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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偃雪國,沉默燃燒

風偃雪國,沉默燃燒

作者:吳曉星
要說法是吧。張總合上文件夾說,說了多少遍,以後這種事找誰去辦不知道嗎,難道要我一個部門經理出面不成?
多少?
真你媽損。我說。
你再考慮考慮。總編說著,站起身。
意識到自己說出「幼稚」這兩個字時,感覺喉頭像是堵住了。我抬頭環顧了白茫茫的雪地,除了我一個人都沒有。
我他媽問你了么?房凱說,玲子你先帶這兄弟出去轉轉,我和白條有話說。
列車飛馳在北方的夜色里。整整一個小時,車廂里除了小孩偶爾啼哭,沒有其它的聲音。又來了兩個乘警,從列車一頭開始,一個查車票,一個查身份證。查到我們這,我掏出錢包打開,確認記者證掖在最裡邊,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把錢包遞過去。對面警察掏出警官證,乘警問了一句,他說一口天津話:您介四擱哪下?
為什麼?我頭皮一陣發麻,是我取證不夠廣嗎?
老頭說,混賬王八蛋的,我老了種不了地了,他把家裡五畝地都租給別人。本來除去化肥種子,一畝地一年能收成一千塊錢,租給別人一畝地一年才四百,白白叫人把錢掙了去。混賬王八蛋,他想幹啥?農民不種地,想幹啥嘞,想當地主收租子不成?個狗娘養的,說他一句,他說啥嘞,啥也不說就拿來一瓶敵敵畏(一種劇毒農藥),問,你喝還是我喝?有這麼跟老子說話的嗎,混賬王八蛋……
這你剛才已經說過了,總編放下杯子說,坐。
「美麗新城」一期工地有村民鬧事,說是補償款沒拿到。秘書說。
頭髮?
他每唱一個字,就扇男生一個耳光,唱完上句換了次手,我後來回想了下歌詞,一共扇了24個。男生本來桌子一塌就有點蒙逼,他吹口哨時大概覺得他們人多一點。
你把老子擺了一道兒,這先撂在一邊,你把我老婆弄了,有這事沒有?
我原以為白條走了老頭就消停了,結果大錯特錯。他開始把我當成傾訴對象,控訴夾雜呻|吟能磨叨一下午。
張總早就挑明了這種事不管,自己在外邊攤的事自己擦屁股。我說。
後來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餓昏了頭后的一時負氣。總之,當同學在各種offer前大呼糾結時,我把自己包裝成了「背著事兒」的馬仔,進了一家疑似和多地拆遷流血事件有關的地產公司,當同學曬出簽證和祖國「Say goodbye」時,我在落著雪的北方村子里一住就是半年。
這是特稿部這幾年各種原因發不了的稿子,你說得沒錯,食品藥品礦山房地產,總編邊說邊拿雞毛撣子掃,塵土呼啦啦地往下掉,嗆得直咳嗽。

