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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雀

雲雀

作者:金仁順
「我告訴你什麼是年輕人該乾的事兒,」裴自誠不管旁邊是不是正有遊人經過,也不管春風比魚撲騰得還厲害,硬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腿上,用胳膊把她銬得動彈不得,他的眼睛湊到了她的眼睛上面,鼻子尖兒頂著她的鼻子尖兒,她幾次想開口說話,都被他用嘴唇封住了。
四個大男生,差點兒把她的車擠爆了。沒喝完的半瓶「真露」被帶上了車,接力棒似的在幾個男生中間傳來傳去,他們在車裡說起學校另外一個開私家車的女生,「白天開車,夜裡被人當車開。」
「這麼年輕,這麼漂亮,」姜俊赫感慨地說,「我願意用我所擁有的一切去換你所擁有的。」
「有什麼煩惱的事情嗎?」
可春風不知道她應該去哪裡,回學校宿舍?只剩半個月就放暑假了,再說,跟裴自誠怎麼解釋呢?
車裡像一個暖融融的房間,春風坐進去才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凍麻木了,冷氣像電流閃進關節的骨縫裡面,引起一陣陣酥麻,她連打了兩個寒噤,扭頭沖姜俊赫說,「麻煩您了。」
他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小袋子遞給春風,「這是朋友送的小禮物,是女人用的東西,我——」他攤了攤手。
「你的皮膚好像能滲出水來,」按了一會,他的手放平,在她的肌膚上面遊走,嘴唇也跟著貼了過來,「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司機,還是三陪小姐?」春風聽見自己的話音在房間裏面迴響,散發著霜氣,「我不會去你家,也不會去任何別的地方,我只想在我自己的家裡獃著。」
最後送裴自誠,到他家小區樓下,「你在這裏等著,」他對她說,「如果我爸媽睡了,我給你發簡訊,你再悄悄地上來。」
他拉著她坐下來,直視著她的眼睛,「我現在很清醒,我所說的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希望你好好聽著——」
「男人更需要吃得好一點。前面路口左轉,」裴自誠雙手握在一起抻了個腰,他個子高,彷彿能把手腳伸到車外去,「我知道一個很棒的地方,烤牛舌頭別提多帶勁兒了。」
春風被他的用詞逗笑了。
「是我媽媽。」春風對裴自誠說,「我住在外面她有點兒不放心,一天打好幾個電話。」
春風叫服務員開了酒,用自己帶的餐巾紙把瓶口擦乾淨,然後遞給姜俊赫。
「就當是幫我忙,好不好?」姜俊赫塞回到春風的手裡。
「你使勁兒欺負我吧,」春風翻過身,把姜俊赫拉向自己,「就像對待你最恨的仇人那樣。」
她出去時,他已經從樓上下來了,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間,他的表情就好像聞到了什麼特別好聞的味道。
「謝謝你。」春風攤開手,轉了一個圈兒。
「顧客是上帝嘛,」老闆娘笑著說,她親自把姜俊赫引到另外一個相對清靜的地方,看春風拿著菜單過來,她跟姜俊赫說,「春風是大學生,只是課餘時間打打工。」
春風把香水瓶子舉在燈光下面打量它的粉紅色,香水瓶子上面有銀色的亮片一閃一閃,彷彿瓶子裏面的小世界里正在下一場無盡無休的細雪,她噴了一下,難以計數的芬芳粒子在她的身體四周飛揚開來,它們藉著她呼吸的氣流湧進她的身體內部,一直鑽進肺腑裏面,把她完全浸潤在香氣中間。
「你說呢?」
「——睡覺吧。」他轉身往卧室走。
牛排很棒,臨近烤熟時,香氣簡直能把人熏得暈過去。
拋除這個男人,瑜伽館也讓姜俊赫添堵,這麼大的投資她自己就做了主,還振振有詞地提醒他,錢是她父母留下的遺產,她想怎麼花都行,何況,她還拿出了一半留給孩子當教育資金呢。
他的語氣很溫和,春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舉起香水瓶沖他噴了一下,「好聞嗎?」
剛跟姜俊赫同居的幾個月里,每次有人按門鈴,春風總是提心弔膽,擔心他老婆搞突然襲擊,如果她抓到他們,她會像潑婦罵街那樣,把髒話扔得她滿頭滿身嗎?她會打她嗎?姜俊赫到時候會站在哪一邊呢?
