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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鯨魚座的人

看見鯨魚座的人

作者:糖匪

A

身穿笨重宇航服的宇航員和他一起面對著龐然之物無法動彈。
十二年過去,它只是微微泛黃。
「你怎麼了?」他的同伴在控制室問道。
她笑了。「不,你根本不在乎。」
以一具無法還原的屍體和一頭瘋象作為結尾。
受苦這種事不是能靠想象可以明白的。
「這個圖像沒有經過合成,是真實的星球景觀?哪顆星球?」
父親的最後一次藝演。他把自己和一頭幼象關在集裝箱大小的玻璃屋。每一面牆上都閃跳著宇宙誕生演化的模擬圖像:超新星膨脹、星雲形成、無數星際塵埃、第二代恆星形成、氣態行星形成、行星群圍繞著雙恆星公轉著、在某一刻停下自轉的死星淪為一半凍土一半焦灼的地獄、大氣稀薄的星球上所有的湖面在沸騰。高速快進,不斷循環。遠超出人類計算度量的時間與空間在那一刻塌縮成這間集裝箱大小的玻璃屋。
她打開盒蓋,愣住了。
那個人,總是什麼事情都講不清楚,總是做著誰也不明白的事情,憑什麼他以為他可以奢望擁有別人沒有的天真?
「我不明白。誰會買他的東西?」她格外驚訝。父親的作品從來都不受歡迎。
「他們原諒他了?」她問老頭。
即使不看電視,也不可能錯過這張臉。他到處都是。莉蓮百般無聊,開始估算這具軀體維護修葺的花費。的確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做完這道加法題,也差不多到了該動身去見老頭的時候。評論家正提到博伊斯,他滔滔不絕,說出的字如同珠玉掉落玉盤噴涌濺落。
當時,大評論家還只是個二線評論人,年過半百,苦於和同行們絞殺無法脫穎而出。偶然的機會,他遇見了父親。
老頭說得沒錯。和評論家無關,而且,那麼多年過去了。
「獻給我的女兒。這是她的作業。」
到最後,瘋了的那個人是他。
「有什麼事?」
想明白這點,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雲朵碰到金魚的時候,讓金魚吐出大水泡怎麼樣?怎麼樣,特別棒吧?」
藝演結束。
也許,他是希望真的就那麼死掉。
她的手指劃過屏幕,那些一本正經的陸地金魚。雨聲細而綿密,容不下別的聲音。風一絲絲沁入皮膚,她蜷起身體。「父親替我做了那道題, 用了三天的時間。」然而那並不是能令人信服的作業。老師認為她描述的那個星球違反物理定律,根本就不存在。作業被認定是作假,得了零分。父親比她更憤怒,找老師理論,居然成功迫使老師把成績改為及格。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為什麼要來這裏。」
「嗯,由兩組光學反射鏡組成。可以平移視線。你知道吧,人的左右眼看到的圖像並不完全一樣,存在視差,就好像兩個相隔一定距離的照相機鏡頭,對著同一物體同時拍下的照片。觀屏鏡可以平移視線,把左右眼看到的兩張不同照片結合在一起,產生立體效果。」
「真冷淡。我讀了那篇關於你的報道。是下周吧,人類歷史上首次穿越蟲洞。」
「七年前去世了。」
就在剛才,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成功穿越了蟲洞。莉蓮沒有說話,她仍然有些暈眩,肌肉發緊。飛過蟲洞這個事實對她而言,如同宇宙一樣過於巨大。以人類現有對蟲洞的了解,還無法模擬蟲洞的環境,無法進行飛行訓練。雖然理論上掌握了穿越技術,但是無法用實驗驗證。對航天局的高官而言,這次飛行就是試驗。只要成功,那麼只要駕駛核聚變飛船就能抵達那些遙不可及的幾百光年外的星星。人類無法抵禦這樣的誘惑。
觀眾席上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為數不多的觀眾起身懶洋洋地朝出口走去。
「莉蓮,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事實上,如果你對外面的世界多加點兒關心你應該已經知道,根據最新的DNA測定,當年留在藝演現場的血液有變異片段,不可能屬於剛被克隆出的克隆人。所以,那場藝演你父親動了真格兒。」
他也不會轉行。
「這道題為什麼空著沒有做。」父親問。也只有他會問吧,答案顯而易見,並且難堪。難堪到她難以啟齒。
這是一場真正的死亡表演。
尤其還是作為當事人。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九九藏書
「知道嗎,你真像你父親。我在路上喊他,也是要喊破喉嚨他才會聽到。」
「他不在。」她笑起來。一處理完暑假作業的事,他就去了其他城市,工作需要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地。而且,即使那時他在家,也無能為力。得知她被休學,他只是在遠程通訊視鏡里喃喃重複著她的名字,不知道怎樣表達歉意和悔意。那麼笨拙的人,卻會為了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和人爭論,並且堅持到底毫不退讓。比如作業里再現的景觀的確來自一個真實存在的星球。無論怎樣都要讓老師承認星球是真實的,那個作品是真實的。和其他那些他認為必須捍衛的事一樣,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他都要至死捍衛。
母親一直阻止她觀看那次藝演,甚至在臨終時要她發誓永遠不看。但她還是看了,而且不止一次。在最糟糕的那段時間,她幾乎病態地一次次不間斷地觀看那段影像。儘管不願意承認,但她似乎感受到同樣的歇斯底里,並且為之顫慄,也許在那顫慄里可以無限接近,那個她並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無論貧富,人都可以活得有尊嚴,活得美麗。母親告訴她。父母也是這麼做的。儘可能把家布置得舒適得體,儘可能為她創造和同學們一樣的學習條件。就算沒有錢植入微型電腦,父親也會設法將她的老式石墨烯層平板電腦裝扮得復古有型,讓同學羡慕不已。
「我該怎麼辦?在漆黑的夜裡等待變灰?」
真正的幻境。
她忽然想起那個夏天,有個身影向她俯下身子。他的肩膀上披掛著雲彩。
逃課的事,老師一定通知了母親,母親又派遣剛好回來的父親。她寧願被老師在全班面前痛罵也不願這樣面對父親。
每一個職業藝演師,都需要有一個經紀人來幫助他經營事業。父親尤其是。眼前這個老頭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和父親合作的經紀人。父親失蹤后,他繼續打理父親的業務,出售現場裝置、影像資料,以及紀念品,每月定期將錢轉給她們母女。
她笑了笑,沒有作聲。
「照片?」
只要不知道原因,就不會更難過。
整場藝演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個廉價的假象而已。大評論家覺得好笑,將觀演經歷記錄下來,寫了一篇半調侃半玩笑的評論。《天真的造假術》——發表前的最後一分鐘評論家為他的文章這樣命名。
四周漆黑一片,他又回到了觀眾席中。舞台屏幕上兩張同樣大小圖像。他注意到這兩張圖像的畫面幾乎一樣——一棵懸浮在銀白色世界的大樹。
「就是通常說的肢體藝術家?」
「現在,這個人對你父親的評價特別高。最權威的藝術評論家。」老頭對她說。
不單是商業演出,最早藝演師也是受雇去表達政治主張影響政府決策。但她沒有糾正他。
「那道題我拿了滿分。第一次滿分。」
所以,那道題,或者說,「真有那樣一個星球」這事實,遠比她來得更重要——那麼多年過去這念頭第一次明晰地出現在莉蓮心中。
「厲害。」
他們彷彿忽然陷落,從廣袤繽紛的世界陷落到眼前這間小小的老公寓。比起不斷掉皮的外牆,破敗的傢具並不算礙眼。