11

我不記得自己那天是怎麼走出去的,只記得自己大腦一片空白。

3

怎麼著也得給你留一個。玲子說。

1

你嫂子帶著孩子跑了。路上房凱說。還沒到車站,坐在副駕駛的房凱說,前邊停的那輛出租里是她吧?白條說是。房凱說撞她。白條一腳油門就懟上去了,馬路中間的白護欄咣啷散了一片。相煎何太急,捷達撞夏利。白條掛了個倒擋撤了幾米,又要松離合。
噗哎。總編撣撣身上的土,接著說,你以為有新聞理想的就你一個?寫這其中最底下的那些稿子的人,現在都已經不在這了,大多後來轉做了文化或者娛樂記者,跑跑發布會發發滾動新聞,混成名記后,談笑都鴻儒,往來沒罪犯,幹個幾年攢夠了人脈,自己再去開公司,要麼去大公司混個職位。我當然知道稿子發不出去對記者來說意味著什麼,發不了就沒有稿分,沒有稿分就只能拿基本工資,還要還房貸,還要供孩子上學。你這一摞放上去,就是根稻草,能顯出什麼?
白條狠,房凱狠,他們不如你狠。他們玩命,但他們特別怕死。你狠哪。你敢用自己的命讓他們跟著償了命。壞人狠,好人必須更狠才行,這不就是這個世界么?
後來小宋掏出一卷食品袋包著的住院清單,說這是小馮住進來后的藥費單,像超市小票一樣的單子,我們一人拽一頭,白紙小黑字拉開來有八米長,正好是樓頂對角線的長度。
你不是要出門么,天黑,路上慢點兒。白條對玲子說。
他們也沒說……
我禮貌地說明了來意,他禮貌地表示了歉意,我禮貌地帶上了門出去。在門口愣了十秒,我深吸一口氣轉身又推門進去,咣當的開門聲讓他正端著的茶杯愣在嘴邊,抬頭給我一個詫異的表情。
李老闆說,就是個意思,意思。
我不是來查命案的,有關係但不全是。有關的,都寫筆錄裡邊了。
大學畢業,學新聞的,不是本地人?
白條和他的洗頭小妹迅速發展成包月關係,我跟他說在北京這地方你進去了我可撈不出你來,他滿口答應。後來有次去簽單子,聽小宋說靠窗戶那個老馬要做手術了。我問是他老闆良心發現還是他老婆回心轉意了?小宋說都不是,他快沒錢了,醫院的康復設備都是進口的,一個療程康復要六千多,他沒做過也做不起,打算求醫生給他開刀把韌帶割開,再用機器把腿關節硬掰開,不打麻藥,錢不夠。

2

下午建設、發改、工商幾個部門的領導來,兩點半,總部趙總來電話說叫你去陪著。
跑?再動試試?陸隊拔出手槍,一拉套筒,他蹲下身對腦袋被摁地上的白條說,還跑?你那爹不要啦?
三頭兒吃,沒他媽個夠兒啊?一群狼。白條咬牙切齒地說,又問,張總那邊呢?
不是。
帶錄音功能的吧?
最後,就是你和我之間的私事。白條說著,起身把眼鏡踢到一邊,一隻腳踩住李老闆手腕,掏出一把匕首。
畢業和分手有區別么?
為了啥呢?我又問犯人。
個——傻——逼!白條把這三個字拉得很長,以期達到咬牙切齒的效果,有警察同志在,沒地兒說理去嗎?
白條說我就是牲口,你喜歡哪種。李老闆尷尬地哈哈大笑。過了一會,玲子沒再出聲,呼吸也漸漸不均勻,兩手撐在茶几上。白條說了句受不了了,就把玲子抱起來歪歪扭扭往卧室走。留下尷尬地笑著目送他們進屋的李老闆,和一疊碗筷。我給李老闆扔了根煙說,這逼喝高了,他就這操行,別見怪。
不讓他怕了我,這錢他不會情願給。白條說,轉而問我,二亮找過我沒有?
白條一拳掄在李老闆的鼻樑上,眼鏡甩出老遠,操你媽的還用人說?你他媽豬腦子嗎?你把老子坑了知不知道?
小宋說,往上了這些樓層,都是特護病房。我說特護病房哪個醫院都有。他說特護和特護不一樣。我問怎麼個不一樣法。他說,這幾層是級別夠了的老同志才能住的,多是些成植物人的,全靠昂貴的藥物維持,不計成本地治療。我說,有錢唄,醫院不就是給錢看病的地方么。小宋搖搖腦袋說,醫院靠著他們呢。國外有什麼先進設備最新的葯什麼的,都掛著他們的名義採購。買來他們用得上用不上的另說,醫院用得著是真的,反正是國家出錢。
補償款不是打過去了嗎?張總說。
你很有意思。行,我都答應。總編笑著說。
白條進去的那事也就是個普通的打架鬥毆,沒見紅,最多是個治安拘留。之所以把凱子的事捅出來,因為他無意間在陸隊辦公室的小黑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按理說,他們犯的事,哪件都夠不上特大案件,怕就怕個「數罪併罰」,那就不好說了,七年八年是它,十年二十年也是它。局子里對他們這號人葉門兒清,一到指標完不九*九*藏*書成,就弄幾個來寫材料報告。一下都抓完也不成,一是號子里沒那麼大地兒,再者得考慮影響。和逮老鼠一個道理,抓幾隻報上去,上邊覺得你是個好貓給你嘉獎,抓一火車皮送過去,上邊就會想了,你們那是老鼠窩嗎。當然,還有一個三者,這個第三者後邊說。
凱子捅出了人命,你這頁呀,也翻片兒了。帶走!陸隊說著,把子彈退了膛。
總編,我花了十幾個小時才從北方趕到這裏站在您面前。
白條明顯有點慌。他起身,問我,走抽根煙去?
給錢!李老闆終於明白了,白條不要別的。
二亮說,等那邊報了案再說吧。人家同意調解,那就好說。
我問你,派出所那邊調解,你錢給足了沒?
計程車司機繞著車屁股轉了幾圈,罵罵咧咧要上來,白條早掏出刀子在他眼前晃蕩。司機見狀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打電話。
時而涌動時而偃息的朔風奔突在北國沉默的大地,時而揚起時而落定的雪粒宛如純白的地火,燃燒出叮叮咚咚又並不遙遠的風鈴聲。
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說,我順路送送你?開車來的。