「你是一塊金子,」姜俊赫看著春風的眼睛,好像在強調某個真理,「我不相信你身邊的男人沒發現這個。」
「別咬著筷子說話,」姜俊赫手伸到一半又放下,說,「當心戳穿喉嚨。」
姜俊赫回首爾總公司開會的時候,春風跟裴自誠到郊外玩了一次。
春風快半夜了才回家,她用鑰匙輕輕打開門,嚇了一跳,廚房裡面燈火通明,姜俊赫扎著圍裙,把一鍋剛煮好的東西端到餐桌上,滿屋子的熱氣,混雜著食物的香氣。
夜裡她主動抱住他,他也用手臂摟住她,但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春風驚恐不安,她依偎的這具身體現在更像一件被脫掉的衣服,她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哪裡去了。
「回來了?!」姜俊赫笑眯眯地問。
放春假的時候,姜俊赫回國了一次,回來后悶悶不樂的,春風以為東窗事發了呢,後來才知道姜俊赫這次回去,發現他老婆跟人合夥開了一家小型蒸汽瑜伽館,那個合伙人是個單身男人,以前在健身房當教練,他比姜俊赫老婆年輕十歲,對她的那股黏乎勁兒像兒子跟媽似的,一個肌肉男,天天嗲著聲音說話,真讓姜俊赫隔夜飯都要嘔出來,可他老婆笑眯眯的,很享受這種低級趣味。他跟她指出這一點,回敬他的是她的白眼,「我們真要有什麼見不得https://read.99csw.com人的事情,我還會介紹你們認識嗎?」
他深吸了口氣,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讓你受委曲了吧?」他說,「這種小事情讓你在風裡站了這麼久,應該是我跟你道歉才對啊。」
「我們就坐在這裏,」她們說,「哪裡也不會去。」
「誰把你當三陪小姐了?!」裴自誠口氣也變了,「你是三陪小姐我會讓你來我家?!」
進了餐館之後,他跟老闆娘說,「你們的服務真讓人感動啊。」
有一天春風忘記把「已預訂」的牌子放到那張桌子上了,等她發現自己的錯誤時,兩個中年婦女已經佔了那張桌子,她們從進門到坐下說個不停,對春風的抱歉和請求不予理睬。
一直到洗澡的時候,春風才放鬆下來,她在浴缸里放滿了水,閉著眼睛沉下去時,水溫的灼燙讓她全身顫慄,她的思緒又回到一兩個小時前,裴自誠差點兒扯斷了她文胸的弔帶,他還打開燈欣賞了一下她的內衣,手指拂著蕾絲花邊笑著說,「我早就猜出來,你是外冷內熱的悶騷|女生。」
「——你愛上我了,」春風哽咽著說,「傻瓜!」
姜俊赫家裡的暖氣實在是太足了,剛才從小區院里走過來,凍麻的頭皮還沒緩過勁兒來,轉眼已經掛了一層水珠似的細汗了。姜俊赫去樓上的卧室換家居服,上樓前他指著沙發上的紙袋對春風說,他給她也買了一套。
「我想當奧運會冠軍,我會打乒乓球,會游泳,還會下象棋。如果我不是出生在這個小城市,如果我有機會在七八歲的時候加入少年體校,再碰上個把著名教練,我是很可能當奧運會冠軍的。」
春風哭了起來,一開始沒有聲音,後來不管不顧地扯開了嗓門兒,鼻涕眼淚蹭髒了姜俊赫的睡衣。
春風下意識地朝窗外看,發現在他們喝茶聊天的過程中,陽光慢慢地變成了金紅色,並且像一塊巨大而柔軟的地毯,被看不見的手,從他們的身下拽出去了一大截。
「什麼樣的傳奇色彩呢?」
「不一樣,」他慢慢地說,彷彿他說出的話自己在搖頭似的,「想和想,是不一樣的。」
卧室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他的老婆淡眉細眼,儼然一個雪團揉出來的女人,他們的兒子跟春風差不多大,個子比姜俊赫高出半個頭,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女兒跟媽媽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對著鏡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還不知害臊地露出了牙箍。
