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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離別

一次離別

作者:金秋野
那一晚沒人記得怎麼走出飯店。楊爸似乎早就收拾了行李,或者說他帶走的真的很少,悄無聲息從家裡消失了,好像從來不屬於這裏。
其實怎麼說呢,楊媽自己賺錢自己花,自己靚也愛靚,沒有任何理由說不過去。沒想到敗給了時代和外婆,後來加入批判陣營的還有自己的女兒。真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還嫌生活不夠他媽的扭曲?
躲了一個學期,楊小栗放假回家,在火車站同時看見了楊媽和楊爸。兩個老的相隔七八米站著,誰也不看誰,但都對楊小栗綻開了向日葵般的笑臉,舞之蹈之地揮手。
以摩登聞名的淮海路,到處是漂亮女人,五分漂亮打扮到十分漂亮,氣質不夠包來湊。楊媽在她鼎盛時期如果來這裏,一定馬上來了精神,一切忘到腦後——現在雖然年過半百,也不代表可以繳械。繳械了還有什麼人生樂趣?如果說這就是她的樂趣,她就是這樣的人。
在往年永不停息的家庭戰爭中,聽到最多的是楊媽指控楊爸癩蛤蟆不珍惜天鵝,牛糞不滋養鮮花:「你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丑相!老天瞎了眼,我嫁給你怎麼不也瞎一輩子?瞎一輩子不用看你,我還舒心呢!」
楊媽來上海,逛淮海路給楊小栗買了雙價格不菲的鞋。她一打開盒子就面露微笑,輕描淡寫地發落:「拿去退了吧。」
害得楊媽到現在還抱怨,如果不是楊小栗非要去讀研,這個家不會散。楊小栗想說醒醒吧!但她更恨楊爸選在那個時候攤牌,簡直利用了她。
「我今天很高興。栗子有出息我是一直看著的。我也從來不逼她,不管考公務員還是考研,留在這裏還是去外面闖,讓她自己尋找自己的目標。」
「你不是28也嫁掉了?」
楊小栗想講什麼,但一顆獅子頭下肚被背心勒得眼前一黑,昏過去兩秒鐘。身子剛要歪倒又無破綻醒轉,定定神看下一道菜。
「穿著好!」楊媽簡直是連哭帶罵,連央求帶命令,活像船沉時把女兒推上救生艇的最後一個座:你給我走,活下去!楊小栗轉念又想到《亂世佳人》里,郝思嘉臨出門去交際,黑嬤嬤逼她填飽肚子,這樣才不會當眾犯饞惹人笑話。
官面話說到這裏,楊爸舉杯一飲而盡,也不管母女倆喝不喝,又斟滿,進入下一個環節:「馬上送走女兒,我也有一件事要宣布。王秀麗,這件事你需要聽好。」
楊爸也沒奈何,萬般委屈:「那就一頓飯的工夫,我怎麼知道他是這種人呢?」
「別總想著我啦,看來我在你身邊賴太久。」楊小栗聳肩,扮嫌棄臉,「王秀麗,你要有自己的生活。」
大約一堂課的時間,楊媽跟小天拿著幾個袋子走出商場,臉上明顯一團喜氣。那是久違的樂趣復燃。
「舊衣服不是舊了嗎?」楊小栗頂不愛聽這舊話,不耐煩。
楊爸很平靜:「那樣也可以,不過你是不是先考個研?」
「我不試。」
她在上海讀書兩年,別說每趟回家補進多少油水,就是人走時也滿籃滿筐地帶走,簡直像打秋風的窮親戚。這窮親戚又非比尋常,只要她拎得動,楊媽沒有不肯給的,給多了楊小栗還黑臉:「想累死我啊?下火車還要擠地鐵呢。」
走進飯店包廂的第一眼,楊小栗知道這頓飯鐵定吃不好了。不是背心的問題。
楊小栗交給富有婦女陪伴經驗的小天:「拜託你了,一定讓我媽血拚一把。我有商場不耐症,出去透透氣。這是我的卡,記得刷這個。」
「其實我跟別人也沒那麼話癆……」
「我是怕你後悔!學校里沒見過世面,談談也就算了,馬上工作了眼尖點,看看單位里有沒有合適九*九*藏*書的對象。」
小狗崽子氣得沒退火車票,第二天按原計劃走人,隨她去!
