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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宇

黑宇

作者:拳王
不當農民哪知世事艱,我們的「鼓手土豆」有一半都發芽了,也沒賣出去多少。我氣急敗壞地命令老劉趕緊減肥,他現在這肥頭大耳的形象哪像個落魄鼓手。
我驚得說不出話,我想起了在飯館里老劉的擊碗而歌,原來那也是一種Solo。怪不得老劉會辭去穩定的工作和我一起做期貨,原來在他看來這屬於夫妻檔,這個事實比我吃了一冬天的土豆還讓我反胃。
我說你少唬我,我又不是不知道貝斯啥樣,哪有琴身長成這樣的貝斯。黑宇笑笑不說話,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他的眼裡彷彿有寒光閃爍,方才朦朧的眼神變得犀利無匹。他說你知不知道老劉喜歡你?
食客們不解風情,他們對樂器的奇特長相更感興趣。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那是都塔爾!」「明明是冬不拉!」爭執不下,他們便讓當事人裁決對錯。黑宇總是笑著告訴他們,這其實是一把貝斯。他說:
黑宇單打時不用撥片,他纖長的手指拂過琴弦,好似在彈弄情人的芽兒。貝斯低沉的弦音就像嗚咽,就像在吟誦莎士比亞《麥克白》的經典台詞,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的笨拙的伶人,登場片刻,便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斥著喧囂和憤怒,卻一無所指。
我們沒有等到把我們變成黑社會的那一場暴雨,那年夏天內蒙古晴空萬里,猛烈的陽光把土豆們催得個個膘肥體壯。當地的農民守著一車車西瓜般大小的土豆又喜又憂,據說當時內蒙古的群眾吃土豆都成了政治任務,每頓都吃吃得臉都快長出澱粉了。比農民更憂鬱的是我和老劉,我們看著比白菜還便宜的土豆市價,手裡的合約幾乎成了廢紙。
有一次黑宇剛剛去我們大院門口的小賣部買了新的鉛筆和橡皮擦,就被那幾個大孩子攔了下來,其中幾個小嘍啰奪過他的書包,開始魚肉鄉里,另外兩個力氣最大的小流氓頭子把黑宇按在了電線杆上,又開始對他施以彈刑。
我終於招架不住了,告辭回了家。老劉,我不討厭你,並且祝福和你和你的對象白頭偕老,每晚練習萬州哭牆或者背身單打。可是你說那一切都是過往,你讓病床上的黑宇怎麼辦?
黑宇說,我從來沒怪過你,我看過水滸傳,梁山好漢是替天行道,你當時是在替芽行道。走,喝酒去!
我那時雖然還沒發育,但是跟著我一個當兵的叔叔練過兩年擒拿術,方圓幾里內沒有孩子敢惹我,於是我晃晃悠悠地走向上前去,一把奪過小嘍啰手裡的中華鉛筆,轉身朝著小流氓頭子的屁股上就是一紮,扎得小流氓頭子哇哇大哭,聲如洪鐘,愣是把黑宇屈辱的哭聲給蓋了過去。
我看著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劉,忍不住安慰他,凡事往好里想,至少我們沒有因此而變成黑社會,然後鋃鐺入獄。老劉痛不欲生地咒罵著氣象局、中國證監會和哥倫布(他最早把土豆從印第安人那帶回歐洲),眼淚和鼻涕嗆得自己差點窒息。
我對老劉言聽計從,當即重倉若干手土豆合約,這幾乎是我和我高中同學所有的積蓄。老劉說他在氣象局有親戚,那親戚算出未來3個月中國土豆主產區內蒙古有暴雨,會出現澇情,土豆們將受到滅頂之災。於是我們買多全部合約,等著3個月土豆漲價后賺得盆盈缽滿。
黑宇不說話。他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肩膀微微抽|動著,彷彿在做噩夢。他的酒量還是和當年一樣差勁。只是他再也沒有一個毛主席供他依靠和嘔吐,讓他付出真液。
