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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泉

噴泉

作者:金仁順
張龍徑自下了井,老安沒跟上來。
張龍嘆了口氣,「——你說幾句軟話,哄哄她吧。」
吳愛雲拿起枕頭砸過去。
「死在外面才好呢,」吳愛雲拉住張龍,「抱抱我。」
「我跟他離婚,你要不要我?!」
張龍的火直躥上頭,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
吳愛雲點點頭,抹著眼睛走了。
老安臉上黑黢黢的,牙齒間漫著紅血,笑容把他變成了惡鬼。
張龍上中學時天天帶著刀,書包是老安替他背著。他有三把刀:一把是用電工刀改裝的,刀身窄窄一溜,磨得鋒利無比;摺疊刀是鋼的,銀色外殼上面鐫刻著雙龍戲珠圖案,刀子從槽裏面彈出來時發出「咔嗒」的一聲;最毒的是把三棱刀,短、窄、立體,刀身是黑褐色,刀刃磨成了三條窄窄的銀帶子,寒光閃爍,在刀尖處匯合。
「還是你去吧。」老安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讓她回來炒菜,咱哥倆喝兩盅。」
初見老安時,張龍差點兒把他當成他爸爸,後來才想起來,20年過去了,老安早就不是少年了。
「好男不和女斗,」張龍盯著老安的眼睛,「有種你他媽的找男人單挑啊。」
他們從中午喝到黃昏,從酒館出來的時候,噴泉在噴水,老安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張龍猶豫了一下,也陪著他坐下了。
吳愛雲搖搖頭。
男人們笑起來。
「老安一早叫了你兩聲,見你沒應,先下井去了。」
第二天下井的時候,掌子面就老安和張龍兩個人。塌方的時候,轟一聲巨響,巷道裏面雷聲隆隆,煤塵雲朵般飛揚起來,激流迸射,決口般地衝過來。張龍張開雙臂摟抱住頭,蜷成一團,任憑唰唰唰飄落的煤粉把自己掩埋。
礦工們的頭向日葵似的,全都仰了起來。
吳愛雲捂住了張龍的嘴。她全身貼近他,在他身上蹭了蹭,他的身體噼哩啪啦地迸起了火星,轉瞬間就燃燒起來。他支起胳膊籠她在身下,就彷彿她是只蟲子,是只小鳥,是漿汁飽滿的嫩玉米,他焐著她,烤著她,讓她外酥里嫩,香氣四溢。
張龍喝不下去。他的食道彷彿塞滿了酒精塊兒,從胃裡往上直壘到嗓子眼兒,梗得難受,他放下酒杯,衝到屋子外面。
老安被救上來,得了什麼寒症似的,剛立秋的節氣,他把棉襖穿在身上還發抖。棉襖外面,他披麻戴孝。
吳愛雲僵住了,「——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他們是開玩笑,瞎咋呼——」晚上喝酒的時候,老安說,「咬人的狗不叫。」
煤塵彷彿一條河把他們浸在中間,張龍趟來趟去,終於,腳踢到了硬物。他把鎬頭撈起來,辨別了一下方向,去刨把他們封閉起來的那堵牆,他叫老安起來跟他一起干,外面有工人,他們肯定會接應、救援的。
「高興。」老安當了半輩子礦工,皮膚和皺紋彷彿被墨染過,溝溝坎坎密佈於臉上,他笑的時候,彷彿有個網被牽動了。
老安從地上起身,搖搖晃晃地走近噴泉,站在飛濺的水珠中間,引起圍觀者發出一陣陣的笑聲。
