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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

白馬

作者:熊德啟
對小伍來說,巧克力雖不是多麼昂貴的東西,但在艱險的旅途中至少值得珍惜。
白瑪臉上的兩朵高原紅下暈出一絲異樣的紅色,說,我,有時候,等你。
春日湖畔的山腰上,藏族少婦牽著一匹白馬,緩步而行。
畢竟誰也沒和誰約定,甚至連語言也不通,就這麼理所當然地來了,怎麼可能見得到呢?
像是被一陣風送來的,來得悄無聲息。
女孩樂不可支,說,你的名字有意思!我叫白瑪。
小伍17歲,出發已經兩天,他每吃一頓飯,都在路上盡數吐了出去。
遠方的紅塵中,已經接近20世紀的尾聲,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早已像天上的星辰一般,分分合合了千萬次,愛恨交錯,相逢別離。
音調有些奇怪,小伍著實嚇了一跳,問道,你會說漢話?
按藏地習俗,人們在路邊拉起了彩色的經幡,告訴過往的車輛,這裏曾經有車下去過。
離別時,老兵收起了嚴厲的樣子,竟然也流下淚來,抱著小伍囑咐道,你開車我放心,但也還是把穩點,有勁不要亂用,不要一不小心把命丟了。
帶了小伍三年多,老兵退伍了。
小伍回答,明年春天!下次我帶巧克力給你吃!
這老兵雖然是有些凶,但教學起來卻毫不吝惜,手把手地教小伍換擋起步,車入泥潭也不慌張,一步步解釋,此時該掛上一擋,狠踩油門,慢抬離合。再不行,從車上拿下根粗木,插入泥潭裡的車輪下讓小伍扶著,一腳油門便順著出來了。
小伍問,你記得我?
一個戰友立馬出起了主意,明年就講小伍哥陞官了!另一個打斷他說,你就知道陞官,要我說,就說他立功了,再立一個三等功!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了起來。
果然,在湖邊轉悠了半天,誰也沒有來。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像小伍一樣如約而至。
無非是錯過了幾次,但等待嘛,等到了便是值得的。
會嗎?
那白馬稍一側身,只見一隻小靴子耷拉在馬肚上,順著向上看去,馬上無鞍,馱著個瘦小的藏族女孩。
很偶爾,在那聽不膩的歌聲里,他也思念著另一個人。
小伍臉紅了,說,我二十歲。
小伍哥,你開了一輩子卡車,也該開開小汽車了,那小汽車和卡車可不一樣,方向盤小多了。
這一年,小伍多帶了幾樣東西。
上山就花費了一整天,夜宿山頂的兵站,點車的時候,少了一輛。
小伍開上自己的車,拉了一根鐵鏈,一點點把懸崖邊的車往上拉。狹窄的山路上,人與命在博弈。
但是他錯了。
但小伍不過18歲,少年的情感由不得人來控制,自由得像湖面的風,此刻忽然想見了,如果見不到,便沮喪起來。
若是換個口才機敏些的少年,此時一定能答出個讓女孩芳心暗喜的答案。
臨走,白瑪對小梁說,明年你還會來嗎?
他本想和女孩握手,誰知女孩卻以為小伍在解釋自己的名字,打開五根手指,問,五?
小伍低頭不語,團長也不再問,又把老兵罵了一通,狗洞算是保住了。
他原本也沒有指望什麼,對他來說,那白馬上的女孩,連同那匹白馬,似乎真的如戰友們所說,成了自己的臆想。
小伍聽不懂,傻笑起來,女孩也笑著揮了揮手,拍了拍馬頭,轉身離去。
只是這次,她害羞了,沒有問出口。
女孩似乎還在試圖組織語言,小伍也尷尬得無話可說,誰知兩人就這麼尷尬著,竟然相視而笑,宛如老友。
說罷又嘆了一句,唉,就你,當年還他媽暈車!
