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雙生

雙生

作者:
「哥,準備搶救。」柔希迅速回到自己的崗位,麻醉醫生的職責就是為病人保命。
如果她死了,心跳停止,血壓為零,動脈的大出血自然會終止。這時將創口的淤血清理掉,暴露出動脈的出血點,老程就可以迅速做縫合。再電擊她的心臟,將她從死亡線拉回,如果她能回來的話。這一切,必須在心跳停止后的黃金四分鐘內完成。
就在下一秒,老程恍然大悟,喊了起來:「是腦傷的顱內高壓!顱內高壓造成的血壓暴增!」
柔希和我並肩站在一起,接話道:「現在的大出血,和剖腹產造成的大出血是一回事,程主任,」柔希盯著對方,口罩上方的美目彎出了笑意,「如果現在你沿著這個刺入點劃開腹部,進行剖腹產,那麼這個醫療事故的刀口就會被完美掩蓋,孩子還可以得救。」
假如母子最終因難產雙亡,那麼從法律上來說,醫院無任何違規操作,不需承擔任何責任。
方案決定了之後,所有醫生都默然站在這個母親的手術台周圍,她的睫毛始終沒有一絲復甦的顫動,依然深陷在自己的意識世界底層。
心臟垂死掙扎地搏動了最後幾下,監控的心電終於歸於一條直線,發出了寧靜不變的提示音。
柔希一側嘴角牽起自信的笑,「線索我剛才已經看到了,不過你是男生,沒發現女生的那個細節可以理解。你再仔細看看她自|拍里的額頭。」
我和柔希確實高興得太早了,這個微博完全是她自說自話的小世界,發得並不多,且設置了不可評論,關注的都是育兒經、化妝和網紅,個位數的粉絲也都是些打廣告的殭屍,而個人介紹里一片空白。我和柔希掃了一遍,沒發現有用的線索,只看得出自|拍里她喜歡扎馬尾,露出整個額頭。
邪惡計劃開始實施。我和柔希將各自的口罩拉回臉上,若無其事地走向忙碌的醫生們。感覺我倆就像一對潛伏而來的刺客,口罩上方的雙眼,神色顯然迥異於其他人,心裏藏著驚天的鬼胎,要讓這間手術室在接下來的時間風雲突變。
這種現象太普遍了,比如養了多年的狗狗去世,主人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聽到它細微的叫聲,轉瞬即逝,無跡可尋。
「織發每兩周就需要去店裡做一次護理。」柔希分析道,「所以,這家店肯定在市內。能織到這個效果的,就我所知,市裡只有兩家機構能做到,頂級的知名連鎖店,一個是澤星,一個是風織坊,都是由一線明星做代言的。範圍鎖定了這兩家機構,咱們就可以把病人的照片發過去,請對方協助辨認,調出她的客戶資料,她註冊的時間應該就是去年八月左右,也就是髮際線改變的時間,縮小到這個時間範圍就不難查找。按照慣例,客戶資料表格會要求填寫座機和住址,用來做回訪和上門服務。現在我們只能祈求她填了這些。」
不得不說,他把音量提到這個高度,簡直是個徹底的女人聲線了。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的臉,木然地眨巴了兩下眼睛。
「現在咱們知道她叫米莉,對比她腹部的紋身L&N,」我說道,「可以推斷紋身是她和孩子名字的縮寫。L表示莉,而N比L字體要小,那N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生命中有的人,即使你從沒遇到過她,但你只要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為你做過一件什麼事然後默默走了,你就會用盡一生,用盡你的想象,去懷念她。
終於,助產士從米莉腹中成功托出了嚎啕大哭的嬰兒,是個女孩。她緊緊擠著眼睛,嘴巴張成虎崽狀在哭,四肢亂抓亂蹬,那哭聲里居然有一種委屈的感覺。就在之前,這裏所有的人都要殺了她。
這句話讓柔希迷茫的瞳孔凝聚了一下。