春風咯咯笑。
「那些雜草女生,」裴自誠哼了一聲,「我拿她們沒辦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
姜俊赫喝了一碗茶,很舒服地哼了兩聲,在陽光下面,他的真實年齡完全呈現了出來,髮根處新長出來的頭髮有一半都白了,不光是臉上,他手上的皮膚也有些松馳,但指甲剪得整整齊齊,指甲縫裡也是乾乾淨淨的。
「除了我呢。」
「不用了,」春風連連擺手,「謝謝您。」
她轉回頭時,目光跟姜俊赫的對接在一起。
「我不想跟你說話了。」春風的淚水流了滿臉,低頭對著手機喊,「我要關機了——」
「你為什麼回家,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裴自誠說,「那你再回來吧,反正開車也用不了幾分鐘。」
「也許他注意到了我的香水,」春風暗自猜想,她希望他能注意到她的香水,那是她確定能在任何高檔場合拿得出手的東西。
那邊有人在跟姜俊赫打招呼,「改時間再跟你聯絡。」他匆忙放下了電話。
但她沒有來過,電話也是偶爾打打。
中午他們吃盒飯,裴自誠被一圈兒女生圍著,春風獨自坐在窗邊吃自己帶來的蘋果,姜俊赫又打了電話過來,跟她討論晚上吃什麼。隨著他們相處時間的加長,他越來越纏人了。而以前,他最恨他老婆有事兒沒事兒給他打電話。
姜俊赫帶著春風四處參觀了一下,房子很大,非常整潔,姜俊赫說有一位鐘點工每天來打掃三個小時。
她裏面的薄衫是姜俊赫前幾天送她的禮物——和香水一樣,他把價簽摘掉了——這件衣服在宿舍里引起了轟動,每個女孩子都試穿了一下。
姜俊赫請春風去他家裡喝茶,他的家是一個複式公寓,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江水。江面上覆蓋著冰層,冰面上面殘雪處處,像一幅水墨畫。
「很可笑嗎?」春風有些惱怒。
「老氣橫秋的。」裴自誠說,「你不覺得嗎?」
校慶前一天,志願者們忙到晚上九點鐘才散。學校食堂準備了小灶,春風說不吃了,要回家。裴自誠也說有事兒,「可以坐你的順風車嗎?」他問她。
她找到姜俊赫最早送她的那瓶香水,每隔幾分鐘就噴一下。房間裏面香氣襲人,濃稠得彷彿能結成露水。
「我去書店轉轉,」春風說。「買完書,還想去淘碟。」
「那怎麼可以呢?」春風往回推。
過了一會兒,他又加了一句,「我沒別的意思。」
「除了你媽媽,你還帶誰來過這裏?」春風夾起一片烤好的牛舌放進嘴裏。
春風冷笑了一聲,「早晨起來繞著操場跑三千米就朝氣蓬勃了?」
「別這麼瞧不起人,」姜俊赫說,「我也年輕過。」
「你真可愛。」姜俊赫被她逗笑了,他猶豫了一下,問她,「你的男朋友很迷戀你吧。」
「你啊。」
「窮學生去的地方你不會有興趣的。https://read.99csw•com」春風說。
那個地方離姜俊赫的公司不遠,在後街上,門口掛著兩個白色的鼓形燈籠,上面畫著紅藍太極圖案,他們挑開門口的布簾,裏面傳來甜美的招呼聲:「歡迎光臨。」
「這邊也有人放煙花,」姜俊赫指了指窗外,「深夜裡,突如其來的一聲響,我以為出什麼事兒了呢,跑到窗前一看,煙花像噴泉一樣從雪地上湧出來——」
他像鬥牛士那樣舉著春風的棉襖,先退了兩步才轉身走開,春風扭頭看著他,她的棉襖真是醜陋啊,洗過幾次的紅色像被陽光暴晒很久的紅油漆,黑灰色相間的圍巾是春風自己織的,搭在衣服上面,就像一個人因為慚愧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只剩下一縷頭髮掛在衣服上面。
「那你有喜歡的男人嗎?」姜俊赫又問。
