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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相

石相

作者:熊德啟
我暗自想,若是真去了,或許還是一段佳話。
又問,就你自己?
我想她心裏也許又有了些安慰,或是兒子跑下了山,上不來了。
他說,我們這裏知道的人少,也沒錢,要靠別人重建目前比較困難。我讓活下來的居士和僧人走了,剩下些養傷的,還有就是我們這些寺里的老人,有幾間能住的房子,我們也夠了。
老伯看我褲兜鼓起,伸手問我,你是不是有煙?
案板邊上擺著塊石頭,看形狀是磨刀石,只是傷痕纍纍,不再光滑,想必已是磨不了刀了。
次日晨,我走出帳篷環顧四周,一片狼藉。
一邊點煙一邊抬頭叮囑我,你不要給劉太婆說。
一路走過,不少房屋已經倒塌,卻也不敢問主人何在。有些人家的廁所垮了,便搭個小棚暫用,時間長了氣味讓人難忍。人吃的東西少,狗都在吃泥。
說完又嘆了口氣,大概是有些無奈,或是因為念及先輩,千百年傳下來的東西竟在自己這裏斷了線,雖然也怪不得他。
老伯說,我看石頭那麼大,還以為他們家全部被壓死了,結果劉太婆還命好,沒啥子事情。
我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說今天看來是要開眼界了。
老伯吐了口煙,望著山,終於放大了聲音,說,就我們這種地方,還跑得出去,闖你媽的鬼哦。(川語,大意為「怎麼可能」)
嘬了一口煙,他說,再等等吧,這裏沒媽的人太多了。
我知道他要去找張全在,只是聚居點附近入夜並沒有街燈,我把電筒給他,囑咐他注意安全,便回去了。
眼前這個在婦科診所門口賣盒飯的男人,用一把瑞士軍刀,完成了整魚去骨。
一年後的夏天,我和那個在山邊抽煙思念媽媽的東北小伙駕車回訪了喜樂寺。
石頭塑成的佛像們一動不動,一聲不響。那是佛,是石頭,本應有的樣子。
我在鐵爪上和同去的志願者討論,山上的人為何不下來,去聚居點,至少有人照顧。過河上山才發現,山裡自是另一番景象。
張全在苦笑著搖頭,說,我也不曉得。
手臂的斷面參差不齊,都是石頭裂開的紋理,這時我忽然發現,佛像,原本也都是石頭而已。
我們不好意思地問李先生,這廢墟看來是不好處理了,還有些什麼能幫忙的?
佛像前還擺著蒲團,蒲團前有些燃盡的香灰,想必是依舊有人在此燒香禮佛,只是這場面過於奇怪,乍見之下,五味雜陳。
接連好幾天,老盧都抽空去找張全在,卻沒了蹤影,很是懊惱。懊惱之中終於坦白了自己的算盤,說本想找他去北京,在自己的餐廳當廚子。
我去過那個佛教景點,一切都華麗到了極致,說句不敬的話,那簡直就是佛祖的夜店。
那塊磨刀石大概會摔落在另一塊石頭上,再一拍兩散,或許斷成兩截,散落在草叢或溪邊。
雨勢漸大,我還是醒了,躺在一張防潮墊上,小帳篷被吹彎了腰,外壁被吹得幾乎就要貼到帳篷之中我的臉。那好像是命運在調戲似的撫摸著我,說不清是否下一秒便要將我吞噬。我怕了,側過身,繼續嘗試睡去。
他閉著眼說,咱們也沒經歷過他經歷的這些,也不好怪他。
我問他,張全在答應了嗎?
賣盒飯的邊收拾案板邊說,地震又震不死魚,我今天早上去河裡撈了兩條。
大家紛紛給同學們上了最後一節課,畢竟有了感情,心有不舍。
我在寺里見過拄拐而行的居士,他們總是沉默,見到我們也只是簡單地點點頭,算是善意的招呼與感謝。
說罷,扔了煙,一腳踩滅,狠狠地在土裡碾了碾。
老盧轉頭看著我,問我,你覺得這算是緣分嗎?如果是的話,是有緣還是無緣呢?
