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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

蟑螂

作者:布魯諾·舒爾茨
「別折磨我,寶貝兒。我已經告訴你了,你父親出門去了,去周遊全世界了;他現在擔任的職務是商業推銷員。你也知道,他有時候夜裡回來,在天亮以前又走掉。」
我父親既不肯吃,又不肯喝任何東西;臉上出現發燒的紅暈;他的嘴旁總是掛著表示厭惡的齜牙咧嘴的表情;他已經完全瘋了。顯而易見,沒有一個人能夠長期忍受這樣強烈的憎恨。極度的厭惡使他的臉變成一個僵化了的、表情悲慘的面具;面具上的眼珠子隱藏在下眼瞼後面,帶著永遠懷疑的狂熱,像弓那樣緊繃著,埋伏著等待。他會突然發出一聲發瘋似的尖叫,從椅子上跳起身來,盲目地跑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去,用標槍刺下去,然後舉起標槍,槍上已經釘著一隻巨大的蟑螂,它在拚命地扭動它那些複雜的腿。接著,阿德拉就會來搭救;她從嚇得臉色蒼白、神情恍惚的父親手裡接過那支釘著戰利品的標槍,把蟑螂撂進一個桶。不過,即使在那時候,我也說不上這些場面是通過阿德拉的故事灌輸在我的心中的呢,還是我親眼看到的。我的父親當時已經喪失抵制的力量;這種力量保護健康的人們不被憎恨所迷惑。我父親被瘋狂所擺布,一點也不同這種迷惑的巨大的吸引力對抗,反而完九*九*藏*書全向它屈服。致命的結果很快就來了。不久,出現了最初的懷疑的癥狀,使我們的心中充滿害怕和悲傷。父親的行為變了。他的瘋狂,他的興奮的欣快消失了。在他的姿態和表情中,開始顯出一些心裏有鬼的跡象。他採取種種辦法避開我們。他一連幾天躲在角落裡、衣櫃里、鴨絨被下面。我有時候看到他憂鬱地看著自己的手,查看皮膚和指甲上開始出現一個個黑點,那些黑點好像蟑螂的鱗片。
父親去世后,在阿德拉用蠟和上光劑的維持下,那間很少有人來的、充滿節日氣氛的房間里,整潔得無可挑剔。張張椅子上都有椅背套,一切物件都服從阿德拉給它們的鐵的紀律。只有一束孔雀羽毛立在五斗柜上的一個花瓶內,不服從管轄。那些羽毛是危險而輕佻的分子,隱藏著叛逆性,像一班頑皮的女學生,外表文靜和安詳,但是只要一不被監視,就調皮搗蛋個沒完。那些羽毛上的眼總是盯著看;它們在牆上製造窟窿,眨眼,哆嗦著眼睫毛,互相微笑,咯咯地笑,充滿歡樂。它們使房間里充滿輕聲輕氣和嘰嘰喳喳的談話;它們像蝴蝶似的散落在枝形燈上;像五光十色的一夥,它們緊緊地貼在表面沒有亮光的舊鏡子上,read.99csw.com那些鏡子卻不習慣這樣的活躍和歡快;它們從鑰匙孔中張望外面。甚至我母親在場的時候——她躺在沙發上,頭上圍著綁帶——它們也沒法克制自己;它們做手勢,用充滿秘密的意義的聾啞語互相交談。我對它們在我背後策劃的揶揄的陰謀感到惱火。我把兩個膝蓋緊緊地貼在母親躺的沙發上,用兩個手指頭心不在焉地撫摸她在家裡穿的便服的柔軟料子,輕輕地問:「我早就想問你:那是他嗎,是不是?」
「我都是從阿德拉那兒聽來的,」我說,「可是我知道那些話都是你傳出去的,我要知道事實真相。」
我感到困窘了。我確實記得那次蟑螂的入侵,黑沉沉的一群充滿在夜晚的黑暗裡,像蜘蛛似的奔跑著。地板上的一切縫隙里都充斥著移動的沙沙聲,每道裂縫裡都突然鑽出蟑螂來;從每個裂口裡都會射出一道搖搖晃晃的、黑色的、鋸齒形的閃電。啊,簡直驚慌得要發瘋啦,踩到了地板上的一溜兒閃閃發亮的黑東西!啊,我父親發出的那些恐怖的尖叫,他拿著一支標槍,從一張椅子跳到另一張椅子上!