小伍情不自禁地「誒」了一聲,馬上的姑娘回頭,小伍跑過去,把剩下的半塊巧克力遞給了她。
幾首海島來的老歌就這麼伴著土生土長的四川小兵走在西域的高原上,聽了幾百遍,終於又到瞭然烏湖。
二十齣頭的藏族姑娘,早https://read.99csw.com該嫁人啦。
白瑪看著他,又更仔細地看著他,堅定地說,我知道你,你,很甜。
那少婦也踱著步,輕輕哼起了一首來自遠方的老歌。
高原的艷陽褪去了她青春的容顏,就連腰間系著的紅色腰帶,也早已暗淡了下去。
小伍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遇不見她的。
川藏線上,當兵的相信實踐出真知,新兵蛋子還沒學會左腳離合右腳油門就被老兵帶出來跑車,這是傳統。然而人與人總有親疏遠近,直到此刻,拿了巧克力,鑽了狗洞,小伍才終於算是得了老兵的真傳。
光榮的老兵小伍,穿著本命年保佑平安的紅色背心,成了犧牲在川藏線上的又一個汽車兵。
小伍哥說得沒錯,那匹馬,可真是白啊。
小伍趕到,走上來就大吼一聲,怕鎚子!你龜兒子能不能有點當兵的樣子!
次年春天,還是一個漢族的男孩和一個藏族的女孩,如約而至,山風吹過湖面,搖曳著女孩的裙擺,白馬的鬃毛。
身旁駕駛座上的老兵還在不停嘮叨,說二郎山是汽車兵跑川藏線的第一道坎,千里川藏線,天塹二郎山,新兵你好好看著,不然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小伍指著一旁的白馬問,白馬?
小伍比劃半天,終於想出個措辭,又問,你知道我?
他決定了,回營就跟領導提出調動。
掀開軍裝肩上的一角,露出半截紅色的背心,白瑪一看,傻笑起來。
在那裡,小伍會不會送巧克力給別的女孩子呢?
唯獨那匹白馬,依然像它年輕的時候,白過了山尖那些從未化去的雪。
這是一匹藏馬,算不上高大,背寬臀闊,也難被稱作俊俏,但一身毛髮潔白到了極致,彷彿呵上一口氣便要融化了。
回兵站,小伍被抓了個正著,團長一頓臭罵。老兵聞訊趕來解圍,說,他出去的時候跟我說了,是我沒有彙報。
白瑪聽完,忽然問小伍,小伍,永遠是什麼?
白馬是與她同年出生的,如今也已經三十多歲,馬與人不同,三十多歲的馬,不知還能再活幾年。
白瑪聽著高原下離天空更遠的故事,吃著巧克力,時不時望向群山,彷彿在思考,山峰與天空的盡頭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那裡的巧克力,是否也像眼前的男孩一樣甜美。
小伍越發的魁梧,狗洞終於鑽不出去,改成了翻牆,軍裝肩章上的圖案也慢慢豐富了起來。
小伍走過去,這三年他纏著老兵們學了不少藏語,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在等一塊巧克力,等一段遠方的故事,故事里有個像巧克力一樣甜美的男孩。
你曾經對我說,會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還沒等人們做出反應,鐵鏈終於承受不起那重量,斷成了兩截,小伍的車翻滾著落下了懸崖。
小伍問,你幾歲了?
小伍在秋天犧牲,卻以一種誰也無法預料的方式,永遠地活在了春天裡。
磁帶里飄出口琴的旋律,一個蒼老的男聲緩緩唱道:
白瑪燦然一笑,高興地說,好的,我等你!小五!
指了指巧克力,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女孩,說,好吃,給你。
女孩好像是明白了,接過巧克力,學著他的樣子說,好吃,給你。
這小梁的年齡不大,一下子被問到「永遠」這樣的詞語,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點了點頭。
迷霧之中,行車的能見度不足三米,車隊在懸崖與峭壁的包裹中緩緩前行。路上滿是凍土,車輪綁上了防滑鏈條,呲啦作響,那響聲回蕩在風中,像是山神的磨牙聲。
沉默半晌,白瑪問小梁,那,他好嗎?