大殿的主梁折成了兩段,橫壓在廢墟之上,坍塌堆砌在一起的磚石瓦礫像是一座座小山丘,要清除它們,我們的力量實是杯水車薪。
老伯說「bong」的時候,一口煙正好吐了出來,在我眼前散開,有些辣眼。
我沒想過他會以這樣的故事開頭,想要出聲安慰,卻如鯁在喉。
他說,搶救了半個多月,就剩這些了。
這石頭顯然是地震時從山頂掉落,擊穿了房子落於此處,如忽然降下的天神,再也不動了。
救災也分輕重緩急,喜樂寺被人遺忘許久,直到六月下旬,才有人陸續前往。
老盧對他豎起大拇指,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危房上還有些完整的瓦片,我們跟李先生說,我們抽空去幫你撿下來吧,以後如果要重建,有些老物件總是好的。
石相,似有萬千,又似一以貫之。
同行的志願者拿出一把瑞士軍刀,笑著問他,這也算嗎?
他叼著煙,指著不遠處老婆婆的房子,講話的語氣就好像這事情就發生在昨天。
他說,那天震了嘛,震得凶哦,地上裂了個縫,我老伴掉進去了。
救他出來時,張全在身體極度缺水,神智已經有些恍惚,手裡捏著塊磨刀石不肯鬆手。
我以為我們的造訪在一場暴雨後應該是有益的,可在他們看來似乎毫無興趣,但又出於禮貌強打精神應付。我們帶來的這些東西也好像是可有可無的,喝髒水與喝牛奶一樣,有沒有防雨布一樣,有沒有酒精消毒一樣,吃藥與不吃藥也一樣,昨天回不去了,今天、明天,都一樣。
有人逝去,也有佛逝去,有人還在,也有佛還在,有人殘缺,也有佛殘缺。
我猜測張全在大九_九_藏_書概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抓了塊磨刀石,或許像溺水之人,隨手抓根稻草便不放了,只不過恰好是塊磨刀石,便有了更好的說辭。
偌大的世界,頃刻間便只剩他刀王張一個人,空有一身武藝,又該為誰施展?
再走近一些,看見一個男人躺在一張長板凳上,兩手枕著頭,胸口放著一塊黑黝黝的東西,邊上掛著個電筒。
我說,出去了,還沒回來。
盲目地對著佛像拜了三拜,我腦海里空空如也,什麼也沒對佛說。
老伯倒是不急,手指揉捏著煙仔細端詳起來,嘆道,小夥子你這個煙好哦,黃鶴樓,好多錢?
賣盒飯的笑眯眯地看著我們,用濃重的四川普通話問,沒得豆芽,用菜葉子替了,怎麼樣,還可以不?
對我而言,其中大半,都在那個夏天。
我們也明白,喜樂寺就算修好了也看不見什麼利益,要人掏錢相助,比找人上房撿瓦困難得多。
走到市集中心不遠處,看見個男人在一棟半塌的房子前擺攤賣盒飯。身後的小帳篷里有個簡易廚房,一口大鍋下放著個不知哪裡找來的煤氣罐。幾張殘破桌椅,若是換做平日一定不看第二眼,但此刻,油香誘人,竟像是天堂一般。
一天,收工尚早,一幫人飢腸轆轆,便商量說外出走走,看看有沒有好吃的。
我們背著行囊離開了永寧,搭摩托到縣城坐了一輛大巴車,準備去綿竹的文都鎮。
仔細一看,那把菜刀上已經滿是傷口,絲毫看不出鋒利的樣子,別說殺魚,就算切菜切肉或許都很勉強。
那是我們所有人在一個多月里吃得最香的一頓飯,末了要付錢,張全在說,給二十吧。
那是佛在世間走過的痕迹。
於是瞬間失語,不知該對它們說些什麼。
殘敗的佛門之下,我們似乎也經歷了一場修行。
老伯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有些嚇人。轉頭看著自家屋旁的山坡,又換回了低沉的聲音。
出於禮貌,誰也沒有再問下去。
其時,四川眾多知名寺廟早已翻修一新,香火延續,絡繹不絕的信徒或遊人依舊跪拜嶄新的佛像,訴說著生活的艱難與希望。
臨走,她走到那塊巨石旁,伸出手摸了一下,回頭看著我們,似是在問,又似是在陳述,說,應該是弄不走了吧。
幾天後,又遊盪回了那個市集。
而他並不像是在說笑,我們不由得食指大動,連聲道謝。
在永寧期間,很多人都吃不上像樣的飯菜,有一碗帶肉沫的粥便可算是豐盛。
平復情緒,回屋,我對劉婆婆說,這樣,我們先背你下去,下面住得舒服一些,你兒子回來了我們再把他叫下來。
聽見此話我們都驚呆了,在這連豆腐都成了稀缺物品的時候,竟還有人能做一鍋水煮魚。
我去了一個小鎮,名字很諷刺,叫「永寧」。
走了一會,暮色已深,他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回頭跟我說,把你的電筒借給我,我出去一趟。
賣盒飯的笑著說,姓張,張全在。
那天我吃完飯四處走走,走上一條小路,小路延伸到一個小院,院里擺滿了佛像。
等我點頭示意沒問題,老伯才又開口。
他雖入佛門,站姿卻頗有英挺之風,說話也絲毫不是想象中的慢禪慢道,簡單有力,全無拖泥帶水。
我問他,這石頭他送你了?
