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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颱風、植物園

妹妹、颱風、植物園

作者:角男
「嗯。」妹妹點點頭。
往林中走了幾步,妹妹拿出手機拍照。
沒想到會突然說起這個。
「全家肯定沒有,其他任意24小時的便利店也沒有,汽車店有許多,電影、展覽、話劇、圖書館沒有,超過二十層的大樓沒有,洋房沒有,裝飾著書本和油畫的咖啡座沒有,如家有一個,星級酒店沒有,法桐大道沒有,」我向前伸出手,「森林有——」
「我也是!」我也大聲回答。
「哇,真是個聰明的小孩,以後肯定不得了。」除了我家親戚,周圍的遊客也齊聲稱讚。
溫室的頂層沒有完全封閉,疾風湧入了窄小的窗口。
結婚第二年的一個深夜,接到了妹妹的簡訊。
措不及防的問題,我頓了一下說是後者。
我想象著風鈴草細密的小花綻放時的情景,藍色、淺黃、淡紫、淡粉——不由一陣目眩。
「哥哥,去那裡吧?」妹妹指著遠處挺拔的喬木,拍拍我的肩膀。
「哈哈。」妹妹笑了,我也笑了起來。
妹妹點點頭。
「走吧。」我說,「去溫室一。」
聽說喜歡夏天的花的人會死在夏天,爺爺喜歡的是什麼花呢?花圈背後的綠地里遍開著紫色的繡球。
我想說的,妹妹大概已經懂了吧,我想說,妹妹。
一米開外的水面上漂著一隻紅氣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妹妹。妹妹明顯被嚇著了,「你呀!你呀!別又掉到水裡去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盛夏。
「噗嗵!」
「睡了嗎?能打電話?」
「颱風每年都來,」
當時我是怎麼回答的,現在已經不記得了。似乎是立刻想到了不吉利的答案,但又用另一個玩笑搪塞了過去。
「咚!」跳入船艙瞬間,船底發出巨大的聲響。我眼前一黑,「糟糕」,船底一定被踩脫了,要掉進水裡了。但低下頭一看,卻好端端地站在那兒。
「怎麼弄男人最舒服?」妹妹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喝過了酒。
「我還是第一次來植物園!」妹妹用歡快的語調大聲說。
因為靠近她培訓的酒店,所以約在了這裏。
妹妹的脖子微微泛紅,耳朵下面露出一片粉色的肌膚。
「我們住在市中心較為繁華的地方,因此即使過了0點也不覺凄涼。我和平時一樣,在全家買了一杯咖啡,然後提著袋子一直走。」
妹妹像是珍珠鳥似的在我肩頭睡著了。
之前就研究好了,先去參觀展覽溫室一。
站在門前,可以清楚地聽到門板轉動的「read.99csw.com吱呀」聲,接著是「稀稀疏疏」的衣物摩擦聲。我轉身擰開了洗手台的龍頭,龍頭呼嚕了一下,「嘩嘩嘩」地流出了清水。
向外眺望,植物園出乎意料的寬闊。地平線的彼端,樹冠上竭力生成著雨雲。
「……就是性格不合,」
我們沿著主路走了五六分鐘,左方出現了一條墨綠色的小徑。
「和——分手的時候,」我說,「當天就提著行李離開了一起住了五年的公寓。」
我想將這天空、雲層,以及一部分的一切與誰分享,然而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