C

大評論家並不相信藝演師。他查證的結果和他預想的一樣,以人類現有科技水平,無法觀測鯨魚座δ3。尤其考慮到它附近的第二恆星正爆發產生行星狀星雲。這些向外拋射的塵埃和氣體殼嚴重阻礙著對鯨魚座δ3星的觀測。更不可能拍出這麼清晰的近照。
人陷入其中。哪怕理性不斷重申這是虛假,身體連同所有感覺器官已被切實帶入擬真世界,經歷詭異離奇的冒險故事,分泌出憎恨、恐懼、愛、喜悅的信息素。這就是真實了吧。
在被他的話弄濕腳之前,莉蓮快步走出茶室。
她盯著紙條,使勁去咀嚼這兩行字的意思。她的眼睛長滿了牙齒,她的心裏長滿了牙齒,她的大腦語言中樞長滿了牙齒。咀嚼這比生鐵還硬的幾行字。牙齒磨擦著生鐵,發出的聲音讓人發癢。
忽然,強光不期而至。整個劇院彷彿夏日白鐵皮屋頂。他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在另一個世界。
這的確是老頭的風格。以前他有什麼話要對父親說卻難以https://read.99csw.com啟齒,就會留這麼一張紙條。
「你父親的事不能怪他,他是個評論家,那是他的工作。而且,那是很久前的事了。」