反正她那百足之蟲的購物慾死而不僵,總要有個出口。
其實到現在,楊小栗也不能忍受和她媽在一起超過半小時。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到底哪裡有遺傳作用了?店門外點一支煙,她看太陽下面人來人往。
「生了,是個女孩,跟你剛生出來挺像的……」楊爸有點臉紅,或者說膚色紅潤,年輕了五歲。
楊小栗直奔上海老阿姨扎堆的店,說這個鮮亮,那個洋氣,地主婆不試一試嗎?
楊小栗想起小時候在校園,同學跑過來起鬨:「你媽來接你了!你媽又換新裙子了,兩條胳膊露出來,校長和曹老師郭老師劉老師方老師眼睛都看直了!」氣得她晚上回家把楊媽的花裙扔在地上踩。楊媽那時候年輕氣盛,上來就甩死丫頭一耳光,這仇算是結下了。
一番暴風驟雨的狗血家庭劇操辦下,楊媽嫁給了楊爸,一個外地來的名校大學生。才是有了,德在操場筆挺著等待檢閱,未來也有可能升官發財。在外婆看來這就是萬幸:臨了還挑到個潛力股,可不多虧了楊媽的顏和自己的辣手?
是啊,楊媽已經放棄治療了。她甚至揀楊小栗的舊衣裳穿,這放從前是開國際玩笑。
這會兒跟楊媽拉拉扯扯,兩下里都生出一點感慨:這不又像回到從前,楊小栗在家端端正正做少女那會兒?
楊小栗不是特別驚奇。連那個死胖子都瘦身成功了,她這兩年沒有任何變化,怪誰呢?怪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咯?想想大學她學金融,上海是最近的金融中心——那麼最低限度,不用在打內戰一樣的家裡呆了。人啊,為什麼非得逼到這一步才知道動呢?
「栗子你的學費怎麼辦?爸爸可能手頭……」楊爸面臨另一種中年危機。

1

楊小栗嘆了口氣,心想這獨生子女一代也不保險,忽然就不獨了。
王秀麗也看她一眼。衣架子不老,審美還有提升空間,所以怎麼能說結束了?只怪她把太多心思給了楊小栗。
然而楊媽遲遲不嫁,挨到了28歲,按現在的講法就是剩女,比現在的形勢壓力嚴峻得多。外婆家已經準備把她嚴加管教白菜價賣了,還說都是她自找的。
「你穿上試試。」楊媽噤若寒蟬的表情落實為苦瓜臉。
楊媽跳了,心說反了你了:「你再講一遍?」楊小栗站起來:「爸,你什麼意思?」
去美國的事本來不那麼確定,但由於楊媽強烈反對,楊小栗是認定了。反正她拿獎學金,其餘靠工作時候的積蓄,不求地主婆翻家底。
他剛剛畢業工作,單身,閑的時間多,跟楊小栗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沒想到你又出來念書了。還以為你會一直很安逸地過下去。」
此刻一帶上懷念,這對抗卻像在做戲了,像宿敵過招,江湖已老還能有幾回?最後楊小栗屈從地穿上背心,也是因為,自己已經很少被楊媽管到,讓她管管吧。
楊小栗的心像母女緊繃關係中高懸的戒刀,本來一言不合隨時準備斬落,忽然晃悠悠向下插|進了沙堆。遂悟到:紅顏若非薄命,終有一老。
她身段苗條,是個衣架子,家裡的衣服圍著衣架子颼颼地長。在外追求者也噔噔地長,幾乎楊媽每換一身衣服,裙擺後面就多出一個追求者,其中不乏大學老師、機關幹部這些當時的貴婿坯子。
