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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紅養成紀事

網紅養成紀事

作者:吳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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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鐘后,對方發來一個地址:A街23號,面談。
「為什麼?」
更是不要臉的時代
扎辮青年回到座位,鍵盤滑鼠一陣響;十分鐘后,屏幕上又出現一張臉——下巴如錐,鼻樑挺拔,眼神濕潤得可以擰出水來。
我凝視著灰底黑字,感覺密密麻麻的字像是一群蒼蠅,有些反胃,連忙把報紙疊好,還給大紅。「不好意思,這和我沒什麼關係。」我說,「我,要做真實的自己。」
「這是你。」大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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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狗毛過敏。」我說,「一看見狗,就打噴嚏。」
同樣不止一次,我在微博上PO完早餐,下樓買煎餅果子,落嘴的剎那,以為那是一張華夫餅;只有當牙齒接觸到餅皮我才意識到真相,非常抱歉,味蕾總是太誠實。
聲音振聾發聵,餘音繞梁,格子間的人們充耳不聞。「恭喜你,」男人遞過一支煙,「人生一小步,網紅一大步。」
「你推,你再推。」大紅的聲音平靜下來,「大不了,我們不做了。」
我不抽煙,連忙擺手;男人右手倏忽探出,將煙架在我的食中指之間。
真實……真實……真實……我重複著這兩個字眼,一遍又一遍。眼前的世界,模糊得像是覆上了一層毛玻璃,我向半空揮出一拳,像是要擊碎眼前粗糙的表面。
「丑,怎麼可以這麼丑。」我點點頭,他說得對。
大紅一聲嘆息,以手撫額。屏幕上是Angelacandy的微博主頁,五個小時內,她連發三條廣告:護膚品,豐胸乳,還有壯陽葯。
我是真實的,毫無疑問。我有血有肉,眼角有三顆痣。唯獨有一些小小的不真實,就是這些書並不是我寫的:那位寫作《你是更溫暖的自己因為總有那麼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等著被世界深愛》的作者為我代筆,我們簽了合約,五五分成。