E

贏家贏得越多,而輸家連同自己也輸掉。
老頭的辦公室和他本人一樣老派,20世紀的新古典風格,真皮沙發、抽象畫,當然,少不了桃花心木的辦公桌。
從那時候起,他連一個顧客都沒了。
乍看下,這不明生物更像是一截懸浮在半空的樹榦。
「是暑期作業啊,不是已經開學了嗎?」他問。
儘管沒有顧客,父親仍然沒有放棄藝演。從某種意義上,他也沒有放棄和評論家的爭論。每一個新的作品,都是對大評論家的宣戰,以他擅長的方式。大評論家同樣用他最熟練的手段去回擊。在外人看來,父親輸得一次比一次更慘,而大評論家則變得更加矚目。不管是否願意,不管是否承認,他們的相遇成為各自命運的重要節點。
在市政廣場邊的舞台劇場里,大評論家被領進漆黑的觀眾席,手中拿著分發給觀眾的類似望遠鏡的東西,工作人員告訴他,這叫觀屏鏡。當一束藍光打在舞台前方的觀眾席時,他按照指示舉起觀屏鏡。他看到身著宇航服的傢伙正躍上舞台,光束跟著他一點點向黑暗的舞台深處挪去。燈光熄滅,宇航員沒入黑暗中。
和計算的一樣,他們穿過蟲洞的時候,鯨魚座δ星正處於明亮期。很快他們就發現δ星旁那個冰藍色的小光點。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鯨魚座δ3。飛船開始降速。

D

她被逗笑了。「幹嗎啊?」
「這麼說是真的,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太胡來了,拿這個做素材。」老頭吃驚地瞪著她。「照片是實拍還是合成?」
莉蓮深深吸氣,默數心跳,等待鼻子不再酸脹,彷彿大浪過後從幽暗冰冷的水下浮上海面,恰好在那時,迎上那個人的聲音,好像陽光。
老頭看了看時間,站起身。「你下周就要出發了吧?有件東西我想在你出發前給你。你待會兒沒事吧?我的辦公室就在樓上。馬上要見一個客戶。大概40分鐘結束。你到時候上來找我。」
但是她記得——她看了父親所有的藝演影像,也讀了評論家所有的評論。
「沒有後來。末了還是個不入流的人。」她瞄了一眼桌上的小方盒。盒頂跳閃綠光。「我下了幾部老電影。一起看吧。」
那些是樹嗎?如同暴雨般密布的雲一般的樹。
「差不多吧。通過肢體表演和裝置,還有戲劇元素結合起來,傳達生命體驗和個人主張的藝術家。可不是演員哦。」
「這東西,現在一定有人願意出天價買下,但我覺得你應該留著。」老威廉說。
難忘的星際旅行?他們家承擔不起這筆開銷,哪怕是一次月球夏令營。她沒有和父母提過這事,因為這次他們也無計可施。同學們紛紛在群里曬著在外星的照片:機組艙里親密合照、月球上第一個腳印、木衛二表層的海洋漂流物,當然還不乏鳳凰帶中的那些類地行星上的紀念建築。而她,卻待在家裡,上癮般一次次地刷新著同學們的消息,比任何人更關注這些千篇一律的遊記和影像。開學第一天,她逃課了。
藝演師從不解釋自己作品的意圖。父親只是笑笑,說:「過半個小時還有一場。你可以留下來再看一次。」
直到看到那道題。
「你的作品在表達什麼?」大評論家來到父親身邊。
她並不介意被當作實驗品,甚至建議只由她一人操控,以GU型人工智慧代替另一名駕駛人員。她以為他們會答應,但是最後他們派來身邊這個人。
沒有人會蠢到在那種時候和他公開作對。
莉蓮小心抿了一口茶,沒必要在這種地方喝上兩杯茶。
莉蓮認得這張臉,地球上最權威的藝術評論家。
梨木做的立體鏡。
「你知道藝演師嗎?他就是。」
老頭回過頭。「我很遺憾。」
這是莉蓮一個小時內第二次看到這張臉。她別過臉去。
老頭聳聳肩,不予置評。
她還在猶豫如何拒絕,但似乎已經晚了。
她以為他們總能有辦法對付窘迫的生活。
7小時后,幼象在自己的糞便https://read.99csw.com和尿液里發狂。它咆哮著撞向牆壁,以及父親,用全身的重量壓在那個已經血肉模糊的身體上,然後打滾。血液、內臟、碎骨渣和眼球四濺,落在了宇宙深處星星的聲電光影上。
不過,至少她還能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在茶室里坐上一會兒然後上樓打個招呼的。
「我的暑假作業。」她喃喃自語。
評論家從最初的震驚中走出時,發現在場的不只他一個。
母親對老頭心懷感激。儘管他只是出於生意人的考量履行合同約定。莉蓮搞不懂母親,卻很羡慕她,羡慕她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仍然對這個世界充滿希望,羡慕她最後能夠帶著溫柔感恩的心離開這個世界。她也想像母親那樣,但她不行。
試圖解救歇斯底里的人最終成為歇斯底里的終極產物。
人們總會這麼說。尤其是那些小時候的熟人。她這樣貧窮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一路向上爬,最後成為精英宇航員,一定受過不少苦。
全宇宙唯一一份。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她做奇怪又特別的禮物。
「你氣色不錯。」身邊的宇航員說道。
「是樹嗎?好大?」
她認出了那笑聲。「你好。」

