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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腰

父親的腰

作者:佚名
車買回來了,父親下鄉進貨。周六或者假期,父親允許我跟他下鄉,說是鍛煉鍛煉。那時我已經16歲了,胳膊腿略顯粗壯,很有些男人的樣子了。每天換來的地瓜干都用麻袋裝好。一麻袋是100斤。生意好時,一天有二十多麻袋。最累人的是往車上扛麻袋。當我挺腰憋氣把一個麻袋甩到背上時,卻被父親拽下來,說沒經過鍛煉怕傷了腰。但我也感覺到了父親的衰老。一開始,父親雙手抱著麻袋,往車裡放。麻袋越垛越高,就讓我和他抬著往上扔,再高了,父親就打上墊板,我幫他放到背上,往車上扛。好幾次,看到父親左右踉蹌的腳步,在墊板上前後搖晃的身體,我被嚇出一身冷汗。父親擦著汗,沉重地喘息著,對我苦笑:「年輕九*九*藏*書時,拾起來就扔到背上了。」然後嘆口氣。父親買車時45歲了。他掙的錢供我和妹妹讀完大學。
父親說做就做。然而當他準備進山放炮採石的時候,因為和鄰居伐樹,砸傷了腰,造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個冬天。
客廳里,兒子在問她媽媽:「俺爺爺哭啥?媽媽。俺爸爸怎麼也哭了?」
2005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單位上忙活,意外地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我最近腰疼得特別厲害,不敢彎腰幹活,夜裡疼得睡不著,你能不能和我去看看?」工作十年了,父親還是第一次和我提要求。但那幾天實在脫不開身,我就和父親約好時間,讓妻子陪他去。恰好我一個同學在縣醫院,也放心。
我放下饅頭跑到陽台九_九_藏_書上。
我讀高一的那年,妹妹讀小學。父親對母親說:「孩子們的學費貴,咱們收入少,我買輛二手拖拉機,忙完農活,到外村轉轉,用挂面、小米換糧食賣,抓撓幾個錢,供孩子讀書用。」
那天妻子回來時,我正和兒子吃中午飯。
「咱爹的腰病很厲害,原來的骨折未完全愈合,還有骨質增生、椎間盤突出。」我的動作和表情一下凍住了。
那個冬天,妹妹出生了。父親對母親說:「我們有兒有女了,得離開這個大雜院,給孩子們一個新家。」那時,我們家加上兩個大爺、一位叔叔的家近20口人,擠在一個院子里,因為玩具,因為食物,孩子們的爭吵和髒話不絕於耳。母親是一個沒有太多言語的女人,她聽父親的。
選自《短篇小說》九九藏書
「他不肯到咱家來。我坐上車的時候,咱爹還站在售票處的一邊,我看見他拿著那張CT片子哭了。」
新屋落成后的一個早上,我看到了父親面對新屋默默抽煙的身影。我對他說:「爹,你的腰彎了。」父親回過頭來,燦爛地一笑:「沒事,吃了你娘在這兒攤的煎餅,很快就會好了。」那是1987年的春天,我上學了。
養好傷后的那年冬天,父親鑽進村后的大山,找到一個避風的山腳,放炮開石,準備蓋房子的石料。我經常看到父親彎腰屈膝,揮錘採石的情景。他的動作簡單而乾脆,單調的錘聲迎合著肆虐的風聲。父親上身穿一件單衣,高挽著袖九_九_藏_書子,巨大的石坑被他的體溫熏染得溫暖而乾燥。每開出幾塊石頭,父親就一塊塊地抱起來送到坑外的緩坡上。我曾經觸摸過那些巨大的石塊,冰冷和堅硬毫不客氣地粘掉了我指尖的嫩皮。新年的鞭炮聲響起來時,父親已攢夠了三間屋的石料。
年後正月初九,父親放幾掛鞭炮,修理了那輛賴以載重的木架子車,哼著誰也聽不清的小調,走進了大山。他高大魁梧的身體,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剎車的吱吱聲,粗重的喘息聲,趕走了田野的寂寥。父親臉上的汗水凍成冰碴,手上的傷口一次次裂開,他渾然不覺,周身散發出無法抵擋的快樂。
那是一個秋日下午,爹娘正在刨地,我還沒有本事把钁頭舉起來。但是,我信服了父親的這句話。你看啊,父親在掌九九藏書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兩隻大手掌一前一後,緊緊抓住钁把,高高地揚起亮閃閃的钁頭,痛快地送進土地,隨著胳膊上條狀肌肉的收縮,把一塊巨大的土塊掀起來,「嘭」的一聲砸碎,隨後平鋪钁頭,左送右拉,整出一片平整鬆軟的新土,迎來一陣淳厚新鮮的味道。整個過程,父親不用大幅度地移動雙腳,只靠左右扭動的腰和雙臂的配合完成。年輕的父親赤|裸上身,汗水肆意流淌,寬厚結實的后腰,閃動著黝黑的光色,給了我快快長大的衝動。
男人全活在這一個腰上。父親對我說完這句話,扭頭看了看臉色紅紅的母親,擠了擠眼睛,然後得意地舉起了钁頭。
我知道,忙忙碌碌的父親慢慢老了。當我毫不費力地扛起那個麻袋時,我感覺到了父親躲閃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