我住在自己帶來的小帳篷里,搭建在田坎的空地上。
或許是相遇過於巧妙,我一直以為張全在是個男主角一般的人物:愛刀,愛耍刀,生死攸關的時候捏了塊磨刀石在手裡,活下來遇見伯樂,帶著這塊磨刀石北上奮鬥,終有所成就。
小道上快步走下來個穿僧袍的人,四五十歲的樣子,經人介紹,他是喜樂寺的住持。
我們幾乎發出了一樣的感嘆,這些孩子的生活,定要等人們都忘記了他們,才能終於重新開始,到那時他們必須明白,那些熱心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終會離去,世上從此沒人會再毫無緣由地幫助你,亂世浮生,自立與自強是唯一的出路。
繞行至附近的鄰居,我問一個老伯,那家老婆婆的兒子去哪裡了,多久回來?
我們想接她下山,卻還是沒見到她兒子,問起來,她還是有些遲鈍地說,兒子出去了,還沒回來。
降落次日便收拾行囊作為志願者奔赴災區,家人關切的目光在身後漸隱,眼前逐漸浮現出陌生的蒼涼。
空地清理完畢,恰逢某部隊正在附近執行救災任務,部隊好心派出一個班來幫忙,一下午時間便用幾根粗木和編織布搭出個帳篷小學,效率讓我們臉紅。
我們問老婆婆,家裡人呢?她大概頭腦已有些遲緩,想了想才說,就自己和兒子,兒子出去了,一會回來。

3、求佛

要與其他石頭區分開,唯有側面角落裡刻著的,那個小小的「張」字。
老盧搖了搖頭說,不,他扔了,我撿回來的。
斷手的觀音是否還能點化世人?沒了耳朵的如來是否還能聽聞心聲?佛沒了腳,是否還有人臨時來抱一抱?人把佛救了出來,佛還能給人些什麼?
寺中的飯菜大部分時候都是簡單的糙米和土豆,偶爾多出些茄子扁豆,上課還算能勉強應付,遇到幹了一天體力活的,實是有些難以飽腹。
幾經輾轉回到永寧,雖然隱隱知道希望不大,還是打算回家探一探,誰知張全在的村子竟被封鎖了,他被攔在了警戒線外。
九九藏書到帳篷里,身心倦怠,很快就睡去。
回想上一世,它在山頂一待或許就是千萬年,是否也曾守著個未見天日的秘密。
山前有條河,不算寬,但雨後水流很大,橋已經斷了,難以穿行。好在遇見一台正在作業的挖掘機,得知我們上山,便用一隻大鐵爪盛著我們過河。
唯一還有頂的是一樓的一間裡屋,我們喊了兩聲,裏面走出來個老婆婆。
老盧搖了搖頭說,他要價太高了。
路邊的牆上掛著一幅不起眼的橫幅,上面寫著:喜樂寺五十年重建計劃。
寺里人說,李先生和基金會在發展方向上沒能談攏,重建便擱置下來。本想再找兩家,誰知他年初查出來重病,回鄉治病,再也沒回來。
山腰上殘存些散落的小屋,都盡數成了危房。
傳來消息,山上有個村子受損嚴重,之前送去的藥物和補給都被水泡了,還需再送一批。
大家紛紛安慰他,說這就是緣分,不能強求。
再出院,一身衣服是醫院送的,張全在所剩的除了救他出來時褲兜里的一點點錢,只有那塊磨刀石。
似乎也不打算讓我回答,自顧自地又說起來,然後嘛,你也曉得嘛,本來都不震了,剛剛站穩又開始晃,結果就聽到「bong」的一聲,聲音之大,我都嚇得坐到地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接了過去,拿起自己那把菜刀說,這把刀鈍了,切切菜還可以,殺不了魚。
可事實並非如此,真實的生活總是具體而細碎的,不像小說一樣乾淨利落。
我們對石頭的臆想,或許只因為自己生如螻蟻,浩蕩一生只換石碑一座,生時沒能自序,臨走便在石頭上刻下簡短的後記,歡喜遺憾已無所謂,都留作了永恆的交代。
我不是佛教徒,卻和很多人一樣,對佛抱有諸多幻想。一度見佛便要一拜,祈求家人健康,祈求考試順利,祈求愛情美滿,祈求財源廣進,反正這些願望也沒什麼成本,萬一佛祖顯靈,那是佔了大便宜。