腹部切割終於開始了,老程死死盯著手術切口,臉上蔓延著一股狠勁,太陽穴上的青筋暴漲,但手裡的活兒真是漂亮,簡直是藝術家在疾速創作。
送她來的不是家人朋友,而是一些好心路人。一位隨行的大媽講,孕婦在街上被兩個男人搶包,孕婦不放手,被搶匪一腳踹中肚子,摔倒時後腦勺猛磕在人行道的台沿上。
孕婦的腦CT顯示顱內有微量出血,顱內壓增高,尚不需手術,但腦外科主任很擔保地說:「病人短時間蘇醒不了,任何外來刺|激現在都無效。」
「病人心臟出現室顫了!」雀斑小護士盯著監護儀報告。
「住手————!!」我撒開嗓子喊起來,音量在手術室中炸開。
老程瀏覽了一番患者的微博,把手機丟回給柔希,說道:「沒用的,你自己看。」
老程始終呆站在那,口罩滑稽地耷拉在一隻耳朵上。我們所有人都一個樣,墓碑一樣僵立在孕婦周圍。
監護儀上的各項數值很不樂觀,分娩的嬰兒無法脫離母體,對母親九-九-藏-書和孩子來說都是在自殺。通過媒體和網路聯繫上家屬獲得簽字,這耽誤的時間是我們耗不起的。
「柔希,微博里沒有線索。」我說。
大夥的目光又轉到孕婦肚子上,那個紋身只是平淡無奇的「L&N」字樣。「L」字體大一些,「N」小一些。
老程話音剛落,柔希把手機直接伸到了他面前,眼睛彎成月牙微笑道:「程主任,這是患者的微博。」
第二次更強力的電擊,米莉的身體機械地彈起,落下。心電頑固地一成不變。我看著她,完全是看著可導電的物體、死物,遭到電擊的反應。
「孩子是誰的?」柔希好奇道。
深度昏迷的孕婦依然一臉寧靜地躺在那,在焦急的醫生們中央平靜如水。
很快,我們便從風織坊獲得了病人的資料,孕婦名叫米莉。老程去了手術室外間,給米莉的座機撥電話。
我不想再去看她的臉,別開目光,默默褪下了自己的口罩,喘了口氣。緩過神后,虛弱地說道:「死亡時間,14點22分。」
柔希的眼神瞬間變得堅定。
一名醫生用筆式電筒查看了病人的瞳孔,沖大家點點頭。
我泄了氣,手機捅進口袋,和柔希一起投入搶救。
她是個年輕孕婦,衣著時尚的辣媽,被送進醫院時羊水已破,但同時又腦部受創,深度昏迷。
那寧靜筆直的提示音,似乎已經傳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她已經不在這了。
他是權威,這句話百分之百沒錯,他放棄了。我心裏也很清楚,可他媽現在還有什麼辦法?!
我看了看一旁的幻燈屏,上面掛著孕婦的子宮動脈造影膠片,我最後一次確認了下動脈的位置。然後,將袖中的手術刀滑到手中,趁所有人不注意,舉起來一把扎進了孕婦的腹部。
畸形移位的子宮動脈,由於懷孕腹部隆起造成的拉力,會變得更加脆弱,之前又遭受過搶匪的重擊。儘管如此,在老程的手術刀下,大出血並沒有出現,剖腹產進行得異常順利。雖說監護儀仍在報警,但孕婦的生命體征在好轉,血壓不斷回升,這是個好現象。
那一瞬間的徹底絕望,讓我放棄了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執念。
「L?N?」他繼續叨叨,音量頓時大了一倍,「你要把全市名字裡帶這倆字母的夫妻查一遍嗎?還不包括戶籍在外地的,更不包括未婚先孕的,沒準這還是人家的英文名。李柔希,虧你和你哥還是學心理學的,就這點邏輯能力?」
「引流管!引流管!!把淤血給我抽掉!!」老程徒勞地握著手術縫針,面目猙獰。
「我不想讓娜娜有一天知道媽媽是這樣的人,我只想讓她知道,她的人生,從那些好心人救活她開始,之後也都是美好的。」米莉含淚說。
一瞬間,所有醫護人員以手術台為圓心散開,防止被電流誤傷。與此同時,兩隻握柄的電極板壓上了米莉的胸膛,強力的電流貫入對方心臟,她的身體「嘭——」地一聲反彈而起,又死死落下。
柔希也湊過來。
