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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羊離開羊世

一隻羊離開羊世

作者:文剛
一個人離開世界,對這個人來說,人世已不復存在;一隻羊離開羊世,對於這隻羊來說,羊世也不復存在;雖說這個世界很大很精彩,可它只為每個生命設置了一扇窗口,死亡,是關閉這扇窗口那隻冷漠的手。
這是我聽到的這隻羊最後的叫聲。
最後面對這個世界,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還有什麼遺憾嗎?
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進了門第一件事是去找生病的老羊。老羊不見了。我明知故問,羊呢?母親黯然地說:「回老家了!」半夜時候,父親從門外歸來,帶回了這隻羊已被大卸八塊的肉體。父親不是個性情中人,但也沒有壞心眼兒。羊還活著的時候他都不賣,死了就更不會賣給人家——只因這是只病羊。但這無妨於他自己來吃。他費了半個晚上完成了對它的解剖,就是要帶回家把它吃掉。
我漸漸知道了為什麼小羝羊沒命地跟母親、跟我要吃的,原來它的媽媽身體不好,沒有很多奶水餵養它們,它和它的妹妹總共也就過了半個多月好日子,便再也沒有嘗過奶水的滋味了。為了活下來,它們必須得儘早認食,喝稀粥,吃糧食,啃青草,嚼樹葉,唯有這樣,它們才能得來生長所需的養分,才不至於餓死。然而儘管這樣,它倆還是營養不良,單看那身黃不拉幾戧里戧外的皮毛便知道了。它的妹妹比不上哥哥機靈,似乎總還期望著能從媽媽奶頭裡吸出一點奶水,遲遲不肯認食,有一回差點就餓死了,渾身沒勁,飄飄悠悠,還是母親親手餵了它幾天煎餅蘸菜湯,才把它救活了。
許多年前,我參加了一個葬禮。死者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因為車禍猝然罹難。她的孩子才十歲,不很懂事,看到媽媽躺在村口路邊(鄉間習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允許入村),看到家裡突然湧來了這麼多人,還覺得挺新鮮,有些歡天喜地的樣子。直到他的小姨來家把姐姐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叫她姐姐睜開眼睛看看,一個勁詰問她姐姐怎麼狠心扔下個這麼點的孩子說走就走,直到這時,我記得那個小男孩才動容了,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撲到他的小姨懷裡大哭不止。
十多天後,鄰家的母羊也順利產下了一崽,至此,我家便有大小五隻羊了。老羊們拴在雨棚里;小羊們散著,開始不跑遠,貼在母羊身旁,餓了張嘴就吃;漸漸長大,滿院子瘋跑;它們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奇,喜歡東瞅瞅,西望望,然後發獃想一想;好玩的是,一群羊,是公是母,人分不出,它們自己卻認得,那隻小羝羊才那麼點兒,就時不時把身子架在小母羊身上,想欺負他的妹妹;它們還喜歡登高望遠,佔山為王,隨地大小便,一串串小黑屎蛋兒撲簌簌就從屁|眼裡鑽出來,滿地上滾,害得母親每天清掃十回八回也不夠。母親說:「整天忙就忙在這上面!」母親是個乾淨人,家裡雖養牲畜,她也不願弄到羊屎滿地、無處邁腳的地步,而那樣的懶散隨意人家,我倒見過不少。