「你打我?!」吳愛雲淚水薄冰似的凝結在眼睛里,她的目光從冰後面射出來,「老安打我,你也打我?!」
隔壁叮叮噹噹地發出聲響,兩口子好像打起來了。
「——跟我喝的。」老安衝著礦主,補充了一句。
「噴泉啦?」老安跟出來,「沒喝多少啊——」
老安沒吭聲。
張龍不知道老安喝的是什麼酒,但這個酒顯然跟往日不同,平常的酒像螞蟻蝕骨,一口口,不只把老安的骨頭啃成了渣子,他的目光、笑容、言語,也都被蛀得拿不成個兒;這個夜晚被老安喝下肚去的酒,是硬的,冷的,像把刀揣進了老安的身子。
「還區別?你區別過?」
張龍在「老馬家的牛肉湯」里吃了碗牛雜湯飯,去澡堂子泡了個熱水澡,找人扒皮似的給自己搓了個痛快,換衣服時他站在大鏡子前面打量自己,白皮白肉,就連臉都比一般人白,像個書生。
張龍抄起鐵鍬幹活兒。
「沒回來?」張龍反問。
在井下,礦工們的玩笑粗魯下流,主人公經常是吳愛雲,老安軟綿綿的反擊只會讓礦工們覺得那些玩笑越說越有嚼頭兒,張龍努力充耳不聞,但有一天他的動作跑到了思想的前面,他操起鐵鍬揮過去,差一寸,就抵到那個傢伙的喉嚨口,鐵鍬邊緣刃邊銀亮,寒氣森森,那張裝滿了下流話的嘴巴都來不及合上。
「連我都不認識。」張龍舉起老安剛給他倒滿的杯子,「幹了?」
「我欺負你了嗎?」吳https://read.99csw.com愛雲端著一盤削皮黃瓜和炒雞蛋醬回來,放到桌子中央,偏腿坐到炕上,問老安,「你娶了我,高不高興?」
吳愛雲把外衣的紐扣解開,她的手抖得厲害,紐扣解得很費力。
「倒有一個合適的,」吳愛雲說,「不過,跟你結婚了。」
「沒有,」張龍舉起酒杯轉向老安,「誰能看上我?」
張龍在巷口跟幾個人匯合,到了十字街大路口時,人數增加到二十多個。
「那些水,」每天下了班,老安要在鎮中心街邊抽幾支煙,看噴泉,「又薄又亮又滑,綢子似的,從水管裏面變魔術。」
張龍過去拉老安,老安一臉的水珠子,眼淚似的淌。
「怎麼可能——」
「誰跟老安過不去,」張龍的話說得很慢,帶著霜氣,「我就對誰不客氣。」
「你怕了?!」
老安倒也沒像張龍想的,跟其他礦工們吹噓打老婆如何如何。他把支巷木的工人拉下來,自己站在木樁上面。
「剛才洗澡,」張龍抬起胳膊往外擋她,跟老安解釋,「可能搓得狠了——」
「幹了!」老安舉著酒杯,兩個人都不看吳愛雲。
「我真不認識,」張龍說,「那時候打架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就是年輕,沒事兒找事兒,亂打一氣。」
張龍騰身而起,他人世間走一遭,一半時間在監獄裏面度過,出了獄,又有一半時間在地底下,女人他是剛剛嘗到滋味兒,還是佔著老安的灶台炒剩菜。他不甘心,不認命。
張龍走到吳愛雲近前,看到她轉開的那側臉,有些青腫,嘴角破了,帶著血絲。吳愛雲抬頭看他一眼,淚眼汪汪。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說話的傢伙目光與張龍遭遇,咳了一聲,衝著老安,「——是吧,老安?」
「昨天晚上幹什麼壞事兒了?」礦主開張龍玩笑,「現在才來?」
「井底下的活兒,」老安笑起來,「我閉著眼睛都比你們幹得好!」
「沒出事兒是英雄,」張龍把酒倒進嘴裏,一小團火,從嗓子眼兒直衝進胃裡,「出了事兒就狗熊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裡面傳來話語聲。