這當然算不上什麼愛情,但至少說明了,這個少年是可以擁有愛情的。
秋,川藏線北線,雀兒山上,海拔六千米,小伍24歲。九-九-藏-書
湖光山色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然而年少的小伍似乎對天地之美尚未開化,只感光芒耀眼,山風呼嘯,信步而行。
如果你問這個牽著白馬的女人,她也許會這麼告訴你。
無奈小伍自己也並不清楚,這西洋來的巧克力到底源自何處,成分幾何。但在女孩面前既然開口了,便不能示弱,只能用自己有限的認知,瞎掰了些巧克力的由來。
回營房的路上,老兵一巴掌拍在小伍的屁股上,笑嘻嘻地說,你個小娃娃還算懂事。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藏族女孩站在湖邊,素色的袍子上秀了些花紋,山風揚起額角的碎發,夕陽下的湖光之中,美得像一幅畫。
當兵原是為了走出大山,誰知偏偏當了汽車兵,偏偏走上了川藏線,走進了更荒蠻的山野。
狼狽地鑽出來,拍拍一身塵土,往湖邊走去。
這一日,車隊進入了藏東的八宿縣境內,還算順利,傍晚未至便到了夜宿的兵站。
三年來,漢族的少年每年都會用一個旅途中的傍晚來等待一個或許早已消失的藏族少女,和她的白馬。而藏族的少女或許用了更多的傍晚來等待這個漢族的少年。
20歲,小伍第一次獨自坐上了駕駛座,身旁沒有了老兵的嘮叨,還有些不適應。
狗洞還在,小伍也沒有告訴老兵,自己悄悄爬了出去。
走到湖邊,還是那一湖水,還是殘存的夕陽。
只有小梁坐在一旁,默默回想著什麼。
可是,這巧克力,為什麼不如以前的甜了呢?
距離小伍的老兵師傅退伍已經過去很多年,小伍自己也早已成了個老兵,這個叫小梁的男孩,是小伍的徒弟。
他總是帶著一塊巧克力,再準備好一段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用一個傍晚的時間與白瑪分享。
男孩說自己叫小梁,他告訴白瑪,小伍調去貴州了,不會再來了。
小伍哥,我們告訴白瑪你調去貴州了,她挺為你高興的。
小伍伸出手對著女孩,說,你好,我叫小伍。
白瑪悠悠地望著遠方,聽小梁說小伍到了貴州如何被別人喜歡,又如何能幹,工作做得特別出色。小梁的口才要比小伍強出不少,描述得繪聲繪色,事無巨細。白瑪也彷彿與小梁一起走過了小伍在遠方的生活。
身後為他放哨的戰友邊笑邊踹著小伍的屁股說,就你這慫樣,見到仙女了人家也看不上你。
就這樣,直到女孩變成了少婦,小兵變成了老兵,老兵又換成了小兵,這一年一度的約會,從不曾中斷。
老兵原本是很嚴厲的,但看著小伍一臉蒼白,心也軟了,不知從哪裡摸出半塊巧克力給他,不耐煩地說,省著吃。
倒是女孩先開口,笑著說,你好!
她還記得,自己上次用藏語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少年並沒有回答。現在她學了些漢語,想再問他一次。
兵站廚房后的圍牆下有個狗洞,老兵悄悄帶小伍過去,小聲說,從這裏出去。
行至湖邊,捧起湖水一飲而盡,果然清冽。
部隊當然有部隊的規矩,但這險峻的天路如人生一樣莫測,又何苦去扼殺一份無傷大雅的期盼。
90年代中,川西。
拿出那盤聽了成千上萬遍的磁帶給小伍,說,這磁帶我也不要了,以後一聽又要想起來我們一起跑車,你收著,路上聽嘛。
或許還真是被老兵說中了,小伍這一股牛勁太猛,後面的車倒是上來了,小伍的車卻一頭沖了出去,半掛在懸崖邊。
白瑪又笑起來,說,我知道你!你,很甜!
至於那個騎白馬的女孩,小伍倒是很少想起她,他所在的車隊在每年的春夏秋三季各有一次往西藏的物資運輸,只有春季的去程,才會駐紮然烏湖。
小伍也順勢舉起手,比出個「五」來,笑著說,對!五!小伍!