我們依然沒法聯繫到她身邊的人,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看向監護儀的心電,像個執拗的精神病人一樣,死死繃著臉,頑固地盯著那裡,似乎只要那東西不合我的心意,我就會撲上去,把鋼鐵合金的儀器一把把撕碎。
老程解釋道:「那男的說了,很恨她。她肚子里孩子不是前夫的,前夫的錢卻還跑到了她的私人賬戶上。」
我撲哧笑了。
「程主任!」我忘乎所以地提高了音量,「額頭,從她的額頭上能聯繫到家屬!」
柔希無辜躺槍,傻站在一旁,抹了把額頭的汗。
我知道,柔希和我一樣在回想一件往事,那件事讓我們今天不得不施以援手。
「謝謝程主任!」我和柔希異口同聲道。
我和柔希負責麻醉和搶救,柔希拉住了我的胳膊:「哥,有個更快的辦法可以找到病人家屬。」
院長用手機拍下了孕婦的臉,然後去聯繫電視和網路媒體,希望能從這個渠道聯繫上家屬。
幾乎同時,畸形的子宮動脈終於承受不住膨脹的血壓,破裂了,大出血洶湧而至。這已不是單純的創傷性大出血,而是更加兇險的高血壓出血,止血難於登天。
三天後,米莉蘇醒,我們終於聯繫到了她的家屬。
院長親臨手術室,和產科專家們商討對策,最後達成共識,制定了一個合法但卻殘酷的方案:
醫生們紛紛以扇形聚攏過來,凝視著我一直頑固凝視的東西——心電中的直線,終於彈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波形,輕微但清晰可見。
難道這個微博就沒有一丁點線索嗎?我又飛快掃了一遍,沒有,什麼線索都沒有——文字都是轉發的段子;自|拍背景是各大商場和休閑場所;而自|拍者的服裝,也都是九九藏書休閑打扮,沒有某公司機構的職業裝。
他木然看著我和柔希,說道:「算了,沒辦法了。」
老程反應過來的叫喊,就像是戰場上空襲已至,那一句歇斯底里卻無用的報警。始終被所有醫生輕視的顱內傷,一直潛伏在暗處陰笑,此刻終於得勢爆發。
上幼兒園那陣,我們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聲音也像,於是就利用這一點搞惡作劇——我戴一頂女人假髮,妹妹把長發盤進帽子,兩人手拉手出去玩,街坊鄰居就會傻傻叫反我倆的名字。這時我倆嘴角會牽起一模一樣的壞笑,我摘假髮,柔希摘帽子,各自回復真身,街坊鄰居當場就眼花了,我倆哈哈哈哈。兩人從小就喜歡搞些鬼點子來捉弄周圍人,淘氣得要命,但街坊對我和柔希卻一直很好,可能是因為我們生在單親家庭吧。
「這紋身怎麼了?李柔希,你這是要玩推理么?」產科主任老程說道,平時就挺娘的他,扯著尖嗓子叨叨起來,「丈夫和妻子名字的縮寫,紋在肚子上,表示他倆的結晶,對吧?我都猜得出來,這有用嗎?」
這時監護儀突然報警,「測不到病人脈搏了!」負責監控的雀斑小護士報告。
柔希開始向老程解釋:「去年八月之前,她拍的這些光額頭馬尾照,髮際線有些稀疏,估計是因為常年扎露額頭的馬尾,造成了額頭部位的牽引性脫髮,這個問題在女性里很普遍。但從去年八月開始,同樣髮型、同樣角度的自|拍里,她的髮際線卻有些下移,而且不再稀疏。前後變化的時間,只相差了不到一周,所以可以排除她做過手術植髮的可能,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她做了織發,沒有創傷,所以改變才會那麼快。」
我掏出手機,患者的微博里至少有一半的自|拍,都是扎馬尾露出整個額頭,似乎很喜歡這個髮型。我一張張逐個觀察著,猛然發現的一個細節讓自己睜大了眼睛。
「升到360焦!」我喊道。
望著老程,我口罩下那張已經顯出瘋狂的臉,綻開了一個得逞的笑。我看上去肯定也和老程一樣,像個變態。
孕婦的血壓持續上升,已達正常範圍卻毫無穩定的跡象。老程盯著監護儀上不斷飆升的血壓數值,雙眼游移,聲調帶著一絲顫抖說:「不對勁。」
「360焦充電完成!」柔希回應。