我朝老盧努了努嘴,說,好像是他。
古人說:世間好語書說盡,天下名山僧佔多。
無奈之下,四處討要了些廚具和一把鈍刀,在一個破舊的市集賣起了盒飯。
他說,幫他們,比幫我們有用。
他拍了拍案板邊的磨刀石,說,這石頭也鈍了,磨不出來了。
破壁殘垣之間,一片山腳下的田地是人們暫時聚居的地方,密密麻麻排滿了帳篷。
老伯仔細地抽了幾口煙,似乎是很久沒有抽到了,品味了幾秒鐘,才緩緩地開始說話。
不一會,一鍋水煮魚端了上來,配著所剩不多的盒飯,一根煙的工夫便被吃了個底朝天。
地震后一個月,失蹤的已沒了指望,死去的都被埋葬,活著的都不知所向。
寺里只剩下為數不多的房間可以住人,我們不願添麻煩,便在附近搭了間簡易的大帳篷,晚上在大通鋪上並排而睡,錯落有致的呼嚕聲在夜裡叨擾著清凈的佛門。
能聽見的,只有自己。
我問老伯,說不定是真的出去了?
張全在的家離永寧不遠,在距離震中很近的一個村子。他給家裡打電話打不通,甚至連一個認識的人也找不到,看著新聞里的畫面,張全在哭了。
車上我想起昨夜的事情,坐到老盧身邊,問他,怎麼樣?
老伯忽然降低了聲音,似乎是怕誰聽見,強壓著喉頭對我說,後來劉太婆的娃兒找不到了,狗也找不到了,她一定要說她娃兒跑出去了沒回來,石頭底下壓的是狗。劉太婆腦殼本身就是晃的(川語,意為「不清晰」),我們也說不動,就隨她這樣說了。
張全在,曾經是永寧鎮上一家小餐廳的廚子,刀工好,人們叫他刀王張。
誰知她卻不肯走,只是問我們,你們山下是不是有米?我想吃米。
磨刀石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落入了山崖之下。
風雨在背上呼嘯,大地的震動已分不清是因為雷聲或餘震,閃電在帳篷上勾勒出遠山的輪廓。我想此刻所有人都已經醒了,卻只是默默忍受著。
老盧徑直走了過去,我本來也跟著,後來一想他們或許要談到錢,便知趣地先走了。
我們原本計劃來幫助喜樂寺清理廢墟,天亮進寺一看,顯然是高估了自己。
回程,我們輪流背著她前行,劉婆婆伏在我們背上一路感嘆,這路真是不好走。
臨走又回頭說,我們這裏每天做飯,如果不嫌棄就過來吃吧。
沒能跟他作別,眾人就此離開,很多人再也沒有回去過。
只是那天之後再也耐不住,悄悄翻山繞過警戒線回了村子,看見自己的家被坍塌的山體掩埋,張全在癱倒在地。
老盧把手中那塊磨刀石給我,腦袋後仰,雙目緊閉,像個老僧一樣。
在這裏,關於失去和死亡的對話每天都在上演,學會不做反應,才很勉強的算是尊重。
刀王張也算是命硬,地震那天餐廳塌了,他被壓在後廚的一面牆下,牆面完整,斜搭成個三角區,活了下來。
而他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自己說起來,我們這裏人不多,死得還算少,傷得比較多。
從喜樂寺離開前,危房的瓦已經挑揀得差不多,一批新來的大學生志願者也接過了我們的任務,將成為帳篷小學里學生們新的老師。
我不知該如何反應,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2008年5月,我的家鄉發生了地震,所幸親友無恙。6月初,我從美國回到四川。
李先生一早就走了,九_九_藏_書去縣城和一個基金會的代表談重建計劃,他說那是唯一的希望。
盒飯的內容算不上豐富,但比起聚居點的飯菜已是珍饈美味,一行人二話不說便一人要了一盒。
轉頭打開車窗,車行山路,窗外是一片山崖,一揮手,把那塊磨刀石扔了出去。
後來有人告訴我,他以前當過兵。
河邊姓曹的小孩搬起石頭與大象比重,小烏鴉聞聲而來,又叼著碎石一顆一顆放入瓶中取水。
我有些愕然,問他,上次吃那麼多才要了二十,不至於吧?
