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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少女駱菲池

懷念少女駱菲池

作者:涼炘
「這事兒我早八輩子就知道了,咋了?」
「你們學校好不好?搞電影累不累?」
「純燒錢是一方面,關鍵是作品不好,若是真鬧大動靜,花大功夫展了,老爺子一生名氣都得毀在上頭!何必享了一輩子盛名,跌倒在這最後關頭哪?不值當!」
所以我一直心含愧疚,我不應該抽煙,就更不應該給女孩兒發煙。
但她不理我,完全不理我。我怒火中燒,扭頭想甩她幾個白眼花子,可是她不看我,完全不看我。我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怎麼一下子問出這麼多問題?婆婆媽媽的。我父親曾經教過我泡妞的技巧,他說過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和女人相處,盡量少說多聽,女人說得多了,剎不住車了,也就把你當自己人了。男人若是說得多了,那可就變成女人了。可惜這道理我難領其要,更別說是學以致用。
「怎麼不滿意?非常滿意呀!」
就是這種可愛無敵的面片,在事發那天中午,成為了我與駱菲池之間的導火索。
錢家院子里,我這輩份上只有我還在念書,大多兒女都奔赴國外,要不就是廣上深杭。納了血悶,外地人愛北漂,他們卻愛往出跑。弄得我肩負一籮筐無處釋放的母愛,整日在各式各樣的關懷中度過,如同淋沐著蜂蜜搓澡,嘴裏還含塊兒蜜餞。
這個世界對友好的人很不友好,主動結束冷戰的人,往往不會落個好下場。但我還是硬著頭皮來了幾句。
「駱大小姐,我不懂翡翠,更不懂雕刻,這兩樣你懂嗎?你顯然也是不懂。你沒聽我舅說嗎?說老人家這次雕得不咋的,大展三十天,那要臭名遠揚,屬於自毀偉績,我們兩個門外漢,操的是哪門子心嘛。」
「我的爹從前告訴我,老了,就不要再雕。為啥?人老啦,返璞,歸真。什麼是璞玉?那是未經雕琢的美玉。璞玉才能和春芽兒有得一拼嘞!那才是大造化、大境界。」
「放屁!」
可那老頭總聽不見,或者故意不聽,裝瘋賣傻。反正勾著脖子,揚起耳頭像個傻娃娃。我大姑重複得多了,就懶得再講話。老頭卻來了勁,說菲姨貌美如花,說菲姨乃神女下凡塵,無所之不能。拆遷辦主任、文宣部委員、施工隊的挖掘機、地產商的賓士車,膽敢四處挑弄街坊鄰里,三四年下來,把地皮上的一切都抓干撓凈。卻就是不敢拆菲姨庇佑的錢家宅子。
「看吧!好好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呀,對老物件兒感興趣的,沒幾個啦!」
他每天下午都坐在那兒,常是拎個馬札,召集三五同齡侃友——也是各帶一馬札,一齊駐紮于院子門前。僅需個把鐘頭,瓜子殼就嗑了滿地,吐出口的痰,磕出來的煙末子,都「啪」在石板上。沒關係,用老黑鞋碾一碾了事。場面怎一個瘡痍了得。牙掉得只剩三兩顆,被沒有過濾嘴的大前門熏得黑黃黑黃的,京片子里的兒化音卻未落下。從宇宙到塵埃,老頭兒們無所不談。
我與駱菲池從沒有斷過聯繫,不密切,似舊友。她畢業后,在北京跟劇組,總跑龍套,也演過兩個小角色。在某些名不見經傳的時間里,我們也約著一起吃個飯。印象最深的是,她開的那輛二手的大眾車,車型硬得像塊板磚。板磚里走下一個駱菲池,長發飄飄,眼目柔和,老遠的就喊我銅錢兒。席間,路上,總在埋汰我,拿我尋開心。
因為這面片兒的味道,成了駱菲池的舌尖摯愛,以至於慫恿我故意將之剩下,隔夜才吃。她曾說過,和這回了鍋的酸湯羊肉面比起來,她大學前兩年吃的食堂拼菜簡直是狗屎大雜燴。這話非但過分,還連她自己也罵了,我捧著碗,驚訝地望著她,欽佩於她的修辭,並說了一句「這兩年你吃屎長大的」?——沒想到,她可以運用誇張的文學藝術手法胡說亂扯,而我卻全然不能。當即就跟我翻臉,說我壓根不會說人話,把筷子一甩,帶著油花到我身上。短暫的友誼,嘎嘣脆地破裂了。read.99csw•com
「面片兒事件」發生前一天,我在屋裡躺著看小說,駱菲池忽然闖進來說,「銅錢兒,我發現一個大事兒,我覺得得跟你說。」她一躍而起,撲到我床上,壓低了聲響跟我說了一大串子話,愈聽我愈想笑。
我是一百個不情願,「駱姐姐」仨字喊出來,險些癲癇。沒承想,剛出門,她竟然幽幽地飄出這麼一句:

