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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深處

鄉野深處

作者:張蟄
稍長后我知道,叫魂是豐沛一帶的習俗,一個人突然地離去,我的鄉人都要站在他家的屋頂,敲鑼、敲盆、敲簸箕,用聲音呼喊他的名字,讓他回家。再大后,我知道,生活本身決定了鄉野之人的所有行動。再大些,我又想到,叫魂實在是我的故鄉在用宗教的方式與一個靈魂告別。雖然叫著讓他回家,但實際上在用凄涼的嚎叫為一條生命開路,不至於讓他去赴黃泉的路上感覺人世的過度悲苦,臨死了連個挽留的聲音都不給。活著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無能為力,他們只是安慰自己,他們說,瞧,我們魂都叫了。叫魂,是我的故鄉對生命存在於人世的最後一點熱情與溫暖。
如今我把這個視為宗教般的哀思與送別。在我有記憶的生命里,又曾遇到過幾次我的父老鄉親站在屋脊上叫魂,聲音依舊的悲苦與凄厲,但我已不再那麼害怕了。
緊接著就是敲鑼的聲音,敲臉盆的聲音,敲簸箕的聲音。哐哐哐噹噹當砰砰砰,漫河灘里都是這聲音。一莊子的人都醒了九-九-藏-書,睜大了眼睛聽這個凄厲的男人的哀嚎:雞——家來來……
事過之後,我一直試圖用一個少年的腦袋把一個問題思考清楚,那就是,生活里的這些事情是不是註定都要發生。田雞註定要在他五歲上死亡嗎?我們註定要讓田鴨子揍他弟弟?我們註定要看到一個可憐的孩子猴子一樣可憐巴巴地乞求著我們?田雞一向打也打不走的,他那天為什麼見了我們竟視而不見地獨自走掉?他一個小小的孩子怎麼會砸開那麼厚的冰?要知道我們一群人想弄個冰洞都不容易,那冰實在太厚了,我們可以在上面恣意玩耍,摔跤都行。他想在那個冰洞里尋找什麼,是回去的路嗎?他感到了一個人生活在世上的孤獨?爹娘不管,哥哥不親,於是他委屈地倔犟地不管不顧地毅然決定要在黑夜裡走掉?其實他不知道,我們都喜歡他。在田雞沒有被叫回家之後很長的時間,我們每個人都悶悶不樂,我覺得我在這個世上做了一件真正的錯事,我應該趁田雞還在https://read•99csw•com世上時好好地對他表示一回友好和關懷,帶著他偷一回生產隊里的瓜果,讓他體驗一回做賊的樂趣。一切都晚了,後悔莫及。
……
睡意全無。我有些哆嗦地在被窩裡聽田鴨子的爹用越來越凄厲的尖叫呼喚漸漸走入黑暗裡的田雞。很快,更多的呼喚從黑夜裡傳來,更響的鑼、盆、簸箕聲,雜亂無章。這是凌晨聽到叫魂聲起來幫忙的村人都到了,他們一起用粗糲的哀叫試圖喚回一個已經消失的生命。那些雜亂的聲音,都浸到了我的每一個毛孔里,我手腳冰涼,寒氣電流一樣,像河裡的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漫過我的全身,我體驗到了從沒體驗過的寒冷,止不住地渾身發抖,上牙把下牙磕得噠噠響。田鴨子爹的聲音一下子淹沒在這些更有力的聲音里。我聽得出,所有的人都是站在了田鴨子家的屋脊上,奮力地呼叫,真誠地挽留一個生命。他們朝著哪個方向呼喊呢?古黃河灘那麼敞闊,他們的群叫聲其實再微弱不過,都被漆黑的無https://read.99csw.com邊的夜吸走,隨意捏在一個小角落裡,很快消解成夜的一部分。再說,天化在了黑夜裡,他們知道田雞的小靈魂漂向何方?萬一漂向東南,他們奮力地朝西南嚎叫,一點用都沒有。我知道田雞死了。人死真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他爹把孩子都叫成鵝、鴨、雞,孩子一個個像個蛋一樣生下來,隨手向漫河灘里一撒,想讓這些人形的肉蛋子能像家畜一樣靠老河灘的風、水、鹽鹼地、雜草、一灘的螞蚱和瓢蟲還有春夏秋冬養活。他顯然沒有想到家畜更不易養。那一夜,我兩眼睜到大天亮。窗外一點一絲的亮色,讓我的身體又活過來,感到了些被窩的暖意。
雞——我的兒——家來來——
田雞?!這消息讓我激靈打了個寒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田鴨子的弟弟,整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頭東遊西逛。我們嫌他太小,跑不快,礙事。田鴨子就揍他,把他揍得嗷嗷叫,娘啊娘地嚎,一把鼻涕一把淚,他髒得雞屎一樣的小臉經一哭一嚎一抹沓,弄得跟花瓜一樣,read.99csw.com看著都讓人噁心。但田雞就是賴著不走,我們走一步他跟一步。那時候,我們有的是時間,反正不急,常常對鴨子說你帶你弟弟的話就不要跟著我們了。田鴨子就在拳腳上對田雞加快了節奏,田雞不還手,他想以自己的弱小無助逆來順受博得我們的可憐帶上他。我們偏偏很冷酷,總是在一旁毫無表情地看著哥倆打架,看田鴨子把拳頭高高舉起,看田雞齜牙咧嘴小頭縮著可憐地挨了一下又一下。最終的結果常是,揍了一頓后,我們再以最快的速度跑起來,七拐八彎地甩掉小小的田雞。也有好多次我們甩掉他后還沒高興上就又被他影子一樣地黏上了,臉上掛著淚道子,可憐兮兮地小心地湊上來。這個時候我們一般就懶得再管他,只對田鴨子說一句:「他跟不上不等他!」小田雞就臉掛鼻涕喜笑顏開連連點頭,萬分滿足的樣子。幾天前,他少有的一次不跟我們,一個人在村后的河裡砸冰玩,結果漏到冰窟窿里,幸虧被後庄上一個拾糞的老頭看到,火車頭帽子都跑掉了,連滾帶爬跑到河九_九_藏_書裡,咔咔嚓嚓把冰敲爛用糞耙把他耙住,再用手把他拎上來。他娘用四床破被子捂他,脫了衣服用身子焐他,他才醒過來。先是咳嗽,緊接著發燒。這我都知道的,田鴨子也告訴我了,他爹這會兒半夜三更地嚎叫,不,叫魂,啥意思?但我很快明白了。一骨碌爬起來,胡亂地穿衣服。娘折身坐起來,對著我罵道:「小孩是不能去看叫魂的!吸走你!」
爹在被窩裡翻身坐起來慌裡慌張地穿衣服,慌裡慌張地穿鞋。我從被窩裡探出半個頭,哆哆嗦嗦地問:「啥?」爹走過我跟前,粗糙的大手把我的頭一下子按回到被窩裡:「叫魂。別起來,睡你的!」然後又對娘說,「雞怕是叫不回來了,我得去看看!」
那個聲音里透著驚恐、絕望和焦急,也透著熱切、真誠、動人的父子情懷。家來來、家來來——尖厲的呼喚、禱告和哀求讓夜變得更黑,黑上千萬倍,在凌晨里讓人毛骨悚然。
那個冬天的凌晨,一個男人的聲音凄厲地穿破了冰涼的村子,在每家每戶的窗欞前炸響:
雞——我的兒——家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