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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麼沒有成為歌手的

我是怎麼沒有成為歌手的

作者:韓松落
學校運動會,我們圍著操場坐了一圈,操場邊的白楊樹,一身金黃,帶點苦香,葉子像編好了程序,隔個十秒二十秒,落幾張到頭上肩上來,到處都是年輕人,平時被衣服遮掩的身體,有了理由顯露出來,像一根根赭色的楓樹糖,金,亮,硬,澀,笑聲和喧鬧聲,像從海底傳上來的,被海水和陽光濾過,也被透明的小魚咬過,咬一下抖一下。
我有沒有為成為一個歌手做過努力?
感冒痊癒的標誌,是突然看得出人的美。
我從此安心,安然接受自己的怕,自己的無能,自己的靈光消逝。以及,自己並不能分身為億,擁有一億種生命的遺憾。終於老去的那一天,彈不對最簡單和弦的那一瞬,我如釋重負。我安安靜靜地,做一個懂得聽和看的外星人。我坐著火車北上南下,在河灣、海岸、灌木叢、廣場、篝火點點的沙灘上,想到我所在的人群,正是他們藏身的人群,我有種親人散居各處、知道彼此的存在,卻再也不見的愉快。
還收到過讀者給我寫的信或者留的言,短短几百字,字字珠璣,才華撲人一臉,我追到他們的微博或者博客上,發現他們做的是和文字毫無關係的工作,也並不大富大貴。還有,我去小城裡做簽售、開講座,和操辦活動的老師聊過之後,才發現他們的見識遠在我之上,他們的熱愛也遠比我更純粹,而講座就要開始了,我突然變得結結巴巴,覺得那份講稿不值一提。
後來四五年,我寫了三四十首歌。
而那時,我正蓬勃,不再滿足於給別人的歌當二手主人,還想創造一些屬於自己的歌,來當一手主人。我寫的第一首歌我還記得,那是上高二的時候,有天放學路上,突然有個旋律出來,回家去就記下,歌的名字叫《你的微笑就是我的歡顏》,因為那個時候流行長長的歌名,而那名字還一定在歌曲中間出現,作為一個主打句子。為了寫歌,攢錢買吉他,學吉他,練聲,讀詩。
我的歌長這樣,這首叫《靠記憶過冬的鳥》,寫於1995年:
就在那時聽九九藏書到鄭智化,他的每首歌都有畫面,深夜裡靠在路燈柱子上吹口哨的少年,台北冬夜裡,向人靠近的流浪漢,被嘴唇劃過的蕾絲花邊。熱愛必然導向另一個結果——去了解他、去模仿他,以及,去變成他。是因為對他的熱愛,也是因為,一顆少年心,必須要有突圍的方式。自己不懂得愛和絕望,能向一個略微年長者學習愛和絕望,也是突圍。我很快摸清了他組織旋律的方式,他的常用詞,他畫面的情調,開始動手自己寫了。
還有朋友老柳,寫詩、寫歌、唱歌,也做陶,以前去過很多地方演出,也組過樂隊,後來離開了,那支樂隊後來成了大神級別的樂隊,但這都和他沒關係了,他生活在我們這個小城市裡,沒想過要出去,也沒想過要「做些事情」,他安安靜靜地住在一個很老的小區里,和女友還有一群貓生活在一起。
他們沒有成為作家、詩人、歌手、畫家,他們沒有獲得過什麼認證,連小範圍的、來自別人的熱愛都極力抹殺。他們是外星人,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漸漸讓那些特別之處,悶聲長牢在自己身上,就像石頭是石頭,樹木是樹木,就像杜鵑有自己的生長地理,海葵有自己的顏色,番茄有自己的味道,它們之所以成為它們,不外是因為這些獨屬於它們的特質。他們唯獨保留了感冒痊癒后的清醒,懂得看,懂得聽,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送給他們的禮物。
在寫作領地,我就好一點么?其實也沒有。我一心想要寫小說,但小說寫了沒多久,就轉向專欄,從此寫了十二年專欄,小說,也成了我的逃遁之所,每逢發現自己的專欄寫得並不好,我就假設,還有小說可以接納我。儘管,我的小說故事大綱,裝了兩個文件夾,但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被我變成了現實。
