人是高梨透殺的。上頭也不再施加壓力,案情始終沒有進展,這案子從一個高關注度的熱門案件,已經越來越變成燙手山芋,沒什麼人願意接觸。」
但沒有證據能證明高梨透殺了他,甚至沒有證據能證明高梨透綁架了他。
「我那個時候只想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再也不用面對舊日痛苦,而你……你也是我的舊日啊,一想到你,就會想起他曾對我做過的事,你曾為我做過的事,那都是我再也不想記得的事情,再也不想記得的事情啊……對不起……對不起啊……你被釋放那天,我就該在去仙臨的車上等你了,可我真的太想要徹底擺脫過往的一切,包括你……對不起啊……讓你等了那麼久……那列車你坐了多少次啊,最後也沒能讓你等到我,真的是……對不起啊……」

3

「你?」丈夫疑惑地看著她。
清瘦老人找到一個墓碑,小午看過去,發現上面的照片就是曾經每周過來報到的那位老人。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誣陷好人呀。」
小午重新坐下來,看著老人:「您發生什麼事了嗎?」
「還要工作多久呢?」
有大量目擊證人證實了這一點,有確鑿無誤的監控錄像證實了這一點。
「暴力……」春枝越聽越害怕。
人生三十年,她頭一次發覺她曾經堅守過的一切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春枝的丈夫便在警局工作,負責案子的外勤工作。
「我們一直以來都調查錯了方向,犯罪的並不是高梨透,而是大澤。」
他態度囂張,對警方的審訊不屑一顧。
有人看到高梨透帶著一群人在校門口把他劫上車,有人看到他們的車子向著青坂郊外駛去,有人看到他們幾個都凶神惡煞的樣子,有人看到永島害怕顫抖的樣子……
五年前,小午應徵做列車員,被分配到青坂去仙臨鎮的火車上,每天只有一輛來回,乘客不太多,日子清閑規律,沒事時,小午就偷偷找個座位坐下來,拿出素描本,畫遇到的乘客。
下午快到上班時間,小午回到車上,邊做準備工作,邊暗暗思忖,這太奇怪了。
「警察有本事的話,就應該找到他的屍體啊,找到是我殺了他的證據啊,沒找到的話,請不要亂講,好嗎?」
「我帶他去做什麼?當然是賠禮道歉啊,畢竟之前是我帶人打了他嘛,正式的道歉總還是要的呀,這是有教養的人應該做的,你們怎麼會不懂呢。」
「真是……太可憐了……」
當晚他就接到了大澤被高梨透刺死的消息。
「二十五年啊……」老人暗自盤算似的,「那能請您幫我個忙嗎,雖然有點過分。」
春枝想不通,更糟糕的是,不像曾經的每一次困惑,這一次她覺得自己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想通了。
但永島被他們帶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