「你本來就是傻瓜嘛,」春風提高了聲音,說,「愛上別人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吃飯的時候,春風覺得姜俊赫的目光像吸塵器,把她身上所發生的蛛絲馬跡吸了出來。
「那瓶香水,」她問,「真的是別人送你的嗎?不是你想送我特意買來的嗎?」
「我在背那瓶香水的說明書。」她說,「清新活躍的柑橘前調,浸透陽光的葡萄柚,馬鞭草的精緻格調,還有香檸檬和橙子熱情的氣息。水果糖漿的甜蜜,令優雅蒼蘭和蓮花更加生動。之後是珍貴柔和的檀香木的溫暖感性。」
春風把臉轉到一邊。
裴自誠現在當著人,「老婆」、「老婆」地叫她,半夜給她打電話——姜俊赫有應酬不在家——讓她去「白宮」,她過去之後才發現,他所謂的「十萬火急」,是讓她把他,以及另外三個男生送回家。
「我怕說錯話,」春風朝烤盤上面指了指。「以後也變成這樣兒。」
好幾個女生的目光射向春風,「可以啊,」她說。
裴自誠也參加了活動,有一天他坐在春風的身邊,跟她一起把各種紀念品裝進印有校慶標誌的紙拎袋裡,這期間姜俊赫打了電話過來。
「小狐狸精,」姜俊赫笑了,說,「我們走著瞧!」
春風帶姜俊赫去她學校門口的一家燒烤店,「白宮」的名字把姜俊赫逗笑了,「來頭兒不小啊!」
「怪不得大家敬菩薩時,都燒香呢,」春風說,「原來嗅覺享受直抵肺腑,遠遠高於胃口的滿足。」
春風的心噗噗跳,她盡量自然地沖他笑笑,「我也會想你的。」
春風越來越確信,姜俊赫知道她跟裴自誠的事情了。有一天她跟裴自誠去「打邊爐」吃火鍋,隔著幾張桌子,一個中年男人不停地打量她。她沒戴隱形眼鏡,而且當時她以為問題出在自己的弔帶背心上,沒認出他是姜俊赫的朋友。
「我有個親戚,在首爾就是開這種餐館的,」姜俊赫說,「也有大學生在餐館里打工,還有兩個中國的留學生呢,他們都叫嚷辛苦。」
「說的也是啊,」姜俊赫說,「尤其是你這樣的小妖精。」
「我帶我媽來過一次,」裴自誠說,「她說牛舌頭被人這樣烤,一定是活著時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我臟死了。」她跳開了,沖他擺擺手,「我先洗一下。」
「當然了。」她笑笑。
他們到達一個叫「吊水壺」的地方,買了門票,這個地區是長白山山脈的一支,從地圖上看,像一隻胳膊伸了出來。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樹木蔥綠,樹林間遊盪著絲絲縷縷的白霧,空氣沁涼沁涼,肌膚摸上去像塗了一層冰蠟。他們順著水流方向走,一會兒在溪流這邊一會兒在溪流那邊,幾十座棧橋沒有重樣兒的,流溪遇見陡立的岩石形成小瀑布,飛躍而下,濺起白花花的水沫,像有無數的貓在往下跳,水裡面遊動著很多虹鱒魚,橙色的鱗片和水波的光影混在一起,讓人目炫神迷。
「你真放肆!」姜俊赫笑著說,「竟敢這麼說我。」
春風說是的。
「當然不是,是跟我們學校最帥的男生一起。」
另一個服務員去給她們點菜,春風出門去等姜俊赫,「真對不起,」她給他鞠躬,眼淚跌出眼眶,「都是我不好。」
春風不只關了手機,還把電池卸下來扔到一邊,「啪」的扔了出去,她抹了兩手淚水,往落地窗那邊看,月色皎潔,窗前滴水觀音葉片闊大,反射著月光,像一面鏡子。姜俊赫與其說是從長沙發上坐起來,還不如說,他是從鏡子裏面走出來的,他的臉孔隱在黑暗中,慢慢地從灰黑色中間浮現出來,把春風嚇呆了。
開始的時候,姜俊赫不怎麼吃東西,但慢慢適應了環境以後,他連著吃了好幾串烤帶皮小土豆,他問春風的父母是幹什麼工作的,她還有兄弟姐妹嗎?後來還問她,「你的夢想是什麼呢?」
春風點菜的時候偷偷抬眼,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牛仔褲和假耐克運動鞋。