我不安地將手抽回,很是內疚地告訴黑宇,我當年沒想到那個小流氓頭子會那麼教條主義地理解我的話,我當時並不是要讓他回家告狀說你用芽兒扎了他,我的意思是我替你的芽兒扎他,誰叫他羞辱你的芽兒呢。
我拉著驚魂未定的黑宇揚長而去,在那個春天的黃昏,黑宇就像一個溺水者抓住木頭一樣死命握住我的胳膊,他凝視我的眼神就像成都初春的空氣,潮濕而曖昧。
黑宇說他畢業后準備回重慶,去一支通訊部隊服役。他說他很懷念成都,日後想有機會調回成都軍區,那樣能離我們近一些。我想說是離老劉近一些吧,但生生忍住了。
「你們知道嗎,很多年前,我曾經是一名貝斯手。」
我們賣土豆的也沒有醫保,我不願意去醫院,老劉就用最簡單的方法替我治腰。
去到部隊的黑宇忙著虐待新兵和幫領導撿肥皂,和我們這些read.99csw.com地方上的同志自是聯繫寥寥。而我也畢業了,我不想從事我本科的計算機專業,那時的我是一個幻想著躺著掙錢的男人,我被我的高中同學所蠱惑,決定和他一起炒期貨。
我過去跟他打招呼,他似乎很是驚訝我的出現。我說你怎麼開飯店了,你啥時候轉業了?黑宇說他兩年前轉的業,一直想調回成都軍區,但是沒能如願,所以乾脆轉業回來開了家飯館。
從那時開始,我每個周末都會去小酒館看嚴禁狂歡樂隊的演出。鼓手老劉總是準時在每晚11點左右,在歌曲間奏時埋著腦袋一陣亂捶,我不解地問黑宇他在做什麼,黑宇告訴我,這叫做Solo。
我說這不是好事嗎?我們可以去賣土豆啊,好歹挽回一些損失,我甚至都想好了宣傳口徑,以落魄鼓手淪落街頭為賣點,成都的文藝青年們就喜歡這種情懷。
在十二月的時候,我們的土豆銷售生涯迎來了轉折,有機構客戶大批量購入我們的土豆,在半個月內存貨就宣告售罄。我一直在打聽該客戶的底細,聽說那是一家剛營業的新疆飯館,因為主打大盤雞,所以需要購入大量土豆。飯店老闆據說是一個長相深邃的維族人,皮膚是古天樂般的小麥色,笑起來就像新疆的陽光一樣好看。
大學的時候,我在川大校園裡碰到了黑宇,他穿著迷彩服,皮膚曬得黝黑,完全不復年少時白皙清秀的模樣,我壓根就沒認出來。倒是他撲上來一把摟住我,叫我的名字。我仔細端詳他的眉眼,才從那深邃而熾熱的眼波里認出他竟然就是我十余年未見的發小,黑宇。
「小時候,我被人欺負,你對我拔筆相助,我都還給你了,從那以後咱倆誰也不欠誰。」黑宇打著酒嗝跟我說。
後來黑宇轉學去了重慶,據說是因為小流氓頭子回家后,家長問他屁股上的洞是怎麼回事,小流氓頭子言而有信地回答是被黑宇的麻雀扎的。家長跑到學校去跟老師告狀,說黑宇這小子還沒發育就幹這種事,以後還了得。迫於學校的壓力,黑宇的父親只得帶著他回了重慶萬州老家。
我明白黑宇這首歌是唱給誰聽的,可台下的聽眾們卻總是不解風情地笑得前仰後合,不知是在嘲笑黑宇的重慶口音,還是嘲笑黑宇動輒就為人付出真液。
我問他知不知道黑宇曾經在街上看見過我們,老劉說他真不知道,但是如果黑宇看見了我們在做以色列哭牆,他一定傷透了心。老劉說其實我騙了你很久,以色列哭牆這一招我不是學自WWE,而是黑宇教我的,是他在部隊里給領導治腰傷時發明的,由於黑宇老家在重慶萬州,所以他給這招式起了個名字叫萬州哭牆。
我問,是演《激|情燃燒的歲月》的那個謝天笑嗎,黑宇半晌才回答我,是的。我看著失魂落魄的黑宇,全然不復幾年前那個神采煥發的貝斯手,彷彿回到了幼時,被小流氓頭子滿大街追著彈麻雀的樣子。老劉這個大流氓頭子,你彈夠了麻雀就揚長而去,卻不對麻雀的主人負責,真不是個東西,我在心裏暗暗罵道。
老劉告訴我,架子鼓應該和鼓槌在一起,貝斯應該和撥片在一起。可老劉似乎遺忘了,那個貝斯手他從來不用撥片,他都是用他纖細如蔥的手指撥弄著貝斯的琴弦,溫柔得就像在彈芽兒。
更讓人頭疼的問題是我們沒有營業許可,被城管追得滿成都跑,每每遠遠聽見城管們的破鑼嗓子,老劉就騎著平板三輪奪路而逃,我則在車后彎著腰撅著腚,拾起抖落到地上的土豆放回車裡。久而久之我的腰出了問題,一彎腰就痛得吱哇亂叫。我不得不跟老劉商量,以後由我來蹬三輪車,他來撿土豆。老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說他啥苦都能吃,就是不能撿東西。我問他原因他也不搭理我。