喝酒中間,張龍出去上廁所,看見吳愛雲跌跌撞撞地跑來,她的臉色煞白煞白,看見張龍,直撲進他懷裡,伸手去摸他的臉,「我剛聽說,嚇死我了——」
第二天張龍直接去了井口。
張龍從煤堆上走下來,老安緊盯著他的眼睛,「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像個雪人!」吳愛雲笑話他。
「像餃子皮兒包餃子餡兒那樣抱!」
「——想過,」張龍一張嘴,煤粉嗆進嘴裏,他吐了半天,「——但沒認真往裡想。」
餃子吃完了老安也沒回來,雨勢倒是弱下來了。
「我檢查檢查自己,哪兒出毛病了,這麼討人厭——」吳愛雲把衣服脫了下來,扔到地上,伸手去解胸罩後面的挂鉤。
「女人都一樣。」
「她那嘴,我能說得過她?!」
吳愛雲的身體又涼又濕,帶著初秋夜寒的氣息。
「你還好意思說——」吳愛雲哼了一聲。
月亮當空,又大又圓。吳愛雲的心也變成了月亮,虛白的一口井,沒著沒落兒。
「你行嗎?」那個礦工問他,「酒氣比瓦斯味兒還大呢。」
「這多好,」礦主笑笑,「兄弟如手足。」
礦主、工長,一大堆人等在井口,看見張龍、老安上來,礦主抓著他們的肩膀,連罵了幾句髒話,他沖所有礦工一揮手,「喝酒去,今天誰不喝醉誰是孫子!」
礦工們在井口的木垛上分散坐著,抱著飯盒吃飯,話頭兒三下兩下又扯到女人身上。
老安隨後也來了,他去「老馬家的牛肉湯」吃的早飯,還喝了酒。他把這兩樣味道都帶進了井下。
「你們在井底下——」離開時,吳愛雲穿衣服的動作停頓了下,「出什麼事兒了嗎?」
他在老安家門口叫了老安兩聲兒,老安沒出來。
張龍的妹妹大學畢業留在南方,嫁人後把父母接走了,房子留給了張龍。
張龍走過去,豎井上面的光像束追光打在他的頭上。
「肉醬就肉醬,」吳愛雲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放點兒蔥姜,加點兒芹菜,包餃子。」
「你為我坐了20年的牢,別說老婆,」老安笑得臉上溝壑縱橫,手裡的斧頭划著弧線掄起來,「我的命早就是你的——」
「你打吳愛雲?你也不怕風大扇了舌頭?」
暗夜裡,吳愛雲的眼睛像兩顆黑珍珠。
「張龍在這兒——」老安盯著房間裏面的暗黑,「我一睡著,他就來,就坐在炕邊https://read.99csw.com兒看著我,要麼就站在那兒——」
「不愛說算了,」吳愛雲哼一聲,「滿嘴鬼話——」
張龍進了門,房間裏面黑燈瞎火,闃寂無聲。他拉了下燈繩,昏黃的燈光像一潑顏料,「叭喇」潑亮了房間,吳愛雲坐在炕沿邊兒上。
老安沉默了一會兒,也過來幫忙了。
「老安他——」吳愛雲話到舌邊又咽了回去,她在張龍肩頭上咬了一口,嘆了口氣,「我走了。」
「——我們被埋在井底下,」老安把枕頭甩到一邊,「能發生什麼事兒?!」
「你站遠點兒,」老安站在木樁上,手裡拎著把斧頭,他指了指井口的方向,那兒有光透過來,「——我想看著你的臉說話。」
「有啥不能?不都是那一畝三分地兒。」
老安指指窗帘,「一站站半宿,也不說話——」
「你有完沒完?」老安說,「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來得及。」
老安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背倚著張龍家大門,嘴裏咬著煙,但火柴盒在他手裡變成塊濕了水的肥皂。