「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好過,」春風對著姜俊赫的後背,說,「我們分手都是因為我不好,你罵我,打我,都是應該的。真的,」她從後面推他,搖他的胳膊,「你罵我一頓,或者打我幾下吧,這樣明天我離開的時候,心裏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瞧您說的,」春風紅了臉,「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生。」
「我還以為——」春風有些不知所措,「不是跟你說了今天會忙到很晚讓你先睡的嗎?」
他也沒想到會這樣,結婚宣誓時,他許九*九*藏*書諾一生一世像愛護自己眼珠一樣愛護她的,但兩個孩子相繼生下來,她身上曾經讓他心醉神迷的東西也全掏空了,她變成了侍候老公照顧孩子操持家務的大嬸。
幾天以後,寒流帶來一場大雪,春風等最後一班公交車時,一輛銀灰色「奧迪」開到了她面前,姜俊赫打開前車門叫她,「我送你吧。」
「那個時刻到來時我才會知道。」
「跟你聊天很有意思。」春風在學校門口下車時,姜俊赫說,「對了,請等一下——」
「她叫蓮熙,」姜俊赫說,「我問她你長得這麼丑,哪會有男人願意跟你談戀愛呢?她滿不在乎地說,我可以整容嘛。」
春風放下電話時,發現裴自誠盯著她,他沖她一笑,「我們的手機是一樣的。」
姜俊赫在一張矮腿茶桌上擺放好一套青瓷茶具,然後把燒開水的水壺拎過來,沏茶之前,他先里裡外外地清洗茶具,手法非常嫻熟,「沏人蔘烏龍茶,水的溫度很重要,高溫才能讓茶葉里的精華靈魂出竅。」
春風的心怦怦地跳,剛才她伸手拿筆記本,跟裴自誠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時,她的心就怦怦跳了,從他坐到她身邊,不,早在他出現在門口,漫不經心地朝房間裏面打量時,她就已經亂了方寸了。
他們回到車裡,發動汽車前,姜俊赫吻了春風,春風的後背貼著座椅,一動也不動,他的吻溫暖纏綿,舌尖殘留著酒味兒以及口香糖的薄荷氣息。
「——你幹嘛這麼看我?」春風問。
一周以後姜俊赫帶春風出去吃烤牛排。為他們服務的服務員是位表情嚴肅的中年男人,黑西裝白襯衫,臉颳得乾乾淨淨,腰桿挺得筆直筆直,他兩手抬著,像練習華爾茲舞似的伸向春風,在姜俊赫的低聲提醒下,春風把脫下來的外衣交給他。
「不用了。」春風脫掉了外衣。
她還在想那個服務員,她知道服務員們在私下裡是怎麼議論顧客的。
「我只是,隨便問問。」春風有些尷尬,她朝後躲了躲,「你的身邊總是圍著很多女生——」
在路上的時候,姜俊赫打了電話過來,「你沒在家裡?」
他的緊張勁兒把春風逗笑了。
姜俊赫說,他跟老婆曾經深深相愛過,為了結婚她跟父母彆扭了好幾年,他們之間的愛情像烈火乾柴,他的先燒完,他老婆因為動不動就淌眼淚兒的,燒得比他慢一些,多用了幾年才徹底燒成灰,那幾年他們過得挺痛苦的,有時候,他半夜驚醒,發現他老婆坐在他身邊,直勾勾地盯著他,質問他,「你到底是誰?!你憑什麼讓我這麼痛苦?!」
「我所知道的最浪漫的事,就是陪著你一起說謊,」裴自誠笑著說,「我們一起變成這樣兒,在被吃下肚之前,還可以在烤盤上面聊天,道別,下輩子見。」
春風全身發軟,腳底下踩著雲團,但她的頭腦里很清醒,就像有個攝像機,她把眼前的一切,每個場景,每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攝錄了下來,她知道這個時刻會永遠銘刻在她的記憶裏面。
「我知道怎麼能讓你放鬆。」姜俊赫脫掉了她的浴衣,坐起來替她按摩肩膀,「做義工還那麼拚命。」
「房間里實在太熱了。」他說。