漸漸地,這隻小羝羊的角長得越發粗壯,看上去也挺勇猛有力,母親說,它覺得有了武器了,也就有能耐了,不信你看,往後別的羊甭想跟它一個碗吃飯了,便給三隻小羊每隻配了一隻小碗。說起這隻小羝羊啊,長得也不好看,一張沮喪臉,整天一副吃不飽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常常拿小棒兒敲著它的大角笑它說:「你個小要飯的!你個小要飯的!」然而它偏偏跟我來得最近,臉皮厚得幾刀砍不透,纏著我不達目的不罷休,用嘴巴牽牽我的衣角,蹭蹭我的手背,嗅嗅我的腳趾,再用鼻子哼哼兩聲。我理解為這是它在撒嬌的樣子。果然時日一久,我便覺出它的親切來,喜歡了它了。
我突然看到記憶中一束歉疚的目光,閃爍於一只老羊的雙眼中;那時,它剛剛覺察到自身奶水的匱乏。
小羝羊的個子還不是很高https://read.99csw.com,可它的兩隻角已經很粗壯,(母親說它把勁全用在長角上了)這使它增加了不少的自信和勇氣,主要表現為:其一,偶爾為自家妹妹出出氣;其二,把那隻「羊公主」作為自己的熱追目標。這兩件事,都免不了要跟鄰家母羊打交道。有時候,它和妹妹眼饞人家吃奶,不知不覺就跟了過去。鄰家母羊猛一個前擠,先把妹妹掀翻在地;小羝羊咽不下氣,乾脆跟它撞上一撞,正好試試角力呢,個小,夠不著,便一個蹦跳上去,猛跟一個俯衝下來,拿了十二分勁頭跟它硬頂,顯出毫不示弱的姿態。對付那隻鄰家妹妹呢,雖比人家低上一頭,要征服還有點費力,可它並不感到自卑,百折不撓。有時候「羊公主」擺擺小譜,跑回老羊那裡尋求庇護,它照舊跟過去死纏硬磨,大不了再跟老傢伙干一場罷了,反正羊角閑著也是閑著……小羝羊這一切舉動都發生在它的虛弱的媽媽眼皮底下。也許,老羊會為它的孩子終於不再怕被人家欺負而欣慰。
可不管怎麼說,有了母親一天的操勞,我們的日子才過得格外熨帖。每天,夕陽落山了,炊煙隱去了,我們家開飯了……這時候,父母親坐在桌子邊吃飯,羊們、兔子們待在它們的窩裡就餐,我端著碗站在院子里一邊看景一邊咀嚼。日暮來臨,夕輝點點,晚風中故鄉安寧,家園和靜,我們一大家子三口人、五隻羊、幾十隻小兔子都在盡情享用我們的晚餐,我們的粗茶淡飲。我們不去想在這個世界上別的人、畜、小生靈在黃昏里是否覓得食物,是否過得滿足、安然……
我和母親阻止不了他。大熱的天里,任他把它煮了又煮,一個人歡歡喜喜吃了三天。
父親把它從集上牽回來的時候是秋天。那時它不停地叫喚,喊著媽媽。父親說,賣羊人說它懷了小崽,因此多要了俺一些錢。咱們可得好好待它,俺這就割草去了。母親沒有在家,父親一出門,院里便剩下我和這隻咩咩叫的母羊。它果真在喊它的媽媽嗎?一刻也不住嘴。要換了我早就喊啞了嗓子。這是個有地瓜秧的季節。我挑了最新鮮的一些放在它嘴邊。父親叫我好好待你,父親不囑咐,我也自然會疼愛你這個離開娘的孩子。假如你真的懷孕了呢,那便更值得憐惜了。好,讓你的小主人第一個來喂你。你怎麼不吃呢?這可是很好的美餐了。吃吧吃吧。以後這裏可就是你的家了。母羊看見我的舉動,聽見我說的話,不知它懂不懂,但有一段時間,它停止叫喚,仰起臉,很認真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低頭嗅了嗅我手中的瓜秧,張開嘴開始咀嚼了。
我想有點遺憾也是好的,許多希望係為遺憾所孕育。
關於那些狼吃羊的故事,我是從媽媽那裡聽說過一些的。我的媽媽和媽媽的媽媽也沒有見過狼,它們也是從祖先那裡聽來關於狼的傳說。在我們的生活中,接觸最多的異類是人。儘管他們餵養我們,可他們另有所圖,他們並不是為了讓我們活得更好而善待我們,而是為了使我們長得更快、更肥;從而給他們換來更多票子,他們看重的是羊的皮,愛吃的是羊的肉。而羊類呢,「吃一點草和糧食,獻出來大鍋大鍋的美味佳肴」,這種我們很無奈的廉價交易在人類那裡樂此不疲。他們的確對我們很殘忍。從這一點上說,我們寧可被傳說中的狼吃掉,也不願意叫人吃掉。