楊媽擺手:「老菜皮了,從前的舊衣服夠穿兩輩子。」
楊媽半年不到老了五歲,飛揚跋扈的神采沒了,欲言又止九*九*藏*書,怕楊小栗一轉身也消失。楊小栗這才知道,楊爸那一刀斬落的是時間,他們從前的時間,楊媽以後的時間。
就像楊媽和楊爸,不完全是楊爸的問題。只是他們從頭上就壞了,一路壞下來,死在最後一截。
畢業后男友出國深造,臨走特意去楊家拜訪大人表忠心。楊媽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迎出來見是個胖子,臉往下一沉,一晚上再沒講過一句話,全靠楊爸跟未來女婿切磋時事暖場。
「你的衣服不買了嗎?」楊媽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個局,一報還一報。
楊媽伸手想給楊爸一爪子,到底沒敢。楊爸不再是平時逆來順受的楊爸,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跟她沒什麼關係的街頭路過的人。他講求實幹,他深思熟慮,他等待了很久讓復讎這道菜冷掉,然後一刀致命,還做得好像是被逼無奈。
楊小栗對逛商場沒什麼喜好,可能正因為從小看楊媽無窮盡的買買買,看膩歪了,官能性恐懼。然而楊媽剛上年紀,忽然喪失了對鏡貼花黃的餘興,只有出力打扮不愛打扮的女兒,唯恐她也明日黃花。
兩年後,男友移情別戀,通過越洋電話半英半中地跟楊小栗分手。她又是一貫的風格,大刀朝假洋鬼子的頭上砍去:「你怎麼不去死呢?」
沒想到楊小栗對顏這件越來越受重視的事,根本就不感冒。她打小崇拜楊爸博學多才,覺得楊媽膚淺可笑,連同那一堆小城審美系的衣服,繁冗啰嗦到處都是,配不上楊爸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簡明深邃思想。
掛掉電話她躺床上絕食,一副你死我亡的樣子。楊媽急成了陀螺,屋前轉到屋后並沒有什麼幫助,只是邊轉邊罵楊爸:「你們這些個醜人!你還跟他聊得開心,真是醜人一籮筐,醜人一鼻孔出氣——你看看把你女兒害的!」
小天幫忙挑選:「這件我媽有款式差不多的,上身挺好。您試試看?」
「她能有我一半?你女兒的樣子只好吃吃青春飯好了,有其父必有其女。就算她有我一半,難道還找個跟你一樣丑的……」
從前楊小栗認為他開明,現在看他一把年紀又當起了奶爸,做牛做馬還歡天喜地奔著晚來的新生活,不禁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只是心思不在這兒了吧?對無愛婚姻產出的大女兒,愛怎怎,愛誰誰不成?
「就試一下。不試怎麼知道不好看?」
楊小栗回頭看她一眼。一直以為自己在楊媽的淫|威下長大,沒想到是被「寵壞」了的。真的嗎?怎麼可能?
「你說我們那時候怎麼那麼多話呢?」他憶往昔滔滔不絕,「記得那家山寨的避風塘嗎?一人28塊暢飲,我們能在那裡聊一個通宵。」
笑話!她這又不是去物色婆家。難得回家跟楊媽下館子,能不狠狠吃這地主婆一頓?