女孩不好意思起來,正經而努力地說,我,昨天的年,上學,讀read.99csw.com書了,說話,不是很好。
小伍鑽出狗洞,遠遠望見一面湖水,水面平靜得像一把刀,切開了天地。
塊頭已經不小的小伍,這一次差點卡在了狗洞里。
這都是老兵教過小伍的東西。
小梁說,小伍在部隊里表現好,領導嘉獎他,把他調去了貴州,當了個小領導。
甚至還有一個筆記本,筆記本里記載著每次講給白瑪的故事,若是換了人講,至少還有個對照,不會有太大的出入。
藏地被稱作「神湖」的湖泊有很多,至於湖水,有的致死,有的治病,而對藏人來說,生死皆是神意,是以代代相傳。
白瑪也沒有再問小伍,你是不是喜歡我?她知道,只要牽著自己的白馬,在一個春日的傍晚來到這裏,小伍一定會帶著一塊巧克力和一段故事赴約,這就夠了。
畢竟是少年心性,坐慣了汽車,習慣了高原群山的遼闊,便不願蝸居於窄小的營房之中。
小伍又拿出一盤磁帶來,告訴白瑪,這是我最喜歡聽的漢語歌,送給你!
小伍隨即拿出一根紅色的腰帶遞給她,說,也送你一樣紅色的東西,祝你平安。
老兵嘲笑他,你他媽來當汽車兵,還暈車,以後怎麼開?
她一直記得,這個少年曾經送給自己一塊甜到心裏的糖,因為這塊糖,她「知道」了他。
白瑪愣了一愣,問小梁,是永遠嗎?
只要這世上還有春天,她就不介意永遠地等下去。
女孩的身後,一匹白馬站在湖邊,低頭喝著水,白色的鬃毛隨風飛舞,像一座小小的雪山。
西藏的春天,一切都很慢,雪慢慢地化,草慢慢地綠。
臨走,小伍問白瑪,你今天為什麼來這裏?
女孩也笑了起來,說,對!白馬!
就這樣,一對漢族的少年和藏族的少女,時隔三年,終於有了第二次見面,終於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小伍有點懵,他以為自己不是來等她的,可是見到她又覺得,你終於來了。
在山路上遠遠望見那片湖水,彷彿一個開關被打開了,小伍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傍晚,想起了那個騎白馬的女孩。
她回憶起小伍的樣子,心裏想,當然了,小伍是個多麼優秀的少年郎啊,有誰會不喜歡他呢?
白馬上的少女成瞭然烏湖畔的兵站里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每年春天,一個美麗的藏族女孩會牽著白馬漫步在然烏湖邊,車隊一過,便消失不見了。
二郎山,川藏線上的天塹。
按規矩,小伍接過了老兵的車,從此出師,自己面對天塹一般的二郎山,面對通麥到魯朗的「迫龍天險」,面對波密境內的「102塌方群」,自己握著自己的命。
女孩斜著腦袋,似乎是聽不懂他的話,向小伍笑了笑,拍了拍馬頭,準備離去。
故事里的小伍越來越好,立了功,升了官,終於也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甚至開上了屬於自己的小汽車。那小汽車的方向盤可不像卡車那麼大,一隻手也能操作下來,講故事的小兵興奮地比劃著,彷彿自己也開上了一般。
小伍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記不得那個女孩的樣子。即便記得,三年過去,自己都長高了,聲音也變粗了,她也變了吧?