春風一看,可不是嘛,都是Anycall的巧克力系列,春風的手機是奶白色的,裴自誠的則是黑色。
「好啊。」春風說。
「跟老婆確實是這麼說的,而且還得裝出一副非常無奈非常痛苦的樣子,」姜俊赫笑著說,「但實際上,我很高興在這裏生活,不用每隔一天吃全素營養餐,看電視轉播球賽時沒人覺得你吵,看恐怖電影也沒人說你無聊,星期天不用打扮得像個新郎似的去教堂唱讚美詩,不用每半個月參加一次家庭大聚會,也不用每個月去學校跟老師討論孩子的學習問題,喝醉酒回家不僅可以不洗澡不睡沙發,還可以穿著衣服往床上隨便一倒。」
姜俊赫從首爾回來后,變得沉默寡言。
寒假過後,再開學時,春風變化之大就彷彿她是一個剛來的插班生,跟隨著她外貌服飾變化的,還有一個傳言,她媽媽家裡的房子以及四周不小的一塊地被修建中的機場徵用了,她們家拿到好幾百萬的補償款,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
春風進衛生間,洗了臉,洗了手,拉起自己的頭髮聞了好幾次,確定沒問題才走出去。
「沒有就沒有,」春風說,「分手就分手。」
春風回到宿舍,發現袋子上面印著Dior的字樣兒,袋子裏面是一瓶名為「粉紅魅惑」璀璨限量版香水,香水盒子上面是法文,上面貼著銀色的中文說明,文字排列得像詩一樣。
「怎麼會呢?」姜俊赫說,「你的身後即使跟著一百個男人也不奇怪啊。」
桌子椅子都是木頭的,早就用舊了,座墊兒髒兮兮,皺皺巴巴的像抹布,顧客大部分是學生,還有幾個民工模樣兒的人,都在喝啤酒,還都不用杯子,對著瓶嘴兒直接喝。
「小灶,」裴自誠在車上哼了一聲,「一盤菜能擰出半盤油。」
「你是工作需要,不得不到這裏來工作的嗎?」春風問。
他給她買的運動服是印度風格,下身是肥大的燈籠褲,上衣像個抹胸,露著一截肚臍,還有件外衣,不過她沒穿。
第二天姜俊赫又請春風去他家裡,他們吃晚飯時就喝了兩瓶紅酒,回到家裡他又開了一瓶。
雖然開著車上學,但春風待人接九-九-藏-書物還是低調的,對老師也很有禮貌,也許她知道自己現在是校園明星了,對誰都是笑微微的。學校50周年大慶時,她作為志願者參加了好幾項活動。
電話響起來,是裴自誠。
「我已經回家了。」春風說。
起初他們背靠著背躺著,各蓋各的被子,後來他轉過身來問她,「你嘟嘟囔囔地說些什麼呢?」
她又羞又惱,在他的肩頭狠狠地咬下去,像一個鋼戳印進他古銅色的皮膚。
服務員很快就轉回來了,低聲請他們點菜,他把菜單放到他們面前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什麼重要文件似的。
他什麼都知道,但他什麼也不說。「也許,」春風想,「他在等我開口,或者等我搬走。」
「別胡鬧了。」姜俊赫轉過身,抓住她的手。
「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姜俊赫出現在樓梯上,「香水瓶子摔了?」
「你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裴自誠牽住了春風的手,她抬頭看他,「是遊動的,抓不住的,總處於要逃走的姿態。」
「這樣啤酒瓶對著啤酒瓶碰杯時,要瓶頸對著瓶頸,叫『刎頸之交』,」春風介紹說,又費了不少口舌,給姜俊赫講什麼是「刎頸之交」。
他們的笑聲像因颱風湧起的巨浪,張牙舞爪地撲向春風,她開得再快,也無法把它們甩掉。
姜俊赫點了幾道菜,禮貌性地徵求了一下春風的意見,「這樣可以嗎?」
「很好聽的故事。」他感慨地說,「我們也喝一瓶吧?」
「——怎麼了?」姜俊赫用手把她的臉輕輕扳過來,「怎麼哭了?」
「——有什麼區別嗎?」
「還好啊。」春風說。
春風給姜俊赫上菜時,他問她讀什麼學校,什麼專業,喜歡自己的學校和專業嗎?