「哥哥,」妹妹忽然說,「世界上真的存在等價交換原則嗎?」
我們在綠色的長椅上坐下。
那之後的一年多里我們都沒有聯繫。春節的大家庭聚會我也沒有參加。假期里我和妻子去了伊斯坦布爾旅行,本想去北海道,但因為妻子的公司旅行已經去了兩次日本,只好作罷。
寄住的酒店裡種著棕櫚,紅掌也隨處可見。
急匆匆地詢問了已經做過的程度,又急匆匆地講解了技術。
「颱風就要來啦。」
「嗯?」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現在的我,住在一幢三十三層公寓的頂樓。」
獲得表揚的妹妹臉上紅撲撲的。
「只是過了一條高架路。」
「我男人在洗澡,馬上就出來了。」妹妹說,「快點,教我,」
我們沿著森林走了一會兒,繞回了園內。妹妹想上洗手間,我們在門票背面的導覽圖上找到了衛生間。
爽朗的日子,我們開著租來的汽車沿著海岸線漫遊。低壓陰鬱的日子則待在室內,躺在濕乎乎的床單上,大口喝下冰水。
之後我們在唯一的一條小道上迷路了,茫然地拖著步子走著,疲憊地坐在了開滿彼岸花的山坡。
「為什麼在日出時凋謝的花會被叫做Morning Glory呢?」前妻漫不經心地問著,把花汁塗在輕薄的指甲上。
等待著正使用男洗手間的妹妹,不由得就想起了這些。我在不知不覺中把門票一折為二,疊成了小小的紙船。
整個溫室一中除去售票員依然只有我們。我和妹妹根據指示牌找到電梯,上到了七層的觀景平台。
坐在寫字檯前,可以看見遠處密植著大廈的地平線。如果躺在床頭,整個窗框里就只剩下天空。
「牽牛花的學名叫做朝顏,這點你應該也知道吧?但英文名叫做Morning Glory的卻是另一種植物https://read.99csw.com夕顏,又叫月光花。」我把看了一半的推理小說向下壓在床單上。前妻靠在另一頭玩著今早布置在屋內、此刻已然凋去的花的屍體。
妹妹不作聲。
那是一個暖融融的初春下午。親戚們相約遊園,那時母親那邊的五姐弟還很容易湊在一起。
面前的水杉真漂亮呀,不對,應該是柳杉吧,之前在植物圖鑑上還看到過一種墨西哥落羽杉,不知這裡有嗎。裸子植物,高大優美,雪松肯定是有的、白皮松、龍柏、羅漢松、香榧也都漂亮,身姿超拔,高潔優美。
「哪個小學這麼先進?還有游泳課?」看客們一片驚嘆。
妹妹凝望著開滿彼岸花的山坡的神情,讓我想起了媽媽的樣子。妹妹大概也有過近似於孩子的什麼吧。
如果只拍眼前的一片,大家都會相信是在熱帶吧。
隨後就接到了妹妹的電話。
附近沒有更高的建築,橘紅色的雲層反射出都市的橙光照進屋內,不開燈也能看清筆記本。
踏入溫室就被空氣的濕度震住了。再踏進一步,激烈的熱帶植物們就佔領了眼球。
細密的雨絲沒完沒了地灑落在湖面,俯倒的彼岸花莖,遠空鐵塔,岸邊的小汀和妹妹的拎包都乖乖地淋著雨。
雲層應該也有正反之分吧。那麼雲的正面是由都市照亮的這面,還是月光照亮的那面呢?
「嗯,」我也將視線移向天空,「颱風要來了。」
「哈哈,多少是存在的吧。來看植物不也買了門票嗎?」我做了個鬼臉。
旅途的盡頭,下起了雨。
