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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的語言

利刃的語言

作者:格致
刀是有語言的,以前我不知道。但自從我的鄰居二萍在一把切菜刀下變成一堆肉泥之後,我開始能聽見刀說的話。它說它喜歡一切柔軟的東西,比如青菜,比如絹布,比如女人。它說它不大喜歡石頭、金屬、男人等等一切不容易切割的東西。它們不但難於切割也不容易下咽並且味道也不好。
散文家格致以前常寫長大篇幅的散文,但此文精緻,宛如精工雕刻的小品,關鍵在於她的描繪、她的情感、她對世界的體認均融入這1500字當中。她的語言具有「巫氣」,甚至有點兒「薩滿」氣韻,深具一以貫之的衝擊力和穿透力。
我看見那個賣瓜人陰沉的臉,他沒有買賣人那種可以隨時運九-九-藏-書用的笑臉。是刀使他可以不笑,刀給了他勇氣和理由。我不能同他爭執。我在那把月牙刀閃閃的白光下接過了西瓜。我付錢給他時說:「我買了,不是怕你,是怕那刀。」一般人聽了都會笑的,但他沒有,他像陰天一樣,就是那種沒有雨的陰天,但晴起來也沒有希望。
我在一堆有著碧綠花紋的西瓜旁停下了腳步。我只喜歡這種西瓜,它是圓的,且有青蛙脊背上的花紋。這和我童年圖畫書上的西瓜是一樣的。而其他的西瓜,顏色像冬瓜,形態像枕頭。
我在刀的逼視下接過了壞的西瓜,接過了切割得明顯肥肉多而瘦肉少的肉。我沒有辦法,我不是刀的對手。
賣瓜人是個中年https://read.99csw.com男子,黑且瘦,眼睛很大。他將手掌伸平,在他臂長所及的範圍內的每一個瓜上拍,最後選中了一個較大的抱了過來。他頭也不抬地說:「叫不叫?」(叫:切開一塊以驗優劣。)我說:「叫,不好不要。」
賣瓜人一手托著瓜,一手握著西瓜刀:「不好,哪不好?」並且直視我。我不明白他的自信從哪裡來,快要爛了的西瓜能使他的目光筆直地射向我而沒有一絲游移嗎?一定另有原因,他的筆直的目光后一定有一個堅硬的支撐。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尋找,於是我的目光與那把西瓜刀相遇。殘留的西瓜的汁液,正從刀尖一滴一滴緩慢地滴到地上,它們是淡紅色的,跟九_九_藏_書人體的血液極其相似。刀是月牙形的,刃口比刀背長出約一倍,在強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它距我只有二十厘米,只要二分之一秒,刀就能將這段距離變成零甚至負數。握刀的手是黑色的,上邊的血管如老樹的裸根盤錯著。他的手臂像是刀的黑色而有力的柄。刀和他的手是一體。他是一個身上能長出刀的人。刀從他手臂的頂端長出來,並且在他的血液的澆灌下越發的鋒利。
我害怕了,怕這把從他的手臂的頂端長出的刀是個任性的傢伙。他的大腦指揮不了刀,反而被刀所控制。刀是嗜血的,它永遠樂於在柔軟的不堪一擊的肉體上證明自己是一把鋒利的刀。刀面對石頭的時候是會低頭並且繞行的。但我不是石頭,恰好read•99csw.com是一堆柔軟的肉。刀已看見了我,並且露出了笑容,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向我移動。它可能是厭煩了那堆西瓜,厭煩了西瓜發出的嘎嘎嘎嘎清脆的哭叫聲。它想換一個略有些彈性的東西。西瓜的血畢竟沒有腥味,而且是令它討厭的甜味,刀是不甘墮落的,切割西瓜實在是無奈之舉,一旦有機會,它是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同真正的血液親和的機會的。
在刀的面前,我僅僅是一莖青草。刀是我的敵人。我在一把刀的面前什麼真理也不能堅持。刀把公道切得一面太大,一面太小,但小的那一面放上一把刀,就平衡了。
夏天,整個城市如一片葉子,被烤焦了,發了黃打了卷。只有街邊一堆碩大的西瓜,如一滴滴還沒有蒸發的水珠read•99csw•com,閃著涼爽的綠色的光芒。
我怕刀,聽懂了刀的勸告。並且弄明白了刀是個什麼東西。我買兩樣物品——肉和西瓜——不敢同賣貨的人爭執。這兩種買賣是有刀參与的,或者說是刀的買賣。我不敢同刀理論什麼,刀說的就是真理。
於是他三刀就在西瓜的肚子上劃出了一個三角形,並像拔暖瓶蓋一樣將那塊瓜拔了出來。我伸過頭去看那個三角形的井,裡邊真如井一般汪了一片水漬,瓜肉發了炎的傷口般紅腫不堪。這是熟過的瓜,或在搬運過程中受了外力的撞擊,雖然外皮完好,但裡邊已如發生了地震,全亂了套。我拒絕買這隻瓜。直到此時,我還沒特別的感覺,一件再平常再細小不過的事,它還沒有什麼意義,拒絕這隻瓜的理由又是那樣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