而另兩隻小母羊,它的妹妹和鄰家妹妹不怎麼靠近我了,大概是因為我喂它們吃食,它倆爭不過哥哥,無奈之中遷怨於我對這個長角的傢伙偏心,便不做無謂的爭搶了。尤其那隻鄰家妹妹,因為老羊的奶水為它所獨享,個子躥得很快,幾乎高出這兩兄妹一頭,毛也滑滑柔柔,臉也清清秀秀,有時歪著腦袋看我,眼睛里似乎微露笑意——不過我得承https://read•99csw•com認,它是這五隻羊中唯一會笑的一隻,表情也最豐富——高傲得似個羊「公主」,幾乎對我給它的吃食不很上心了。
還好,經過一個鐘頭,母羊先後產下兩崽。先是一隻羝羊,再是一隻母羊,「龍鳳胎」,剛出來那會兒都不忘「咩咩」叫喚一聲。老羊不停地舔自己的孩子,把它們的身上的濕毛舔干。然後給小羊餵奶。兩隻小羊各自把持一個奶頭吮吸,吸飽了,身子骨硬挺了許多,一會兒就試著蹣跚學步了。
在我的殷勤之下,它總算稍微有了一點反應,把我的青草叼過去嚼了幾根。
我很慚愧,也很不安。儘管我的主人在我為他們產下兩隻羊崽之後,更好地改善了我的伙食待遇,可我竟然沒有產前那樣的胃口了。我感到很累,身子十分虛弱,整天整天不覺得餓。我真沒出息,難道才生兩隻羊崽,就把身子累垮了?為了我的孩子,它們還得吃奶,我逼著自己使勁地吃。主人給我準備的一盆飼料,我頂多吃一少半,剩下的留在盆里,到了夜間全被老鼠或者夜貓叼走了。最初幾天,主人並沒有察覺我的病況。我的訴苦他們也聽不懂,我們之間的交流,唯一的辦法就靠用心、用眼睛和鼻子默默察覺。我的主人還沒有察覺。我的羊崽也沒有察覺,它們還太小,不懂事,餓了就來吮吸屬於它們的奶水,可我知道它們吃不到多少。我感覺到那兩張小嘴在徒勞地用力,用力吮吸它們夢想中的甘泉,可它們吸到的卻是兩隻日益枯竭的贅囊,每次吸完之後,兩個小傢伙就吧嗒兩下嘴,回過頭去眼巴巴看人家仍在盡情享用老羊的奶水的孩子。有幾回,我的小女兒看著看著就靠上前去,可人家老羊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意圖,拿腦袋一擠,就把我的孩子擠一個趔趄,縮回來了。它的哥哥從不去做這種嘗試,他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默默地低下頭,試著咀嚼一點屬於我的那份飼料或青草。我不是責怪我的小女,我只是怨恨自己太沒本事,我的女兒太虛弱了,也太想多吃一口奶水了(在我身上它爭不過哥哥),可我卻不能叫它如願,我真是愧對我的孩子啊。
這個年輕人我還認識,儘管他不常回來,不常喂我,但我還清楚地記得他,這至少,至少說明我還不是很糊塗吧。
它也許聽不懂我的說話,我的語言在它的耳朵里也許只是一種聲音符號,但我相信它可以從這種或高或低或長或短的符號里判斷我對它是召喚還是驅趕,是愛撫還是斥責,或者,它還能看懂一點我的表情,看到我的嚴厲、溫柔、親切和厭煩……其實我也聽不懂羊的語言。但我也能夠分辨它們從鼻子中發出的歡快的哼哼,迫切想得到食物時急切的催喚,以及面對屠刀時張大嘴巴絕望的哀號,我聽見在那最後關頭,它們哭得天昏地暗、不顧一切……是啊,它們哭得不顧一切,卻很少有人為它們動心……一把宰殺羊群的屠刀,人們認為它是正常的、理智的、不必設防的;一把屠殺人群的鋼刀,人們認為它是瘋狂的、恐怖的、觸目驚心的,可對於一把刀子來說,它哪裡分得清哪是羊腦、哪是人腦呢?
