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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

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

作者:大將軍郭
很難說王雪沒有對他動過心,她單身三年,工作繁忙,在北京朋友不多,在她需要支撐的時候,樊濤的確給了她海市蜃樓般的噓寒問暖。但王雪的片刻真心最終只能戛然而止,約會過兩次后,樊濤就將自己的前塵往事和今後打算都交代清楚了。
千山萬水的這一邊,王雪穿著土氣的雪地靴,素麵朝天,一件看起來破舊的日系棉服寬大又顯示不出來什麼身段兒。
是啊,那該有多好。
眼睛還盯著小靜,心思還在飛快地運轉,王雪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的腿被一雙小手輕輕搖著,她一低頭,看見一張可愛的孩子的臉,孩子一點兒都不認生,甜甜地看著她叫了一聲「姐姐」。緊接著,就看見一個臃腫的身影快步挪過來抱起孩子,「哎呀,寶寶你怎麼到處跑啊,快叫阿姨。」
今年的年夜飯依舊是那幾樣飯菜,就連餃子餡兒都跟十年前她上大學后第一個春節時一模一樣,其實每一年也都一樣。
接下來的兩天,都有親戚和父母的朋友來家拜年,並沒有集中的時間能讓王雪做什麼,她只能像一尊雕像一樣,杵在沙發的一角,擺出一副不變的略帶笑意的表情,迎來一撥又一撥的人,說著差不多的吉祥話,聊著差不多無關痛癢的話題。

6

這些年,有多少時刻都像是半夢半醒間,不知自己在哪,不知自己在幹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初三那天,她跟母親去大伯家串門,路上碰到了母親以前的同事胡阿姨。她盯著王雪不住地誇獎,無非是說她在北京工作有出息,給父母爭氣。王雪卻一點都不高興,她太熟悉這樣的套路了,欲抑先揚的老橋段。
話一出口,王雪也把自己嚇了一跳。本想著用沉默抵擋這一切,最後卻扯出這樣的彌天大謊,她根本就沒有男朋友。
如果是家,為什麼沒有人真正關心她在外漂泊受的苦,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真正聽聽她的打算,為什麼她會對著家人撒謊?
這聲「姐姐」稱呼得多甜蜜,就好像她還是十七八歲的少女,依然可以身段兒輕盈地在影響人生抉擇的岔路口左顧右盼,選哪一邊都還來得及。
可是那又怎樣呢?
待到酒過三巡之後,也還是那老一套,哭的哭,鬧的鬧,追憶同學情誼,慨嘆現實艱難。但話里話外都要透著優越感,在一線城市打拚的暗示還是大城市機會多、發展好;留在家鄉和省城的透露這裏辦事方便、人脈廣。