B

那台石墨烯層平板電腦她一直留著。它被捲成一捆,隨為數不多的家當一起放在旅行袋裡,跟著她去過不少地方。雖然是老古董,但性能穩定,外觀也維護得很好。幾次被惱怒的房東們摔出門也沒有事。
「明天就交。」
「是真的照片。用3D印表機做的太空望遠鏡,然後拿膠捲相機拍下來後放大。最初是給我女兒代做的暑假作業題。那個時候拍到了這兩張照片,我先做了個小的立體觀片鏡。然後把照片放大,用在這裏。」
評論家並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無名之輩正是命運賜給他的禮物。隨手寫就的這篇評論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和肯定,評論里極具個人風格的恣肆嘲弄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對藝演的全面否定則被看作誠實與勇氣的表現。許多人在讀了他的評論后,成為了藝演迷。
十二年前那場藝演中,他的父親殺死的是他自己。
她沒有笑。
因此,一開始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對面沙發座里的老頭是在叫她。「莉蓮,好久不見。」
但是父親做了。他發表了聲明,竭力證明照片的真實性,維護自己作品的價值。這是他最不擅長的兩件事情——爭論和證明自己。在和評論家的幾次交鋒中,他被耍弄得團團轉,無數次跌入預設的陷阱中,好多甚至是他自己為自己設下的。無數人加入到這場聲勢浩大的嘲弄中。他的每句話每個微小表情都會被捕捉然後放大,成為藝術界、娛樂圈、搞笑藝人、民間段子手的素材。人們稱他為那個「看見鯨魚座的人」。
「休學?什麼理由?」
本文選自《gogomook大宇宙》
「後來呢?」
她的父親死了。
「我記得有幾年藝演師特別受歡迎。辦派對不請藝演師就不算是真正的派對。」
「嗯。可惜我父親只是一個普通藝演師,並不出色,掙的錢勉勉強強剛夠養家。但他的確很喜歡自己的工作。」
為什麼會覺得這像是一棵樹?明明有很多地方不對勁。他所在的地方目光所及宛如蠻荒之地,渺無人煙。除了白色的天空和大地,便是一棵棵巨人般的大樹。
「知道嗎,最近你父親的作品走勢不錯,收藏家們紛紛出高價收購他的裝置作品和藝演影像。大眾隨之跟風狂熱購買和他相關的一切商品,單是印有他頭像的明信片一天之內就賣出了幾十萬張。」
父親看得很認真。然而即使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她也能察覺面前這個男人的為難。他並不擅長做這些事。
當然,那張照片也在盒子里。
外邊的天黑了。不遠處高速公路上傳來汽車尖銳的呼嘯聲。
他是從那時候起變得瘋狂的嗎?
「你在做什麼?」他明明知道她在趕作業,卻仍然熱衷於父女間不知所謂的對話。
他當然知道這是暑期作業。母親就是派他來檢查作業的。
抱著盒子從老頭那出來,她直接回了家。平時令她自在的蝸居,因為盒子的存在,忽然變得讓人坐立難安九_九_藏_書。她最終還是打開了盒子。體鏡、照片,還有一張紙條。
十二年前,並不算多久遠。
「是啊。那個人自顧自地做事,不理會別人感受。好多僱主都是勉強才接受他的藝演。他還總喜歡嘮叨著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即使沒有大評論家,他陡然下降直墜深淵的命運也不會有什麼區別。
他們一起看了費里尼的《甜蜜的生活》。影片第20分鐘的時候,那個人睡著了。所以,她沒有告訴他這部電影她看過好多遍,其中還有一次是膠片版;所以,她也沒有告訴他——她一直覺得那裡面的馬切羅長得有些像她的父親;所以,她也沒有告訴他那個長得像馬切羅的父親後來發了瘋殺了人現在還在潛逃中。