「不過,」我尷尬地說,「我肯定那隻禿鷲是他。」
我母親的眼光從眼睫毛底下透出來看著我。
「什麼謊話?」她問,眨九*九*藏*書巴著她那雙空洞的眼睛,眼睛里充滿天空的蔚藍色,沒有一點白色。
我父親的生龍活虎、絢爛多彩的時期過去以後,接下來過的是一段灰色的日子。事情就發生在這段日子里。長長的幾個星期境況消沉,幾個沉悶的、沒有禮拜天和假日的星期,處在貧乏的場景中、封閉的天空下。父親當時不再同我們待在一起。樓上的那些房間已經拾掇乾淨,出租給一個女電話接線員。那個鳥的莊園里,只留下了一個標本,那隻剝製的禿鷲眼下站在起居室里的一個架子上。它站在從拉開的窗帘外透進來的陰涼的微光中,像它生前站的那樣,一隻腳蜷起,姿態像位佛門的聖者;它那張乾癟、沉痛的苦行僧的臉上凝固冷漠和克制的表情。它的眼睛已經脫落,木屑從被水沖壞、淚痕斑斑的眼袋裡撒出來。只有它的有力的嘴上那些淡藍色的、角質的突出的小塊和光禿禿的脖子使它的年老的腦袋具有莊嚴的僧侶的神態。
白天,他還能用體內剩下的一些力量來抵制,同他的著迷作鬥爭;但是夜晚,他完全被控制住了。有一回,我在深夜裡看到一支擺在地板上的蠟燭的亮光籠罩著他。他赤身裸體地躺在地板上,身上都是一個個圖騰的黑點,他的一條條肋骨顯露出清晰的輪廓;可以看到九九藏書他的皮膚底下的骨骼結構;他臉向下躺著,被著迷的憎恨所控制;這種著迷把他拉入思路錯綜複雜的深淵。他用有許多腿的、複雜的動作爬動,那是一種古怪的程式,我恐怖地從其中認出那是模仿蟑螂的正式的爬行。
我對我母親有一種暗藏著的憎恨,因為她對父親的去世那麼輕易地就心情平靜了。我想她從來沒有愛過他。父親既然從來沒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紮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現實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遠漂浮在生活的邊緣,在半現實的領域中,在存在的邊際。他甚至沒法獲得一個誠實的平民的死亡;關於他的一切事情總是古怪和可疑的。我打定主意要在適當的時刻逼我的母親進行一場坦率的交談。那一天(那是一個沉悶的冬日,從一大早起,光線就是暗淡和迷漫的),母親在發周期性偏頭痛,躺在客廳里的沙發上。
從那天起,我們斷定父親無可救藥了。他同蟑螂的相似一天比一天顯著——他正在變成一隻蟑螂。
「我沒有說過謊,」她說,她的嘴唇嘟起來了,但是同時變小了。我感到她在變得靦腆,好像一個女人同陌生的男人在一起那樣,「我說的那些關於蟑螂的話都是真話,你自己一定記得……」
摘自《外國文藝》1992年第3期九九藏書
儘管我盡量不把眼光望著那隻禿鷲,母親還是馬上猜到了,顯得神情尷尬,垂下眼光。我讓這種默不做聲的局面拖了好久,為了欣賞她的局促不安的神情,接著我控制著在冒起來的怒火,很平靜地問:「那麼,你傳播的那一切關於爸爸的故事和謊話是什麼意思?」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她避開看我的眼睛,她的眼珠子轉到眼角上去了。
它的羽毛有許多地方被蛀蟲吃掉了;柔軟的灰色細毛不斷脫落;阿德拉每星期打掃一回,把那些細毛和房間里來源不明的灰塵一起掃去。從它身上一塊塊光禿禿的地方,人可以看到一簇簇大麻纖維在從厚帆布袋下面鑽出來。
但是,她的面貌起先驚慌得變了形,接著又安詳自若了。
我們對這變得習慣了。我們越來越少地看到他,他會一連失蹤幾個禮拜,去過蟑螂的生活。我們不再認識他;他完全同那種黑黢黢的、怪模怪樣的玩意兒打成一片。誰說得上他到底繼續生活在地板的一個裂縫裡呢,還是他夜夜在各個房間里亂跑,全心全意地乾著蟑螂乾的事情;要不,阿德拉天天早晨發現一些死蟲,它們向天躺著,腿伸向空中;她把它們掃進畚箕,然後厭惡地燒掉,他是不是可能是其中的一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