「閉嘴!」張龍把手裡的毛巾往地上一摔,他的心、肝、肺瞬間像燒紅的煤塊,把胸腔裏面烘得熱辣辣的,「你懂什麼叫殺人?!什麼叫償命?!」
「看噴泉去了吧——」吳愛雲看看身後,沾著麵粉的手在張龍鼻子下面抹了兩道,低聲說,「給你包餃子呢,洗洗就過來吃吧。」
張龍沒吭聲。
「噗」的一聲,吳愛雲的話沒了,被人吞掉了似的。
「你不敢站在光下面?!」
吳愛雲只帶走了自己的衣服,一個大提包就裝下了。出門的時候,隔壁搬家的人都出去吃午飯了。大門外爆竹皮剖腸破肚地堆著,吳愛雲往張龍院裏面看,房門開著,黑洞洞的一張嘴,房門口同樣堆著爆竹皮,一撮紅色,像是房子咯出的血。
午飯後在掌子面兒倒堆兒的時候,老安被裝滿了煤塊的手推車撞了個跟頭,他從地上爬起來,嘴唇磕出了血,從煤塵中湧出股黑紅來。
「那可說不定。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吳愛雲扭著腰肢,邊往廚房走邊回頭扔下一句,「我這朵鮮花不就插在牛糞上了嘛。」
聲音像從煤塵裏面滲出來的,悶悶的,似有似無。
「你佔了他的裡子,還講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吳愛雲手臂又涼又滑,蛇似的纏到張龍腰間,「放心吧,他睡得跟死人似的。」
「張龍——」老安扭頭朝上面喊,「他們不相信我打了吳愛雲——」
「聽說是為了個女孩兒,」吳愛雲問,「誰啊?我認識嗎?」
「你幹什麼?!」
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男歌手女歌手,聲音都彷彿在糖漿裏面浸過,又被拉成絲線,織成了綢緞,從耳朵里鑽進去,在人的心頭上撫弄、撩撥。噴泉里的水,一會兒變成蘑菇,一會兒變成雨傘,有時候像花,有時候像葉片,忽兒浪起來,扭攪著跳起舞來,或者豁出去了,放焰火似的直衝上天去——
「啞巴了?怕了?」吳愛雲盯著張龍,拂開他拿來的冷毛巾,「不用擔心,你殺人,我償命——」
「喝大了。」張龍說。
「別欺人太甚啊你——」張龍說。
「今天看我自己回家,飯她也不好好做,我說了她一句,她一大堆話等在那兒——」老安朝地上啐了一口,迎著張龍的眼睛,「——刨了一天的煤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你說她欠不欠揍?」
「夢遊呢你?!」撞他的礦工嚇了一跳,「沒事兒吧?」
「吳愛雲——」他聲嘶力竭地叫,好像跟她隔著千山萬水。
張龍剛睡著,就被驚醒了。
塌方以後,他們還沒有機會親近,她的手貼在他后脖頸處,指尖的溫熱像細鉤子,把他身體里散落的委曲一網打上來,剛喝的酒剛咽下去的菜一古腦翻湧奔騰,全吐了出去。
張龍到井口的時候,正趕上大家吃午飯。
「反正——」老安嘿嘿一笑,「區別可大了。」
「你的狗爪子能不能消停一會兒?!」吳愛雲把菜盤往桌子上面一礅,菜飛了起來,又落下,她去了廚房。
「嘴皮子磨夠了吧?」工長看看表,招呼大家開工,「幹活兒!」
「你說的什麼屁話?!」
「我要離婚。」
吃午飯時,張龍拿著飯盒獨自走到煤堆頂上坐下,煤洞周圍的雜草兩個月前還是青蔥水嫩,嬌滴滴的,現在綠火燃遍山坡,綠色也嬌柔不復,變得潑辣,陰氣十足。
張龍把外衣往身上一搭,去十字街找了個燒烤攤,喝酒喝到半夜,然後去澡堂子洗澡,在那裡找了個床睡了。