「這個,叫觀屏鏡?」他換了問題問。
「坦誠、無所畏懼地展現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你能在殘暴和血腥的行為中預見到愛的可能。」不知哪個顧客打開了有線電視。一個俊美男人的全息圖像投射在茶室中央的空地上。五官、儀態、嗓音,無不堪稱完美。而那緊貼在玻璃纖維面料下的美麗胴體,能讓同性也浮想聯翩。他如此自信,他知道,人們吃他這一套。
「至少小時候不像。真厲害。」
巨大的網羅下,他遁於他親手激起的喧嘩中,再也沒有露過面。
母親說父親不善言辭,在人前寡言少語。她想象不出那個樣子的父親。但他的確是個不知道怎麼說話的人。出門工作一走就是半個月,回來只知道和家人說些傻話。
很多年過去后,她仍然記得那張神采飛揚的面孔,父親好像老電影里那些放煙花的小孩子,專註于正在創造的新奇事物上。他並沒有在迴避難堪,他已經忘了這種事情。
宇航員還在那兒。他摘下頭盔,轉向觀眾席。
「怎麼樣?」老頭攤開雙手問道。
一切正常。
她說的是事實。但這麼說對老頭似乎不公平。作為經紀人,他已經盡職。父親本來就是老頭手下最不掙錢的藝演師,又在那場臭名昭著的藝演事故后玩起失蹤,直到今天也沒有露面。他完全有理由解除和父親的終身合約,但他沒有。幸運的是,出於獵奇心理,事故之後父親的現場作品忽然有了銷路。老頭不用很費勁就可以不時給她們寄點兒小錢。靠著這個,她們渡過不少難關。
不回憶,也不思想。
樹的軀幹由纖細的金黃色管道組成。管道有規律地纏繞著一簇簇構成複雜的髮辮形態,億萬根這樣的髮辮再以更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式纏繞在一起。往上,軀幹散開成無數細小的枝丫,枝丫再散開更細小的分叉,如此繼續瀰漫散開遍布蛋白色天空,直至肉眼無法辨識。軀幹之下,如同上面枝幹的鏡像,樹木巨大的根系也同樣驚心動魄地生長、蔓延、不斷擴散,直至髮絲般根須垂落在銀色的岩石表面。
22歲的時候,她在一個人的面前打開這台電腦,向他展示父親設計的小程序。那人發出驚嘆。他並不知道她已經有十年沒有開啟過這台電腦,就像她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愛著那個人。他們坐在她宿舍的小隔間里。外面下著雨。淅淅瀝瀝。他聽她慢慢講她小時候的事情,會提到父親做的那些傻事,也提到小學暑假作業的那道題。竟然也記得那道題。
「他看上去更年輕了,是不是?」
那個看見鯨魚座的人。
父親拿起電腦,按既定節奏敲打金魚腦袋。電腦解鎖。
「鯨魚座δ3。」
一時間,他成為大眾追捧的對象,藝術界的寵兒,他的好惡成為所有人的好惡,他的觀點成了所有人的觀點。大評論家成了真正的大評論家。
「記暑假中一次難忘的星際旅行。」他大聲念出題目,然後便明白了。
老頭倒在椅背上大笑。
「你看見前面那片森林了嗎,金黃色一片,巨大樹木組成的森林。」
大評論家放下觀屏鏡。
在腳尖輕觸星球表面凍岩層的那瞬間,彷彿電流涌過。她感到疼,疼到頭盔可視鏡被水汽模糊,疼到眼淚弄濕發梢。(這裏的引力是地球的四分之一。)
「我已經下了不少素材,用半個小時合成一下就可以。」她說道。
「沒有吧。」她笑著換了話題。但那個人又重新提起這件事。
只需要付出金錢就可以。難怪人們趨之若鶩。虛擬電影巨大的產業鏈下不知道養活了多少人,其中包括轉行九*九*藏*書的藝演家。
莉蓮彎下腰,泣不成聲。
他問道:「你父親經常不在家?」
差不多該走了。她起身準備告辭。老頭叫住她,從抽屜拿出一個大盒子。
「你呢?」
曾經讓他身臨其境的照片不過是廉價的虛擬圖像罷了。
「沒有理由,就是有一天突然收到通知。」
「以純粹的美學治療去解救這個世界的歇斯底里。」她模仿著父親的口吻說出那句話。