3

「你幹啥呢?牆上有錢?快來啊!」
我記得那是初冬時候,我一睜眼,枝上伏霜子,大姑烙餅子。窗上的冰花剛成氣候,在那等著。我一哈氣,她們就興奮地融化,之後則更加壯大地盛開。並肩捂暖的小喜鵲,好好兒地在電杆上站著。爐上熱著大半碗剩面片,剩面有奇香,剩面里的土豆、豆角都褪了倔脾氣,吃起來軟綿綿。整個人渾身酥麻。
「銅錢兒,你八三年幾月?十一月是吧?人家九月,就叫駱姐姐。」
「你到底從哪來的?浙江還是江蘇來著?」

6

「什麼叫雕完,什麼叫沒雕完?言過不及,水滿則溢,雕盡失意。我們中國人的山水畫里,就有留白的技巧,留白,是怕人手笨拙,毀了那參不透的禪意。雕刻也是藝術,怎麼不能有?」
百年好合,皆大歡喜
「什麼叫沒意思?那你說什麼有意思?」
駱菲池看看太爺,老人家皺紋本就細密繁多,笑起來更是眼睛都找不見了。她看看太爺,看看我,又看看太爺。「老爺爺,您覺得……咱家這批作品,咱雕得滿意不滿意?」
「老爺爺每天遛著鳥兒,滿世界宣傳,和他那幫老夥計成天吹牛呢,結果,只展一天,他全蒙在鼓裡。」
黃昏時醒來,吃過晚飯,駱菲池說要去庫房看看那批翡翠。
駱菲池稍稍點頭,眼光裡帶著同樣的疑問。
「太爺,你這件東西,還沒雕完啊!」我說。
這句話把我一槍崩醒,我的天這還得了。便連忙坐起來,伸手順著她的脊椎骨捋下去,給她順順氣兒,淡淡的粉色毛衣,觸感綿柔,怎麼裡頭套了這麼一份愛炸毛兒的靈魂!
我吹起口哨來緩解不堪,吹的半段《冬雨》,心想這歌與她耳機里時常飄出的大提琴聲不符。又改吹《卡農》,發現音域不夠,吹破了。
那時候北京人不興戴口罩。巷子阡陌的,天空也騷氣,你一看它,它就把白雲裙擺撩起。裡面兒一片瓦藍。日頭垂危,五六點半,我們倆,左右落座,紅燒鯽魚味道的炊煙混著冷風吹過,景緻是頂好,可場面十分尷尬。
「別叫駱姐姐,叫我小池就行,太肉麻了。」
「那這不是赤|裸裸的欺騙?」
我發誓我是奉我親娘之命,去駱菲池屋裡拿一把雞毛撣子,才擅自進女孩子廂房的。被子也不疊,化妝品撒了一桌子,簡直邋遢。桌上都是稿紙,隨便抽一頁,鋼筆字扭扭歪歪。
頹敗,慚愧,又歇斯底里。
那天我坐在房頂上,瓦片兒里螞蟻搬家,估計是要下雨。蠢的。既然選擇了房頂,那不論搬到哪兒去,都是瓦片。左邊的瓦片,和右邊的瓦片,有什麼區別呢?又何必搬呢?估量起來,興許也沒轍,感知到了暗色雲層,就是得搬!哪怕大動干戈,從左邊雜草糾纏的瓦片,搬到右邊鳥糞橫疊的瓦片,把肥胖的蟻后折騰個半死也在所不惜。搬了,對得起祖宗千萬年來的思維造化,搬了,心裏才踏實。這就叫做「天性」。
她的背後,是金光灑遍的,毛衣針線勾勒出的神秘花園。我靠在門框上抽煙,想喝酒,喝醉了,覥著臉,貼上去,再把那種氣味聞上一遍。她是那樣好奇、激動與快樂,拿小手比出照相機的框框,嘴裏頭「咔哧咔哧」地響著,讓她多看一會兒吧,我心想。
就比如這幾天,我壓根兒不想理駱菲池。每天半夜九*九*藏*書,被一個男的騎車子捎回來,二人還膩膩乎乎,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手,打情罵俏!那男的一看就是個二刈子,穿個大風衣自以為是許文強,長得像個外國人似的,鼻樑恨天高,我隔著窗子問過我爺爺了。我爺爺說一副洋人長相,還沒我一半兒好看。
我趕緊把煙一甩一踩,「太爺好,我帶她來看看」。
錢家這二環內三連院的老宅子沒給人拆了,多半兒因為他。他嘴裏時常念叨著菲姨,動不動就拿菲姨說事兒。就彷彿菲姨是他一生所愛,他一提到「菲姨」,我腦子裡頭就響起「苦海……泛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唉……沒意思。」
「我雕了一輩子,帶著個工巧之心,極盡琢磨。到頭來,竟沒有一件的美,足以與草地上這點春芽兒比試比試的。春芽兒,知道嗎?隨處可見的那草芽兒,你瞧瞧,瞧它身上那無窮盡的可能性,瞧它那刺破大地的尖尖兒子,那活靈活現,這觀音像里有嗎?翡翠,說白了,綠不拉嘰石頭一塊兒!」
她左手扯掉我的書,右手把我拽起來,細胳膊細腿,力氣還大得不行。雙馬尾辮子逆著光,頑皮的髮絲閃閃亮。