「那哪能?」張龍說,「九-九-藏-書好死不如賴活。」
「放屁!」老安拉下臉來,「吳愛雲真敢呲牙,我打不死她!」
張龍停下了腳步。整個上午,老安就忙活那幾根木樁子了,張龍不想搭理老安,但這會兒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我多管閑事兒了?!」
她的瘋勁兒也跟噴泉似的,不管不顧,變著花樣兒來。有一次她把張龍的臉咬破了,晚上吃飯時連老安都注意到了。
「怎麼了?」張龍問。
「你想哪兒去了?!」老安直擺手,他臉上炭黑色的皺紋耷下來,笑容裏面帶著苦相,「我的意思是,咱們這些煤黑子,腦袋別在腰帶上,每天有命下到井下,有沒有命上來都說不準呢,還計較個啥?」
「來了好啊,」吳愛雲笑了,「我去燙壺酒,炒幾個菜,咱仨喝幾盅。」
「你他媽的真有種啊!」張龍踢了老安一腳,「別人裝槍,你就回家放炮?!」
「拿女人過嘴癮,煤就白了?就長命百歲了?」
老安在他家門口抽煙。
工頭把安全帽硬塞給他。
馬路對面,隔著水泥花壇,十來個年紀比他們大兩三歲的少年出現了,他們人數少,但個子明顯高過他們,體格也更結實。他們三三兩兩,分成幾列從暮色和夜霧交織的背景中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時,變成了能自行移動的山嶺,而他們身後的陰影,讓這些山嶺有了雙重重量。
「我想過,還經常做這種夢——最早跟我一起下井的弟兄,要麼死要麼殘廢,快佔一半兒了。」
張龍甩開吳愛雲的手,直起身子看著老安,「胃裡不舒服,我先回去睡了。」
「你胡扯什麼?」張龍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能天天跟你們兩口子膩歪著啊。」
張龍的回籠覺睡到太陽升得老高。他出門的時候,吳愛雲在門口跟鄰居家的女人邊揀菜邊聊天。
吳愛雲的身子結實,滑溜,在月光中出了水的白魚般扭動撲騰著,叫聲大得讓張龍伸手去堵她的嘴,她把他的手指咬住了,咬痕處滲出了血絲。
「死不了。」
「抽什麼瘋,讓鄰居看見——」張龍撿起衣服往她身上披,吳愛雲在他的手底下掙扎著,把胸罩扯掉了,胸前白|嫩的兩砣彈跳出來。
「放屁!」老安笑罵。
「你跟吳愛雲,」老安有些哽咽,「以後好好過日子吧——」
吳愛雲怔住了。
老安對別人的話充耳不聞,他盯著張龍,目光像條毯子,一直鋪到他跟前。
「真的呀——」往桌上端菜的吳愛雲也湊過來看。
「我找找他去——」
「到底是誰啊?」第二天他們鑽進被窩時,吳愛雲又問。
斧頭砍下去的聲音像深海處的濤聲,黑暗如潮,迅疾撲上來,淹沒了他們。
「吳愛雲去你那兒了,」老安笑笑,「——不跟我過了。」
張龍轉身出了門,老安還在大門外抽煙。
張龍和往常一樣在掌子面兒倒堆兒,到了吃午飯的鐘點兒,他推完最後一手推車煤,正要上去,「兄弟——」
「你瘋了?!」
「——你想過自己會這麼死嗎?」老安問。
「可不是。」
張龍推了幾趟煤,出來找老安,發現他已經不在了。
吳愛雲也披麻戴孝。她的臉頰腫脹消了不少,但青紫泛了出來,面相泛出股凄厲。她幾天不吃不睡,瘦得臉頰都塌了,嘴角起了一片水泡。
張龍從炕上彈起來,趿拉著鞋竄出門,隔著木板障牆,他看到老安手裡握著一塊磚頭,腳底下躺著吳愛雲。
「他沒區別,吳愛雲有。」