看起來,他很替我難過,可又阻止不了我的生命走向枯竭,他常常默默看著我,若有所思。也許,我的慘狀叫他很傷感,叫他想起了許多往事。我還想過,當我死後,他們會怎樣處置我的身體呢?依照那個老頭,也許他會痛痛快快把我吃掉,也好開開葷,據說我們同類的肉在人的世界里很受歡迎。而這個母親尤其這個兒子呢,也許他不會吃我,甚至連我的湯都不會喝一口。為什麼呢?對我的肉體不放心,用人的話說就是「犯疑忌」,這個因素肯定會有;可另一個因素肯定也會有,即:不忍心。這個因素只要有那麼一點點,我也知足了。我知道自己生而為羊,我的生命很卑賤九*九*藏*書,可我畢竟有過一個高貴的靈魂,而且,它還曾被這位令我敬重的年輕人關照過。
我喜歡跟小羊玩。在它們出世之前,我覺得它們的母親便是小羊,挺可愛,可一旦做了媽媽,立刻成了老傢伙,不好玩了。我喜歡聽小羊們吃瓜秧和玉米粒的聲音。吃瓜秧像是人啃黃瓜,咯吱咯吱咯吱;食玉米粒則如冰雹落地,噼啪噼啪噼啪。最初,我的玉米粒一落地,它們三個傢伙都過來爭吃,低了頭,邊吃邊鬧邊向我慢慢靠近,猛一抬起,嘴巴差點碰到我的下巴,然而也不驚懼,極耐心地看著我。耷拉著長耳的三角腦袋。目光略顯獃滯。可那很單純,很明了,告訴我它們還想吃……我看著它們吧嗒玉米粒子,偶爾用頭互擠一下,忍不住笑,大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會笑得像個白痴,可有誰知道我這份細緻到極致的快樂。
一連下了幾天雨,太陽終於出來了。老母羊把腦袋縮回到身上。一點也不想吃,一點也不想動了。母親看它回天無力,把它挪到陽光地里,叫它曬一曬最後的太陽。
然後我把自己的目光轉移到這隻曬太陽的老羊身上。上午某刻,我聽到了它頗有分量的卻是很令人沮喪的幾聲號叫。
到後來我的奶水幾乎沒有了。我可憐的兩個孩子,大概也在埋怨媽媽的無能,漸漸地,除了晚上仍跑到我身邊睡覺,整個白天里幾乎不怎麼靠近我,我知道,它們在拚命打撈飼料,來填飽自己的肚子。
小羊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老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母親說,老母羊怕是不行了。連「畜力先生」(獸醫)也救不了它。
我想,如果這隻羊去了,母親失掉百十元錢,她會心疼的。我也會心疼。用一百元,我至少可以買到兩本好書,為摩托車加一個月的油,或許還能再剩一點,夠開兩回葷。對於母親就更重要了。在她那兒,完全可以派上更多的用場。
兩隻羊崽,用身體來保護自己的媽媽,這個情境我親眼所見。我以為它們不怎麼在乎老媽的艱難處境。它們的老媽已經瘦骨嶙峋,脊梁骨尖削如刀鋒,兩邊的肚子深凹下去,像兩隻盛水的碗。我以為兩個小崽也要嫌棄它們的媽媽了。因為白天里我很少看到它們靠近老羊身邊。然而我弄錯了。看來我對它們關注得還不夠。我終於發現,就在老羊縮成一團、懨懨不振的最後一些時光里,就在鄰家老小對它連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的那些時候,它的兩個孩子不再跑得很遠,時不時拿腦袋(或者說臉)貼近老羊的身體,來回摩挲一陣。特別是那隻小羝羊,它的這個很有靈性的孩子,這樣做的次數更多一些。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老羊閉緊的眼睛才會猛地睜開,把頭稍稍抬起,似乎要強打一下精神來寬慰孩子們。
如果說死亡是一個定數,對一隻羊來說,病死家中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羊的命運多半是遭人宰殺,遭人宰殺的羊,突然間離開羊世,羊腦被整個扔進沸騰的大鍋,蒸煮著一個個受到驚嚇的還沒有做完的夢。而這隻母羊從出現癥狀到最後的彌留共熬過三十多天。如果說死亡是一種告別,那麼在這一個月的告別過程中,老羊應該能夠完成它對這個世界的所有回憶和眷戀。