9

我見過Gayson,他真的是gay,真人完全是照片的對立面——嘴唇厚實,濃眉大眼,唯獨皮膚的確白得耀眼。我們都有百萬粉絲,為了掩人耳目,拍照的地點都選在封閉的室內,比如酒吧卡座、KTV包房或者餐廳包廂,我先到,小紀其次,Gayson最末,出門的時候,同樣按照進門的順序。相較我和Angelacandy,我和Gayson的照片尺度要高出一大截;我們十指相扣、貼身熊抱、嘴唇撅起作勢親吻——我很緊張,而他很淡定,無論是牽手還是擁我入懷,他都輕車熟路,畢竟他已身經百戰。
「啊?」我心裏一驚,眼睛一亮:「裝?」
「好像是這樣?」
透過貓眼,門外站著大紅,大紅抱著雙臂,縮著脖子。我開門,大紅一貓腰鑽進來,臉上泛著熱氣,紅撲撲的:「哥們兒,沒想到啊!」
他們無一例外提到了「真實」,真摯又熱忱。我抱著手機躺下,眼睛發熱,又渾身發冷。我一陣哆嗦,連忙裹緊被子,門被敲響,現在是十點四十五分。
晚上九點,我讀了一會兒書,書名很長,叫《你是更溫暖的自己因為總有那麼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等著被世界深愛》。書里都是溫暖感人的故事,一個小時讀完,很高興,慶幸自己仍是愛書的人。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大紅朝三點鐘方向的格子間打了個響指,一個扎小辮的男青年走過來,手持單反,沒有一點點防備,突然按下快門,插拔讀卡器,我的臉出現在我的屏幕上——臉大如盤,鼻樑扁平,嘴唇肥厚;突然被拍,所以眼神四分驚惶,六分猥瑣,眉頭皺起,滿額頭抬頭紋。
「3分鐘?」
「你要養條狗。」大紅說,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條狗。
對焦,掃碼,頁面跳轉,跳出一個微信號,昵稱大紅;頭像白底,一個醒目的「紅」字。
在很多時候,我會真的以為自己有一條狗,我叫一聲皮卡丘,指望它會跑過來,趴下,等我為它順毛——微博上,皮卡丘常常全|裸出鏡,背脊上趴著一隻手。只有在下一秒,我才意九九藏書識到皮卡丘不會來,皮卡丘不在這裏,永遠不會在這裏。
我會在微博上摘抄我書里的句子,附上我的照片、狗的照片、華夫餅的照片,還有我和男朋友的合照,毫無疑問,這一切都很真實,有時候我會接一兩個廣告,比如那個同性|交友APP。
只剩一條微博,那張無PS的自|拍。那條微博的評論和轉發量超過五位數。我瞥了一眼評論,有人認出了我,那三顆淚痣是我的身份證;但也有人有不同的見解,譬如說此人可能是我的兄弟,或者是親爹。
七個大字下面,是四行細密的小字:
「毫無疑問。」大紅說,「你,長得丑。」
這一切很尷尬,但不難堪;真正困擾我的,是Gayson。那天晚上,我的大學同學介紹我認識一姑娘,姑娘長相干凈,外企白領,看上去靠譜;我決定去赴約,突然想到Gayson,想到我們十指相扣,想到在微博里,他們都叫我們吳氏夫夫。
「標準網紅臉。」大紅按動滑鼠,屏幕上照片切換,是連著三張同樣錐臉高鼻的臉。
晚上十點半,我躺在床上,三省吾身——我不會做菜,沒有狗,沒談過戀愛,不是gay。我是吳厘,我是真實的自己,過真實的人生,擁抱真實的生命。
我的書賣得很好。每逢簽售會,我真實的讀者們拿著真實的書,排著真實的隊,讓真實的我為他們簽上真實的字。他們用真實的聲音說,他們以真實的自己遇見了真實的我,然後就擁抱了真實的生命。
「說出你的夢想。」男人噴出一口煙,「大聲點,說出來。」
然後刪自己的微博。
五點半下班,六點半到家叫了KFC宅急送。等外賣的時候,給爸媽網購了一套德國鍋具,上次給爸媽買禮物,還是兩年前。吃完飯,在高中同學QQ群里召集聚會,萬萬沒想到,響應者雲集;他們都很吃驚,沒想到發起聚會的,居然是一向毫無存在感的我。
「記住了。」
話題#我美嗎#得到了進一步延伸。「我」可以是一隻貓,可以是一盤雞蛋,可以是一隻折翼花腳蚊。網友們曬美食、寵物、豪車、風景,曬爸爸、媽媽、爺爺、奶奶。
想成為網紅?
「一種策略,效果拔群。」大紅說,「我們有一批水軍,以固定評論刷出隊形,人心從眾,會跟風擴大隊形。」
我有狗嗎?或許有,或許沒有。
「我就是我?」
大紅吐出一口煙,煙圈噴在我的臉上:「你問我,你是誰?你還是你,沒差。一個上班族,長相三分,收入中等,扔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見。」大紅一聲厲喝,「所以,你以為你是誰?」