先說間諜夢。那時候七八歲,愛看葉永烈小說,那時候的葉老師,正在寫科幻探案小說,一個系列好多本,主人公叫金明,有一個助手叫戈亮,類似於福爾摩斯和華生這種CP,他倆https://read•99csw•com的人設很簡單,都是警察,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英俊非凡,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眉毛微蹙,發現真相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道明亮的光。他們的敵人,是來自西方的間諜,他們帶著各種超前的科技產品,例如用壁虎皮膚提取物製造的隱身衣,來我們國家竊取情報和搞破壞。但最終,都被濃眉大眼的金明戈亮擒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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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帶是我用聲寶錄音機錄的。那時候我住在學校廣播站,廣播站有兩台聲寶錄音機,我就用它們把我的歌都錄了下來。我開發了錄音機上的所有功能,製造出各種效果,例如先錄一遍,作為伴唱帶,然後再唱一遍,兩遍疊加在一起,製造出合唱或者有和聲的效果。還去學校電教中心,借了一整套效果聲的錄音帶,在一些歌里,加上鳥叫聲、雨聲、海潮聲,以及教堂鐘聲和火車開動的聲音。還請了會樂器的同學們,用二胡、口琴、手風琴,幫我加伴奏進去。
有的。在我手裡有二十多首歌的時候,我開始給正大國際、大地唱片、嘉鵬文化寄樣帶,他們都出過民謠專輯。我收到了若干回信,若干電話,標準格式,寥寥數語:樣帶和歌譜已經收到了,會認真對待,希望你再接再厲,寫出更好的歌。云云。
也只有少年,有放不完的春心,原上青草一樣燒不盡的慾望,必須要以不斷更新的曲庫,去收納這些離離不盡的慾望和心事,必須要霸佔更多歌,去拓展慾望的邊界。而老去的真正標誌,就是不再聽新歌了,因為不再有心事需要收納。我們和衰老之間,就隔著一個不再更新的IPOD或者雲音樂庫。
突然間醒了,心花怒放,盯住那些楓樹糖,用目光舔舐過去,有人大概被我注視得不好意思了,就在漫天的碧空黃葉里,對我笑了一笑。二十五年後,我在深夜裡收到一條簡訊:「摯愛」,總算明白了那一笑的來由。我也是一根楓樹糖吧,彼此彼此,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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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藏-書
聚會上,某個默不作聲的人,突然接過吉他,彈了一首曲子,剔除因為生疏而導致的瑕疵,基本就是大師的水準,朋友說,他現在是個小生意人,其實也並不怎麼賺錢。KTV唱歌,一個孩子媽媽,唱了一首歌,儘管是在音響那樣差的地方,她也唱得無可挑剔,話筒一放,她臉上的光彩又消失了,重新窩到角落裡,接了個電話,似乎是在向丈夫解釋晚歸的原因。火車上,陌生人看到我在讀書,以書為由,和我聊天,隨後給我看他寫的詩,就存在鎚子便簽上,句句都令人驚艷,火車到站了,他提起行李,默默消失在站台的人流里。
歌也是少年春心。是經過偽裝的情愛,是較為委婉的欲|火。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春心,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春心,甚至每個人生階段,也有每個階段的春心。歌是這些春心的儲存器,我們把當時的浴火、輾轉、絕望,把當時的氣味、顏色,刻錄進這些歌里,每個音符、每個和聲,都是密碼。儘管歌有自己的作者,有自己的主人,但一旦我們把自己心事和慾望放進去了,我們就成了它的主人。
少年對早夭的恐懼,少年的哀怨,其實都是撩撥,因為覺得自己的生命特別值得一提。
有次去他家,看到他做的陶器,件件令我震驚,我馬上有了商業計劃,租陶窯!批量生產!開班授徒!開網店!因為對陶藝略有了解,我甚至想到了去哪裡買陶土,在哪裡建陶窯,怎麼宣傳網店,乃至怎樣包裝才能減少運輸過程的毀損。回頭一看,他臉漲得通紅。後來,我們曾在許多時候見過他的這種反應,在人們推他上台演出的時候,在交際場合,人們給稱他是詩人和音樂家的時候,他的臉,都漲得通紅。現在我們知道了,如果真愛他,就讓他安安靜靜地住在小院子里,和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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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覺得他們和我一樣,欠缺一份「對人世的信心」https://read.99csw.com(我討厭胡蘭成,但我喜歡他這六個字),在逃遁中慢慢磨折了自己,消耗了一份雄心。但後來我發現,他們和我不一樣。他們待自己,就像神佛待萬物,創造一切,收回一切,絲毫不以為意,絲毫沒有慈悲和憐惜。他們不留戀赭色楓樹糖一樣的青春,不用創作延續自己的春心,也不熱狂地讓自己的青春無限延長,用詩、歌、畫、金錢這些丹藥。