5

晚上我才溜達回村子,房凱蹲在院子里,陰沉著臉抽煙,石榴樹上的風鈴在窗戶前的水泥地上摔碎了,鋒利的玻璃碴子被院子里燈泡的光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這裏不是吸煙區,抽煙去那邊。
一定辦!一定辦!李老闆哀求,摸索著趴在地上找眼鏡,神情瀕臨崩潰。
白條沒停,他摁著吹口哨男生的腦袋,對著他唱,「什麼樣的節奏是最呀最搖擺,什麼樣的歌聲才是最開懷」?
要不,回去看看?別再出了人命。我轉了個話茬,我心裏倒不覺得房凱會真的和白條鬧掰,畢竟他們乾的事對方也都門兒清,有幾件還是一塊乾的,他們都怕對方先進去了,給自己點了炮兒,爭取個坦白從寬。因為他們心知肚明,那時候點的就不是炮了,是鞭炮。
玲子揚起頭看了我一眼,腫了一圈的眼裡掛著淚光,那個眼神讓我畏懼。哀怨,憤恨,悲痛欲絕,都有但又都不是。
白條說話間,手裡的匕首加快了速度。
走一趟吧?陸隊說。
您再考慮考慮。我一咬牙,說。
再後來,陽光把土地照得鬆軟了,樹枝拱出綠色,是春天了。玲子又忙著給石榴樹拆線。我有次問她,你這一年得圍著這棵樹忙活幾次?她說,兩次,立秋前得給長成型的石榴每個都堵上一小團棉花,就不會被蟲子鑽進去咬了。我說,石榴我怕是吃不上了,呆不了那麼久。
滾這個共識顯然更容易達成。那群男生沒跑幾步,白條沖他們喊,結賬了沒,傻逼們?
2011年我大學畢業,同學們都在忙著謀划各自的未來,家裡有條件的出國留學,有關係的進省台實習,差一點的回老家在地方電視台工作,再不行的只有漫天撒網給各大報社投遞簡歷,我是最後一種。那年秋天,我懷揣著面試通知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當然。我說。
嗯。我掏出記者證遞過去。
我默然。沉默了一會,焦躁地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步,朝門外走去。
他說完,站起身,一個踉蹌沒站穩,又坐了下去。口中說,有點多,有點多。
操你媽的,打發叫花子呢?白條說著,戳得又快了。另一隻手繼續揪著李老闆的頭髮在地板上磕。木質地板被刀尖帶出一層細小的刨花。白條眼裡射出猙獰的光,表情扭曲,聲音更像怪嚎。
我一口飯噎了一下,趕緊不動聲色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臘月還沒到,北方已經冷得不成樣子。起床時村子已然一片純白。積雪壓彎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樹,樹枝脆地像是隨時能斷掉。這入冬第一場雪就下得跟沙子似的,又是個冷得不跟誰商量的冬天沒跑兒了。
操你媽的。白條說著起身,起腳沖李老闆腦袋跺了一腳。一股紅水像被抻斷了線的珠子,嘩啦地應聲順著他鼻孔砸在地板上。李老闆哆嗦著把手抽回來,確認完好無損,木地板上留下一個刀子戳出來的手的形狀。
五金店的事,我聽說了。要了多少?吃飯的時候,房凱先開了口。
總編放下雞毛撣子,回頭對我說,以後你就會明白,一個體量龐大的企業就像一棵大樹,如果連一篇稿子都勒不死,它能在這片土地上長那麼大么?往往就是記者還在前線玩命,編輯部這邊各種壓力已經過來了,有形的無形的,可以不理的或惹不起的都來,腹背受敵,調查不下去更是家常便飯。大到國家,小到個人,都在面臨選擇,這不是在學校,對的路絕對不會平坦。你能做什麼,嗯?你能做的,只是在奔跑中保護好你自己。
那天對完筆錄,我走出陸隊辦公室,陸隊抬頭跟我說,死的那個人就是你筆錄里提到的這個玲子,她打電話報警,我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被房凱用帶茬子的玻璃柱活活扎死,喉嚨和氣管都被扎爛了。
媽的一幫刁民。秘書帶上門出去后,張總余怒未消,轉而對我說,我叫人問了,你沒留下案底,留在公司熟悉熟悉業務。我跟剛才那個小鄭交代過了,有什麼事你去找她。
玲子的話讓我倒抽一口涼氣。我一直以為是我在查張總,沒想到他也在查我。玲子說他們沒原則,其實不是,他們有,自己意識不到而已。他們的原則就是錢和命,別人的錢,自己的錢,別人的命,自己的命。
李老闆呢?

