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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演員

壞演員

作者:張寒寺
有那麼一天,你會說不出話,你會記不起事,你的回憶一環一環地斷裂,你的親人一個一個地陌生,你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越陷越深,對外界的任何試探都不再有回應。
「經常夢到別的。」一次也沒夢到過他,我也覺得詫異。
我知道,這個壞演員又要改寫劇情。
我嘿嘿一笑,「還真想過,這個夢算是了了一樁心愿。」
小劉著急起來,「李小龍呢?」
我往牆上的黑白照一指,「那不就是。」
「沒辦法改變現實,只好在夢裡讓你開心。」
「去了,坐紙飛機去的。是不是很傻?」
大樹底下,他站在我身旁,看不清臉。
「阿婆,我姓劉……」
我扔掉手裡的照片,讓兩個害羞的身影隨風遠去,風裡翻滾著他抄給我的詩句。
我拉著兒子的手——他的手比夢裡大了好多,「遲早有一天會看不見的。」
「我讀大學的時候,你在電話里跟我說的,你說我是你手裡的風箏。」
外婆眨眨眼,「試試?」
我點頭,「當年全國練氣功的時候,研究過,氣場嘛,腦袋上頂口鍋就有了。」
湯麵吃了一半,我吃不下了。
其實大部分夢我都忘了,誰沒事記自己的夢玩兒?但不能拂了年輕人的興緻,這是老人的道德,所以我說:「行啊,你鬼主意還不少。」
他撇撇嘴,「是個經常改劇本,改台詞的壞演員,所以跟你的回憶總是不一樣。」
「夢見帶他去東南亞,看女神像。」
我認真想了想,搖搖頭,把手伸給他,「不重要。」
她用力點頭,把凳子朝床邊搬得更近一些。
「他是挺討厭的。我經常夢到他,每次都夢到他罵我,但鑽出個李小龍把他打一頓,只有昨晚一回。」
上司罵人的語氣,指我鼻子的手勢,踢飛垃圾桶的力度,都和當年一模一樣。不過周圍同事們的臉倒是看不清,他們都低頭敲鍵盤,噼里啪啦。只有一個同事,我一時沒認出來,他站了起來。
漸漸地,我自顧自地講,也不管坐在面前的人是誰,她好像自我介紹過,也可能沒有,誰記得住呢?
這些夢都與我的回憶有關,卻都恰到好處的微有不同,好像經過特別的控制,它們夜裡九*九*藏*書來,白天走,稍不留意,就忘得一乾二淨,有時候我想,我把它們說給小王聽,並不是因為覺得她會喜歡聽,而是我想證明,我還記得住事,還沒有變成一無是處的老太婆,就跟小學生總想在老師面前證明自己很聰明一樣。
我不知道兒子給小劉多少錢,也可能他提過,我忘了。所以除了看著她忙前忙后,收拾那些原本由我收拾的攤子之外,我不太敢叫她做更多的事情,哪怕只是和她聊天,如果她表現出一丁點的厭倦,我都會停住話頭,假裝是一個講話講一半就糊塗的老太太。
這是好事。
我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夢越來越多,越來越飄渺無序,我不知道夢見的是什麼,可能因為看不清,聽不清,也可能是口舌不靈。比照漸漸模糊的回憶,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和經歷,對應到夢裡,總是會不一樣,總是來得比人生圓滿一點,圓滿得似乎被人設計。
「李小龍?」小劉的樣子就像是拿著爆米花的觀眾。
所以才能填補回憶里所有的遺憾,「還好,改得讓我高興。」
「你是誰?」我問他。
他按住我的後背,擁我入懷。
我分不清時間,有時候亮,有時候黑,循環往複,沒完沒了。反正我的事也不多,我只想記住我的夢,不管有沒有人聽,我咕嚕個不停,也不在乎自己是處在現實,還是深陷夢境,看到的是真實還是虛妄,都不再有實際的意義,說不定,整個世界都已經被我忘記。
小劉大笑,「想不到阿婆還跟李小龍當過同事呢。」