1

王雪終於沒能抵擋住睡意的侵襲,合上眼沉沉地睡去了,此刻,夜色正在車窗外飛馳著後退,而幾小時后的明天,太陽一定還會升起來的。
畢竟春節總是要https://read.99csw•com過完的啊,用不了多久王雪就會把這一切拋在腦後,繼續過她朝九晚五的人生,而其他的就隨它去吧,生而為人,誰能逃過沾染一身無奈和隨波逐流呢。
在北京這個城市,28歲不結婚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是在王雪的老家,一個閉塞的小縣城裡,28歲還不結婚簡直就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有傷風俗的事,姑媽曾經「好心」地說,你可別跟有些姑娘一樣學壞了,一心想嫁富二代,瞎折騰又不結婚。
手機震動打斷了她模糊不清的思考,發來消息的正是照片里的那個男人。其實,這個被王雪昭告家人的「男朋友」並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儘管他們早就做著戀人之間會做的所有事,但是王雪知道,他們只做事,不談情。
在他們的眼中,王雪就應該是那個樣子:豪爽不羈,大碗喝酒,擅長歌舞。這跟她的那些親戚們也沒什麼區別,他們以為,女人到了一定年紀就該結婚生子,這件事天經地義,不做,就是大逆不道。
現如今,兒時的好朋友就在眼前,但卻總覺得隔著千山萬水。小靜穿一雙紅底高跟短靴,口紅塗得濃艷,在這個女人都想在冬天穿一件貂皮大衣的小城裡,小靜身上這一件的成色應該值三萬塊。
像是怕親戚們不相信自己的話一樣,王雪忙不迭地掏出手機,從朋友圈裡翻出了一張男人的照片,沒有人看出她的手其實在微微發抖,親戚們都在努力地看清這個照片上的男人。
推開房門,看見媽媽正在整理自己的行李箱,把箱子里塞得滿滿的禮物拿出來之後,28寸的行李箱里只剩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個孤零零的化妝包。
所以樊濤在北京不交固定女朋友,更不會談情說愛,女人對於她來說,用途單一而明確。這一點,樊濤說得清清楚楚,王雪更是心知肚明。但她還是著了他的道,不是因為情不自已,更不是因為對樊濤有什麼算計。
王雪沒說話,半個餃子塞在嘴裏吞下也不是,吐出來也不妥,她抬頭看了看父母,母親的臉一下子紅了,父親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這是我男朋友,如果順利的話,今年我們就結婚。」今天王雪說的話,都不受自己控制,就像是自己也走上了舞台,不得不配合所有人演完這出跌宕起伏的戲。而以往的幾年,她是個逃票進到劇場的孩子,只能怯懦地偷瞄幾眼演員的眼色,任憑那戳她心的台詞振聾發聵般在耳邊迴響,而她什麼都不敢說。
她早已不奢望在這人生海海里安全上岸,只要能在折騰向前的日子里少那麼一些風浪就已經知足。
樊濤不會真正跟王雪在一起,王雪也不會嫁給他,但用他的照片遮擋一陣子家裡的閑言碎語倒還是奏效的,王雪九-九-藏-書剛才順勢說要提前幾天回北京,跟男朋友一起參加同事婚禮。
果不其然,胡阿姨看似還在誇獎王雪,卻把話題扯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你是不用為雪兒操心,不像我,勞碌命,天天幫我閨女帶孩子。」
王雪心虛極了,好像父母早就看穿了她的謊言和把戲,不忍拆穿又不能坐視不管,這些囑咐的話該是他們老兩口輾轉難眠了幾天才商量出來的結果。
這個男人是王雪的前同事,名字叫樊濤,當初成為同事的時候並沒有太多接觸。但王雪離職后,他主動聯繫過她,從一開始打探跳槽去向,到偶爾的關心,再到見面約會。
王雪急忙辯解,她不會,她真的不會,其實她連草原都沒去過,雖然她真的是一個內蒙古人。
同學聚會依然是稀稀落落的散場,王雪一無所獲。整個春節,也只有那聲與年齡不符的稱呼「姐姐」,是她唯一的勝利。
聚會拖得越久便越不堪,孩子開始哭鬧,大人開始嚎叫,飯桌上杯盤狼藉,飯桌下人生百態。
王雪認出來孩子的媽媽,這一年她好像胖了不少,越發像個婦人,倒是從這小女孩的臉上能看到幾分她媽媽當年的清秀可人。王雪跟孩子的媽媽並不十分相熟,除了同窗三年,她們之間唯一的交集是有個同樣的名字。
孩子疑惑地睜大眼睛看著王雪,好像覺得哪裡不對,剛才她明明已經叫了姐姐,這會兒為什麼媽媽讓她叫眼前的這個人阿姨。
曾經跟她特別要好的同學小靜也來參加聚會,但她們之間早就不再有來往。每次看到小靜都讓王雪想到往昔,曾經她們一起上下學,手拉手一起去廁所,她們還交換日記,一起喜歡過清純派偶像梁詠琪。