大紅一直在打我電話。我沒接,也沒掐斷,就任它響著。我用手機去壓泡麵蓋,適逢大紅來電,手機震動,嗖一下滑入泡麵,撈出來,一股酸菜味兒。
再比如這張喝咖啡的照片,我手持咖啡杯,眼神慵懶,坐姿嫵媚。我身邊架著一摞書,硬殼精裝,封面塗滿英文。然而咖啡杯是空的,而那疊「外國原版書籍」,其實是一沓用外文書封面為皮的創意筆記本,翻開任何一本,全都空空如也。
「一個廣告2000塊。」我說,「這個價位,也蠻心動的。」
我悚然一驚,這句話殺傷力爆表。大紅開的價碼是5萬,支付首款1萬,事成之後,支付尾款4萬。如果他們現在放棄,我的網紅之路便戛然而止,而1萬塊也打了水漂。
私信像雪片般飛過來,一樣五花八門。有個同性|交友APP要我推廣,推廣一次,廣告費五位數;有好幾家媒體要約採訪,言辭懇切,想搞個大新聞;甚至有娛樂公司要簽我唱歌,他們都為我設計好了詞曲,歌名就叫「我不是網紅」,一首歌,十萬塊。
我成了暢銷書作家。
網紅一條轉發,自帶轉發五百多條,贊數1000多個。一個叫「使徒女」,轉發的同時,帶上一個鏈接;一個叫「緊張璐」,圖片轉發,圖片是一副指甲;還有個叫留一手,洋洋洒洒寫滿140字,打了負分,還要我滾粗。
我真的有了男朋友,就是那位寫作《你是更溫暖的自己因為總有那麼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等著被世界深愛》的作者,他不帥,卻是一個會為我織毛衣的暖男,為此我要感謝Gayson,是他在無意中幫我找到真實的自己。
我把手機放在窗檯九-九-藏-書陰乾,關機,睡覺。第二天開機,手機發出微信提示音。我瞥了眼通知橫幅,看到大紅兩個字,立馬別過頭,把手機塞進褲兜。
在每一個大紅關照的時間,我秀我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每周又會有三次大V支援。久而久之,網友曬照片時,也都會紛紛附上話題#我美嗎#。
「計劃提前進行。」大紅用中指推一下眼鏡,眼鏡上移,而中指仍停留在鏡架上:「你,是GAY。」
「見過,見過。」我唯唯諾諾,「你說不接,我就不接。」
「裝……裝作有一條狗?」
「我?」
「一個三線網紅,姓李,名芳,英文名Angelacandy。來我這兒比你早,30萬粉絲。」大紅說完,把手機遞過來——屏幕上的臉,鼻樑高聳,下巴前翹;正撅起小嘴,紅唇似火。
「很好!」大紅一擊掌:「我就是我,是夜色不一樣的煙火。」
1032587。我凝視著這高達七位的數字,視野里是一座星球。這是我的星球,那麼多人來過我的星球。我造出山川河湖、森林植被,吹出不同強度的風;他們沉默,他們聒噪;他們歡笑,或者詛咒。他們來過,愛過,然後迷戀我的星球。
我想紅,目的單純:我要他們認識我,不論性別年齡物種。百度「怎麼紅」,點開鏈接,廣告雲集——賣球鞋的,賣內褲的,網頁遊戲1刀9999級的,在成堆的廣告里,幾個黑體大字,如出水芙蓉般脫俗:網紅打造一條龍。
「好的。」大紅說,話音未落,手掌併攏,伸向門口。我轉身離開,跨過門檻,大紅打了個響指:「周六上午8點到晚上8點,小紀會來你家。」
「就是這樣。」大紅說,「疾在腠理,好治。」
「等會兒!」我說,「再等五分鐘,馬上要一波推了!」
我肩一沉,躲過大紅的手掌。然後轉身,倉皇出逃。
「這妞想錢想瘋了。」大紅說。我第一次見到眉頭耷拉下來的大紅,好像厚重的黑框眼鏡壓扁了他的眉頭。
#我美嗎#成為熱門話題,而我作為話題主持人,粉絲數水漲船高,一個月後,突破十萬。
我面前的男人,黑框眼鏡,大臉肥唇,眼睜一線。
我PO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在吃飯。我左手拿刀,右手拿叉,桌子正中是一盞紅燭,火苗性感。對於旁觀者來說,我身處的地點,是一家頗為高級的西餐廳。
「你從這裏來,還從這裏去。」大紅掏出一枚硬幣,「而你,還是你。」
我伸長胳膊,取過放在茶几上的iPad,單手推塔,單手打開微博,登時手抖如篩糠——1561個@,936個評論,3234個贊,2123個新粉絲。
「不,2的三次方,8分鐘。」
畢竟,我已經有了一千多萬粉絲,偶爾該賺點真實的錢。
「小紀,辛苦了。」大紅切回我的照片,「你看前面那仨,本尊也不咋的,小紀PS成那樣,兩分鐘;然而你,居然破了小紀的紀錄。」話音剛落,豎起三根手指。
「畢竟天真,」大紅嘀咕一句,手指向我:「這人是誰?」
「你不用真養狗。」