人不只有前情前愛,還有前理想,我的前理想,是當間諜和歌手。
讀了許多葉永烈小說之後,有了想法,不能任由西方國家給咱們派間諜,我要為國當間諜,我自信不會被抓住,因為他們沒有眼睛明亮的金明戈亮。正巧語文老師布置下作文《我的理想》,我當即把這個想法寫進了作文里,在眾多希望當科學家、醫生、工程師的同學里,我顯得格外異色,也因此獲得了特別的待遇,零分,大段聲色俱厲的評語,還有寫給家長的紙條。間諜夢就此被扼殺。
歌手夢稍晚。
可能是因為怕,怕自己不能勝任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怕自己並無才能,怕自己唱不到某個高音,怕自己沒有構架長篇小說的能力。為了不讓這些可能變成現實,最好的辦法,就是設法逃遁,從不開始,以素人的心態,在許多個領地穿梭。
更重要的是,少年春心稍縱即逝,過了某個年紀,對於用歌寄放慾望這件事,就不那麼積極了。我的歌手生涯,就在這個年紀到來之前結束了。
我用寫作,為自己建設了一個逃遁之所,用它來解釋我在其它地方的失敗,也包括唱歌,也用它接納我在其它地方的失敗,因為我知道不論我遭遇怎樣的挫敗,也會有寫作接納我。於是,我在其餘任何地方,都成了一個業餘選手,以素人的心態,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事,和我合作的人,很快就覺察了,我嘗試投身的那個領地,也很快就覺察了。假如「音樂」是一個殺伐決斷的皇帝,他必然能看出我眼睛里的閃躲,執行時的不堅決,滿口應承時的三心二意,被拖出去砍頭是遲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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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參加過各種各樣的歌唱比賽,得過各種獎,見過許多專業人士,詞曲作家,歌唱家,編曲大拿,漸漸知道怎樣才能真正入行,怎樣成為一個歌手。但我從沒有實踐過。因為,在那時,我已經開始寫作和發表,知道寫作或許更適合我,所以我從不對歌唱比賽真正上心,也從不對比賽結果寄予期望,即便在普選階段就被刷掉,也從不耿耿於懷。
「我想我等不到春暖花再開了/我終將倒在離燈火只有一步之遙/我像是一隻靠記憶過冬的鳥/我小小的秘密藏在冰雪深處/我想我等不到春暖花再開了/我終將倒在離黎明只有一夜之遙/我像是一隻靠記憶過冬的鳥/我小小的骨殖藏在春天深處」。
我只是聽,只是跟著唱,倒沒想過要當歌手,更沒想過要寫歌。許多創作,詩、歌、畫,其實都是荷爾蒙結晶,少年春心才是第一推動力。十二三歲,春色遙看近卻無的年紀,和世界還隔了一層膜,看什麼,都有種曖昧不明,像感冒后,康復期的發矇,有點暈陶陶的,似乎還很幸福,但到底是小病不愈時的幸福。
十四歲,感冒好了。
我曾以為,我遇到過的很多人,都是我的同類。
我成長的八十年代,是文藝的年代,禁錮之後,猛然開放,種種渴望,像爆炸一樣釋放出來。人們都瘋了,去看電影!去讀書!去聽歌!去跳舞!去胡搞!文學社遍地,到處都是油印刊物,就連家庭聚會,人們也在討論文學,隨便一本小說的印量,都在七八十萬冊以上,五分錢一毛錢一張的電影票,也讓《少林寺》收穫了過億票房。演員和歌手更是多得像星星,隔三差五就出來個陌生的名字,1986年,首體的《讓世界充滿愛》演唱會,輕輕鬆鬆就彙集了100位歌手。即便歌手這樣多,磁帶那樣貴——國產專輯8塊,引進專輯10塊,而一個職員一個月薪水不過三四十塊,卻照樣能出現那種奇迹——張薔在1985到1987年的兩年多時間里,推出30張專輯,總銷量260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