「禍水,」老安看著吳愛雲,罵了一聲,「女人都是禍水。」
張龍舉著酒杯的手臂僵住了,「你什麼意思?」
三個男人頓住話頭兒,看向她,她推門出去了。
「咱哥倆兒喝一杯,」他舉起杯子衝著老安,「大難不死,祝賀一下!」
白天張龍跟老安一起下井,幸虧是井下,光線暗,張龍不必面對他的注視和笑容。張龍無數次地罵自己是混賬王八蛋,但有了吳愛雲以後,他再也過不了沒有女人的日子了。
張龍蓋上飯盒蓋,往下斜睨了他們一眼,「我也不相信。」
後半夜的時候,雨停了一個多小時了,張龍聽見隔壁大門門鈴叮叮噹噹地響起來,老安在院子裏面走動的聲音,彷彿什麼巨型動物撞了進來。
張龍埋在西山下面的煤洞裏面。礦主工長找老安商量了幾次,屍體不是不能挖,一是成本太高,二是有沒有這個必要。這些錢,還不如省下來給他父母妹妹。最後一次商談前,礦主和工長替張龍算了一卦,卦上說,張龍已經入土為安了,再挖出來恐怕不吉利。
「大半夜你鬼哭狼嚎——https://read.99csw•com
張龍坐下后,往窗外看了一眼,心裏「格登」一聲,窗框就像電視機屏幕,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他回到飯店時,礦工們喝得臉色濃油赤醬,呼來喝去,聲浪此起彼伏,吳愛雲佔了他的位置,坐在老安身邊,啪嗒啪嗒掉眼淚。
「老虎不發威,」老安晃晃手裡的磚頭,斜睨著張龍,隨著老安的笑容,刀刃的寒氣從他的眼睛、嘴巴、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地擴散開來,「你們當我是病貓?!」
吳愛雲半夜醒來,看見老安縮在牆角,用大棉被把自己包得像個餛飩。
就像少年時候,張龍想過殺人,但從沒真想殺過誰。
張龍回家,走到吳愛雲身邊,「——你也有不對的地方,怎麼連飯都不做了?」
「我就要你天天跟我們膩歪著,」吳愛雲把頭埋進他懷裡,摟著他的腰,「看不見你人影兒,我一分鐘也活不下去。」
「沒什麼意思——」
張龍感覺到自己的腹部畫圈圈似的扭攪起來,熱滾滾的液體從身體深處源源不斷地湧出,沸騰翻滾,迥旋上升著湧向他的四肢和大腦——他的手伸進褲兜里握住摺疊刀,打量了一下身側及身後的夥伴,那天傍晚,天色死暗,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少年們的眼睛里了。
「喝酒,兄弟,」老安舉起酒杯在張龍的酒杯上碰了好幾下,「兄弟,喝酒。」
「對,」吳愛雲在他嘴唇上又咬一口,「啃不夠你這根兒骨頭。」
他們替張龍賣了房子,加上撫恤金,一起寄給他父母。他們接到通知后,沒來認屍。當年張龍坐牢的時候,他父親就放過話:「就當沒這個兒子。」
「吳愛雲可不是衣服,」有人笑,「是床大棉被——」
老安嘿嘿笑,捻捻手指,舉杯跟張龍碰一下,「喝酒。」
酒喝得彆扭,張龍身體裏面野火燒不盡,在炕上翻來滾去,期待著吳愛雲能摸黑過來。等到半夜,回應他的,除了白泠泠的月光,還是白泠泠的月光。
「——滾回家去吧!」張龍撿起毛巾,離老遠朝洗臉盆里一擲,「你們兩口子的事兒,我管不了!」
「嫂子先回家吧,」張龍說,「讓我們痛痛快快喝一頓。」
「怎麼了?」吳愛雲跟出來,在他後背上拍打。
吳愛雲冷笑了一聲。
張龍用胳膊圈住吳愛雲,被她在臉上拍了一巴掌。