6

Angelacandy本人非常漂亮,眼睛比照片里還要大上一分。我們每個月見一次面,每次準備至少三套衣物,在不同的地點,小紀拍下我和她各種親密的pose,照片後期各裁一半,分別發有對方的部分。我們之間只有兩句對白,就是在見面的時候,我說的是「hello」,Angelacandy則是「你好」。
我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一輪紅日,萬丈光芒化作熱流直貫心扉,感覺七竅生煙,眼睛、鼻孔和嘴巴同時睜大:我——要——紅!

10

我打開微博,粉絲數嘩嘩往下掉。Angelacandy的微博一片「取關」之聲,而我的微博同樣風聲鶴唳:
「哪來的狗?」
「轉發名單前三名,是我們包裝的網紅。」大紅說,「百萬粉絲,真粉率百分之七十,童叟無欺。」
「身為一名功成名就的網紅,他卻敢於戳破虛偽的畫皮,在血與火的殺伐中,尋找生命本真的純粹……」
話題#我美嗎#長期高居話題榜首,我和Angelacandy的粉絲數一個月內read.99csw.com突破一百萬。粉絲數衝破百萬的那天是情人節,13點14分,我和Angelacandy在微博上互相PO出對方的手,我們的手拇指平伸,四指彎曲,合在一塊兒,便撐起了一枚圓潤的心形。
「這就對了。」大紅說,「你那麼自戀,以至於無法割捨網紅的自己。為了不至於精分,只能忍痛割愛、釜底抽薪,消滅網紅的自己。」
拿自己女人當做硬廣的槍,渣得漂亮啊!
我咽一口口水,環顧四周,寫字樓的格局,總是一個又一個蜂巢般的隔間,透過半透明的屏風,人影婆娑。
大紅在鍵盤上運指如飛,兩分鐘后,這張照片成為微博頭像,微博昵稱「無厘歐巴」。
沒有用批量刪除工具,而是一條一條地刪。我刪掉了Gayson,刪掉了Angelacandy,刪掉了華夫餅,刪掉了皮卡丘,最後刪掉了「無厘歐巴」,幾分鐘的時間,像是刪除掉了一段人生。
「夜郎自大,井底之蛙!十萬粉絲?不過九牛一毛!」大紅乾咳一聲,「明天下午五點,辦公室見。」
大紅沉默,電話那頭傳來滋滋的電流聲。我看了三次屏幕,確認電話沒有掛斷。「恭喜你,悟出了網紅三問題。」大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平靜,還有些許溫柔:「洗洗睡吧,明天我告訴你。」
我叫「無厘歐巴」,我有三百萬粉絲,一條狗,有一個男朋友。我發微博固定在三個時間點:每天早上七點,我會發一張自製早餐的照片,在中午秀一下皮卡丘的日常,晚上曬一下男朋友Gayson。
大紅手指向屏幕:「這人是誰?」
「聽話。」
「我就一句話,」大紅說,「你說你要做真實的自己——OK,在你親手殺死網紅的你之後,現在被點贊、被評論、被轉發的,又怎麼不是真實的你?」
我做飯嗎?或許做,或許不做。
唱了一百遍,用時十分鐘。十分鐘后,我凝視屏幕中的男人,心生喜悅——毫無疑問,屏幕上的我就是我,如假包換。
我凝視著這張臉,發現確實和自己有著極微妙的相似——我的右眼有三顆痣,互成犄角,拱衛眼球;現在,這三顆痣點在這張幾近完美的五官上,位置分毫不差。
「別說話,吻我!」這條評論的贊數超過2000,評論者的頭像是一對白腿,引人犯罪。