其實當然算不上打架,不過是四條胳膊近身拉鋸,詠春拳打木頭樁。楊媽抖開一個緊身塑胸收腹小背心,像降妖索要往楊小栗身上套。而楊小栗深深地相信那玩意兒一旦上身,她這一晚上別想進氣了,更別提敞開肚子大吃大喝。
葉阿姨脅肩諂笑,笑得像會晤人販子的老鴇:「慄慄快畢業了吧?小天在浦東工作,你不如也去浦東,那樣多好。」
楊小栗沒想到活到26歲,還跟她媽為穿衣的事打架。
現在小天也要走了,他下午還有約會。楊小栗淡淡地揮手:「那就回國見了。」
清靜是清靜了,但母女間客客氣氣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楊爸支持楊小栗出國,就像支持她任何一個決定。
王秀麗不僅僅是一位母親,不僅僅是楊媽,還從頭到腳是一個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年老或年少,不應九-九-藏-書該忘掉這點。
楊小栗默默揣起五個饅頭,回床上用被子蒙頭吃。
兩個女人的品味很少對到一塊,為此打仗無數。大女人強加喜好像野蠻人入侵,小女人捍衛穿衣尊嚴如領土主權,畢竟身體就是自己的領土。但是出去以後,楊媽管不著她了,不無遺憾喪失了互撕的機會,偶爾叨叨句「穿得像個賊」,楊小栗也不理她。
她從大一開始談的男朋友,體重超過100公斤,一副KTV麥霸的好聲音,話癆,跟楊小栗縱論宇宙闊談古今,能組成身形互補、默契度完美的相聲搭子。
那頓飯居然沒少吃。她嘴饞啊,窩火啊,完全不顧胃的感受和間歇性昏厥,在桌上旁若無人隳突乎東西。葉阿姨驚呆了:「小栗好胃口!」
她和楊小栗在有生之年互相看不順眼、發脾氣、操閑心、毀三觀、撕得天昏地暗……是時候分開一下冷靜冷靜了。而不管距離多遠,楊小栗清楚她們母女是無可取代的存在,好比血濃於水的孽緣。這不同於前男友、楊爸或楊媽某個年代久遠的心上人,他們曾經說得再好,也許只能陪你走一程。但你還是要走下去的。
對面男生拘謹地站起來鞠躬,差點給楊小栗鞠了,被他旁邊的老女人拉住。老女人是楊媽的手帕交,楊小栗從前在街上見過,打扮跟楊媽一個路數的不抓眼球死不休,只是現在看起來比楊媽年輕。
個中原委很快過了明路,因為楊爸一走,人們便不再對楊媽封口——她這人緣是有多差?
可惜楊小栗的時間不多了,她摁滅煙頭:「接下來去燙個頭髮吧。」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楊爸在外面有人了,那人還懷上了楊小栗的小妹妹。說到底,楊媽沒去找那個吵吵著交了心的人,楊爸悶聲不響倒把生米煮成熟飯。
楊小栗斜睨著眼,上午陽光的勾勒下,楊媽的身段還很好,還可以穿大多數她想穿的,不限於老阿姨時尚界。應該再逛幾家潮牌店。
楊小栗按一貫的風格斬斷話題:「除非他死,或者我亡。」
楊小栗心說:那真要拜你所賜,還有偉大的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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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反感也源自楊媽的火爆脾氣(當年可不是現在這麼低調),一張刀子嘴除了架在楊爸身上,就是零敲碎割楊小栗,說她弓腰駝背走路像大蝦、眼大無光笑聲像公鴨,說得她破罐子破摔,我就笑給你聽!
「女兒這一次離開家了,我們這個家,也就可以告一段落。」楊爸努力做到鎮靜,卻免不了喉頭哽咽一下,「我本人,明天起就搬出去。」
咚一聲。沒穿小背心的楊媽也昏了過去。
楊媽覺得對不住,飯都沒請人家吃,訕訕地說:「這個女兒寵壞了,想怎樣就怎樣。」
楊媽一聽這話長太息了,開始擔心退不掉。楊小栗也算配合,不辭路遠麻煩去商場換了一雙,去掉多餘裝飾朴樸素素的,穿著很滿意。楊媽花出了想花的錢,也很滿意,下次自作主張為女兒買這買那之前,或許多想一想,或許不會。
「這不就是醜人多作怪嗎?我的天哪!我們家栗子比他可好看多了,他還不要栗子!栗子小時候多少男孩喜歡,葉阿姨那個小天,我都看得出來……」
母親節那天,楊小栗網購精緻的木盒小鏡送給楊媽。楊媽卻說不願意照一張老臉,把鏡子收到高冷的壁櫥里去。
她想問楊爸幸福嗎,比從前快樂嗎,但答案似乎不言自明。那麼還是問點別的吧:「說說,你到底騙了我們多長時間?算計這件事算計了多久?」
https://read•99csw.com在內心自責了一百遍,不該不聞不問不回家,把小包丟給了楊媽,自己拖行李箱。兩個女人相攙著出站回家,回到只有她們兩個的家。
至於她自己看上的對象,家裡又堅決不同意,認為體制外的工作能有什麼前途?這一拖拖到了28歲。外婆下通牒說必須嫁人,但你惦記的那個誰,想都別想!