畢竟,對著一塊石頭說話,石頭一定是聽不見的。
劉婆婆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
無奈地處偏僻,加上宣傳不力,即便祭出了西遊的故事也少有人登門禮佛。
一個多月里,我們見過聽過太多的故事,也遇見了太多的人,有人心懷感恩,有人全是怨恨,有人為別人儘力付出,有人把這些付出理所當然地盡數收下,有人為了別人而來,有人為了自己而來,有人善,有人惡。

1、荒冢

長板凳一側的凳腿已經沒了,用幾塊磚墊著,略有些傾斜,他似乎也不在意。
中國人和西方人比起來,對教育的重視實在是高出太多,喜樂寺周邊散落著幾十戶人家,大概是受到傳統觀念的影響,在這百廢待興的時候,最擔心的竟然還是子女上學。聽說我們要修建帳篷小學,每日都帶著孩子來看看,甚至看得我們有些心慌,怕辜負了期望。
我有些不忿地對老盧說,這人看著還挺老實,怎麼想錢想這麼瘋。
他說,我就把那條狗逮回來,殺了,又扔回到山底下去了。
「冢」字何解?我想,家上本一石,石落家中,是為冢。
他說,過了兩天,她們家的狗從我家後面爬上來了,被我看到了。
可是,揭開它,真的好嗎。
很巧,這些佛,也什麼都沒有對我說。
看到新聞,心裏不是滋味,一方面我知道這間公司具備強大的商業能力,我絲毫不懷疑,在他們的運營下,喜樂寺終將重回輝煌。
我們找了片比較容易清理的空地,打算花幾天時間清空了,搭建個帳篷小學。
同行的志願者給我使了個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退出屋子來。
穿了件乾淨的米色薄衫,頭髮還算齊整,腳上的布鞋已經濕透,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或許在觀音的臉上踩出半個鞋印,再任由雨水沖刷,太陽出來晒乾了,留下一道淺淺的輪廓。
我們紛紛擺手說太少了,他依然堅持只收了二十塊,說二十塊是盒飯錢,魚是河裡撈的,不要錢。
我這時才知道,老婆婆姓劉。
她的臉有一種四川女人所獨有的舒展和白凈,但畢竟上了年紀,隱隱有些紋路,讓人看出它們皺起來的樣子。
部隊還有別的任務,搭完了便走,我遠遠看見山腰上的李先生,一身僧袍,挺拔地站在風中。
小村子依山而建,我們挨戶探訪分發物資。最後一家是個兩層樓的房子,貼在山邊。
問他怎麼稱呼,他只是說,俗姓李,叫李先生吧。
時間久了,生了青苔,裹了泥土,便終於泯然于眾石矣。從此與別的石頭一模一樣,不會再有人知道,它曾經磨礪過多少刀鋒,成就過多少菜肴。
背了些米上山,到老婆婆家,看到米她眼睛一亮,歡喜地拿出了擦乾淨的米缸。
也不知是在讚歎瑞士軍刀,還是這個殺魚的男人。
我也忍不住點了支煙,老伯又伸出手,我乾脆把整盒煙都給了他。
唯獨喜樂寺,蕭條如斯,我們曾經費心撿回來的龍紋黑瓦堆放在一個角落裡,生滿了青苔。
他們的回答很實在,又似乎深具善意,只是說,沒看見。
隨後他拿出一把菜刀,忽然愣住了,問我們,你們還有沒有刀。
我們教過的孩子們會在那山野中長大,或許因為一座新的寺廟而有了更好的生活,只是當他們遇到這些石頭的時候,縱使相逢應不識,不會再跪拜,也不會再說自己的願望,只是一腳踏過。
後來帳篷和物資越來越多,山上村裡的人被盡數接了下來,也包括那位老伯。
回到聚居點,大家紛紛回到各自的帳篷休息,準備第二天的工作。唯有老盧,似乎還心念著那一鍋水煮魚,嘖嘖地回味著,在田坎上踱步。
或因當日之感,由那天起,跪佛不拜佛。
說罷用嘴叼著煙頭努了努,指向不遠處的山路,地上有條不大的裂縫,令人顫抖。
這塊巨石少說也有近十噸,人是鐵定搬不動的。這些山路人走起來尚且困難,起重機吊車更是無法通行。
我們剛剛搭好的新帳篷盡數倒下,磚石四散。好不容易修建的倉儲室也被雨水泡了個透,人們穿著濕透的衣褲和鞋子,站在泥地中不知所措。
我走近一座斷手觀音,觀音的面容雖已不完全平整,但依舊是那副屬於觀音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沒了右手,一下子也想不起來右手本該是怎樣的姿態。
沉默半晌,忽然又說,其實他說得對,人都死了,要個石頭有什麼用?