微觀世界中,那隻沉睡在血管叢林深處的心臟,終於動了,後續的鼓動如約而至,越來越有力。頃刻間,它便投入了自己生前扮演的角色——生命的永動機。以它為動力核心,帶動停流的血液,以放射狀向四周密布的血管全速覆蓋,為她打通所有的生命線。那些沉睡的器官出現連鎖反應,接連蘇醒,生命系統由此全面復生。
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她,柔希解釋道:「病人肚臍旁邊那個紋身,應該是個線索。」
「360焦最後一次!!」我感覺得到,自己的聲音抖了。
「病人沒有脈搏了!」雀斑小護士焦急道,「心率出現六秒長間歇暫停!」
長大做了麻醉醫生,兩人的鬼馬天性基本被埋沒,誰讓手術室是地球上最講規矩的地方。直到一個特殊的患者被送到這裏,我倆腦中那些鬼點子才有機會重見天日。
而子宮B超顯示胎兒已完全成型,生命跡象正常,搶匪那一腳並沒有造成大的傷害,但刺|激了分娩的發生。既然孕婦無法蘇醒,順產是不可能了,只能剖腹產。可我們也發現了她的子宮動脈先天畸形移位,這種情況,剖腹產的話極易造成大出血,危及孕婦生命。
「病人心律嚴重失常!」雀斑小護士朝老程報告,「十秒出現三次停搏!!」
雀斑小護士呆在他身旁,為他擦去額頭的汗粒。
只有死,才能盡量多地保留她體內的血液。所以,只剩下最後一個救她的辦法——立刻殺了她。
然後,他沖我咧嘴笑了,笑得無聲無息。
整個手術室炸開了一般。
「嗯,N也許是個叫諾諾的男孩,也許是個叫娜娜的女孩。」柔希繼續道,「這個紋身是對前夫的排除,也是對孩子生父的排除,只有他們母子。看來她想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
我和柔希離開時,襁褓里的娜娜擎起一隻小手,無意識地握了握,活像和我倆告別,我和柔希臉蛋上鼓著笑,合上了門。再見,雙生花。
胎兒只是母體的一部分,只有出生后的嬰兒才可以稱為人,所以院方只需要給予孕婦積極的搶救,同時等待胎兒在難產中死亡,之後進行墮胎,用這種方式來保全孕婦的生命。
院方不敢擅自手術,擔不起這個責任,必須家屬簽字。問題是孕婦的包被搶走,在她身上,我們沒找到任何能證明她身份的物品,或者家人聯繫方式,送她來的路人也壓根不認識她。
「一毫克腎https://read.99csw.com上腺素。」我沖柔希道,柔希將藥物推注進孕婦體內。
電擊,她的身體奮力地彈起,沉悶地落下,沒用。
「很簡單啊,我拍了她的紋身,上傳到網上的識圖軟體里,」柔希解釋,「圖片線條那麼簡單,直接就匹配到相同的圖了,圖片地址來自一個微博,微博里有自|拍,就是患者本人,她把這個有紀念意義的紋身秀到了微博里,就這樣找到的唄。程主任,我在手術室里開手機,表罵我哦,不過院長剛也開機了。」
平日里,這偽娘只要看誰不順眼,就會來這麼一通掃射。柔希壓根沒理他,兀自擺弄著手機。
雀斑小護士照做,握住除顫儀上的能量旋鈕,將電擊能量一口氣上調到紅色最高值。
聽到這個結果,我和柔希唰唰拉下了各自的口罩。
換做其他人,此刻當然會抗拒我的話,病人的心跳並未停止,而且沒有出現心臟室顫,如果這時盲目使用除顫儀做心臟電擊,反倒會造成心跳驟停的危險。
「李墨森!」程主任惱了,「把手機給我關嘍!」
「野種唄。」老程回答,似乎又覺得這麼說有些過了,改口道,「就是這女人自己的。」
快點停搏!我望著依然大出血的手術創口,在心裏喊道。
引流管依然在抽取淤血,水平面終於下降了,很快,構造複雜的手術創面重新露出,老程悶下頭,找到了動脈出血點,立刻開始縫合。
但柔希懂我,她已經在一秒內明白了我的計劃。
老程木然看著我,沒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也懂了。
縫合完畢,老程唰地直起身。柔希唰地扭動除顫儀的能量旋鈕,再次給電擊做充電。雀斑小護士唰地給我手中的電擊握柄塗上導電糊。