夢總是會結束的。黑宇終於醒來了,他絕口不提他的夢境,也不提老劉。康復后的他恢復了生機和笑容,回到了飯店裡,他的菌類火鍋仍然高朋滿座,夜夜笙歌。他仍然和各路食客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他的酒量還是那麼差,逢喝必醉。只是他再也不喝那狗尿苔泡酒了,他似乎在那一場悠長的夢境里滿足了這一生的幻想,然後餘生也不用做夢,永遠都不會悲哀。
「什麼背時手?(背時是四川話里活該的意思),老子不懂。」食客們大呼小叫著。
「當時那群人操著空酒瓶砸我,黑宇想都沒想就撲在我身上,替我擋了無九九藏書數個酒瓶,後腦都開瓢了,沒被砸成植物人算他走運。他幫我擋酒瓶,我擋擋他的嘔吐物算什麼。」他邊說邊舉起右手鼓起肌肉,向大家展示上面的嘔吐物。我默默地幹掉了一杯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不為嘔吐物感到噁心,那不是嘔吐物,是黑宇的真液。
「那老劉呢?」我問他。
我和黑宇找了個包間把酒敘舊,黑宇拿出餐館自製的蘑菇泡酒自斟自飲,我卻覺得那酒里有一股淡淡的屎味兒,於是只喝了兩瓶啤酒。沒過三巡,黑宇就已經醉眼朦朧,舌頭打結。我問黑宇,你啥時候對餐飲感興趣了?他說很早以前了,我以前還賣過大盤雞呢。
那年秋天,我們從成都西郊的某倉庫拉回了足以裝滿一火車皮的土豆,我們去買了輛平板三輪,載著土豆們滿成都擺地攤,打游擊,在蕭瑟的秋風中和城管工商們躲著貓貓。
那天老劉請我吃了晚飯,我雖然很不想和他單獨相處,但是想知道關於黑宇的一切細節,只得從了他,只是盡量避免和他眼神接觸,並且拒絕喝酒。老劉也不以為意,他告訴我,黑宇的確是因為我們的三角關係才退出的樂隊。樂隊失去了貝斯手,大家也面臨畢業,所以乾脆就一拍即散。散夥的時候,老劉把架子鼓賣給了小酒館,但那把被黑宇砸壞了的貝斯卻不知去向,直到他在新疆大盤雞飯店裡看到那把都塔爾時他才知道,原來黑宇一直沒有釋懷。
他說他在重慶讀完了初高中,高考沒考好,復讀了一年,然後考上了川大的國防生。我有些不可思議於他的變化,他說當年承蒙我拔筆相助,對我的身手佩服得五體投地,得知我是跟著一名軍人叔叔學的拳腳后,他就立志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所以報考了川大的國防生。
當然,短暫的唏噓在投機帶來的大量荷爾蒙跟前根本不值一哂。我和老劉很快把貝斯和架子鼓忘到了塵埃里,開始在期貨市場興波作浪。老劉說他的偶像是剛被判了死刑的四川著名黑社會頭子劉漢,當年劉漢就是做大豆期貨起家的。鑒於此,老劉對農產品期貨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他給我大力推薦土豆期貨,說改革開放后中國人民吃膩了大米白面,土豆很快就要上位,成為我國的主要糧食作物。中國北方的農民們大量種植土豆,造成了經常性的價格暴漲暴跌,這正是投資土豆期貨的價值所在。
他甚至把那把滿是灰塵的貝斯從牆上摘了下來給大家把玩,喝到興起時還給食客們彈奏幾段,那是我在小酒館里從來沒有聽他演繹過的貝斯Solo,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無腦單打——在我認識老劉之前,黑宇一定無數次地對這個胖子無腦單打過。
我被黑宇拉到了川大外面的一個小酒館里,他說他從高中起就搞樂隊,唱搖滾,現在和幾個川大的同學組成了一個組合,叫「嚴禁狂歡」,他在樂隊里擔任貝斯手。他親昵地拉過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東北胖子,說這是我們樂隊的鼓手老劉。
黑宇問我,當年咱在籃球場打球時,如果有你傾心的女孩子在一旁看球,你會怎樣?