5

「哦,我以為你會經常夢到他呢。」
在夢裡,我還在公司的格子間,上司站在我面前,他是個脾氣很不好,為人刻薄尖酸的小男人,但記不起他叫什麼。他當著同事們的面,大聲叫我名字,說我做事效率低下,拖團隊後腿,問我這麼蠢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練出來的。
他挑高眉毛——他爸年輕的時候也常這神態,「夢見我什麼?」
他挑高眉毛——跟年輕時一樣,「除了我,還有誰那麼熟悉你以前的事?」
有人叫住了我,我九九藏書回頭看,外婆正拄著拐杖走過來。
「外婆也在嗎?」
「可是那些夢裡沒有你。」
「都是你演的?」
「這就叫美夢成真!」小劉端起床頭柜上的水杯,「來,阿婆,喝一口。阿婆,你只要做了夢,就講給我聽,我記性不大好,老忘提醒你。」
「小王你真有意思,得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還記性不好?」
「能飛多遠,能飛到太陽上去嗎?」
可是我跟她沒有多少話題,幾乎等同於沒話講,她喜歡看選秀節目,我看不懂,那些小夥子都長一個樣,我愛看香港老電影,她也沒什麼興趣,開場就犯困,打呵欠比台詞還響。
「媽,我記得這個比喻。」兒子剝出一顆糖,放進孫子嘴裏,「含嘴裏,甜的。」
「兒子,我夢見孫子了。」
「你想打他嗎?」
小劉突然拍手,「對了,阿婆,要不你就給我講你的夢吧,又有話講,又能鍛煉記憶力。」

2

「夢見牽你放風箏,可最後飛上天的是你,我放線,你就往高處飛,高到雲後邊,我都看不見了。」
「你夢到過我很多次了。」他轉過頭。
小劉收拾好碗筷,「是嘛,都說夢是反的。」
「那快講講。」

3

可能是心裏惦記著,所以當小劉端來湯麵,一邊拌勻一邊問我昨晚夢到什麼的時候,我還真能記起來。
他按著我的肩膀,「因為演員要謝幕了。」
「夢見他什麼?」
我記得真實的記憶里沒有這樣的狀況,但他確實站了起來,然後朝上司沖了過去,一拳打在他臉上,動作特別快,拳打腳踢,邊打邊叫,一會兒就把上司給打趴下了。最後他一轉身,頭髮一甩,我才認出來,是李小龍。
小劉瞧了一眼,「說起來,阿婆,你夢到過他嗎?」
夢見跟老伴兒去上海旅行,逛故宮,爬長城,夢見帶孫子去敦煌,登黃鶴樓,吃大閘蟹,夢見兒子兒媳結婚,格外盛大,客人坐著綠皮火車來,卻一個也不認識。

4

九九藏書
我只能找機會跟她說些瑣碎,她喂一口粥,我問一句「今天菜價漲了嗎?」,她說「漲了,漲了兩毛」,她拉開窗帘,我掃一眼,說「掉葉子了」,她應一句「是啊,阿婆,秋天了」。
我夢見我在海邊,還是個二十齣頭的姑娘,太陽正落山,我踩在沙灘上,褲腿捲起來,被海水打濕了一大片,我望著天,滿天都是紙飛機,像成群的海鷗。
我心道,不愧是小姑娘,腦子裡就想著這些。
「哦,對對。」
「日有所思,我這不是在你面前嗎?」
我釋然一笑,「你是我夢裡的演員。」
我面前還有聽眾嗎?不知道,眼前像有帘子,什麼也看不清,屋裡老有人走來走去,她好像在跟我說話,說的什麼,聽不明白,聲音與影像脫節,她喂我吃飯,我看著碗里,上一秒還知道那個綠色的叫青菜,下一秒就想不起來它是什麼,只顧吞進嘴裏,圖個清凈。
「媽,女神像在美國。」
這樣的沉默被打破,是在小劉幫我收拾書架的時候,在某本詩集里,她找到一張照片,拿給我看,「阿婆,這誰呀?」
他顯得不好意思——神態似曾相識,「我在海邊演你外婆,在公司演李小龍,在天上演太陽,在河邊演你爸爸釣魚,在教室演你老師上課,肯定是演得太像了,你都沒認出來。」
我知道,這個夢永遠都不會醒來。
我想起那個面目模糊的老人——跟我現在一樣老,「不在,當時家裡跟我說她死了,我很難過,就去海邊散心,折她教我的紙飛機。夢裡最大的不同就是外婆還在。」
我告訴她,我夢見了李小龍。
「哪兒啊,只有前半截是真的,後面都是夢,可能是這兩天在看他的電影,就夢到了。」
「不是那個氣場啦。」小劉把照片放回書里,「我收起來,唉,可惜沒機會見到阿公本人。」
「啊,是打架叫得很大聲的那個嗎?」
「那後來呢,你們飛到太陽上去了嗎?」小劉關切地問。
「後來,太陽吹了口風,把雲吹散,我又看見你了。」
「對,都是我演的。」
這個陪伴了我幾十年的男人,他靠近我,撫平我臉上的皺紋,吹黑我頭頂的白髮,「女主角,https://read.99csw.com最後的時刻到了。」
「好啊,我要學。」
外婆接過紙飛機,展開成一張白紙,「教你一種新的折法,好不好?」
「你看啊,這樣,把頭折得厚一點,翅膀呢,」她把白紙兩邊對摺,「寬一點,可以飛得更遠。」
醫生說過,我知道,遲早會來。
家裡幾乎不來客人,他們可能厭煩了「我是誰」的遊戲,第一次還好,反覆幾次,他們發現我仍然記不起他們的身份和名字,就不再來消耗彼此的精力了,這樣也好,那些一輩子的朋友,比起不斷提醒已經被我忘記,不知不覺地消失總要來得不那麼傷心一些。
我一抬手,抓下一隻紙飛機,拿到她眼前,「外婆,你教我折的,飛得好高!」
「也挺好,我一直遺憾沒見外婆最後一面,現在見到了。」
有了固定的聽眾,我也樂得多說,我給小王講夢見中學老師,他的假髮上長出了一朵蘑菇,夢見故鄉的竹林,滿地熊貓,夢見和父親在河邊釣魚,說是陪他釣到太陽下山,但太陽怎麼也不下山……
「沒有,死都死了,有什麼好夢的。」
樹葉由綠轉黃,隨風落下,在我腳下乾枯碎裂,「那為什麼你現在會出現?」

