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站在鍋邊，一會兒翻翻鍋里的葯袋子，一會兒朝窗外看看。院子里坐著幾個女人，一邊閑話一邊擇菜。「她們在擇白蒿，」母親說，「明天買點白蒿吧，用面拌了，蒸蒸吃。」

我說，好呀！

我說，真像啊！

她問，陽台上這麼多壺幹什麼？我打一個字說，是紫砂，藏品。

她有時會指著電視說，你看這個女的，多像三子他媽，這個男的，像你慶哥。

走到廚房，往湯里加了三匙鹽。重坐到電腦前，思路斷了，再也敲不出一個字，乾脆坐在母親身邊，陪她看電視。倒一杯普洱茶給她喝。普洱九-九-藏-書消脂，對她身體有好處。母親在我家的日子，我們每天都喝功夫茶，邊喝邊說閑話。

她又說，那草藥要熬好了，雞湯也快燉好了，你去給雞湯放點鹽，我怕一失手放多了。

我大笑，說那不叫「養路費」，叫「撫養費」。她這才「哦」一聲笑起來。

這盆子里種的什麼？我說，鳶尾花。

我削一個蘋果，一剖兩半，一半給母親，一半自己吃。吃完，坐電腦前打字。

與自己所愛的人相守的日子，才是最美的。

母親的世界很小，是她生活一輩子的村莊，所以愛把電視里read.99csw.com的人，和村裡的鄉鄰一一對應。不論她說像誰，我都「嗯啊」應聲，其實半點也不像。

她會時不時發問：寫了這麼大一篇子，夠一張報了吧？我說，嗯啊。

我只好推開鍵盤，好吧。

她說，村裡誰誰誰離婚了，非叫孩子她爸拿兩萬塊「養路費」！

而我的母親，今年七十有六，歲月在一點點消逝，我陪她熬中藥、燉雞湯，吃一個蘋果，喝一杯普洱茶，看一會兒電視，這些，終將變成回憶。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正活在一個過程中，活在未來的回憶里，日子因為遞減和稀缺，rｅａｄ.99ｃsｗ.com而變得越來越美好。

我知道，母親和許多老人一樣，是看不懂電視的，但又因為無聊，偏偏坐著看熱鬧。我高中時，有一個男同學，說他的姥姥，愛看電視，邊看邊不停地問他，這男的是誰？這女的是誰？問得他心煩意亂。那時，《紅樓夢》正上演，他姥姥要看，他氣急敗壞道：「你就別看了，那麼多女孩子長得一模一樣，你更認不出來了！」他說，陪老人說話、看電視真是浪費時間！

曾經，我也像他一樣，把陪母親說話看電視，當成一件浪費時間的事。現在，我不再那樣想，我甚至以為，把九九藏書大量的時間用來干「所謂的正經事」，才是浪費。比如說，我讀那麼多書，寫那麼多字幹什麼？不寫，會死嗎？不會。反過來講，即使死了又如何？也不過是一棵草的枯黃，驚動不了秋天，秋天還有數不清的草。

母親吃著蘋果，站在我身邊看。她眼花，且不識字，這些黑色的字元，對她來說，是一隻只螞蟻。但她愛看，她肯定不知道，她站在我身邊，我是寫不成字的。

除了白蒿，母親還愛吃蒸紅薯、蒸榆錢、蒸枸蒲穗。她血壓高，又得過中風，醫生囑咐不讓多吃油鹽，這些蒸菜，正好又健康又好吃。

春日。黃昏。九*九*藏*書夕陽斜照。窗欞上，一層薄薄的金。

她這樣的錯誤很多，比如，她不會說「電飯鍋」，總說成「電焊鍋」，把「快餐面」說成「快菜面」。

仙人掌要發芽了。我說，是啊是啊……

想起我一個朋友。她說，天空很大，宇宙很大，地球不知多少年，人類只是偶然的一瞬。在宇宙的大格局裡說，人類的一切奮鬥，都是虛空。也許，只有與自己所愛的人相守，才是最美好的，最有意義的時光。

爐火上坐著鍋，兩隻。一隻燉雞，另一隻熬藥。黃芪，貝殼，金櫻，菟絲……草兒們，從曠野里走來，在砂鍋的江湖裡相會，吐著淡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