要走啦?
去上海某校報到的頭天晚上,楊爸在飯店設宴為女兒慶祝。
金秋野,披著編導皮的理工女。@小木民矮子金
「兩個孩子都在上海,所以我叫你葉阿姨把小天帶來聯絡一下,以後在那邊也好有個照應,我給你買的衣服小天也能給你捎去。」楊媽睜眼說瞎話。相親就相親,捎什麼衣服!她還敢給楊小栗買衣服?
「還沒有。」楊小栗想起自己方才忘說的,「可能不找了。導師推薦我去美國,有一個拿獎學金的機會。」
究其原因,楊媽是個無可救藥的顏控。顏控在那個年代普通人家是受不到任何鼓勵的。
知道了,卻還是什麼都沒有做,活活等來這一天。
「我自有地方住。房子可以留給你,傢具電器我一概不動。」楊爸已經Hold住了情緒,理智體貼,卻跟楊小栗一樣講話沒有餘地。
「我不要這玩意兒出現在我身上。」楊小栗的語氣見血封喉,隨著話音降落收掉了最後一抹笑。她畢生愛好把話講死,精確到小數點后四位,省得再有二話彈回來,主要就是在長期對付她媽婆婆媽媽的過程中練出來的。
楊爸不語,內心有愧。年輕時候並非不知道王大美人娶不得,他娶了。撐到中年,讓一直堅挺的「德」倒在了烈日炎炎的操場上。這是一場持久考驗,但誰不是自私且短視地趨利避害呢?
「什麼?」楊媽像陀螺給抽了一鞭子,平地蹦起來,「你這好不容易考來的公務員不做了?腦袋發昏了吧?」
楊小栗覺得,要是長得好看的人都這副全世界欠自己的臭德性,非要活得家宅不安雞犬不寧,那她還是喜歡不好看的人好了。
本來按楊小栗的風格,分手就該老死不相往來,就等於你這個人已經死了,墳頭冒青煙也不干我事。但這兩年獨自在外腦筋開竅一點,悟到什麼不是資源?前男友也是資源。她的的確確沒有再碰到另一個,讓她那麼中意的資源,這和噸位無關。
雖然任何時期的男人,都可以大言不慚地宣稱愛年輕漂亮的姑娘,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說的就是楊媽那時候——怎麼可以淺薄到臉皮都不要,不愛才、不愛德、不愛官兒呢?哪怕愛錢也比愛顏好啊,顏能幹什麼?又不是唐國強。
的確是無奈。但好像哪裡不對。
楊小栗先朝楊爸走去,問他小孩生沒生——其實她知道,非得當面問他。
但楊媽偏說才和德差不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顏,嫁一個人不得每天對著他看?卿卿我我又怎麼能避開那張臉?她對顏的要求遠遠超出一般「能看」的標準,嫌大學老師眼瞳太小、機關幹部眉毛不齊,諸如此類匪夷所思的雞蛋裡挑骨頭。
楊媽恨不得鑽到桌下去。這比她自己穿舊衣還丟人。
楊小栗不去問「別人」是誰。她從來不是心細的姑娘,也沒聽過文青菲茨傑拉德的佈道:「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種愛,但從沒有一種愛可以重來。」——只要條件恰當,為什麼不可以重來?她繼承了楊爸的行動派,重實效輕渲染。千瘡百孔的愛也是愛,何況並沒有千瘡百孔,只是形勢導致中途壞死一截,不完全是他的問題。
也許是她的情況變了,發現原諒他比恨他容易read.99csw.com。有時候恨可以轉化成動力,有時候卻又退一步海闊天空——隨便你怎麼說吧,人為了任性總之要自圓其說。
男友走後,楊媽指頭戳著楊小栗寒磣:「你的樣子雖然不怎麼樣,也不是完全沒得挑,怎麼就挑中了這個大冬瓜?」
母女倆再次來到淮海路。楊小栗要走了,第二天浦東機場出發的美聯航,需要往行李添一些衣物。陪同選購的還有同鄉小天。