1

「正上大學,還行吧。」
這跟我當年第一次教他吃糖時說的話一樣,「你記得啥?」
醫生也叮囑我,要多跟人聊天,可以減緩病情,晚幾年變成忘事的老笨蛋,老頭子三年前沒了,兒子兒媳一周來一回,保姆小劉就成了唯一合適的對象。
每到周末,見到兒子,也聊這個話題,反正我記不住他做什麼工作,也可能他還在上大學,他生性不愛說話,跟他爸一樣是個悶葫蘆,不搖不響。
「媽,別說這些。」他低著頭,看不清眼睛——他長大了就沒哭過,他爸死,他也沒哭。到我死的那天,他應該也不會哭。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站在大樹底下,相隔一拳,男的靦腆,女的害羞,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翻到照片背後,抄著一首詩——樓外竹影月窗紗,道是故人舊年華。昨夜相思誰入夢,今朝一步一天涯。這麼多年了,我竟然九*九*藏*書還背得下來,「我和我老伴兒,剛認識的時候拍的,幾十年了。」
「別急嘛,馬上就出來了。」
「是的喲。」
「阿婆,你一定是太恨你領導了。」
「要是擱現在,他能當演員,當明星呢。」
「這很重要嗎?」
小劉替我擦擦嘴,「不傻,很奇妙。」
我望著頭頂光禿禿的樹枝,那裡曾經也有百鳥合唱,如今都已散場,「我想知道,到底是我每次都在夢到你,還是你每次都會進到我的夢裡?」
「也不全是夢。那片海在就在我上大學的地方,我真去過。」
我不相信這是巧合,也不相信小張所說的「夢總是相反」,她沒有臨到生死關頭,不明白我多麼迫切想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看見,他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色的褲子,普通的學生模樣,和照片上一樣,和當年一樣。
「你想聽嗎?」我謹慎地先問一句。
下不了床之後,我才聽了兒子的勸,准他雇個保姆照顧我,保姆叫小劉,一雙大眼睛,很水靈,嘴角上一顆痣,一看就愛聊。
因此,當她第二次問起我夢見什麼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天以後的事情了。
「兒子,那我夢見你了。」
人影好像多了幾個,有高有矮,他們在哭嗎?為什麼要哭?矮的那個抓著我的手,他爬上床,坐到我旁邊,往我身上靠,他是誰?我認識他嗎?他放了個什麼東西到我手裡,是個紙片,紙片上有人影,兩個,我睜大眼睛,挨得不能再近,這人我認識,我夢見他了,對,我夢見他了。
我恍然大悟,笑出聲來,「是你。」
這樣的對話說不上幾句,兩個人就會啞口,我把粥咽下去,她又舀一勺對著吹氣,或者我盯著葉子飄進屋,她轉身用雞毛撣子掃塵。我猜她也想接近我,只是我這人又老氣又固執,年輕的時候,同事都說我冰冷,活到這把年紀,恐怕還是有點執迷不悟。
「阿公年輕的時候挺帥。」
是啊,我看著自己因為中風而合不攏的手,「你這隻風箏的線,我再也抓不住了。」
她還說個不停,「阿婆你別看就是白襯衣,黑褲子,越是簡單的衣服越是難穿出感覺呢,雖說是個普通學生的樣子吧,一般人還真穿不出這種氣場,氣場您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