「準備除顫儀。」我沖柔希說道,「直接做最高能量的心臟電擊。」
手術刀的鋒利程度,讓它的刺入流暢得有些不真實。所有人看著那把沒入孕婦肚子的刀,瞬間都傻了。
再這樣拖下去,母子雙亡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就按李醫生說的做,給最高能量360焦。」柔希繼續布置道。
醫護們拼盡全力,企圖用止血鉗擰住血液泵流的動脈,但毫無效果,病人腹部的手術創口很快被淤積的血液灌滿,而破裂的動脈淹沒在血潭底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法做動脈縫合。
我和柔希去病房探望她和女兒娜娜,虛弱的米莉交給我一張銀行卡,裏面是前夫的一百萬,勞我代她打給前夫。
兩塊電極板立刻壓在了米莉的胸膛上,她的身體又一次「嘭——」地反彈而起,又死死落下。
「就算她做過一些不光彩的事,」我說,「至少在未來的孩子面前,會是個好母親。她的微博里沒有好友,禁止評論,自|拍里從來只有自己,挺孤獨的人,孩子對她的意義,你懂的。」
老程一隻手疲憊地支在器械推車上,沖雀斑小護士使了個眼色,讓她把嬰兒抱出去。
他一把抓起托盤裡的二號手術刀和創口消毒液,來到孕婦身邊準備手術。其他醫護呆站了兩秒,面面相窺,隨即進入了各自的職責,開始配合老程。
「算了?!」我幾乎是惱火地重複了這兩個字。
很快,老程走進來,卸下的口罩耷拉在他一隻耳朵上,就像一面打了敗仗的旗幟。
老程鬆了口氣,「整形科的廖主任認識這兩家機構的負責人,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所有人的說話方式都變成了吶喊。
「凝血劑!凝血劑!!」老程嘶喊起來,「止血鉗!上所有止血鉗!!」
「接電話的是他男人,不過他們已經離婚了,他簽不了這個字的。」老程解釋道。
此刻,老程的喉頭明顯地鼓動吞咽了一下,從心理學上來說,這是腦部做決策時的一個體征表現。
「200焦充電完成!」柔希報告。
絕不能提前殺死胎兒進行墮胎,雖然這麼做會讓孕婦的生存幾率增大很多,但院方無權決定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無權危害某一方的生命來挽救另一方。這隻能由家屬的簽字來決定——是冒著大出血的風險做剖腹產,保孩子;還是直接墮胎,保大人。
米莉心電的提示音,依然是清晰明確的靜止音。與此同時,嬰兒鼓足了勁,哭聲使勁放大,帶著迴音擴散遠去,就像是遠到了她未來的一生。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剛剛沒聽錯,卻什麼都沒做,那麼她們倆的一生,就會因我而改寫。她會真正死去,被若無其事地推入焚化爐,灰飛煙滅。而她會以孤兒的身份長大,長成和母親面貌酷似的美人,和她生前一樣孤獨,也許還有她命運的重複。只有她們倆在一起,接下來的這些悲劇才會自動取消,進入另一個平行世界的美滿人生。
與此同時,柔希已經若無其事地將五毫克腎上腺素推進了孕婦的靜脈,脈搏暫九_九_藏_書時性地被強制彈起,心率也穩定了。柔希將目光轉回老程身上,默默等他的回應。
他說話就像有機關槍一樣的后坐力,震動鼻樑上的眼鏡一點點滑下去。說完又唰地把眼鏡扶上去歸位,再來一個「哼!」
護士的雙手觸到嬰兒時,孩子的哭聲霎時增大,刺耳異常。就在這讓人煩躁的哭聲中,我隱約聽到,心電的靜止音中斷了那麼半秒。
之前頻繁的腎上腺素注射,對血壓進行強制提升,儘管挽救了病人的生命,但卻不斷加重顱內高壓,當顱內高壓達到一定程度,就會和腎上腺素一同拔升血壓,最終高過正常值。
柔希點頭。
這種心理的放棄,卻讓腦中的另一條思路砰然打開了——她應該死!