彼岸花是大學時的女朋友喜歡的,以至於用作了聊天室的網名。我們大一時認識,大一時分手。畢業后她沒能成為畫家,回到故鄉開了一間兒童畫室,此時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古希臘人認為人去世之後會變成植物。貝爾蒂斯變成雛菊,雅辛托斯變成了風信子,達芙尼變成月桂樹,阿多尼斯變成了側金盞花。這樣一想,在植物園說起這個就也十分自然。
「什麼事?」妻子出差了,我一邊打遊戲一邊回了一條,猜想大概是問畢業設計。
「哥哥,還記得爺爺去世時的事嗎?」
午夜時分,都市微弱的鼾聲從遠處飄來,人間彷彿遙不可及,秋蟲的鳴噪卻一直升上了三十三層,著實不可思議。
從高處看去,密林中的路徑並沒有變得清晰,而是愈加混沌,就連出入口也看不清楚,彷彿永遠無法抵達了。
殘荷有著九-九-藏-書宛如灼燒過的葉片邊緣,捲成了皺巴巴的咖啡色,上面淺黃色的脈絡十分清晰,中心與葉柄連接的地方還有些綠色;蓮蓬則徹底地枯萎了,我伸出手去又立即縮回,轉過了臉。
剛才在「你們看這塊石頭像什麼」的搶答環節中,她表現得十分出色,然而那只是我故意讓她。「這塊石頭像什麼」這種遊戲,即使是小學生玩過一次也能記住全部的答案。但大人們卻樂此不疲地一再提問,近似戲弄。
「我以為得花很多時間,」我望著雪松微微搖曳的樹冠,想著雪落在上面的樣子,「其實只用了三個小時——」
那一年,我匆匆地從學校趕回來參加葬禮,許久不見的妹妹已經是高中生了。在靈堂門前,妹妹第一個走出巷口迎接我。
沿著卵石鋪就的小徑走出一百米,右手邊出現了一片明亮的水面,水面呈L形向遠方延伸,盡頭就是展覽溫室一的鋼結構屋頂。
我把能想得出的裸子植物在腦子反覆數著,來植物園真好。
等我自己游過大半個池子,大叫著「媽媽媽媽」從茶樓前面爬上岸去的時候,幾乎半個園子的人都圍過來了。
妹妹拿出保溫杯,倒了一杯熱水給我。喝過水后我們抬起下巴,一齊仰望水杉高大的樹頂。
噢噢,好像是有這麼一件事。小學五年級,還是六年級?如果是我五年級的話,妹妹只有幾歲?
「我也記不清。」
「嗯。」妹妹先是點頭,又說,「可能會吧。」
從溫室一後面走出去,經過溫室二,盆景園,植物大樓,木蘭園,牡丹園。我們像在競走,一刻不停地向著導覽圖邊緣高聳著的喬木林走去。
只有妹妹一本正經地回答了:螃蟹,獅子,雨傘,元寶,菩薩,知了。
當我們最終在喬木林邊緣停下腳步時、都有些氣喘吁吁了。
這樣說著,腦中卻跳出了一個鮮明的場景。
我從男洗手間里出來的時候,妹妹正尷尬地站在女洗手間門前。
植物園十分蕭條。
「嗯。」妹妹答應了一聲,隨即掛斷了電話,我卻再也沒有睡著。
沿著遊客路線例行逛了一圈,拍過紀念照之後,大人們帶著大表姐去茶室。我們四個小小孩就由一個近似保姆的姨娘帶著去坐船。
「怎麼了?」
走出小徑,前方就是寬闊平整的水泥橋面,橋的那端是十層樓高的鋼結構溫室一,巍峨壯觀。橋面中央排列著幾十缸荷花,此時已經凋敝,兩個工人正在將它們搬離。
工作日本就沒有遊客九九藏書,又遇上這樣晦暗的天氣,簡直闃野無人。但我總覺得即使眼前的所有空間都鋪滿了嘰嘰喳喳的孩子,這分蕭條也將只增不減。
「不得了了,有小孩掉水裡了!」大人們都驚叫起來。
「不錯啊!」我揮了一下手臂,「培訓賣汽車?會來工作嗎?」
碰頭之後我們就去售票亭買門票。
「喂,想要氣球嗎?」
「用這邊吧,我在門口。」
「市實小,是市實小。」
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教了她?
