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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詞中的儒家修養

小詞中的儒家修養

作者:葉嘉瑩
一般說來,大家往往覺得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講的都是禮儀道德,有一種教訓的性質。但是,真是沒有想到,張惠言能夠運用儒家的義理寫出這麼美麗的小詞來。
天上玉城的霞影這麼遙遠,我沒有能夠接近它,沒有能夠達到,可是春天等待你嗎?春天不等待你,「飛絮滿天涯」,轉眼春天就過去了。
「閑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上天給你萬重花,誰去欣賞?當你忙於日常的奔波,有心賞花、賞月嗎?
孔子說過:「道不行,乘槎浮於海。」在理想沒有達到的時候,我就乘一個木排,漂到海上去了。假如真這樣,那麼你就把春天那芬芳美好的生命真的失落了。「東皇一笑相語:芳意落誰家?」當我正要離開這個塵世,飄然地乘槎遠走的時候,彷彿看到春神對我嫣然一笑,不但一笑還對我說了話:「真正美好的春天,芬芳的生命,誰能夠掌握得住?」
現在,我們來看看張惠言跟他的學生所說的勉勵是什麼?
早在1979年,美國有個學者寫過一本書《美國人心靈的封閉》,書中說美國人的心靈都關閉起來了,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當年美國青年人沒有遠大的理想,只是熱衷於眼前繁華的物質世界。
月鉤斜,也充滿著生命,是大自然「妝」https://read.99csw.com出了萬重花,天上的一鉤斜月來欣賞萬重花影,我們人對得起萬重花嗎?難道連天上的彎月還不如嗎?接下來張惠言說:「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李白有一首詩:「遙見仙人彩雲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玉京」也就是玉城,他是要朝見玉京的仙子,他看到仙人在彩雲里。張惠言不僅要吹到天上,不但飄到天上的玉京之上,還要使玉京上的雲霞都受到感動。
五首《水調歌頭》,題目曰「春日賦示楊生子掞」,這是張惠言寫給學生的一組詞。我們來看頭一首:
有一次,孔子跟學生談話時說:「予欲無言。」我不想再說什麼話了。學生子貢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老師您不說話,我們學什麼、記什麼呢?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說了話嗎?沒有啊,四時的運行是自然的,萬物的生長是自然的,最高的境界是你不說話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所以說「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給了我們這麼美好的天空,這麼美麗的花朵。
張惠言說:「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
張惠言的事迹,讓我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我出生在一箇舊式家庭,沒有到學校讀九*九*藏*書過書,只是在家裡跟著私塾老師學習。我開蒙讀的第一本書就是《論語》,第一次讀到「朝聞道,夕死可矣」,當時我才七八歲,不太懂得這句話的具體涵義。但這句話卻給了我很大的震撼,這個「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威力呢?
現在很多青年人說,我們看中國的詩詞看不懂。我想主要在於沒有很好地掌握語言中所蘊涵的文化信息。詩詞看得不多,就不會有很好的聯想。一個詞語帶著大量的信息且不說,最重要的是這些詞語曾積累了我們古人的感情、生命,是他們的生活體驗。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上天真的是對得起我們,東風沒有一個理由,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就使得宇宙的春天開滿了鮮花。
東風是春天的風,是使萬物萌生、萬物驚喜的風。李商隱說:「颯颯東風細雨來」,颯颯東風伴隨著春天的好雨。杜甫說:「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從張惠言講到了李商隱,從李商隱又講到了杜甫,這都是中國文化傳統的符號。
真是寫得妙!那麼輕微、那麼美妙,就像張惠言所說的「幽約怨悱」。
八年抗戰中,我父親隨著國民政府到後方,杳無音訊,我母親也去世了,作為大姐我帶著九九藏書兩個弟弟,當時生活非常艱苦。我那時大學已經畢業,做了老師。長袍磨破了一塊,我只能找相同顏色的布縫補好,繼續穿著去給學生上課。那時,我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顯得非常坦然。《論語》里孔子誇獎子路:「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一個穿著破棉襖的人與一個穿著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以為羞愧,因為他心裏有一個「道」。
難道只是你的青春、美好的生命來了又走,難道就是如此嗎?張惠言說:「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花外就是春天來的那條道路,芳草沒有把那條路隔斷,春天就在你的眼前。
當東風來的時候,不但草木、植物、動物驚醒了,人的內心也驚醒了。我們每個人不能只有物的世界,而沒有心的世界,若是這樣,就是一個社會最可悲的事情。
張惠言是清代知名的詞學家,開創了常州詞派。他四歲喪父,家境貧寒。九歲時,跟他父親的一位世交在城裡讀書,四年後回到家中,親自教弟弟讀書。每天晚上,只點一盞燈,母親和姐姐相對做著女紅,惠言和弟弟在旁邊讀書。這種艱苦而勤奮讀書的早年生活,對張惠言有著極大的影響,他在乾隆五十一年考中舉人,在嘉慶四年考中進士。
蘇軾在《獨覺》中說:九_九_藏_書「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即使到了肉眼已經視物昏花的時候,內心中卻仍可開放出無數桃李的繁花。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這是王國維的詞,我遠遠聽到山上有一個廟裡傳出來的磬音,如此之美妙,我要上天去,我要到山上去,我要看到山上明亮的月亮,我要追尋它。可是等我爬到半山,我忽然間低頭一看,我沒有上去。其實,我就是那紅塵之中蠕蠕蠢蠢的眾生。
一個讀書人要學「道」,這就是張惠言所要追尋的。
張惠言說,因祖父、父親都沒有功名,所以他先是苦學時文,學了十余年。然後又喜好《文選》辭賦,專力研讀三四年。後來有友人勸他學古文,因古文中經常講到「道」,如韓愈等人。於是,他「退而考之於經」,反覆研閱。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閑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落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宋朝的詞人張先說:「雲破月來花弄影」,花迎風搖動,剪出九*九*藏*書碎影,好像是花在欣賞自己的姿態。如果從作者來看,誰看花影呢?應該是張惠言,微言的妙用在於這一句:「唯有月鉤斜。」看花的不是張惠言,而是天上的一彎斜月。
張惠言在詞中所寫的也是一種儒家修養之境界,自無可疑。不過張惠言以詞人之感發和詞人之想象,結合了他對儒學的一份真正的心得與修養,寫得既深曲又悠揚,這當然是一首將詞心與道心結合得極為微妙的好詞。
如果有「道」,那麼還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這些聽似空言,是教訓,但是如果你有了體驗,就會明白其中的精妙。
所以,這五首詞寫得真是跌宕起伏,寫出了人生的種種經歷。使我的笛聲感動到天上玉城上的雲霞,可是真的能到達天上玉京的霞影嗎?
清代的俞樾在殿試中,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了考官的賞識,高中首選第一名,因為他寫出了一種儒家至高的修養之境界。
摘自《光明日報》2007年6月4日
「妝出萬重花」,有些人說這個「妝」用錯了,應該是裝飾的「裝」,這是不對的。妝,就好比我們說的女子化妝,是點綴出來的,無理由的,無目的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會有如此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