8

「所以,」大紅指指屏幕,又指指我,「誰,就是,誰?」
「傻逼!」大紅猛敲桌子,拔地而起,「2000塊就接?你是沒見過錢?」
大紅目光悠遠,嘴角積起一汪泡沫:「你把網紅的你當成了你,然而,這不是你。它是身外之物,而不是你自己。那個長相三分的你花了錢,雇我們打造了網紅的你,它和微女郎的美|腿、段子手的段子一樣,全都是商品,供人消費,而我們賺錢,」大紅食拇指交疊,將硬幣彈向空中:「這就叫從這裏來,到這裏去!」
連續一周,我以同一句配文發了99張照片。我長了一些粉絲,平均每天十多個,是真粉。有時會有評論,偶爾可見轉發,有人說我美,有人罵我傻逼。我問大紅可不可以換句話,大紅只回我兩個字:聽話。
例行公事,我在中午十二點發了一張Angelacandy的自|拍,按照慣例,Angelacandy會在相同的時刻發一張我的照片,接著我們互相點贊。但這一次,當我點進她的主頁,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微博。
我一懵,腦袋空白。電話砰然炸響,大紅的聲音,怒不可遏:「取關Angelacandy!就現在!」
「我就是我——」我重複一遍,不小心唱出來,「什麼意思?」
「唱!」大紅甩手,指揮起來,「唱一百遍!」
「沒想到你還會留這一手!」
「還好,我只是很酷炫。」
「啥?」
九點上班,剛坐下,聽同事在聊昨晚曼聯和阿森納的比賽;他們中間,三個粉曼聯,兩個粉阿森納,於是我誇一通魯尼牛逼,又說拉姆塞老卵;好像是頭一次,我跟同事們談笑風生。
「女……女朋友?」
「不是不能接,是時辰未到。」大紅說,「操之過急,不可取。」
「什麼情況?」我點擊發布,心情忐忑。
什麼!?
我寫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其實都是一個故事,主角可以是男孩,可以是少女,可以是民工或者是九九藏書白領,他們沉迷於社交網路,然後再幡然醒悟,去熱愛現實生活中的人——那個人是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兄長、他們的戀人,也可能不是人,是他們的狗或者貓。
我凝視著屏幕上的這張臉,心生憎惡;這是嫉妒,我嫉妒這個無中生有的我。
七點四十五分開車,八點四十五分到公司。我進了電梯間,剛要關門,保潔阿姨拎著拖把快步走來。我等了一會兒,在她踏入門檻的時候沖她熱烈地笑,她也對我笑,一時間,電梯內外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大紅一愣,端詳著我,從頭至腳。「你這病,得治。」大紅說,「你是不是很自戀?」
我身體一震,冷汗涔涔,現在是零點整,掛鐘的指針發出幽幽的光。我撥通大紅的電話,電話那頭是一聲憤懣且悠長的「喂」,我打斷,聲音帶著哭腔:「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你說得對。」我說。
拍照的日子里,我沒發過一條新微博,「無厘歐巴」的粉絲數穩定在兩位數。第十天,大紅髮給我九張照片,要我八點二十分發微博。照片都是同一人,右眼眼角長著三顆痣,或嘟嘴,或含勺,或半裸,搔首弄姿,各具情態,配文是三個字,兩頭加話題符號——#我美嗎#。
……
我辭掉了工作,靠寫書賺錢,奉勸人們去擁抱真實的生命。我長篇累牘展示我的心路歷程,告訴人們我是怎樣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網紅,再如何從一個網紅變成一個普通人,我告訴他,所謂幸福,就是當好一個普通人,過普通人的生活,然後熱愛身邊的普通人。
那個男性健康的廣告,是在諷刺你不行么?
「什……什麼?」我帶著大紅走進客廳,「我留哪一手了?」
「你要和你的粉絲互動。」大紅說,「我私信你九張截圖,配文還是那三個字,現在發。」
「去賺錢吧。」大紅拍向我的肩膀,「我已經聯繫了Gayson,等他來,我們仨聊聊開網店賣面膜的事兒。」
「你何止留一手?你都他媽的留好幾手了!」大紅從風衣里掏出一張褶皺的報紙,攤平展開,「自己看,頭條!」
我以為這是網紅之術,不免有些失望。晚上八點二十分,例行公事發完照片,開一盤DOTA。推塔的時候,手機不停震動,好像有很多消息推送過來;又過一會兒,鈴聲乍響,是大紅來電:「快去刷微博!」
一時間魂不守舍,我雙手掩面,奔向鏡子;鏡中的自己,氣質一如既往的猥瑣;就在這瞬間,皮卡丘、Gayson,還有三百萬粉絲,突然間就和我沒了關係,我站在鏡子前,彷彿一|絲|不|掛,又好像重獲新生——
我叫吳厘,男,27歲,年薪20萬,內環房2套,黑色桑塔納1部,微博粉絲11個。
我不再發自己的照片,轉而曬我的狗和菜,我的皮卡丘裝瘋賣傻,我的華夫餅山清水秀。更多的時候,我曬我的女朋友,我的Angelacandy可蘿可御,美艷得不可方物。
除了同學、同事和我的親戚,現實中認識我的人不超過二十個。這非常遺憾,我是那麼酷炫一人,然而沒人認識我。
「我都十萬粉絲啦,難道還是初級階段?」

12

在粉絲數逼近十萬的時候,我不停刷新頁面,在十萬的瞬間截圖留念,就在我按下截圖快捷鍵的剎那,大紅打來電話:「恭喜你進入網紅的初級階段,接下來,你將進入高級階段。」
「請人來做?」
我觀察著我的星球,隔著袖珍的手機屏幕,在逼仄的寫字間,置身煙熏火燎的世界。同事近在咫尺,但他們不會知道;他們與我擦肩而過,我的星球正在沸反盈天——悄無聲息,卻又震耳欲聾,隱秘而又偉大。
這是看臉的時代
我是GAY嗎?或許是,或許不是。
「說人話。」