老羊有了孩子,也多了心事。它們大概也在默默感嘗做媽媽的艱辛和快樂。有時我跟小羊羔鬧玩,叫它們母子來次小小的分別。我抱起哪家孩子,哪只羊媽媽便沒命地嘶喊,小羊也捏著鼻子尖聲回應。我一放下,小羊馬上顛顛地跑回老羊身旁,老羊慷慨地喂它一通奶水,為孩子壓壓驚。
這個院子里活動著三個人:父親、母親和一個兒子。父親就是把我牽回來的那個老頭。他真是個粗人,也不管我喜不喜歡,每天到家把一大捆亂七八糟的野生植物甩到我面前,我還得用鼻子將它們一一分辨;幸好母親是個細心人,她是一個整天默默操勞的農婦,read.99csw.com很多時候,她對她的男人埋怨幾句,便替我將那堆雜草分開,揀出我最愛吃的那種留下來。先前我有過跟隨羊群到野地打食的日子,現在看起來,這家主人並沒有打算把我牽到野外放養了。我的一日三餐,大都是這位農婦伺候的,因此我最熟悉她的氣味,最喜歡聽她在院子中忙碌的腳步聲。兒子便是最早喂我吃食的那個青年,安靜、善感還有點憂鬱、有點幽默,看起來,他還沒有妻子陪伴身邊。他喜歡靜靜地看我。沒有敵意,也不曾射給我作為優等生物所慣常表現出來的那種歧視的目光。我對他很感激,看他的時候,也盡量把目光弄得柔和一點。我想我已把這兒當做我的家了。我安心地吃東西,吃得很多。主人喂我的飼料味道不壞。這段時間,我能夠感覺到肚子里的孩子長得挺猛,是啊,挺猛。我不知道裏面到底裝了幾個小傢伙,可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也許天氣稍稍暖和一些的時候,我就做了媽媽了。
摘自貴州人民出版社《21世紀中國最佳散文》
有一年我的母親病了。她躺在炕上,蓋著棉被,不能為我們做飯,自己吃得也很少,飯是父親動手做的。那時我大概十多歲,記憶當中第一次看到母親倒在炕上起不來。我不知道該為母親做些什麼,兜里還有兩角錢,僅有的兩角,我用它買了一包奶油瓜子。要在平時,我斷不敢買這東西回家,儘管我知道它非常好吃。那一回我是為母親,別的細節我都忘了,我只記得那回母親並沒有責怪我。那個下午,我和母親躺在炕上分享了那包瓜子。我們邊吃邊說話,母親說瓜子很好吃。我至今還記得印在瓜子袋上那頭栩栩如生的奶牛的模樣。
羊一多,母親更忙了。本來她就養著不少兔子,這一下把家畜們喂上一圈,得一個鐘頭。小羊們因為是自由的,整天跟著母親要吃的。我常聽見母親很親切地數落羊群,有時也惡聲惡氣地驅趕它們。可它們早就熟悉了她的一切聲音,不害怕,不躲開,母親只好拿手腳來嚇唬,才使它們暫時作鳥獸狀散去……我在想,羊對它的媽媽的親近和對我的母親的親近是不太一樣的。對媽媽和同類的親近來自於與生俱來的那份親情,是生命的本能,因為老媽能夠帶給它們心理和感情上的慰藉;而對主人的親近,則出於後天環境對它們的制約,它們可能認識到,包括它們的媽媽在內,它們吃得飽不飽、好不好全在於主人的饋贈。因此說得再準確一點,羊對羊的親近是一種自然的真正的親近,羊對人表現出的親熱則更多是一種無奈的依賴和習慣的索求。
這許多年過來了。我已經老大不小。母親早已斑白了頭髮。我依然沉浸在對夢想的追逐中過著簡潔平淡的日子。母親不介意我的出息大小,一如既往地照顧我,只是身體越來越瘦弱,叫我看了越來越心酸不忍。我不知道在這個瘦弱的身軀里還為她的兒子儲存著多少可供燃燒的火力和青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叫她在有生之年,從我這兒得到更多的撫慰和快樂。可傷感和焦迫又能如何呢?生活還是以那種不緊不忙的腳步溜達著,叫我們不從容一點都不行。
我也有些緊張。眼見老羊坐立不安、不停叫喊,暗暗替它著急。還有前些日父親剛從市上牽回來的那隻母羊,這時也懷上了崽,也不停地叫喚,和臨產的羊一呼一應,天知道它們在說些什麼。
在這隻羊精神還好的某一天,我手拿一把青草放在它的嘴邊,對它說:「你吃一口吧,你不記得我了嗎?半年之前,當你剛剛來到這個小院的時候,你吃過我遞給你的第一把瓜秧呢,你還想吃一點瓜秧嗎?