3

好在,初四參加完同學聚會,王雪就可以提前回北京了,雖然已經買不到卧鋪票,但一張硬座票已經足夠將她從眼前的生活里解救出來了。家鄉的生活跟她在北京的生活就像兩個世界,她被一場春節從那個世界無情地傳輸回來,她適應不了,每一天都感覺到自己在被肆無忌憚地侵犯著。
王雪迷惑,她的人生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活,是為了讓總是念叨她快結婚的親戚滿意,還是為了讓憂慮又不多言的父母放心?是為了贏過那些曾經同窗出身相似的老同學,還是為了不管不顧讓自己舒服就好?
雖然對參加同學聚會並沒有太大熱情,但她依然每次必到,見同齡人總比呆在家接受老一輩親戚們的教育要好受那麼一點。就好像在蚊子和長嘴鳥之間選擇一般,她寧願被蚊子嘬上一口血,癢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王雪想得頭痛,只好作罷。在硌著脊柱的靠背上她實在不願再想這折磨人的形而上的問題,此刻,她只read•99csw.com想著早點回京躲開令人煩躁的親戚們的盤問,還能搶在合租的室友沒回來之前一個人佔有整個客廳。只有這些即將可以實現的踏實的舒適才能支撐她熬過眼下的逼仄和堅硬。
王雪想得一點都沒錯,這一次先開口的是大伯。「雪兒,有沒有合適的?結婚的事兒得抓緊了,過了年你都快三十了。」
樊濤也算明白她的不易,雖說是無愛的關係,但也沒有缺少照顧。周末會跟王雪出去吃飯看電影,雨雪天氣還會接她下班,王雪生病的那次,樊濤甚至請假陪她去醫院看病。
告別胡阿姨之後,母親一路都沒有說話。王雪心裏清楚,胡阿姨所說的「有出息」對於母親來說不過是種敷衍,這麼多年來,母親從來沒有指望過她能在事業上有什麼成就。在母親眼裡,王雪的成功只能有一種,就是找個不錯的人結婚,生子。
王雪想著這些已無力憤怒,迷迷糊糊間就要睡著,早上的那種感覺再次出現,她恍惚之中又不大想得起來自己身在何處了。
只是因為一次喝醉了的應酬之後,王雪說了一句「喝多了」,樊濤就出現在飯店門口等她。為什麼而等,王雪明白得很。但她想即便這樣也不壞,眼下暫時沒有出現那個能跟她相扶一生的人,能有個人在她困難的時候拉她一把,日子也會好過一點。

2

王雪不勝酒力,她微醺了。在北京的時候,她最討厭應酬和酒局,因為每次都有人拿籍貫說事兒,「內蒙的姑娘酒量都好得很,你就不要忸怩了,多喝幾杯,肯定沒事。」
大伯的話只是拉開序幕,接下來所有親戚都輪番上陣,就連平時話很少的大姑都開始語重心長了,「工作差不多就好,女娃還是得早點結婚……」話還沒說完,堂哥就接過了話茬,「你看你嫂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娃都三歲了,你要是再不抓緊,生娃都困難了……」
跟家庭聚會不一樣的是,王雪從未成為過話題的焦點,她在這裏呆得安心極了,有人問起她的近況,只消一句「還是老樣子」就可以打發掉所有人。她知道,沒有人對她抱有期待,問候不過是禮貌性的走個過場,她只要扮演不知從哪裡拽來的一名群眾演員就好,只給一個鏡頭一句台詞就夠,其他時間,她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對其他人的發言鼓掌。
每年春節都是如此,母親恨不得要她提前一個月就買好年貨,給大伯的,二舅的,三姑的……所有的親戚人人有份。王雪心裏清楚,在外打拚的這些年,距離早就疏遠了來往不多的親戚,但禮數總還是要到的。就像每年春節,她再不情願也還是要回來的。
這樣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實在是太容易「撞名」,這些年她遇到九-九-藏-書過無數個王雪,每一個王雪都頂著一樣的名字過著不同的日子。她有時會幻想老天一個馬虎弄混了她和另一個王雪的命運,說不定她還有機會過一過別人的人生。
每年同學聚會的話題都會先從這一年有變化的人開始說起,誰升職成了科級幹部,誰今年做生意賺了大錢,誰家剛添了新丁,誰換了更大的房子,一派喜樂祥和的氣氛,堪比新聞聯播的濃縮版。
王雪厭煩極了這樣討債似的話題,就好像她再不結婚就無顏面進這個家門一樣。可是,每一次面對親戚的詢問,她都不反抗也不解釋。她想著畢竟就這麼幾天,挨一埃總會過去的。
母親說,你那個男朋友我們也不了解,但要是對你不好,還是不要輕易跟他結婚的。父親說,你一個人在外面是需要個依靠,但咱們也不用著急,看準了人再決定下一步,爸不想讓你吃虧。
這千山萬水不可逾越,唯有在各自的春秋里忘記那一邊的人生,才算對得起自己好不容易維繫起來的太平盛世。
親戚們的發言就像是在念一場經典戲劇的台詞,無需策劃和排練,誰該在誰之後發言,誰又該說些什麼,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因為這一幕年年上演,每個人都輕車熟路。
這一次,眼前的房間也是熟悉又夾雜著點陌生感,她怔忡了一會,終於敢肯定,這是她家鄉內蒙古的家裡,今天是除夕,昨天晚上她才搭乘十幾小時的火車風塵僕僕地回來,過年。
樊濤家境優渥,過兩年他會回到家鄉,按照父母的安排工作、相親、娶妻、生子。
其它,都只能被歸為失敗。
大年初四的傍晚,王雪終於拎著空蕩蕩的行李箱擠上了回京的火車。回想著臨行前父母的囑託,她的心裏不是滋味,她以為謊稱有了男朋友會讓家人安心一些,卻未曾想反倒給父母添了幾分憂慮。
王雪看著她曾經的同窗好友,如今都活成了庸俗電視劇里的樣子,心裏五味雜陳,這滾滾紅塵里,好像誰都有逃不掉的宿命。
儘管如此,王雪仍然知道這並不牢靠,也早就不對樊濤抱什麼希望。他們心裏都有一桿秤,知道秤砣壓在哪裡不會失衡,所以,沒有人會多付出一分,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若無其事繼續各取所需地在一起。
時過境遷,偶像的星路平淡,情路坎坷,但也嫁作他人婦,被渾濁的現實洗過之後,偶像和現在的她們一樣,清純不再。
這句話像一聲禁言令,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雖然親戚們嘴裏念叨著讓她趕緊找人結婚,但他們並不真的相信這些話管用,更不會相信他們會得到一個堵上每個人嘴的漂亮答案。
她怎麼也解釋不清,雖然就生在這片土地上,但她並非少數民族,或許骨子裡天生就沒有游牧民族的血,她不喜喝酒,更談不上酒量,但屢次被人灌酒,都得read.99csw•com喝得去廁所吐幾次才能被放過。還有更過分的事,有人喝到興頭上,讓她唱草原民歌、跳蒙古族舞蹈。