4

我把這些細枝末節都搗鼓給駱菲池,她端著我的水缸,邊聽邊喝。愈喝呼吸愈急促。
「你脖子上掛個硬幣幹什麼?」
我進了堂屋,被三姑父抓上手肘,一把推到駱菲池面前。
她來我們家以後,我們之間交流甚少,大多客客套套,招呼問好。她這人有點魔怔,出門早,回來晚,車子騎得比風快。我大部分時間不知道她在忙乎什麼,總是舉著一個紅色照相機,弓著腰曲著膝蓋在院子里來回比劃。
「你和你那舍友為啥吵架?」
「你怎麼弔兒郎當的?這事兒你就這麼看著?不覺得狠心?」
可她搶著先說了一句:「最近一個一線導演拍新片兒,選角有我名額,女四號。明天去上海面試,你說我有沒有戲!」
聽到這麼大新聞,無數拍賣行、展會公司上門求見,太爺的廂房整日人滿為患。在我記憶中,那時候老宅子里最常見的景象,除了大人們相互冷戰,就是一個又一個中年男人,提著公文包,興奮地來,搖著頭走。
「你小聲點!我媽可不讓我上庫房來。鑰匙十分鐘之內放回去最好!」
能自娛自樂,和影子玩拳擊
我家祖上是宮廷裡頭的御用雕匠,到了我父親這一代,早就不雕了。不過家裡人從事的生意都跟翡翠有關,幾個姑姑都是開展會公司的,舅舅們都在潘家園開店,搞文玩兒古董,三舅還說,這次展覽確實不辦為好,因為老爺子這一批作品雕得實在不咋的,品質參差不齊,件件都失水準,是砸牌子的作品。
那裡盛開著,我與寂寞的婚禮
「你手上摸的那!馬上要搞展覽啦!」
「哎我說,做小輩的,咱嘆口氣就得了。難不成你要我去管管我娘老子?我咋不上天呢我。」
忽然,背後響起老人的聲音,「小駱啊,銅錢兒也來啦?銅錢兒!瞧你個小煙槍!」
「哎!我操,這你可不敢亂說,駱大小姐,你有沒有良心?我們家——」
不過到頸部以下就忽然不行了,華服線條粗糙,像個學徒雕的,兩隻手,手勢指形正確,卻也只停留于正確,半分英氣也不存在。再往下,徹底拉鍋了,簡直不堪入目,蓮花寶座雕得一塌糊塗,花瓣模糊,臃腫敦厚。寶座之下,留了翡翠原石的邊角料,竟都沒有剔除?這顯然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這是什麼意思。
我嘆氣,伸懶腰,好不自在。
院落已不歸錢家所有,它被人辦起一個小展館,門票九十八塊錢。我交了錢,偷偷再上房頂去,竟無閑心坐著,踩兩片兒瓦站在那,蟻群銷聲匿跡,或許是我近視了許多。肺癆纏身的雲層,莫read.99csw.com奈風格的京城。一切讓人無語。
駱菲池在小棚里鎖了車子,舉頭望見我,竟也想爬梯子上房頂玩玩。梯子高大,她爬了一半兒,向下張望,便不敢再動。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在那兒倔著。我把她拉上來的時候,臉上燒開一叢烈火,真浪費,我人生中唯一的「初拉」就這樣交代了。我以為她是來找我彌補友誼傷口的,來找我和解的,沒想到,踩到瓦片之後,我的手被迅速甩開了。他媽的。
有一次我本要說一句:太爺去世了,院子賣了,家裡人都要搬走,你要不要抽空兒去看看?以後沒機會了。
她聽我說著話,握著我的胳膊,滾燙的手心兒汗滲出來,像塊熨斗。又嘟嘟囔囔回了我幾十來句,語調忽明忽暗,鋒利裡頭透著婉轉。下床倒開水,摻了涼水遞給我喝。我喉嚨溫熱,恰逢陽光和煦,被窩兒里舒坦異常,迷迷瞪瞪,就要睡著。隱隱約約,聽見她又說了一句。
竟然是太爺爺,佝僂著腰身,從庫房隔間的門帘兒背後殺出來,手上拿個電筒。還順手把大燈閘拉開,場面一時轟然明亮。所有陳列物一齊撒了歡兒,反射著璀璨紛亂的光,好似在爭寵。
「我看他們是想把錢省下來到時候分家!」
撥開床邊的帘子,四合院里的人正圍爐閑談,幾個表姑、表叔、舅爺,連同二爺爺,一同指著門口的曾祖父議論,不停地說他壞話。大致意思是什麼臨了臨了兒了,還瞎折騰。是什麼越老越不懂事,像個混小子。還有什麼,裝糊塗,翡翠雕得稀巴爛之類的。反正成天就這檔子破事,折騰了半把月了,我耳朵都聽出了繭。