8

交易?
陸隊哈哈大笑說,當然。
隔天白條就把事辦了。
第二天,我到了張總的公司。我剛進他辦公室門,秘書走進來。
我特意進病房看了看他,那天他倒是有種不明理由的興奮,話也多了很多。他盯著警察小馮的姐姐豐|滿的身體一直看,嘴裏不停說,大妹子啊,你這屁股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我心裏痒痒啊,嘖嘖,這胸,好看。他的眼睛死死咬著小馮的姐姐的屁股,彷彿從沒有見過。
總編的話讓我默然無語,「你追姑娘就一定要追到嗎」這話,大學時的女朋友跟我說過,當然她後面還有傲嬌表情的下半句:幼稚。
沒一個小時,玲子回來了。她把一兜水果丟茶几上,說,也他媽是個廢物。
別你媽撞了,孩子在裡邊呢。房凱說著衝下車,拉開計程車後門,揪著玲子頭髮把她從後座拎出來,揚手就是一個大嘴巴。
離開村子后,我再也沒見過玲子。並非不能回去,而是害怕回去,因為我沒辦法給她一個答案。有時在其它地方看到石榴樹,也會不自覺停下來駐足觀望一會。哦,石榴該堵上團棉花了,哦,中秋節快到了,石榴快熟了。我也沒再見過房凱,倒是和白條又有過交集,那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段路,也是他們的最後一段路。
是打過去了,村民說和他們拿到手的數對不上。
黑夜裡我看不清玲子的表情。
白條鼻子里噴出一個音,沒說話,走了。
說了,可是……村民說本來賠償數額他們就沒同意,他們要說法。
房凱到底沒有電棍,果然沒問出什麼,白條也不會認。其實他早已經知道,只是蹲一年半,怨氣怎麼也得撒出來。
美兮有戶口了,我找了一家慈善機構辦的幼兒園,以後我還會把你的故事告訴那些城市裡想收養孩子的受過教育的家庭,如果沒有,等我結婚後我來。我問過派出所了,你不叫玲子,你真名叫林巧倩,還是你自己取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里的句子。你說說看,哪有像你這樣養女兒的。幼稚。
分了沒有?總編給我倒了一杯水。
我出去抽根煙,透透氣。我說著推開車門。
沒。
哥你蹲糊塗了吧,你還認九*九*藏*書識別的張總?地產——
我是在跟你客氣。總編憋不住了,終於笑了出來。
是我暴露身份了?