見小伍沒說話,她把巧克力放進懷裡,又笑著說了句小伍聽不懂的藏語。
馬上的女孩有藏族人一脈相傳的黝黑皮膚,面相稍顯稚嫩,閃爍著雙眼,好奇地瞧著小伍。
小伍反應過來了,她或許是在說那塊巧克力,不好意思地撓頭說,今天沒有巧克力。
小梁從懷裡拿出了一塊巧克力,拆開了分給她。白瑪也不覺得奇怪,很自然地收下,一點點吃著。
白瑪心裏很甜,她告訴過小伍,在藏族的習俗里,你喜歡一個姑娘,就把自己的腰帶送給她。
少男少女的模樣總會改變,馬卻不會,那匹白馬成了信物,小伍的戰友們也偶爾遠遠望見那湖https://read•99csw•com邊的一抹白色,終於相信了小伍關於騎著白馬的少女的傳說。有時小伍編不出好聽的故事便求助於戰友,來自五湖四海的戰友們七嘴八舌,倒也能湊出些古怪的奇聞異事,讓小伍講給白瑪聽。
小梁說,她信了。
一個新兵在山路轉彎時車輪打滑,不小心把車開上了懸崖邊,後輪懸空,失去了動力。新兵在車裡嚇得尖叫。
沮喪之中,隱約懂得一些人生的道理,無奈沒怎麼讀過書,說不出來。
車裡,小伍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
吃著巧克力,聽著故事,聽著聽著,白瑪漸漸覺得這也是她自己的故事。自己從未離開過高原,而小伍代替自己去了群山的另一邊,那裡有巧克力,有漂亮賢惠的漢族女孩,還有小汽車,那小汽車的方向盤,可小了。
白瑪笑嘻嘻地看著小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聽懂了,但看表情,是深信不疑。
最後就連團長也聽說了,卻也只是笑笑,假裝不知。
小伍也成了車隊里一份特別的傳統,新兵入伍,老兵們便要講上一講小伍的故事。每年春天出發之前,戰友們便集合起來,準備好一塊巧克力,誰也不許偷吃,再琢磨琢磨,小伍這一年都經歷了些什麼?又該如何對白瑪講述?
徒弟好學,師傅自然也高興,神秘兮兮地摸出一盤磁帶放進車裡的卡槽,小聲而嚴肅地說,這是我自己的,別告訴別人,不然老子打死你。
嘿嘿,小伍哥,那人開餐廳的水泥,或許還是我們運的呢!
於是車隊里也傳開了小伍的事迹,一到然烏湖就偷溜出去,說是見過一個騎白馬的女孩。當然,這不過只是飯後閑時的笑談,誰也不曾當真。
他對白瑪說,按照我們漢族的習俗,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要穿紅色的東西,保佑平安。
見到老兵小伍,新兵收起害怕的表情,心裏踏實了不少。
小伍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說點什麼,憋了半天卻只憋出一句,你好。
嗯!一定是這樣的!小伍不會再來了,因為他要去別的地方,變成一個更優秀的人。
車隊賓士在高原上,小伍把著方向盤,搖頭晃腦地唱著一首老歌,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老兵給的巧克力捨不得多吃,淺淺咬了一口,很快在嘴裏甜膩開去,精神了不少。
小伍哥,你家裡人都好,我們也都好,你還好嗎?
小梁回到兵站,戰友們圍過來問,怎麼樣?
第一趟車跑了一個月才回營,小伍並沒有跟領導申請調動,他仔細想了想,這起初如天險一般的川藏線,似乎也沒有那麼糟。
白瑪感到心裏一空,那感覺就像,山頭的雪,忽然化了。
小梁被問住了,只能說,不會再來了,就是不會再來了。
在短短的一瞬間,白瑪的心裏似乎也不那麼難受了。
但小伍沒回答,也答不上來。只是撓著頭,傻傻地笑著。
每年秋天車隊再次經過時,戰友們會點上兩支煙放在路邊。
白瑪問,我記得你?似乎不太明白。
她有些擔心,若是這匹白馬不在了,自己也老了,如果再來一批新兵,誰還能認出她來呢?
第二年的春天,白瑪系著那根紅色的腰帶,等來了浩蕩的車隊,但小伍卻沒有來。
團長問,怎麼出去的?
湖畔的山腰上,藏族的少女牽起自己的白馬走上了回家的路,笑著思量起自己難以捉摸的心事。
人也許變了,但這匹白馬,他是不會認錯的。
次日,小伍忽然來了精神,好學起來,追著老兵問東問西,終於知道了八宿縣究竟在川藏線的什麼位置,也知道了這片湖的名字,叫然烏湖。
小梁點頭,白瑪說,那明年你再告訴我,小伍他好不好。
她似乎還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最後問小伍,你以後什麼時間來看我?