作為對那瓶香水的回報,第二天姜俊赫去餐館吃晚餐時,春風送了他一個蘋果,她在他面前把蘋果像杯子那樣打開,挖空內瓤的蘋果裏面,是用蜂蜜調拌好的梨丁橘瓣山楂丁獼猴桃丁蘋果丁。
參觀結束后他們下樓喝茶,公寓靠地熱取暖,加上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的陽光,房間里足有二十八九度。別說棉襖了,連毛衣都穿不住,「家裡只有我的襯衫,你想換上嗎?」姜俊赫問。
「沒怎麼。」他說。
「在深夜裡喝紅酒,總給我一種錯覺,」姜俊赫把紅酒倒進高腳杯里,「好像在喝血似的。」
春風翻出自己搬來時帶的背包,樓上樓下走了幾趟,她找不到也想不出什麼東西是自己的。她以前的那些衣服早都當成垃圾扔掉了,護膚品都是後來新買的,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像嬰兒一樣生活在姜俊赫這裏。
他問話時,得把頭半仰起來,而她每次回答他的問話,都得把腰彎下去。他意識到這樣有點兒可笑,沖她笑笑,低頭專心吃飯。
他沒把她的調侃當成玩笑,他很認真地聽她說,還點點頭說,「那確實是有可能的。」
春風掙扎了幾次掙不脫,閉上了眼睛,任憑裴自誠把她當成飲料,一口接一口把她吸空。
他很長時間坐在沙發裏面,不看書,不看電視,不看窗外的風景,也不看春風,彷彿又回到他獨自生活的狀態中。這讓春風很不自在,他這麼靜,她弄出的任何聲音都顯得粗魯,「怎麼了?」她問他。
春風喜歡裴自誠,喜歡得整個胸腔裏面萬紫千紅草長鶯飛,蝴蝶亂舞,蜜蜂叫個不停,可那又怎麼樣呢?全校有一半女生都喜歡他,她從來不幻想裴自誠的目光會從幾千個女生中間把她挑出來。
春風洗完澡進房間,姜俊赫放下手裡正在讀的小說,目光追隨著她,「看看你——」
春風笑了,她倒是被人追求過,到肯德基吃漢堡喝可樂,聊了聊港片和日本漫畫,回來的時候,他很理直氣壯地牽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出汗,濕漉漉、黏答答的,她讓他握了一小會兒就把手抽出來了。
姜俊赫把茶倒進茶碗里,喝之前,提醒春風注意茶水在陽光下顯示出來的金色|色澤,「很漂亮吧?」
裴自誠喝了一口茶,仰臉望著樹梢,樹梢上面掛著水珠,連成串,一墜一墜的,像隨時會散開的水晶珠鏈。「我們這樣喝茶,」他「噗哧」一聲笑了,「多像一對老伴兒啊。」
春風等著他提到自己,但他沒提,於是她說,「我下個星期放寒假,回家以後,可以天天睡到媽媽過來打屁股再起床,可以去姐姐的花圃玩玩兒,我和朋友們在網吧打通宵遊戲,熬得像熊貓,回家邊聽媽媽罵邊睡大覺,高中初中的同學還經常約在一起喝酒,喝完酒再去K歌,每次都有人把嗓子唱啞,對了,我們還經常夜裡去江邊放煙花呢。」
他們在黑暗中對峙著,春風等著他質問,謾罵,甚至挨上幾下子,但姜俊赫一言不發地上樓去了。
「我從未來過這麼牛氣的餐館。」春風跟姜俊赫說。
「——你問這個幹嘛?」裴自誠盯著她,身子也朝她傾過來。
「我什麼事兒也沒有,就是想你了。」他說,「你想我嗎?」
春風抬眼看著裴自誠,他的眉毛又濃又黑,單眼皮裏面扣著雙眼皮,他的眼睛那麼亮,像磁鐵一樣把她的靈魂給吸了出去。
「一拍下來就死了。」春風說,「不拍下來的話,它們就總是遊動著的。」
春風看了看自己,「怎麼了?」
「男生還挑食?」春風問。
靠窗邊第三張桌子,每天傍晚六點鐘到八點鐘之間,是專為姜俊赫預留的。他偶爾帶朋友—read•99csw•com—也許是員工——一起來,但大部分時間他自己來,手裡帶著本雜誌,在上菜之前讀幾頁。他和春風每天都對話,但不外乎是她請他點菜,然後他報出菜名,以及「謝謝」「不客氣」之類的客套話。
「真是的——」他笑了。
「好了,好了,我們講和吧。」姜俊赫把她摟進了懷裡,長長地嘆息,「你年紀小,我不欺負你,你也別因為我年紀老,就欺負我。」
「我們的體育課上,曾經請過一個印度瑜伽教練來教我們練瑜伽,」春風邊說邊比劃,「他的皮膚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睫毛翹翹的,身體像麵筋一樣柔軟,把我們大家都迷住了。」
「關機就分手。」裴自誠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說,「別怪我沒提醒你,開弓沒有回頭箭。」
後來他又問春風,「你的話總是這麼少嗎?」
他們一起笑了。