一個清晨,母親來到羊圈看羊。她把那隻老羊的肚皮輕輕拍打幾下,老羊睜開眼睛,但不想站起。母親想看看它還能九_九_藏_書不能站起,又拍,貼在老羊身旁睡覺的小羊不樂意了,兄妹倆一邊一隻,拿小身子護著它們的媽媽。母親不再拍打了。
「還記得我曾經跟你玩的遊戲嗎?把你的孩子抱起藏起,惹得你上躥下跳,沒點羊樣子,難道這一回,你卻要同你的孩子們永訣了嗎?……」
狼吃掉我們很痛快,至少不會拿大鍋來煮,不會把我們的肉體百般撥弄,還弄出許多關於吃羊肉的道理和學問。據說人還編造了一個狼和小羊的故事,詆毀狼為了吃掉小羊找了個「你在下游喝水把上游弄髒」的歪理,其實人是最善於講這種歪理了。人太虛偽,又總是自作聰明把一些壞事栽贓在別人或是別的物種身上……好了,不多說了,反正假如我一定要被天敵吃掉的話,我寧可被狼群「真誠」地吃掉,也不願叫人類「虛偽」地煮湯。
這個時候老羊還能夠站起來,可它已經懶得站起來了。吃的東西更少。母親每天都要單獨喂它幾次,拿稀飯給它喝,把煎餅泡在菜湯里喂它,就像當初喂它的羊羔那樣。對於這個生命而言,這已是母親能夠給予它的最好的食物了。我們自己也是這麼吃的。要是它吃肉,我相信母親也會做給它吃。母親總希望它還能康復,母親不希望它死。在母親眼裡,一方面它是個經她親手伺候了半年多的羊媽媽,另一方面,它是只可以換到百十元錢的老母羊。母親那幾天常常嘮叨說,好歹,它的兩個崽也認食了。
相較於他的父母更多關心我的物質生活,叫我得到食物,苟活在這世上來,這個青年人關注的更多的是我的精神世界,我的感情世界。因此我對他感到由衷的親切,如果我是個人,我想我們會成為知己,至少也是心靈層面上的摯友。當然了,我對他的父母特別是他的母親也心懷一種友善的依賴和感恩,如果我是個人,也願意擁有這樣一位母親,她雖然不善於表達更多深沉的內容(屬於精神領域的),但她的體貼和無微不至令我感動。在她的關照中,我想她的兒子是有福的,我也是有福的。
再過了些日子,我的主人終於發現了我的不對勁。是這個細心的女主人。她請來一個和我們長著一樣鬍子的老頭對我瞅了幾眼摸了幾下,便在我的脖子上扎一下子,一陣疼痛過後,我覺得身上有些利落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挨這麼一下子,我知道主人是在給我治病。我以為我就快好了。可過了一段時間,我還是老樣子,甚至更加有氣無力。這時,我似乎看到了主人無奈的眼神,聽到了她輕輕的嘆息。
這個下午,我被一個有點使蠻力的老頭牽走,事情真是太突然,弄得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這竟是一場生死離分。我甚至來不及同媽媽道聲別。還有我的情人,那隻這些天來一直繞在我身邊,找准機會便想下手的羝羊。離開它們,我的心裏很不好過。想想,被一個陌生的老頭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前面等著我一個什麼樣的命運呢?我心裏很恐懼、很無助。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喊,呼喚著我的媽媽、我的情人、我的兄弟姐妹……
母親雖這樣說,可還是盡著一切努力來挽救它……健康的羊總在不停地咀嚼,就像一個健康的人總在不停奔波。生病了,卧下來,情緒從容或低落。羊的一生都做了什麼呢?人的一生又做了什麼呢?咀嚼。奔波。繁衍。生病。死亡。是連在祖先和子孫間的一個中轉站,一根導火索……除此之外,我們還做了別的什麼呢?
人懷十月,羊懷五月。三月一過,這隻母羊便要分娩了。那天我正好在家。母親關了院門,怕外人進來打擾了母羊產子。她只請來一位有經驗的大嫂幫忙。因為是第一次干這種活,母親看樣子有些緊張。
它對這個世界最後說了什麼呢?之後好長時間我都在想,它,一隻羊,離開了這個世界,都留下了什麼呢?一個人呢,一個人離開了,會比它留下得更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