2

我大姑,在飯局上,經常糾正。她說,「菲姨不是個人!」她說菲姨也不是個神,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意思。「非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非遺,就是您老人家手藝活的意思」!
「小駱啊,把這當自己家就成,有啥事就找銅錢兒,你們同輩人,說話方便。」
太爺牙口不全,講話漏風,聲音啞啞,勉強才聽個全乎。
「關鍵這回還是光展!還不拍賣,純燒錢!」

1

「玉不琢不成器,年輕人得成器。琢磨簡單,還原難。最終,若是琢磨得放也放不下了,世故了,小心眼兒了,追名逐利,庸庸碌碌,半點兒靈氣都琢盡了,那可就是活死人!」
太爺爺再也不在門前閑坐,整日怒面而行,招呼來一幫行業內的老夥計,將一整個項目外包給上海的展會策劃公司,乾脆開大閘放大水,決定再增加兩個展地,杭州與蘇州,費用直逼一千萬人民幣。弄得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宅子里紛爭四起,各門戶勾心鬥角,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雞血沖淡了人血,血緣淪為笑談,那可是說翻臉就翻臉。從沒有人想過,原本和睦的家庭關係,竟因一個外家女孩兒的到來而土崩瓦解。
那是我們家最老的人,我也不大認識他。打七歲隨父親北上入門起,我跟他講過的話不超十句,我可不好跟他講什麼,就連駱菲池都要比我講得多,那爺倆兒整天寒暄問早。我只知道,那人是我爺爺的父親的二弟,算我二太爺。
駱菲池把耳機摘下來,把腿盤在一起,也不嫌臟,這一舉動干翻了無數螞蟻,偉大的搬家路線徹底炸裂。
「大中午我睡哪門子覺!」
「……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大家都聯合起來了,這樣不對!我得告訴老爺爺這件事,我得讓他知情。就算是展覽他撿的破塑料袋子,我也得讓他知道這破塑料袋子只展了一天,而不是他預想的一個月。何況,那不是破塑料袋子,那是翡翠。我看不出翡翠裡頭的門道兒,但我知道老爺爺雕了一輩子。」
「你看,這觀音像,有什麼不一樣呀?」
她表情驚訝,撲騰坐起來,「你知道了?」
我走過去,勾著頭好好九*九*藏*書揣摩了一番,並沒有什麼不一樣。菩薩鼻眼精細,耳垂圓潤,如有靈駐。不過?
終於,一連小半月的掰扯下來,他們想了個法子。所謂「兩全其美」的法子。他們決定,展會辦還是辦,但只辦兩天,北京一天,上海一天,專門兒找老爺子去看的那天,裝上樣子,老爺子一走,立馬撤下。簡直聰慧異常。
像一塊頑石,也像一塊璞玉。
「……」
駱菲池天生克我,這就是「天性壓制」的結果。
「你快點的!下來!你三姑父有個老戰友的女兒來了,也是個大學生!你們倆有共同話題!」
「啊個屁啊!」
遠遠兒的,我隔著兩座水缸,頭一次看見駱菲池。站在堂屋裡頭,裹一身白色羽絨服,和長輩客客氣氣的。臉上半塵不染,笑起來掛兩顆青梅似的窩兒,青梅煮酒,不教露出半點邪性來。聽三姑父那位老戰友叔叔說,這女孩兒脾氣倔,和寢室裡頭一位室友鬧翻了,從此二人整日冷戰,她不想在寢室住了,學校離錢兄弟家近,先在這托住上幾天,家裡頭再另給安排住處。三姑父拍胸脯說安排個球,要當親閨女一樣待著,住多久都成。
駱菲池還沒來的時候,我的日子談不上風生水起,但至少也得是鼓瑟和諧。
我走路鬼鬼祟祟,她則大步流星。院牆上的白漆是那樣寂寞地在潮氣中龜裂捲曲,在烈陽中碎裂一地,無人收拾也無人注意,自顧自詠唱著生老病死的邏輯。這樣的過程富有美感,簡潔有勁兒,相比之下,人世上那麼多寂寞與曖昧,顯得過於廉價腥膩了。
「哦。男的女的?」
我便說:「當然有戲。」
駱菲池連忙站起來微微鞠躬,「老爺爺!你也在這兒啊!我來看看您的作品!」