他從婦科診所里提出一個水桶,從桶里抓出條魚,把魚扔上案板,鮮活的魚還張嘴試圖呼吸,我們也張著嘴流下了口水。
張全在又跑回鎮上去找餐廳里的朋友,廢墟之上全是挖掘的痕迹,一個也沒有找到。
臨走,我看著眼前那座被無數石頭堆砌成的大山,那裡曾經有家,有生活,有悲喜哭笑。
遠遠望見一盞燈,在read•99csw.com夜色里像一顆星星。
我在等故事的下文,他卻忽然把我給他的一盒煙揣進了褲兜,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問我,沒煙,我拿了哈?
那些現世迥異的石形,原本也是一樣的,不過是這世上最初的眾生。
而我竟然吃過一次水煮魚,後來說起這事,聽者無不瞠目結舌。
天黑了,一個男人走過來,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你要不要去北京?
離開永寧前的最後一晚,大家對這片土地有了感情,默默散著步,我與老盧同行,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個荒廢的市集。
一扇還算完整的門半掩著,輕輕一敲便開了,我眼前出現一副奇景。
老婆婆走路已經不太靈活,這房子顯然也不宜居住,我們私下商量,問她,要不要和兒子一起下山。
這一世,挪了位置,它又打算待多久呢?
山路本就窄小,震后更是似有似無,據說有的人家地震時連帶著土地從一座山頭飛到了另一座山頭,牛與人各摔一跤,起來便已經搬了家。這崎嶇之中,兩家人串門也像是翻山越嶺,更別說要帶著行李家當。
有了帳篷小學,這一片區域便有了根,周遭的小孩也都被大人送了過來,幾歲到十幾歲的孩子混坐一堂,志願者們輪流作業,有力氣的去寺廟幫忙撿瓦,需要休息的便留在帳篷小學給小孩上課。
第一天,我與幾個北方來的志願者輪流鋪磚,起了一手的水泡。
我們所在的聚居點已經頗具規模,風雨洗禮后雖然狼狽卻也不至於混亂,於是我們收拾藥物補給,打算上山。
他緩緩抬手,敬了個軍禮。
收拾好行囊,我又去了那間小院,手中無香,也對著佛像跪下,算是與喜樂寺話別。
我手上捏著三炷香,若不拜佛似乎有失尊重,於是還是點了香,跪在了蒲團上。
說罷便陷入了沉默,站姿依舊英挺,卻不動了,看著眼前的一排佛像,像是進入了傳說中的禪定。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回頭一看,是李先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文都的山裡有座寺廟,叫喜樂寺,據說建於漢朝,是中國的第二座佛寺。當地人還說,唐僧西去時就曾在此落腳。
門廳中間,赫然擺著一塊巨石,那巨石大約兩人多高,三四米寬。往上望去,兩層屋頂全被擊穿,一抬眼便能望見看見天上的烏雲。屋裡還有些沒有清掃的屋頂碎塊,昨夜風雨,全是還沒幹的水跡。
幾個志願者雖然誰也不是巨富,可畢竟也不曾因為稀缺而饞過米,無奈離去,心有不忍。回程路上我們決定,等有米了再來給各家送一趟,順便跟老婆婆的兒子說說,接下山來住。
可如今跪在這些落難的佛像前,我不知該拜些什麼,或許是這些佛像不再莊嚴,不再金身華麗,讓人無法再相信它們的法力,人都死了,要佛何用?你自身尚且難保,又如何保我?