4

她在北京待了十年,可還是找不到歸屬感,北京五環外的出租房不是她的家,那些出公差住的星級酒店不是她的家,而眼前是她從小就生活的爺爺奶奶的家,這裡是家嗎?
表哥表嫂先舉起了酒杯,這些年來第一次被他們敬酒,竟然是因為一個謊言。表哥表嫂恭喜她找到了如意郎君,其他親戚也都一起舉起酒杯,祝福他們百年好合。王雪想,這要是婚禮現場就好了,無需一個男人在旁陪襯,只需一句「我有男朋友」的表達就可以讓這齣戲以圓滿收尾,緩解所有人的尷尬。
她一分一秒地盤算著,再過個十幾分鐘,酒喝了半斤,飯吃了七分飽,聊完了去年家裡出過的紅白事,話題就會跑到她的頭上了。
王雪不知道是因著什麼,或許是嘴裏的這半個餃子實在是讓她尷尬,她費力地咀嚼吞咽,之後說了一句她自己也沒想到的話。

5

等到晚上真有時間屬於自己了,王雪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她沒辦法像在北京一樣,下班回家做點家務或是慵懶地躺在床上看部藝術電影,在這個家裡好像做什麼都不相配,她忽然感覺有點不自在起來,只能輾轉在幾個微信群里搶人均幾毛錢的紅包,早早入睡。
不想回到家鄉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三四年前的那頓年夜飯開始,家人就催著她趕緊找男朋友結婚了。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王雪想起十年前,她初到北京讀書,還想家還盼著過年,寒假回來她給親戚們講北京,講大學,講那裡的生活……而今,她講什麼的慾望都沒有了,好像這白菜豬肉餡兒餃子的味道也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她蘸了好多醋,竟酸到了心裏。
這個家她是真的不想多呆一天。
然而,她知道,那一邊的小靜可能並不了解紅底高跟鞋的設計始於Christian Louboutin,最正的紅色唇膏是Dior的烈焰藍金999,而貂皮大衣在北京的冬天里更是不合時宜,因為它象徵著沒品位和暴發戶的穿衣指南。
如果哪裡都不是家,那萬一有一日她再也不能獨自支撐在北京的生活了,她到底應該情歸何處?
可是眼下,她見到老同學王雪,倒是擔心起老天會一不留神剝奪了她現在的人生,把日子過成同眼前這個人一般。
王雪被鞭炮聲響吵醒,恍惚間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這種感覺在很多個疲憊的早晨都出現過,有時是在出差,有時是在旅行,有時甚至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通常,她需要幾十秒鐘來思考和判斷,自己到底醒在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