5

當天下午,駱菲池騎一輛天藍色的自行車,左拐右拐,從很遠的地方騎過來。在房頂上,她找我要了一支煙,這支煙抽罷,她到底還是沒忍住。順梯而下,放倒梯子,跑到大門之外,與太爺捂耳相言。
「人一輩子,該是這個過程。」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再往前數上幾天,是個禮拜天,我著涼,渾身發燒,右眼都跳出三界外了。母親用小石子砸我下來,還說我陽氣過盛,應該去打籃球,或者做家務。就好像早晨的地不是我拖的,晌午的爐不是我燒起來的一樣。
我兀自發著呆,嘴上哼著曲兒,竟又把駱菲池激怒了,也不知她整天哪來那麼大火氣。把我頭扭過來,強行塞進她的眼光里。可她長得嫩,細眉毛,小唇旖旎,也震懾不到我。
在眾人走盡之後,一個老者,站在硃紅色的大門之前,面對蒼穹,沉默佇立。
眼下遊人寥寥,日光直曬,接近昏厥。昨日重現了,那是搬遷離散的家族。幾個舅爺氣短腮紅,指點著進出不絕的搬家工人,吹起無數個減震氣包,運走一箱又一箱的碧玉翡翠。
在這樣的時刻,我忽然想起我們仨在庫房中談論翡翠的那一夜。我們曾經共用過一段非常好的時光,它清澈,衰老,富有生機。
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天若是要我寫上一篇《背影》,我就得這樣寫:少女放下梯子,死盯著房頂上一位屁滾尿流的朋友,那眼神一半是鄙恨,一半是同情,彷彿對方已無藥可救。而她那位朋友,被少女的目光蜇傷了,他迴避她,就像迴避瀑布洪流與燦爛千陽。少女不能再等,她轉身留下她寂寞的背影,步履急促,彷彿身後的大地都在陷裂,哪怕慢一丁點,就要萬劫不復。有幾道光綁在她的腳上,有一些雨點點綴她的額頭,她劃破了院落里討論陰謀的人堆,從中一閃而過,奪門而出,像一棵刺破泥濘的春芽兒。
很像日喀則雪峰間,拐彎抹角處的冰河,冰河旁兀自萌發的春芽兒。現在想來,涼絲兒絲兒的。心瓤兒里,還帶著一丁點兒真理。
「你知道了你還有心在這躺著?」
太爺把身後的馬扎展開,費勁地坐上去九_九_藏_書
「我的哥這個想法,你可千萬不要有!使不得使不得,你趕緊回去睡覺吧!」
黑夜來了,檯燈固守著我的疆域
「這事兒跟咱沒關係,你可別鬧。」
我被她女關公似的小眼神弄得渾身赤|裸裸的,哪兒哪兒都不舒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個問題,大人們的事,總是那樣一件又一件地發生著,飯桌上開會,飯桌下執行,今天背著老爺子搞翡翠冠名招標啦,明天背著老爺子申遺搞商業化啦,林林總總,繁瑣至極,這麼些年都過來了,倘若我還要操這份心,估計腦供血不足,都長不到一米八。
翻過天兒來,我與駱菲池因為一碗美味的面片鬧了矛盾。