當對面的人山再次移動,並且迅速變成幾條河流朝他們包抄過來時,「你們記住,」張龍一字一頓,齒縫間呲出的「噝噝」寒氣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天陰得邪乎,黑雲蘸了水,大巴掌似的從天上摁下來,礦工們黑蛆般在山坡煤洞口處,進進出出,蠕動不休。
淚水從吳愛雲的睫毛下面滲出來,漫洇在臉上。在灰鴿羽毛般的光線中,她的臉孔彷彿暗影中的鏡子。
老安跟他碰了下杯,兩個人把酒喝光。
「你屬狗的。」張龍罵她。
「那哪能?」
張龍回家時,吳愛雲聽見門響,從屋裡出來,兩隻手粘滿了麵粉,「老安呢?」
張龍打發走老安,坐在馬路牙子上看了會兒噴泉,水柱抽穗似的齊刷刷鑽出來,顫動著,像風裡的水晶莊稼。
「你們在井底下,」吳愛雲盯著老安的眼睛,「發生了什麼事兒?」
老安的磚頭是對著吳愛雲的臉拍下去的,她皮膚細嫩,臉頰處擦破了皮,這其實不算什麼,皮膚下面的打擊才是動真格兒的,幾個小時之後,她的半邊臉會腫成水蜜桃。
「我們死了,吳愛雲肯定閑不住,她會再找男人。」
「早晚有一天,」張龍把她推開,「老安拿著菜刀衝進來,把我們剁成肉醬。」
「要不是我媽那會兒生病開刀,急等用錢,我能嫁給礦工?!」吳愛雲給自己倒上酒,舉杯跟老安碰一下,又跟張龍碰一下,仰脖把酒幹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會兒就是一條狗一頭豬給我錢,我都嫁!」
不只是老安,當年跟著張龍打拚的夥伴兒,全都娶妻生子、變得灰頭土臉的,他們少年時代具有的某些品質,類似翅膀或者爪子,曾像一層釉質讓這些少年閃閃發亮,如今都消失不見了。
「死了也沒啥了不得的,」老安拿著酒杯,朝地上啐一口,「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讓女人這麼欺負,」張龍看著老安,嘆了口氣,「你還笑得出來?」
「你幹什麼——」張龍壓低了聲音。
「我們被埋在煤里,」張龍反問,「能出什麼事兒?」
「女人就是花,」老安跟張龍說,「就得漂亮,不漂亮還叫什麼女人?」
「怎麼蹲這兒了?」張龍問。read.99csw.com
張龍沉默了片刻,「——那也不能動手啊。」
「有啥不是?你們家吳愛雲鑲了金還是戴了銀?」
吳愛雲離開的那天,新鄰居正好搬進來。人聲喧嚷,噼哩啪啦放了兩陣子鞭炮。
老安對噴泉的興趣說沒就沒了。下班后他和張龍一起回家,他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沖洗,隔著木板牆障,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言行舉止卻看得七七八八。
「張龍從小就是好漢,英雄氣概。」老安對吳愛雲說,「上中學的時候別人欺負我,追到我家門口,把我嚇尿了褲子,張龍抄起菜刀衝出去,把他們全砍跑了。他歲數兒小,那會兒比我矮半頭呢。」
憋了一天的雨在他們吃餃子時下了起來,鞭子似的抽打著,彷彿十字街鎮是個什麼疙里疙瘩的髒東西,非得仔細沖刷清洗乾淨不行。
張龍沒動。
「你怎麼——」
從井底下升上來時,艷陽當空,陽光金湯般地潑下來,張龍仰頭看太陽,直看得兩眼發黑,頭暈目眩,淚水在他的臉上肆意奔流,井底下被汗水濕透的身體,又被新發出的汗水濕透。
「你們那兒沒合適的嗎?」老安問吳愛雲,「幫張龍張羅張羅,成個家。」