我依然不甘心地盯著她的微博。
我看向手術台上依然沉睡的米莉,她的神情就像在閉眼傾聽女兒的哭泣。那寧靜的面龐,似乎還透著一種穿越生死的鎮定。
我將目光轉向柔希,口罩上方,酷似的兩雙眼睛對視著,我知道,柔希已經從我的眼神微妙變化中知道——我有了新的對策。
「只剩這最後一個辦法了,代價是……」我笑道,「一旦失敗,咱們倆會被醫院掃地出門。」
我把手機遞給老程,「你瞧這些自|拍,尤其是扎馬尾露額頭的,注意每一張她的髮際線。」
雀斑小護士將時間記錄在案。然後所有人都像脫帽默哀一般,褪下了各自的口罩,都結束了。
「血壓上升,有脈搏了。」雀斑小護士彙報。
我知道,他劃開子宮時發現,內部並沒有大出血,我的刺入點根本沒有觸及動脈。刺入前我之所以看了看孕婦的子宮造影膠片,是為了避開畸形移位的動脈。現在木已成舟,手術只能繼續了,老程被耍了,在之前那樣緊張的氣氛里,他會上當的。
無論以後的命運里遭遇到什麼,我都會用盡一切保護她,這是我的命。
兩名醫生接觸心電連線的手指停住了,兩人一齊轉頭,眨巴眼睛望著我。
有兩名醫生正在拆除米莉身上的各種監控連線和葯管,我木然看看他倆,兩人手中的活並沒有停下。我又木然看看監護儀,心電依然是直線。
電擊下去,一切重演。
「你!」老程疑惑地接過柔希的手機細看,「你怎麼找到的?」
時間不斷流逝,孕婦的宮口已經全開,生命本身的繁衍只遵循自然法則,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宮口全開這個階段一旦嬰兒難產,後果會很嚴重。
「因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們才離的婚。」老程漠然道,「從法律上來說,他簽不了這個字。」
當子宮被劃開后,老程嫻熟的手術行進突然靜止了,他弓腰握著手術刀,抬眼看我,額頭被他抬眼的動作擠出了層層褶皺,就這麼盯著我不放,活像個變態。
這件事之後,我和柔希去了媽媽的墓前。
監護儀的心電依然是一條直線,依然是寧靜不變的提示音。
我叫李墨森,麻醉學和應用心理學碩士,畢業后,因為心理學沒出路,我就做了麻醉醫生。我有個雙胞胎妹妹,叫李柔希,和我同校同班同雙學位,如今是我的麻醉搭檔。
最佳搶救時間,就這樣風馳電掣地喪失著。
「就算離婚,肚子里的孩子也還是他的啊!」柔希的眉頭絞在一起,焦急道,「為什麼不能簽字?」
似乎覺得矇著口罩叨叨不爽,他唰地把口罩拉下來。
心臟電擊的全套程序已經完成。醫學史近百年來積累的相關搶救經驗,足以說明現在是什麼情況了,心電的那條直線不會再改變的。
「充電完成。」柔希看著除顫儀上的指示燈,將兩隻電擊握柄遞到我手中。
老程的面前迅速變得一片殷紅,這個一流的產科專家,手術漂亮得如同藝術創作的主刀大夫,此刻那雙躲在近視鏡片后的眼睛,卻是真真切切的迷茫無助。
從心臟除顫儀上,柔希迅速抓起那兩隻熨斗一樣的電擊握柄,沖雀斑小護士說道:「塗導電糊,快!」
「程主任,」我音調平板地說道,「我刺入的位置,是咱們剛剛會診時分析的,最容易造成出血的動脈點。現在,大出血已經開始了。孕婦因難產而死,預估還能再堅持十幾分鐘,但大出血的話,只有五六分鐘的存活時間。也就是說,她不會死於醫院毫無責任的難產,而是提前死於一場我們造成的醫療事故。」
現在,該是把她拉回人間的心臟電擊了。
她的神情反倒比我這個活人要生動一些。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笑,也許是自嘲,也許是恨其不爭吧。
雀斑小護士瞪著驚恐的眼睛,完全是條件反射地,將導電糊塗在了電擊握柄的電極板上。柔希迅速將兩塊電極板對在一起,互相摩擦,讓導電糊塗抹均勻。
身體被這樣九*九*藏*書反覆的折騰,她的眉宇間卻寧靜無比。那寧靜的感覺,就像是她真的已經走了,這裏與己無關。
在監護儀的持續報警中,達到峰值的血壓數值,隨著大出血開始下墜。
「那他至少可以告訴咱們,女方家屬的聯繫方式啊。」柔希說。
其實這個時候,監護儀在持續報警,孕婦的血壓心率再次直線下降,醫生們忙亂成一團。但這種焦急和盲目於事無補,我和柔希自動忽略了這個場面。
我和妹妹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因為胎位不正導致媽媽難產。醫生問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媽媽義無反顧地要求剖腹產,在那個醫術落後的九十年代小縣城,剖腹產造成的大出血帶走了她。那時媽媽還是個大女孩,二十四歲,放在今天,還是我和柔希的小妹妹。
我望著那兩名醫生的手,正要去拆患者胸口的心電連線,她就要被蒙上白被單,推去太平間了。那一瞬間,我的眼睛劇烈游移,如果我錯了呢?如果我剛才沒聽錯呢?