「素不相識的三個人,各自住著一個房間。我那間最小,但最安靜。」
離婚幾個月了,還沒有和任何人說,然而妹妹打電話來說想見面時,卻出乎意料地都告訴了她。
哦,這麼說確實是小學六年級,游泳課是從四年級開始上的。拜這個惡作劇所賜,我得以一窺成年人的內心世界,生成了「大人也不過如此」的想法。然而對於我個人基因上的缺陷,卻沒有絲毫的警覺。
有多久沒見面了?想來想去也算不清楚。
水邊有個木碼頭,旁邊系著幾隻遊船,其中一隻的船頭曬著兩雙運動鞋。
「性格,其實就是個性。怎麼說呢,性子,格調,調性,也就是對現實和周圍世界的態度……」面對妹妹的沉默,電話里的我愈加滔滔不絕,卻幾乎要哭出來。
妹妹眼睛一亮,沒有等她回答,我就向紅氣球伸出手去,以自由泳的姿勢撲入水中。
觀景台又高又寬,本該向下觀賞熱帶叢林,我們卻一直望向外面。
「像你情人的名字,」前妻突然說,「朝顏和夕顏,你喜歡哪種?」
暮光透過雲層落在花瓣的邊緣,我們坐在靠近坡頂的長椅上,面對一片寂靜的湖水。妹妹大概是走累了,把腦袋倚著我的肩膀。
我與剛剛分手的前妻曾經好多次去熱帶的小島旅行,結婚之前、結婚之後都去了,每次都會在一個地方待上好久。
妹妹從小學到高中都是三好學生,我想她的工作一定也會順利的。
「最後一次了。不可能在一起了,我不可能跟他回去。」妹妹說,「想要他永遠記住我。」
粗壯的棕櫚樹下,幾個形狀各異的枯木容器中蝴蝶蘭正在盛放,各色紅掌、鳳梨錯落地布置在周圍。再往後,幾百盆含苞待放的風鈴草鋪展開來,一眼望不到盡頭。
「你第一次?」
為了和同學擁有共同話題,妹妹初入大學時要我推薦動漫給她看。已經工作了那麼久,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我猜測妹妹這次是要交換什麼,但也https://read.99csw.com無從想起。
「嗯。」妹妹把拎包交給我、走了進去。
我們高亢的聲音隨即被吸入綠海,只有妹妹的鞋底踩在柏油路面上發出「篤篤」的低音。
「那次真是嚇死我了。」我從遊船里跳回岸上,妹妹走過來把我牛仔褲側面的灰塵拍掉。我們繼續往前走,小徑變窄了,妹妹貼著我走在身邊。
同一個工作人員走出售票亭,看了我們兩眼,走到入口處撕下票根。
碼頭邊插著「請勿戲水」的警示牌,紅漆已經斑駁了,一旁管理室也沒有工作人員。
媽媽把渾身滴水的我一下抱到懷裡,狠狠打了兩下屁股,我就配合地哭了起來。爸爸對周圍的人大聲說:「萬幸萬幸,還好他們小學有游泳課,學了兩年,淹不死了。」
女洗手間的門被鎖上了,我回到男洗手間里看了一下,這邊的格子沒有鎖。
我對妹妹這樣說著,側過身子往裡走。
工作人員從鐵柵欄里把票遞給我,正面是一張金桂的照片,寫著植物園的名字和門票序號,翻過來是一張全園導覽圖。
「不是很久以前,但一點都記不清了。」妹妹的腦袋一直擱在我的肩膀上沒有挪動,我感覺她的體重不斷不斷地消失了。
雖然只是性格不合,但的確也因此觸發了世人都可以理解的事件,這種無聊的故事,還是埋入地心的好。
「在我剛進大學那會兒,認識了幾個影視編導系的朋友,他們帶我看了一部電影。那是與我們相同的時代,電影中的人們生活在一個虛擬的電子世界中,只要將車向著城市的邊緣一直開去,就會看到綠色的網格,那是還沒有貼圖的世界邊緣。」
「是這條吧?」我拿出門票對照導覽圖。
「新公司的總部去過了嗎?」我問妹妹。
對於這樣的妹妹,我感覺十分羞愧。
「朝顏在清晨綻放,正午時分凋謝;夕顏則在日落時分盛開,第二天日出時凋零。哦,夕顏還是《源氏物語》里源氏情人的名字。」
「呵。」
「從那裡到這裏,只有四十分鐘公交車的路程。」
「啊?」
「性格不合。」
小木船晃晃悠悠地漂到水中央,園子里的水池都不寬闊,只有小孩會覺得有趣。妹妹是第一次坐船,興奮又緊張地抱著膝蓋,竟然連肩膀都僵硬了。
「像超獸!」「像漢堡包!」「像火箭炮!」「像大姑父的頭!」我故意這樣回答,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跑了幾步——
她那紅腫了眼圈、穿著黑色喪服的少女的倩影,實在是美艷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