那年冬天的成都街頭,人們時常能看見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在寒風中用這個奇怪的體|位叫賣土豆,我驚喜地發現通過老劉的理療,我的腰傷慢慢得到了痊癒。我問他從哪裡學會的技術,他淡淡地跟我說,跟WWE里學的。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實話。
黑宇是成都某菌類火鍋酒樓的老闆,他並不姓黑,黑宇只是我給他起的綽號。黑宇是我幼時的鄰居,是我10歲以前為數不多的玩伴之一,當時的我很珍惜和他的友誼。黑宇幼時體形瘦弱,眉目深邃而憂鬱,因此總是被一些發育得比較早的大孩子欺負。他們扯他的頭髮、搶他的鉛筆,甚至像《喜劇之王》里的周星馳那樣彈他的雞雞。
「我已經當了兵,再也不會被人彈芽兒了。」黑宇鼓起胸肌,得意地告訴我,此時他的口音已經完全變成了重慶話,他跟我解釋,重慶話里的芽兒就是成都話麻雀的意思。「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當年的仗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有資格彈我的芽兒。」黑宇熱淚盈眶地握住我的手。
最過分的是,他們光彈彈也就罷了,還對黑宇進行人身攻擊,說他的麻雀(四川話管雞雞叫麻雀)比中華鉛筆的筆芯還細,本來已經麻木了的黑宇覺得士可殺不可辱,開始嚎啕大哭。我當時正好放學路過,聽見黑宇的哭聲就知道他準是又被那幾個發育得比九-九-藏-書較早的大孩子給彈麻雀了。
我心急火燎地趕去醫院,黑宇正靜寂地躺在看護室的病床上,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心電圖儀的波形閃爍,我還以為他死了。
我說你他媽在胡說啥?
「記住了!是黑宇的麻雀扎的!是黑宇的麻雀扎的!」小流氓頭子哭喊著點頭。
黑宇給我科普道,在樂隊演出中,優秀的鼓手或吉他手都有Solo的權利。我說這道理我懂,雖然我不懂音樂,但是我懂體育。像科比、梅西這樣個人能力超強的運動員也有持球Solo的權利,體育術語叫做「單打」。黑宇點點頭,說每晚十一點就是老劉的單打時間。
我看著新聞,眼睛漸漸模糊,我知道了黑宇為什麼要用這種比屎還臭的蘑菇泡酒了。他一定也看過這條新聞,他也要在幻覺里和那個紋著毛主席的胖子重逢。我想起剛才波動的心電圖,原來黑宇還在自己未完成的夢境里不能自拔,不願回到現實世界。他也許夢到了小流氓頭子的手指,夢到了扎進屁股的中華鉛筆,夢到了小酒館舞台上的聚光燈,夢到了毛主席臉上的真液,夢到了那無數次的萬州哭牆,夢到了飯店牆上那隻殘缺的低音吉他。
如果說老劉的Solo是打鼓,那麼黑宇的Solo就是每晚零點準時的一曲《愛你一萬年》,他的重慶口音被成都的觀眾所熟知和喜愛,每到副歌高潮的時候全場就會開始大合唱:我愛列,為列付出真液,今生今世不爺。
這事一直讓我納悶不已,通常少數民族開店都會有政策優惠和自己的進貨渠道,怎麼會來找我們買土豆呢。我去那家飯店,小工說老闆回重慶了,飯館交給職業經理人打理。我看見牆上掛著一把很熟悉的樂器,我問老劉那是啥,老劉說是新疆民族樂器都塔爾。他說你沒聽過那首歌嗎,瓜秧斷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師歸來都塔爾還會再響。
我問黑宇,那家大盤雞店是你開的?黑宇說還能是誰?他那時在重慶聽說了我們的遭遇,請了假從部隊回成都,本來想幫我們一起賣土豆,卻在街上看見老劉在我身上做以色列哭牆,氣得他還沒來得及跟我們相見就拂袖而去。他說那時他恨不得我窮死或者被土豆撐死,但又放不下老劉,所以就把自己在重慶的房子賣了,來成都開了一家大盤雞飯店——因為只有做大盤雞需要那麼多的土豆。