4

我刷了一圈評論,兩股戰戰。
「我。」
截圖是微博評論,從上到下,清一色一個「丑」字。
請掃描二維碼
我掠過這些目的明確的請求,轉而瀏覽那些態度曖昧的表述。他們中的一些表達了敬意,一些表達了鄙視,還有的,則普遍表達了一種含糊的願望,比如說這一條——好想認識真實的你呀。
「好,read.99csw.com我馬上!」
「準備好了嗎?」
「裝。」
小紀拎著相機,幾乎一聲不吭。我們坐著拍,站著拍,躺著拍,穿著浴袍拍,只穿內褲一|絲|不|掛地拍,各種體|位和造型,一應俱全。
大紅指向小紀:「小紀的哈士奇,叫皮卡丘,純血,賽級。」
不,不是這樣的……我的心沉下去,痛苦地抱住腦袋。「無厘歐巴」不能不是我,因為他是我酷炫的證明,是我酷炫的化身;他有一張酷炫的臉,有一條酷炫的狗,會做酷炫的早餐,有一個酷炫的男朋友……
我關掉網頁,編輯一條長微博,標題是「我是誰」。我從「我的酷炫」開始寫起,寫到認識大紅、小紀、Angelacandy、Gayson,沒用原名,都是代號,算是打碼,網紅三問題是文章結尾。發微博的時候天色已黑,我進廚房給自己煮了一桶方便麵。
我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刷刷微博吧,我抓起手機,一下,就刷一下,我對自己說,打開了客戶端——52356條@,10683條評論,32312個新粉絲,2317條未關注人私信。
「不必。我家保姆廚藝一流,每天早餐不重樣,我動筷之前,照片拍了發你。」大紅舔舔嘴唇,「你有狗有手藝有顏值,現在,還缺什麼?」

2

我右拳緊握,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紅說話的時候,我發的9張截圖已經收穫了幾十個「丑」。唯獨一個女孩破壞了隊形,她的評論是兩個字,顯得分外突兀——約嗎。
Angelacandy刪光了和我有關的所有照片,徹底淪為廣告專家。她的粉絲掉了一半,每天仍舊掉個不停。我的粉絲不再追究過氣的Angelacandy,轉而研究我和Gayson的攻受關係——有人推測Gayson是受,因為他顯得更為瘦弱;也有人提出反對,證據是我的一張手夾DJ-什錦水果女煙的照片,煙纖細修長,粉紅色,草莓味。
我身子一震,兩股戰戰。
Angelacandy的微博,總與我保持高度一致;我做了蛋撻,她烤了餅乾;我家狗皮卡丘在吃狗糧,她家貓胖可丁在蹲貓砂;她在我微博里笑逐顏開,我在她相冊里含情脈脈;而所有這些照片,同樣配以雷打不動的三字經。
上午七點半,出門。買一份煎餅果子,坐在粥鋪,就著粥吃,很香;煎餅果子,就是煎餅果子。我告誡自己,從今天起,要尊重每一份煎餅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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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最真實的自己。」有個姑娘說,頭像長相清秀。
我回:要紅。
然而並不是,這張照片是小紀在半個月前為我拍的,就在我平時吃飯的圓檯面上鋪了塊桌布,而紅燭是為了遮擋對面人家的晾衣桿。
「這逼裝得,」我翹起拇指,「我給零分。」
我發了一張自|拍,用我的手機,沒有P圖。

11

大紅點頭。
Angelacandy的照片,被Gayson取而代之。他的照片看起來相當妖冶:細眉,薄唇,丹鳳眼,膚色白皙。
我看了一眼標題,腦袋發懵。標題是「網紅素顏揭秘真實人生,網友直呼真勇士」。標題下面,是兩行像是摘要似的文字——
「這是你的賬號。」大紅說,「初始密碼,『我要紅』的全拼,小寫,連著三遍。」
這並重要,畢竟這一點點的不真實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困擾。現在,我真的有了一條狗,叫卡比獸,純血金毛,賽級純種;我的早餐也不再是煎餅果子,而是貨真價實的華夫餅,每個早晨,從烤箱里新鮮出爐。我的黑桑換成了奧迪,在車庫有了一處固定的歸宿,然而我並不開它去上下班,因為我不上班。
男人前臂探出,拍向我的肩膀:「別在意他們,你的夢想,就是他們坐在這裏的原因。」
我叫大紅。對方說:要紅,還是要臉?
約啊。我想,接著點了個贊,深藏功與名。
「從現在開始,」男人眼神肅殺,「你抽煙,而且,抽女煙。」
小紀「嗯」了一聲,面對屏幕,目不轉睛。「獨居青年與狗,非常吸粉的搭配。」大紅托著腮幫,「接下來,跟我學做菜吧。」
等一下,那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