廢墟依舊是廢墟,危房依舊是危房,三五僧人在山路上緩步前行,其中有兩個有些跛腳,依舊沉默著。
我心裏不是滋味,很想問他,佛和人,誰死得更多一些?卻沒能問出口。
又一年後,我在新聞上看到江南某佛教景點斥資數千萬重建遠在四川的喜樂寺。
十分鐘時間里,我們從嬉笑歡談看到瞠目結舌。
抬頭一看才發現,這半塌的樓以前還是個婦科診所。一塊白色的診所的門牌半掛著,忽然讓這本顯蒼涼的場景具備了一些苟且的喜感,大家笑了起來。
離聚居點一公里多的地方本有個市集,無奈震后蕭索,只剩密集的破敗樓房能依稀看見人們曾經的生活。
他說,寺里還是要有佛,喜樂寺的佛,現在都在這裏了。
賣盒飯的見我們吃得香,也過來聊起天,聽說我們是志願者便說,你們也不容易,再給你們搞一鍋水煮魚吧。
老婆婆逢人便問,兒子是否回來了。
我給他點上一根,他說,反正她覺得能回來就行嘛。
同行的志願者里有一位是餐廳老闆,叫老盧,他眼睛瞪得像銅鈴,悄悄嘟囔了一句,我家廚子拿德國雙立人都幹不了這個。
至於那塊巨石,它還會在那裡吧,守護著人們曾經的家園。
同行的志願者小聲問我,她兒子呢。
次日清晨收拾行囊時,才終於看到老盧回來。
我強壓著情緒問,然後呢?
原來佛與人一樣,眾生皆佛,佛亦是眾生。
另一方面,我們曾經撿回來的黑瓦,那幾座落難的佛像,是一定會被拋棄的,人們不再當它們是佛,它們終將碎裂,被拋棄在山野,成為不再被人類需要的廢石。
等援建的新居落成,劉婆婆、老伯和四鄰便都要搬家,山上的村子也終將荒廢,被遺忘。
水流滴答不止,穿了石壁,通了山水。人們說此乃毅力,天地龍宮,人間大美。
我在心裏說,我走了,你保重。
隨後指了指周圍說,這附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小孩子沒地方讀書。
我在永寧住了近二十天,後來去了綿竹市的文都鎮。
他從包里摸出塊石頭,正是那天吃水煮魚時案板上放著的那塊。
又搭了幾天帳篷,竟然真的有某個企業的食堂前來支援,大家吃上了好飯菜,也有了米。
他望著遠方說,我想我媽了。
從永寧轉去文都,因為永寧的人員和物資越來越豐沛,不再需要過多的志願者。
我問他,你出來也有一個月了吧,打算多久回去?
摩挲起來,苦笑著自言自語起來,張全在,張全在,還全read•99csw.com在呢,全都不在了。
回頭望著窗外的山巒對我說,所以,還是無緣吧。
他說,結果我跑過去一看,那家家裡面就坐了個石頭,石頭底下還冒了點血出來。
第一夜,我睡不著便出來走走,遇見同行的東北小伙蹲在山崖邊抽煙。見我過來,他也不抬頭,只是不斷地搓揉著腕間的手串。我不知他是否信佛,但他的手串興許是感應到了什麼,在他的搓揉下竟發出了幽蘭而泛黃的光,像頭頂的月亮。
反倒是上課,令人意外,一幫五大三粗的志願者們竟然得心應手。我們之中有退休的銷售講師,有國家圍棋隊的棋手,有狂熱的歷史愛好者,有開餐廳的老闆,有廣告公司的策劃,也有如我這樣能說兩句英語的,課程雖然未必對升學有益,年齡不大的學生們卻也因此而聽了不少天南地北的奇聞異事,饒有興趣,似乎還多過了對傳統課堂的喜愛。
賣盒飯的也不說話,像做法一般,深具儀式感地,開始用一把摺疊的瑞士軍刀殺魚。
我與你,都見過很多忘不掉的石頭。
老盧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他怎麼了,我那館子又不是金山銀山,還得管他吃住,給不起那麼多。
關於最沉默寡言的石頭,我們卻有著最紛繁的說法。
入夜,忽有滴答聲拍打我的帳篷外壁,朦朧之中狂風驟起,下了一個月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賣了幾日,恰好遇到幾個志願者,恰好撈了兩條魚,恰好有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在命運有意無意的安排下,刀王張刀鋒上的絕活,終於劫后重生。
