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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

月光下的

作者:蔣藍
群峰
記得20年前我就可以背誦了,老早就覺得這詩無需再讀。奇怪的是,現在一默誦,渾身嗖嗖漏氣,總有無邊的空虛,撲入我體內,在額上結冰。
街邊上有不少賣香蠟錢紙的小販,我停車買了一些。那天是8月27日,是農曆七月十五,民間都說「七月半,鬼亂竄」,因此都會祭奠先人,但不會去上墳,因為墳地已經成為鬼魂的狂歡廣場。農曆七月十五也是道家所言之「中元節」,此名起自北魏,又稱鬼節或盂蘭盆會。佛家也在這一天舉行超渡法會,稱為屋蘭瑪納。盂蘭盆的意義是倒懸,人生的痛苦有如倒掛在樹頭上的蝙蝠,懸挂苦不堪言。倒懸的蝙蝠,在漢語民間其實是「福滿而溢」的意思,不但不苦,反而是幸福如水銀瀉地,真箇無孔不入。所以,很多活人甘願倒懸著,向蝙蝠學習。這種以本末倒置的身體姿態來靠近幸運其實是可笑的,皮囊里本就空空如也一貧如九_九_藏_書洗,又如何渴望傾瀉出金粟來撒豆成兵?
稍待
我身上沒有手絹或紙,就用手擦去墓碑上的灰塵。手上有汗,一拂,墓碑就乾淨了。我發現墓前的小香爐里,有不少燒過的香燭灰燼,那些燒完的竹籤如釘子一般崛立,黑色的斷口,又像是高舉的火柴,在等候著一個時刻。這說明是某個好心人為父親上過香。我點燃蠟燭,三支線香立起三條影,一飄,就從腰部折斷。月光在大理石碑面游弋,像吃不住腳力往下滑,在墓台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層霜。我一磕頭,霜消失了。我模糊的身影印在碑面,俯仰,幾乎要倒懸過來,然後又回復到正立的姿態。父親從6寸大的照片里注視我,是不是日晒雨淋,您有些抗不住?照片在燭光里泛黃,又在月華中得到了漂白和澄清。父親這張照片是他39歲時所拍,那時他頭髮黝黑,平靜而清瘦。與如今的我最大的不read•99csw•com同之處在於,我的白髮已經很多了。
我沒有帶電筒,但月光太好,在台階上反照,如同一條飄著微火的甬道。我在松林間蜿蜒而上,山坡並不高,我逐漸從山窪走向山頂。天氣已經退涼了,川南地區,夏季夜間也常聞蟬的怪叫,但現在它們一起噤聲了。那些水田裡的青蛙呢,樹林間的蛩聲呢,好像都休息了。風從林間穿過,在樹巔顫抖,站立,然後又嘩嘩嘩地跳到另外的樹丫上旋轉,風保留著異樣的形象,讓人聯想起針尖上的天使。我尋到父親所在的位置,是在山頂上最高的一排墓穴當中。一切都很安靜,墓地收拾得很乾凈,紙屑沒有亂飛,方磚墓道整齊而平坦,與我3個月前來時毫無二致。哦,我看見父親了。
9月8日是父親的忌日。在炎熱的氣浪里,我距離這個限定越來越近。我估摸著什麼時候起身返回老家?是不是帶女兒一起回去?公墓里的小樹苗長勢如何了?那些簇新的台階是否read.99csw.com已經退去燥性,被舒漫的青苔淺淺覆蓋?但單位決定讓我儘快出差,打亂了我的時間表。正好,一個朋友要回我老家辦事,我就與之一起,在黃昏時分急急上路了。
林中
棲鳥緘默。
我當夜返回成都,心地空空,但平靜,什麼也想不出來。偶然想到歌德31歲時,題在伊爾梅瑙的吉息爾漢山山頂的別墅壁上的詩《遊子夜歌》。30年後歌德再登山頂,只是把壁上題詩的筆跡加深了一遍。又過了20年,歌德最後一次登山看到題詩,自語:「稍待,你也安息。」次年3月,歌德終於安息了。詩的全文是——
我立起身子,火從墓碑下滑,但白月光從火中剝離,伴隨我的起立的速度而上升,升至今墓碑上沿,就像為父親加了一層茅草房檐。我轉過身來,幾千上萬個墓碑在反光,整個山中淌著碎銀,在夜風裡恆定、沉默。天穹下的山巒,一層層跌read•99csw•com宕出去,讓大地與最高的星辰融為一體……
微風斂跡,
我帶著渾身的煙味,慢慢走下山。回頭看看父親的墓碑,那薄薄的石頭,被余火略微放大,像一塊鐵。上萬個墓碑整齊劃一,像失效的檔案停在那裡。我從碑林里穿過,腳下沒有一絲聲音。那個守門的老頭再沒有出現,兩條狗安靜地坐在我的轎車邊。我打開車門,狗立即站到大門旁,一邊一個。我高喊了幾聲,是希望那個沉默的老頭出來關門,我等了幾分鐘,突然發現他就站在我身後。哦,我回想起一個民俗的說法,說是中元節晚上,聽見有人招呼自己,萬萬不可應聲,這是鬼魂的伎倆。我發動了汽車,車燈遠處,山林依舊,我回望那山頂,山正退回到陰影的羽翼下。看見一個廣闊的水面,月亮倒掛在水裡,把明亮反面的秘密層層鋪排開,像神的地窖。
到達自貢高速公路出口,右轉,駛上了通往南山公墓的鄉村公路。此時已是晚上10https://read.99csw.com點半,明晃晃的月亮停在天上,光線像雪粒,看起來很不真實。到達公墓大門,沒有路燈,但月光把不鏽鋼的門框輪廓勾勒得十分清晰,我用力推響大門,金屬發出巨大的吱嘎聲。半晌,一個老頭牽著兩條狗從裏面出來,他問了我一句:有事?我說從外地來,要上墳。他將大門打開,就退回到黑暗中。我原估計會有一番周折,沒有想到這麼順利。也許,守墓人就把我當做出來雲遊的鬼魂,得罪不起。
我帶來了一本近著《思想存檔》,父親生前最為挂念這書,一年半前就與出版社簽訂了出版合同,但陰差陽錯,一再延期。我把書點燃,火把封面舔卷,把書名嚼爛,一點點吃到正文。火焰在亮紅中逐漸轉藍,泛白,煙霧的翅膀向兩側攤平,很快把兩點燭火壓下去了。我看見焰口中的父親,書在往他臉頰打上火的印記。
樹梢
一片沉寂,
你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