楊媽號啕一夜,主要是氣的,沖楊小栗發狠:「你爸是會咬人的狗,不叫。我這輩子就嫁了條狗!生出你這條小狗崽子!」
對於從小敬愛的父親,楊小栗發現恨他比原諒他容易。也許有一天總歸必須還是得原諒,但不是現在。
從小到大楊媽跟楊小栗灌輸:「丫頭你記住了,你臉上好看的地方是我,難看的都是你爸,你將來不滿意那可全怪你爸。」
楊小栗餓得有氣無力:「你懂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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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婆都搞定了。你每月給她打點錢意思一下好了,算我找你借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扯謊。但她相信這是真的,沒有獎學金的話,楊媽傾家蕩產也會給她搞定,哪怕一點都不贊成她出國的計劃。
楊爸微微苦笑,自己幹了這杯酒,知道即便女兒也不會陪他同飲:「你有追求,爸也有追求。爸已經虛度了半生,不見得下半輩子還這麼過。」
楊小栗忍無可忍從床上坐起來:「爸,媽,我要去上海。」
小天微笑,眼看著楊媽而不是楊小栗:「能吃是好事。」一直到走出飯店,他才正對楊小栗說了第一句話:「你開始找工作了嗎?」
王秀麗是楊媽的名字。楊媽不由得坐正了,臉上卻做出很嫌棄的表情:這丑老兒耍什麼寶?
楊小栗嘆了口氣:「我理解你,但我不能原諒你。」轉身朝楊媽走去。
她當然不會給只知道買買買和美美美的楊媽解釋,小城公務員的工作多麼無聊,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無法令她滿足。這兩年和男友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他活得熱鬧、豐富,她乾巴巴瞧著,捧不上他的哏,隔大洋都知道相聲搭子早晚要散。
楊小栗真鬧心哪。分手的事,分家的事,小妹妹的事,各種鬧心,索性一走了之。奔向外面世界的時候總是自私的,何況她心裏一直隱秘地希望父母離婚,這還怎麼面對楊媽?
靜場了五秒鐘,無聲勝有聲。楊媽耐不得寂寞炸了:「你講什麼?你搬哪裡去?」
楊媽當年是出了名的時髦佳人。八十年代流行日本電影,人們就說年輕的楊媽像日本人。
要走了……
最嚴重那次,居然冒出了令人極端不適的言情劇台詞:「我的心從來就沒有給過你!」楊爸冷麵冷心,難得回了一句:「你的心給了誰,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就不要讓我揭你丑了。」
他那麼博學多才,這件事就沒有更體面的解決辦法?
「因為你話癆啊。害得我宿舍門都關了,只能在那裡通宵。」
楊小栗再打預防針也不能忍:「你懂什麼?干你什麼事?」
除了出去鍍金長見識,楊小栗還有一個不能說的動機:她要去的城市離前男友很近。就是那個曾經體重過百的死胖子,兩年多前減到八十,甩了她。
楊媽恨不得撓楊爸一爪子:「考研考研,越考越延!她都24了,研究生讀出來多少歲啊?還要不要嫁人了?」
誰叫楊小栗恰好是楊媽的獨生女兒,楊媽恰好是楊小栗的不二母親。這鎖鏈纏繞太久,理已經說不清了。如果是楊爸的走讓楊媽猝然衰老,但願與楊小栗的這次離別,能夠讓她解放出來、年輕回來,再像顏控那樣不要臉地寵壞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