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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匣子

黑匣子

作者:秦暉
從我記事起,那個黑匣子就常年放在她炕上的枕頭旁。匣子漆黑鋥亮,長方形,頂部雕著好多花,那些花被她摸得沒了形狀,一點兒都不像花了。黑匣子用一把金黃色的銅鎖鎖著,鑰匙在她放衣服的大木箱里。姐妹幾個,她最疼我,可也從沒讓我打開過。
我和姐展開,上面是一些字,很模糊。只能看出那兩個最大的,休書。左邊的年代,已經看不清了。
我和姐興奮得滿臉通紅,姐把鑰匙插入鎖眼,黑匣子開了。
後來,我問媽啥叫半邊兒人。媽說,就是兩口子,缺了一個的。
匣子裡層也是黑紅色的,光滑九-九-藏-書細膩,匣底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紙。
姐到底沒看到黑匣子裏面的東西,姐帶著遺憾離開了。姐出嫁后的第十天,她回了自己的家。不久,她病了。媽和爸又把她接了回來。
迎親的隊伍天不亮就來了,姐的嫁妝都貼著鮮紅的喜字,被面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我穿梭在人群里,好不快活。媽說,快去換你的新衣服。我跑到西屋,發現她坐在炕頭,從一團亂蓬蓬的線里找線頭,她的頭深深地低下去,幾乎要鑽進那團線中去了。我問她咋不出去瞧熱鬧,她說,丫頭,我是半邊兒人,出去九九藏書不吉利。
確實,除了她,那隻黑匣子從沒人打開過。媽說,這個黑匣子是在姥爺去河南的第六年,也就是媽十一歲時,她才有的。只知是別人留給她的,至於裏面是什麼是誰給的,她都沒跟媽提過。
她並不辯解,只用手哆哆嗦嗦地去拿了匣子,說,丫頭,你不懂,我早晚要走的……
我放下書包,將燈點亮。她照樣坐在炕頭的黑影里,瑟瑟地摸索著。我知道,她又在擺弄她的黑匣子了。
她的病好像很重,好多人都來了,忙裡忙外的。姐也從婆家趕了回來。
我到灶間拿了一個窩頭,放了一read•99csw•com筷子蝦醬,又折了一根大蔥。一邊吃一邊擺弄姐給我的那些郵票。
姐要出嫁了。前一晚,送走了親朋好友,媽收拾著親戚們送的點心、糖果和布料。我跟姐躺在炕上瞎說話。姐說,妹,你覺得那個黑匣子里裝的是什麼呢,是不是金條和洋錢啊。我說,你出毛病了吧,要真是也早用光了,你不知那時媽她們過得多難嗎?姐說,也是,大姥姥、三姥姥每天罵糊塗街,那些髒心爛肺的舅們更是往外攆,她們要是有錢早搬外邊兒去了。媽把我拉起來,別瞎猜了,快睡去吧,明天還得起早呢。
黑匣子跟她的衣物全都扔九*九*藏*書在櫃角上,那把鑰匙從一件藏青色的夾襖中垂落下來。姐從人群里出來,背著身飛快地把鑰匙抽出來放在衣袋裡,用夾襖把黑匣子裹了,然後把我拉到了沒人的地方。
燈影里又傳來她的嘟嚷聲,「丫頭,那人真像你姥爺啊。那鼻子那眼那會笑的嘴角。」我繼續吃我的窩頭繼續看我的郵票。「真的,丫頭,太像了,是你姥爺他回來看我了……」「別說了!」我狠狠地咬掉一口窩頭大喊道,「這些我都背熟了,不就是你只做過一次賊因為我媽在炕上餓得哇哇大哭嗎?然後你摸黑去了大屋的偏房,偷了兩個菜團,不就是你走時踩到他九_九_藏_書了嗎?他長得跟姥爺一模一樣,濃眉玉面,嘴角翹著總像在笑,不就是他受了傷,你把他拖到牆旮旯,蓋上草席,拿菜團給他嗎?不就是他活了命,給你留了張條子嗎?說去台灣,你倒是找他去啊。你去啊。」
我不知她所說的走是去哪裡,去河南找姥爺還是回她自己的家。
有一次,她在外面曬太陽,姐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台上向我招手,我進屋。姐趴在我耳朵上讓我放哨她拿鑰匙。我不幹,姐就罵,不信你個死丫頭不悶事兒,肯定是早瞧了裡邊兒的東西。我推開姐,你瞎說,連媽都沒看過裏面是啥,我哪裡能瞧到。姐嘆口氣,這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