身後傳來野草窸窣的響聲,一回身,他見到一匹白馬。
川藏線上的汽車兵大都讀九九藏書書不多,原本只懂運輸石灰物料這樣的死物,不曾想,有一天會送起了故事。
就好像進了寺廟總要拜佛,到瞭然烏湖便來湖邊坐坐已經成為一種儀式,至於能等到誰,小伍覺得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小伍嚇哭了,老兵一個巴掌拍過來吼道,怕鎚子!你龜兒子能不能有點當兵的樣子!
車裡還是放著那盤磁帶,不過這次小伍知道了,唱歌的人,來自遙遠的台灣。
木訥的人自有木訥的言語,也有一份木訥的感動,小伍一個軍禮行在眉間,眼角流下淚來。
老兵也納悶,這小子一直都萎靡不振,為何忽然變了個樣子,莫不是這然烏湖的湖水裡還真有神跡?
一問才知道,他給小伍的巧克力已經吃完了,又好氣又好笑,心想,畢竟還是個孩子。
女孩看見小伍,遲疑了一瞬,忽然笑著揮起手來。
說來也怪,小伍沒來,卻來了另一個男孩。
她悄悄猜想過,是不是有誰,有些話,沒有對她說。
一列顛簸起伏的卡車排著隊,穿行在濃霧瀰漫的二郎山上。
在雪山包圍之中,然烏湖像一面藍色的鏡子,太陽住在湖裡,照亮了天地。
可是,貴州又在哪裡呢?那裡有沒有雪山和湖泊?那裡的巧克力夠不夠甜?
愣神了兩秒鐘,小伍忽然確定了,就是她。
白瑪纏著小伍先給她唱一段,小伍害臊地笑了起來,推辭不過,只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小伍說,不,我沒告訴他,是我自己出去的。
對了,小伍哥,我們告訴白瑪,你開上小汽車了。
一路翻山越嶺,小伍剛領沒多久的軍裝被濺了一身泥點,接連吐了一周,在暈車與高原反應之間掙扎,什麼都不想學,只想趕緊結束這噩夢般的旅程。
老兵聽完了哈哈大笑,沒有半分相信的樣子,笑罵道,老子當時就不該讓你鑽狗洞!你龜兒子著魔了吧!
她心想,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要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次年春天,小伍已經能在老兵的指揮下開上那麼幾段還算險峻的山路,算是同輩中的佼佼者。大家都誇他,老兵其實也是讚賞的,卻不願表示,只是有些不屑地說,小伍這小子,就會使牛勁,那油門踩得,發動機都快炸了。
小伍樂了,試圖向白瑪解釋,巧克力到底是什麼東西。
馬蹄緩慢地踩在野草上,發出更加緩慢的窸窣聲,慢得就像,有人悄悄地離去了。
小伍心想,這老兵倒也待我不壞。
白瑪問,不會再來了,是什麼意思?
白瑪看見小梁,微微一笑,說,你來啦。
白馬上了年紀,即使馬背空空,步履也蹣跚起來。它時不時停下腳步,望著起伏的遠山,山那邊有萬花筒一般的花花世界,有很多很多的白馬,還有一個它很久沒再見過的少年。
一年後,小伍又因為鑽狗洞被抓住,這次老兵也生氣了,問他到底出去幹嘛,小伍只好老實交代。
就這麼送給了陌生的女孩,那感覺竟比他自己吃了還甜蜜。
他還告訴小伍,兵站附近有個湖,當地人有傳說,說是神湖,湖水治病,你去散散心。
小伍自然也沒在然烏湖再見到過任何一匹白馬,更不要說騎著白馬的女孩。但他自己倒是想得通,日子總要過,車也總要跑,在這生死難料的旅途中,用一個傍晚的時間來等待,是他所能做的最快樂的事情。
翻二郎山之前,小伍聽到老兵給家裡打電話,老兵說,如果回不來,我寫了封信,交給團長了。
那笑容里多了幾分風韻,少了些許燦爛。
出發前,沒人告訴小伍川藏線是什麼樣的,他只得到一句簡單的忠告:聽老兵的話。
小伍哥,白瑪結婚了,對象是個八宿縣城裡開餐廳的人,戰友們還湊著給了個紅包。
女孩說,我十六歲,你幾歲?
正是春天,白馬背上的女孩被夕陽拉出一道剪影,那影子越來越長,像一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