家裡人都跟他過意不去。他們策劃的陰謀詭計我心裏也都明白一二,簡單地說,這老爺子,想在有生之年搞個大新聞。他要把最後一批翡翠雕刻作品拿到北京和上海兩地辦展覽,姑姑扳著手指頭說過,老爺子選的那些個地方,都是業界數一數二的貴地。場地租金,陳列布置,安保人員,亂七八糟算下來,一天就要十萬,北京半個月,上海半個月,那可就是三百萬。
她忽然說,「你能不能問一點和家長們不一樣的問題?這些天我都要瘋了。你也是查戶口的?」
「哎,錢家這些大人長輩,辦啥事兒都喜歡聚頭開會,求個穩妥。萬一讓老舅說中了,作品確實有失水準,大展三十天,招來滿城罵名,划算嗎?不划算啊!何況,你姓駱,我姓錢,這算是我們家事,你一個外人——」
像雨滴點在燭火上,駱菲池眼中有光熄滅。她站起來踱了兩圈就走了,之後我出奇的睏倦,她身上那外婆衣櫃的味兒,帶著橘皮的鮮澀,在我周身揮散不去,聞著聞著就不省人事。
「她都不是個神?那誰是?」他反駁著。
「好,我知道了,『Stop』。」
「你學的什麼專業啊,我學的是化學工程。」
太爺向前蹭了兩步,向下伸手。駱菲池心領神會,捧起面前的一件,放在太爺面前。老人摸了摸,嘴角向上飄。
當天駱菲池騎一輛天藍色的自行車,左拐右拐,從很遠的地方開過來。長發里編了小碎辮兒,她總是裝嫩的。臉上塗了粉,是什麼BB霜CC霜之類的,就愛得瑟。頸上套個黑色的蕾絲圈圈,像是從大姑胸罩上扯下來的邊角料似的,中間還掛枚硬幣!硬幣還是洋硬幣。聽說電影學院的學生都喜歡標新立異,不過她這裝扮估計是掉進了錢眼。
撂下空杯,袖套抹嘴。
此人做下的這件事,把我們四合院,乃至整個錢氏家族都攪成一鍋粥,簡直攔都攔不住!
我站在門口放哨,駱菲池在裏面瞎折騰,拉開大櫃,數十件翡翠排成一字。她掀開一片片紅布,貪心不足蛇吞象,同時撩起十八位翡翠少女的紅蓋頭。蹲在那兒,左摸摸右摸摸,兩根大辮子順著肩膀垂下來。傍晚那金黃金黃的光,被老槐樹拆解成點與線段,悉數鋪在她的背後。
「我這觀音像,從上至下,是個返璞歸真的過程。」
之後太爺笑眯眯地說了一些話。
我的內心,是柔軟的嫩綠草地
「你別說話了。你有煙沒?」
她嘬完了我發的煙,嗆得眼淚直流。這興許是她第一回抽男士煙,大前門可不比橘子味小嬌子,估計是勁兒太大,把腦子給燒壞了,導致她順梯而下,徑直跑出院子,做了一件大事。她雙腳落地時,還把梯子一把抱起,放倒在一旁。當時我天靈蓋上面一道驚雷劈下,我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完球蛋了,我又不能跳下去,那要骨折。只能如同憋尿三天,在房頂小碎步亂跑,嘴上還不敢大聲叫喚。
我的氣一下就冒上了天。畢竟我算主人她算客,她吃我家的飯,睡我家的床,呼吸我家的空氣,卻對我不講禮貌。「哦?駱大小姐?你倒是來給我講講,什麼問題不像是查戶口的?嗯?我問你問題,那是給你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