年少纖細的黑宇沒有把我給招供出來,他的麻雀替我背了十多年的黑鍋,我很感激黑宇,也很想念他。
Solo時的老劉虎鬚倒豎,怪眼圓睜,我一直覺得這場面面熟,多年以後重溫央視版《三國演義》連續劇才猛省,片頭曲里關羽斬華雄時張飛在後方擂戰鼓的樣子和老劉簡直是如出一轍。
我恍然大悟,難怪當年老劉死也不願意撿土豆,非要我撿,原來他有著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你怎麼能己所不欲施於人呢?我質問老劉。
當天晚上我在他們的小酒館欣賞「嚴禁狂歡」樂隊的演出,黑宇作為樂隊的二主唱,唱了一首伍佰的《愛你一萬年》,他的聲線不錯,就是重慶口音濃厚,在副歌時他一邊聲嘶力竭地吶喊著「我愛列,為列付出真液,今生今世不爺」,一邊用旁光注視著鼓手老劉。幼時的黑宇靦腆而寡言,我從未見他如此忘情過。
他說你別裝了,你早知道我喜歡老劉,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樂隊解散的原因?我驚訝得嘴都合不攏,就像景陽岡上的武松看見了老虎一樣,酒瞬間醒了一大半。原來樂隊解散不是因為老劉喜歡謝天笑,而是喜歡我。操!我長得哪像孫海英了!
我指著小流氓頭子說:「你給我記住了,不是我扎你屁股,我是替黑宇的麻雀扎你屁股!」我高舉中華鉛筆作勢下扎,問他記住沒有?
是啊,你不說我都忘記你曾經是個鼓手,更加忘記你的身旁曾經有一個皮膚黝黑的貝斯手。但是在金融市場的誘惑面前,誰還會記得那些布滿塵埃的往事?那天老劉喝多了,碗筷擊打出的韻律彷彿突然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熱淚盈眶地說他在成為黑社會之前,首先要把他賣給酒吧的架子鼓買回來——他的第一桶金就是靠賣鼓的錢買期貨掙的。
「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和黑宇對我的感情,是一樣的。當年黑宇故意扯掉插頭,我也是故意搖晃三輪車,讓土豆掉在地上。」
我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也拿起筷子試圖擊打碗碟以作附和,但是打得比打嗝還難聽,老劉說你節奏感不行,我曾經是一個鼓read.99csw.com手,這是基本功。
老劉告訴我不要害怕,都是過往了,他現在已經有對象了,「我對象的腰和你一樣細。」他笑眯眯地告訴我。
我知道他要和誰相忘于江湖,我看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的老劉,他胖得失去了當年的所有靈氣。難以想象他正裝下面的三角肌上那凄美的毛主席,那上面曾經滿是故人的嘔吐物,它和毛主席相濡以沫。可是你現在告訴我,它們已經相忘于江湖。老劉聳聳肩說,架子鼓和貝斯相愛,只是一場意外。
我嚇得陰|毛都豎起來了,我雖然生活在成都這種曖昧模糊的城市,也算是見多識廣,但是畢竟第一次被同性當面表白,一時間手足無措。
我問他幹嗎這麼痛苦,不就幾萬塊錢么,老劉說這不光光是錢,他問我有沒有想過一個嚴峻的問題,由於我們沒法賣出合約,無法平倉,所以我們面臨著合約到期時的現貨交割。也就是說我們到時候會從現貨交割倉庫里拉回一車車的土豆,然後咱的下半輩子就和這些土豆過日子吧。
我問老劉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回來了?老劉說他是接到黑宇母親電話后趕來的,黑宇是食物中毒。你知道他開了家菌類火鍋嗎?我說知道,我在那遇到過黑宇,還和他喝了酒。老劉說你也喝了他的泡酒?我說沒有,他那泡酒比屎還臭,我才不喝呢。老劉說問題就出在這泡酒上面,據公安局化驗,泡酒用的藥材是一種叫狗尿苔的菌類,這種蘑菇有毒,沒想到黑宇竟用它來泡酒,攝入過量后,差點連命都沒了。