所有人配合得就像同一個身體中的不同神經,反應速度全在毫秒之間。
「她前夫最後留了一句話——這是報應,希望她去死。」老程嘆口氣,「從法律上來說,他沒錯,就像咱們今天不手術也沒錯一樣;就像她拿著前夫的一百萬去銀行,存進自己的賬戶,在法律上也沒錯一樣。誰也追究不了誰的。」老程說完,居然抽搐一樣泛起一絲嘲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誰,他轉身離開。
柔希咬著嘴唇,眼帘低垂,已經泄氣。
我就那麼盯著,時間一秒一秒的流逝都能清晰感覺到,我僵硬的臉上,突然就裂開了一個生硬的笑。
米莉一如既往地安靜躺在那,隨著失血,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
我來到昏迷的孕婦面前,揭開了她的手術護理帽,孕婦的長發散落出來,髮際線和最近自|拍上的一模一樣。我湊近對方的額頭細看。
「額你妹的頭啊!」老程不耐煩了,「什麼亂七八糟?」
「一個字,」我低聲說,「救。」
這句話剛落,老程唰地瞪向我,那眼神籠罩著殺氣,跟個要殺夫的女人似的。他一把扒掉耳朵上礙事的口罩,突然大步朝我邁過來,我默然盯著他。
我附在柔希耳邊,用簡短的耳語告訴了她自己的計劃,多少有些邪惡的計劃。然後兩人四目相對,鏡像一般一齊點點頭,嘴角牽起了從小就一模一樣的、頑皮的笑。
搶救中,老程突然站直了身子,一副大勢已去的無力相,站在其他靠慣性忙碌著的同事中,默然道:「沒用了。」
引流管迅速就位,開始抽吸淤血,但依然徒勞,血液噴涌的速度與抽吸完美抗衡,那一汪血潭的水平面根本沒下降。縫合動脈已經不可能。
久久站在寧靜空寂的墓前,我轉臉看了看天真爛漫的柔希,她們倆長得真像,柔希就像是重生清除了記憶、又一次走過青春的媽媽。
「360焦第二次!!」我提高音量。
柔希的美目盯著我的臉游移,顯然沒懂。
「李墨森——!!」老程凄厲地嚎道,「你他媽幹什麼?!!」他額頭的青筋瞬間就鼓出來了,眼睛瞪得像演恐怖片。
我把一隻手放在她肩上,「柔希,從一開始我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也想好了最壞情況下救她們母子的辦法。」
「老程。」我默然道,「病人死了是我的責任,蓄意謀殺,跟你沒關係。」
我和柔希無語,原來又是一段孽緣。
這是我見過他最快的一次血管縫合。
「這織發做得真棒。」我說,「近距離也很難看出破綻,簡直是明星用的織發檔次。」
她的眼睛又一次彎成了笑意的月牙狀,即使現在是百分之百的絕境,她也相信我。
我能感覺到,自己執拗的目光漸漸變得緩和,生硬的笑褪掉,又忍不住浮出新的笑容,這次是自然而欣喜的笑。
是我幻聽了?我知道,在一件遺憾的事發生后,短時間內,人的聽覺系統很容易受自身心理干擾,大腦中所思所想的東西,會通過幻覺中最容易出現的一種——幻聽,呈現出來。
「老程,」我繼續道:「你是國內一流的產科專家,子宮動脈畸形移位導致的大出血,不是你程大專家第一次遇到了。我知道,沒有家屬簽字,沒人願意擔這個責任。這個心理太普遍了,大街上兩個男人搶一個女人的包,如果滿街的人能上去圍住這倆人渣,不需要動手,對方就慫了,悲劇也就不會發生。每個人都不願干涉,每個,都覺得自己是弱小的。」
然而,老程和我擦身而過,狠狠撞中了我的肩膀,我踉蹌退了一步。
柔希順走了托盤裡的三號手術刀,悄悄遞給我,我收進袖口藏好,來到了孕婦身邊。監護儀在持續報警,在孕婦的下半身,肚皮上,嬰兒掙扎的動靜異常明顯,肉眼可見,他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