他們一同戴上擬真頭盔。感應帶固定在大腦特定位置。根據電影情節推進,微量電流通過感應帶上的探針,刺|激相應腦區,產生幻覺,讓人身臨其境。
「你父親怎麼說?」
「我看著不太像宇航員吧。」
警察部門立刻施行抓捕,黑客獵取每一條和父親沾邊的信息,將他的隱私公佈於眾,賞金獵人民間正義組織紛紛行動起來要抓住這個殺人犯,不惜一切代價,但是卻被他逃了。
她一直記得那個夏日。父親巨大的影子投落下來。她從作業本上抬起頭。
但是,父親一定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
圖像不間歇地播放,配以無以名狀的可怖轟鳴聲。
之後過去的十年裡,又有一些舊物被陸陸續續地借走。她的身邊也不時多出一兩件借而未還的物件。那樣的事隨著年歲增長而越來越少。她孑然一身,完全投入為之奮鬥的事業中。不會和任何人有多餘的關係,不會有讓人負累的借貸,也不會在街上被熟人叫住。
他們以為他們知道。但他們不知道。
就這樣,父親成為人們一直下意識尋找的目標。那時,他們有多愛評論家就有多憎惡父親。
「我覺得你的那個屏保可以再改改。」父親忽然兩眼發光,一邊說一邊十指飛快地敲打鍵盤。
在這之前,她從不去想為什麼會難過。
「他說那是真的。」她不再作聲,輕輕把盒子蓋上。
她只是不明白到了今天評論家為什麼要為父親翻案,給予他的作品高度評價,甚至不惜推翻他當年的評論。當然,大眾不會記得那些事。
「莉蓮。」父親在書桌前蹲下,窗外的緋紅的雲彩披掛在他肩膀上。父親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後又是一遍。那樣子真滑稽,從沒有人像他這樣喜愛女兒名字的男人。
兩個人的戰爭從假照片開始,到假自殺結束。
但是凡事都有代價。這件事沒多久,她被勒令休學了。
最初的震驚中,人們意識到藝演師不可能真的去死。他使用無恥的伎倆,讓他的克隆人代替他本人完成了這場死亡表演。「這場殘忍的謀殺,不僅踐踏了法律,更是對美學和道德的污辱,觸犯了身為人類的基本底線。」率先指出這點的人,也是這位評論家,他譴責道。
「好嚴肅啊。」那個人睜大眼睛看著她。
十年後,藝術界收藏界忽然能接納這個臭名昭著的殺人犯了?
「別這樣,小莉蓮。」老頭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事情已經過去了。」
老頭已經走到茶室門口。「對了,你母親還好吧?」
父親站到她邊上,俯身看她的作業。電腦已經進入屏保模式,黑色|界面上跳出一朵朵果綠色心形雲朵。父親的手掠過屏幕,從氮化鎵屏幕中間忽然冒出一節車廂內縱深圖景,車窗外景緻飛馳而過,車廂內14條粉色金魚正襟危坐在同一排長椅上,身體隨車廂前進晃動,眼睛隨車廂里飛來飄去的雲朵亂轉。這是父親專為她設計的屏保程序。
忽然,房間里多出另一個人的聲音。電視在指定時間開啟。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他們面前。
一頭象和一個人的宇宙。
那天晚上雨一直下。看完電影他就回去了。借走的那件雨衣一直沒有還回來。
不太會在街上偶遇熟人。她並沒有這麼解釋。「有什麼事嗎?」
觀片箱上的擋光罩和隔板都沒有漏光,透鏡的狀態不錯,支架在滑軌的滑動正常,滑軌上的銅質旋鈕光亮如初。立體鏡被保存得很好,看上去和十二年前父親向她展示時一樣簇新。
她沒有去碰它。
「你怎麼了?」同伴問道。
「其實,老師說的也沒錯。根本就沒有什麼『我的外星旅行』。那顆行星也是他瞎編出來的吧。不知道為什麼他那麼生氣,為了這道題和學校的每個老師都爭論過,一天24小時守在虛擬社區上。最後老師是怕了他吧,覺得實在太麻煩就改了成績。平時連說話都說不利落的人,居然吵架吵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