黑宇指著牆上的都塔爾說,那就是他當年的貝斯,因為老劉的移情別戀,他氣得砸了貝斯。貝斯斷了琴身,變成了都塔爾,樂隊就此不歡而散,老劉也把架子鼓賣給了酒吧,告別了文藝青年的生涯。
我拒絕了。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只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具體哪裡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我選擇去了英國讀研,重回IT界的懷抱。我揮別了期貨市場,揮別了土豆,那段歲月留給我的唯一印跡就是偶爾複發的腰傷,以及這輩子看見薯條、土豆絲等菜品就想嘔吐的後遺症。
我跟老劉握手,他的手孔武有力,手掌布滿粗糲的老繭,他拿起一根鼓棍跟我解釋道,棍子握多了就這樣。黑宇在一旁嬌嗔地推了老劉一把,罵他流氓。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雖然黑宇黑了壯了個子高了,但是還是讓人忍不住想去彈他的麻雀,我也說不清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的男人讓人看了就想發笑,有的男人讓人看了就想往他臉上來一記迴旋踢,而黑宇則是那種看了就想讓人彈麻雀的男人。也許我當年錯怪那幾個小流氓了,我有些茫然。
每次演出完場后我們都會去四川音樂學院後面的巷子里,赤著胳膊吃燒烤,喝啤酒。黑宇的酒量極差,逢喝必醉,一醉就斜倚在老劉的肩上呼呼大睡,有時還伴有嘔吐。我和老劉面紅耳赤地拼酒,黑宇在老劉肩上靜靜地吐著。老劉的三角肌上紋著一個毛主席頭像,而嘔吐物就順著毛主席一直趟到地上,老劉卻面不改色。旁邊幾個老劉的東北老鄉紛紛舉杯誇獎老劉:「尿性。」
黑宇一拍桌子,說就是這麼回事!當年老劉每次在你出現的時候都會一個人開始Solo,完全不顧樂隊排練過無數次的編曲,埋著腦袋一陣亂捶,你知道為什麼嗎?那就是他的無腦單打。
我問老劉,你為何不把黑宇推開。老劉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兩年前,樂隊一次演出里被喝多了的觀眾喝倒彩,尿性的老劉當場就摔了酒瓶,然後被觀眾們按在地上打,當時是黑宇發瘋般地拿著一隻露著玻璃茬的碎酒瓶把那群人打跑,不然那晚上估計自己就交代在那了。
和黑宇的重逢已經是本科畢業六年後了,我回國后竟然在成都的一家菌類火鍋酒店裡看見了黑宇,他穿著西服,脖子上戴著根金鏈子,滿堂子地呼朋喚友,到處敬酒——這竟然是他的飯店。黑宇已經不復當年的清瘦,壯碩得就像一個典型的飯店老闆,但是深邃的五官和黝黑的面龐讓我還是在人堆里一眼就認出了他。
由於陷入了這段不明就裡的三角關係,我再也無顏和我的發小黑宇見面。再次見到他,是接到老劉的電話,說黑宇住院了,剛剛從搶救室出來,我在電話里問老劉他怎麼了,老劉說你來了再說吧,一言難盡。
黑宇的母親說黑宇夜夜在飯館買醉,大家怎麼勸都沒辦法,前晚上喝多了,一直在呼喚著read.99csw•com老劉的名字,以及反覆吟唱那兩句什麼「我愛列,為列付出真液,今生今世不爺。」(黑宇媽媽是成都人,知識分子,聽不懂黑宇的重慶話唱腔)。
我和老劉連連點頭稱是,唯唯諾諾地任由他母親數落了半個小時。我用餘光瞟了瞟病床上的黑宇,他睡得那麼安詳,就像是在長眠,但是心電圖的波形卻很不穩定,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土豆期貨價格指數,總是暴漲暴跌,就像噩夢一樣讓人捉摸不透。
我禮貌地跟黑宇媽媽解釋,那兩句詞其實是「我愛你,為你付出真意,今生今世不移。」他媽媽說,whatever.現在黑宇成這樣子了,都是你們這些狐朋狗友害的!你們說是不是!你們說是不是!