李先生指了指那座斷手觀音,又指了指其他兩尊不太完整的佛像,說,這些都是側殿的,大殿的已經挖不出來了。
聊起最後一節課的內容,竟然驚人的相似,不論是銷售講師還是棋手,不論是廣告策劃還是餐廳老闆,幾乎都只講了同樣的一個主題:自立,自強。
而擔著沉甸甸的瓦片上山時,心裏想著若是有一日重建,這些瓦片還能回去為喜樂寺遮風擋雨,又認定是值得的。
這些佛像並不大,最高的也不過到我肩膀。它們顯然本不屬於這間小院,有斷了手的觀音,有少了耳朵的如來,也有幾座相對完整的,並列排放著,再無先後高低。頂上是用竹竿搭起來的幾副簡單的支架,鋪著防雨布,這些佛像置身其中,頗有落難之感。受災的人要住帳篷,連受災的佛也避免不了。
這讓我們著實感到有些難堪。救災的物資雖多,可似乎人們都忘記了米這回事,餅乾牛奶飲料甚至扇子圓珠筆倒是一應俱全,唯獨缺米。在山下的聚居點,十個人也只能喝一鍋由一小把米和豇豆熬成的粥,極少的時候,能加上由一塊小孩拳頭大小的肉剁出的肉沫。
要弄走這塊石頭,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只有一點點敲碎它。

2、刀王

撿瓦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並不容易。一人爬上顫巍巍的危房,挑揀完整的瓦片一片一片扔下來,下面的人再接住了進行收納。上面的人面臨著危房垮塌的危險,下面的人稍不留神便要被飛瓦割傷,不幾日,大家的手上滿是一道道血痕,像是割腕未遂的痕迹。
先有女媧鍊石補天,剩兩塊,一塊幻化成傳世的紅樓一夢,一塊蹦出個孫行者乘雲而去。
隨後不知從哪裡拿出幾炷香,自己點了些,分了我三炷,去佛像前插上,說話的節奏忽然慢了下來。
晚一些,老盧沮喪地回來,訕訕地說,沒找到,收攤了。
很快便被人發現,架出警戒線來,渾身消毒后趕走。
香火本就不盛,如今大地一震,順山勢而建的喜樂寺塌了大半,與「喜樂」二字是沒太大關係了。
科學告訴我們,世間所有墜落的石頭都會劃出這樣勻稱的線條,不同的只是墜落之後的事情。
連人帶石一起送去了成都的醫院,查出身上幾處骨折,住院治療,一住就一個多月。
李先生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每次都說些抱歉的話,大意就是委屈各位了,但寺里確實不能動油腥。
厚重的灰色雲彩籠罩著它,竟也像是個巨大的冢。
老伯跟著又說,嚇人得很!就跟山在吃飯一樣,開一下關一下,還噴些黑煙子出來,我抱了棵樹,也是命大,樹也沒死,我也沒死。
遠處隱隱傳來嬰兒的啼哭,在這令人顫慄的夜裡,他是唯一出聲抗議的人。
醫生護士跟他說節哀,他說不行,我得自己去看看。
一日課畢,大家集合去寺里吃飯。
恍惚之中我好似看走了眼,把這單手的軍禮看成了雙手的合十。
廢墟中時不時會出現些破碎的黑瓦,上面都雕著細緻的龍紋,我們問李先生,他說喜樂寺很久之前也曾香火旺盛,這些便是痕迹。
他似乎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想了想,點了點頭,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他很快就自己拿煙屁股再續上,接著說起來。
我也打算消消食,便陪他走了走。
眼前這不名的山上有座不名的寺,不名的寺里有些不名的僧,面對命運的洪荒之力,幾句經文算不算得上安慰?幾座殘佛渡不渡得了世人?
恰逢雨季,帳篷搭好后還需再鋪上一層磚塊,否則雨水會浸濕睡覺的地方。
這場風雨是天地時節在宣告著盛夏將至,只是來得太不合時宜,人們措手不及。
我感到一種廉價的絕望,廉價,因為我知道這段生活終有盡時,我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絕望,因為這裏的很多人並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