「我想給你個驚喜嘛。」姜俊赫過來抱春風。
「這樣也好,」姜俊赫說,「她有她的未來,我們有我們的。」
春風把電話放到地板上,裴自誠的聲音像球似的從地面上彈起來,「你發什麼神經啊?!我最討厭女生跟我耍脾氣——」
春風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真正的夢想啊,」她沉吟了一會兒,說,「是希望某個神秘機構里的某些神秘人物,他們在芸芸眾生中不知怎麼注意到我並最終選定了我,他們在某一天突然走到我面前說,跟我們走吧。於是我就跟他們走了,從此開始過一種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
「——睡覺吧。」他又翻過身去。
姜俊赫看著那個蘋果,好半天沒說話。
「空蕩蕩的像個山洞,」姜俊赫領著春風上樓,「剛住進來時,夜裡要開著燈我才能睡得著。」
春風說,她是去年暑假開始到這家餐館打工的,那時候,餐館正對著的噴泉廣場傍晚六點鐘伴隨著燈光和音樂開始噴水,他們在餐館外面擺放桌椅,布置露天咖啡座,那些樹酯桌椅顏色鮮艷,每張桌上都有鮮花和小缸金魚,作為城市一景,咖啡座好幾次被記者拍下來發表在當地報紙上,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照片在報紙上出現,嚇了一跳呢。
「——人生總是煩惱的。」
「好想哦!」春風說,「都想不起你長什麼樣兒了。」
在路邊涼亭,春風從背包裏面掏出旅行暖水瓶和兩個玻璃杯子,還有用塑料袋包好的墊子,他們坐了下來,春風又拿出茶葉和幾包茶食,「我的天啊——」裴自誠做了個驚恐的表情。
上次春風和姜俊赫一起來玩的時候,姜俊赫最遺憾就是不能在這裏喝杯茶,看著虹鱒魚遊動的溪流,聞著樹木的清香,「如果有杯好茶,這一刻就是完美的。」他感慨說。
「我也不放心,」裴自誠說,「不如我搬過去跟你一起住吧?」
春風拿著衣服去了樓下的衛生間。她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嘴角彎著,身上只穿著內衣,她從鏡子裏面看見了花樣年華,就像姜俊赫感慨的,「你才22歲,全世界都是你的!」
春風帶的茶葉是姜俊赫從韓國帶回來的,他的老家就是茶鄉,「這茶叫雀舌茶,」春風對裴自誠說,「有一個很會品茶的朋友說,春天的時候第一次喝雀舌茶,當口腔里回味起植物鮮嫩的氣味兒,總彷彿能聽見雲雀在林中歌唱。」
他把春風往懷裡拉,她往後躲了躲,「今天累死了——」
他也笑了。
上學期春風還勤工儉學呢,這學期學校的宿舍就變成雞窩了,人家飛出去,住到自己的房子里了,不光房子,連汽車也有了,一輛紅色的Polo,車燈還做了裝飾,就好像女人抹了眼影。
「你不想拍照嗎?」裴自誠問。
「一個人去嗎?」
「這麼大的雪,公交車不會像平時那樣準時的,」姜俊赫說,「快上來吧。」
「你現在上來吧。」他壓低的聲音聽上去很可笑。「902,我已經把門打開了。」
裴自誠剛走進樓門,她就把車開走了,深夜的大街上,因為流淚,她把車開得像彈子球。回到小區,她擦乾了眼淚看了看停車場,沒有姜俊赫的車,春風鬆了口氣,上樓打開門,家裡也黑著燈,她鞋也懶得脫,一屁股坐到玄關處的地板上。
離開餐館時,姜俊赫跟春風說,「下次你帶我去你經常吃飯的地方好不好?」
「——我媽會殺了你的。」
她沒動,他走了幾步在門口停住,回頭看了一眼,「怎麼不來?」他過來牽住她的手,把她帶進卧室。
她讓他說得怔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低頭打量他們緊握的手,像扣子的兩半吻咬在一起。
地方不大,但很乾凈,牛舌頭切成薄片,放到火爐上「哧啦」一聲,怕冷似的收縮起身子。
「一個男人被形容成了洋娃娃,」姜俊赫笑了,「真不知道他聽見你的話,應該高興呢還是難過?」
「舉手之勞,」姜俊赫問,「打工很辛苦吧?」
「——我沒有男朋友。」
姜俊赫笑笑,去冰箱拿冰塊兒,春風在客廳角落裡發現了另外一張全家福,是他們郊遊時拍的,姜俊赫一家四口對著鏡頭笑得很燦爛,連他的兒子也不例外。姜俊赫的老婆戴了一頂草帽,草帽上面插著一小把野花,她的笑容不像春風在卧室里第一眼看上去時那麼溫柔、全無心機了,她的笑容現在看上去更像一位將軍,從容篤定,還含著股隱隱的殺氣。
「——你走了,我會想你的。」姜俊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