我突然看見了包間里牆上掛著的都塔爾,我一喝酒就容易失憶,朦朦朧朧地記得這把都塔爾似乎在哪見過。我問黑宇,你這裏又不是新疆飯館,幹嗎掛著民族樂器。黑宇說這哪是啥都塔爾,這明明就是我的貝斯。
在這三個月里我和老劉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乾脆辭去了他那費力不討好的期貨公司職位,和我們一起投入期貨市場的懷抱。我倆無數次地在酒桌上憧憬著我們日後的朱門酒肉臭,老劉很緊張地問我,他發家後會不會也變成黑社會頭子,然後若干年後被正法?然後他拿著筷子擊碗而鳴:「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眼神里滿是從巔峰跌落的寂寞。
我看著牆上的殘缺的貝斯,想起了老劉當年跟我唱的那首歌,瓜秧斷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師歸來都塔爾還會再響。如今琴師已經歸來,可是他的都塔爾不會再響了。
每次老劉開始Solo的時候,黑宇總是眼神迷離地把貝斯掛在脖子上,一動不動地欣賞著猛將老劉的表演。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覺得黑宇是個同性戀,他喜歡老劉。
我搜索了狗尿苔的詞條,狗尿苔又名糞菌,因為它時常生長在乾涸的大糞旁。這是一種毒性不烈,但具有致幻作用的蘑菇。我搜出了一條若干年前的新聞,說一個農婦無意中吃了狗尿苔,發現竟然可以見到死去的丈夫,於是她便經常進山去採摘狗尿苔吃,因為那樣她就可以在幻境中和她的丈夫一次次重逢了。
我們賣光了土豆,總算收回了不少成本,老劉這次真正去了北京,不過他不是去組樂隊,而是繼續在資本市場里打拚,和人一起做私募。他執意叫我跟著他去,他說他向肩上的毛主席保證,這次一定不會虧待我了。他發誓說哪怕沒錢吃飯,他也可以去三里屯的酒吧打鼓,賺錢養我。
我想,黑宇肯定是夢到了什麼往事吧,一些讓他心跳加速的往事,一些讓他憤懣不已的往事。
我們在成都的一家期貨公司開了戶,正式進軍期貨市場。開戶那天,我意外地和鼓手老劉重逢了,他竟然在這家期貨公司做了投資顧問。我問他,你不是去北京組樂隊了嗎?他說那是因為想和有些人相忘于江湖,不得不放話說自己要遠走高飛。
老劉接著說,當年樂隊排練時,黑宇彈貝斯總是愛把電線插頭從音箱上扯掉,老劉便不勝其煩地上前,彎著腰一遍又一遍地幫黑宇撿起插頭插上音箱,久而久之,他的腰就出了問題,而黑宇就用萬州哭牆對他進行理療。這就是這一招式的由來。
我說我會無腦單打。這裏解釋一下,無腦單打是指持球人不顧團隊,個人英雄主義地獨自運球、投籃,然後打鐵。通常球場上出現無腦單打,多半就是持球人的女神出現在了場邊,所以他竭力想表現自己。
我高中同學在一旁唏噓地說,原來搞期貨的也有性情中人。
他讓我趴在平板三輪上,彎曲膝蓋,他壓在我屁股上,用這個類似於職業摔跤里著名固定技的動作把我擰成一隻蝎子,以此逆轉我的腰肌勞損。這個固定技還有個很文藝的名字,叫以色列哭牆。
我大四時在外面實習,很少回學校看他們演出。直到一天晚上我做夢,夢見黑宇披著婚紗在小酒館的舞台上,熱淚盈眶地唱著那首《愛你一萬年》,西裝筆挺的老劉在後面擂鼓助陣,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我決定回小酒館去看看他們,去到那裡時卻發現人去樓空,小酒館早已關門閉戶,變成了一家賣羊腰子的新疆烤肉,腰子還不新鮮。我去找黑宇,他說樂隊早已解散了,老劉不顧所有人的挽留去了北京。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音樂理念不同,一兩句說不清楚,總之就像他喜歡伍佰,而老劉喜歡謝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