老安在吳愛雲身上動手動腳,他的突然襲擊經常讓吳愛雲受到驚嚇。她的叫聲和斥罵好像非但沒讓老安住手,反而越發挑起了他的興緻,喝酒的時候,老安也越來越經常地在吳愛雲胸上屁股上摸來蹭去。
出事兒那天晚上張龍把三把刀都帶上了,電工刀插在襪筒裏面,摺疊刀揣進褲兜,三棱刀有刀鞘,他用膠布把它纏在手臂上,用袖管蓋住。出門的時候,他媽媽的叫聲從後面追上來,「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找死去?!」
下班經過鎮中心轉盤的時候,張龍讓老安先回家,「我有點兒事兒。」
「就你個熊樣兒,」礦工鬨笑起來,有人把手裡的半塊饅頭朝老安扔過去,「早晚把自己煮了,當供品供你們家吳愛雲!」
老安對張龍,還像當年一樣謙恭,吳愛雲熱情好客,廚藝很拿得出手,後來,張龍發現她別的方面也不錯。當然她也有不好的地方,膽子比母豹還大,半夜裡溜到張龍家裡,摸進他的被窩。
他的笑容恍恍惚惚地,滲進黑夜裡去了,在很多個夜晚,這個笑容從張龍夢境深處,浮萍似的蕩漾著。
20年前那個夜晚,就在噴泉這裏,好多人受傷,血在暗夜裡發出腥氣,還有股奇怪的香味兒。那些血像蚯蚓一樣從血管里鑽出來,綿綿不絕,粘在皮膚上面,滲進衣服纖維裏面。被三棱刀捅過的胸口,血汩汩地涌動,像個小泉眼。那個傢伙高出張龍將近一個頭,笑著看張龍,「——小兔崽子,還真有種!」
「想拉你一起去的——」老安沖張龍打招呼,他的笑容也彷彿經過長時間的燉煮,「一個人喝酒,就像一根筷子夾菜似的。」
張龍沒吭聲。
張龍總是直接回家。被煤塵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他就像從盔甲裏面鑽出來,院子里兩個大號洗衣盆里的水曬了一整天,暖洋洋的,有幾次他身上的泡沫還沒沖乾淨,吳愛雲就從後面把他抱住了。
張龍從他手裡搶過火柴盒,擦出火花時,火光映照出老安的臉,皺縮得像個核桃。張龍把火直接塞到了老安的嘴裏,他燙得跳了起來,「噗噗」「噗噗」地吐個不停。
「——總要給老安留點兒面子吧。」
「你是不是男人?」吳愛雲問,「是男人你現在就去宰了他!」
老安夜裡睡不踏實。兩個月內,連著被埋了兩次,他怕黑怕得厲害。
沒等老安接話兒,他又補充道,「任你鐵漢鋼漢,也能讓她焐化了,渾身淌汗。」
「衣服怎麼沒換?」工長叫了他一聲,追到井口裡面,「帽子呢?」
「怎麼了?」他倒酒的手停在那兒,「你那臉?」
「我看,像是女人咬的——」吳愛雲吃吃笑,「有對象了?」
「——你不走我走!」張龍把衣服朝她身上一扔,推門出去。
張龍用力抱了抱她,把她從身邊撕開,低聲說,「人多眼雜的你別鬧了——」
屋子裡面空蕩蕩的,張龍懶得開燈。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炕上,宛若雪白清冷的一床被子。他把被褥鋪好,躺下,那床月光一半覆在他身上,另一半空空地籠著。
前兩句他沒聽見。
礦工們笑起來。
「咋不舒服了呢?酒沒燙熱?」老安把張龍送到門口,看著他打開自己家門,「——有事兒言語一聲兒。」
溜走的時候,她倒挺麻利,一閃就沒了影蹤。
「你去哪兒吃的飯?」吳愛雲看著張龍,「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