13

我是在跟你認真。我說。
白條跟著趕來的交警去交警隊協調賠償。我不敢抬頭看玲子的眼,車裡的空氣壓抑得讓我難受。
我跟白條的父親說,手術家屬同意書白條已經簽字了,明天備皮後天手術。老頭倒是話少了很多,大概是說夠了。聽我這麼說他也不吭聲,從旁邊桌子上拿起一個雞腿漢堡大口地嚼,吃太快噎住了嗓子,我給他遞了一盒酸奶,他抱著狠狠地吸,那神情我從未見過,又似乎與老馬的眼神如出一轍。

4

白條眼睛瞪得要裂開,像只抽搐的動物,嘴巴張得老大,嗓子卻啞得發不出聲音。他把自己左胳膊拽脫臼了。
還沒出門,就聽裡邊已經叮叮咣當招呼起來,伴隨著房凱沉得嚇人的聲音:操你媽,賣我?
稿子被壓下來了。總編說。
這種事,沒必要管的吧?你不說我都不知道他還有個爹。我對張總說。
天津人。天津人逗啊,個個都四說相聲的。白條大概是實在受不了車廂里的死氣沉沉的氣氛,他學著天津話說,聽過一個天津段子沒?說兩個天津人火車上遇見了,一個問,您介四幹嘛七呀?一個說,上法院打官司七。原告被告?原告。原告,夠牛逼的呀?牛逼嘛呀,二踏嘛被強見啦!
認得我不,嗯?白條問男生,男生沒出聲,臉上紅道子蓋著紅道子,白條掀開黑T恤,露出一道二十公分長的疤。那你認得這個不?
一個活的沒留?
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給下輩子積點德。玲子繼續往家走,扭頭對我說,回吧。
白條三天兩頭往外跑。夏至那天,他回來說,有個活有人求他幫忙,晚上來家裡談,玲嫂你得給我撐撐場子。玲子一口唾沫吐他臉上說,操你媽,噁心。白條不生氣,抹了把臉,笑嘻嘻地說,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和他和解是派出所的公事,你們已經解決了。我為你出手的事是你和派出所的私事,你和解你媽逼了?現在派出所到處在找我,你怎麼說?白條眼裡露著凶光。
找過,說了幾句,大致意思是那邊也找了他們,你還得出點。
怎麼個意思,你們幾個?白條獰笑著,右手插|進兜里,他右褲兜里長年裝著一把蝴蝶刀,這我是知道的。玲子和二亮跟沒事人兒似的,剝著煮花生吃著串不吭聲,見白條手插兜里,我趕緊過去,從地上抄起一個啤酒瓶,甩手把瓶底在水泥地上敲碎,用帶著玻璃碴的那頭頂住站最前面的男學生的脖子,說,還不快滾?
靠門邊的病床上是個警察,叫小馮,二十多歲,部隊複員回老家後進了派出所,有次出警掃黃打非,把失足婦女們一直趕到六樓樓頂。清點人數時,他看到有個漏網之魚往緊挨著的一棟樓的樓頂跑了,他跟著追了過去,從他那看就半米的落差,跳下去才發現中間隔著一條街。後來事實證明人沒少,是他看花眼了,半身粉碎性骨折倒是真真切切的,仗著當過兵硬扛了條命回來,不過數不清的手術已經讓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家裡人不依不饒,兩個姐姐和他母親都遠道趕來,在招待所住下,由於是工作時間出的意外,算是工傷,醫藥費和家屬開銷要由當地派出所出,所以還有個跟我一樣來簽藥費單的派出所同事,叫小宋。
白條講完哈哈大笑,後邊站著的乘客也爆發出一陣鬨笑。我扭頭一看,他們又趕緊把頭扭過去,母親把小孩臉捂住,女孩拉拉男朋友衣角,車廂里瞬間又鴉雀無聲。
喏,定心丸。
犯人說話倒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說,村裡支書佔了俺家的地,俺娃氣不過去理論,腿叫打斷了,落下了殘疾,正是說媳婦的年紀,全拉倒了,俺趁他孫子做滿月,一大家子都在,半夜去他家把事情做下了。
撞死一個少一個。玲子冷冷地說。
我和玲子進門時,房凱坐在沙發上抽煙,白條耳後有幾道紅印子,鼻青臉腫,拿紗布捂著腦袋上的口子,血洇出一片,白條又撕了一條紗布,圍著腦袋纏了一圈。玲子走進廚房,開始做飯。
警察同志,這人犯的什麼事?我也就著話茬開口問。
一般我隔天去一次,簽個單子,在樓道的窗戶口點根煙站會兒就走。在那經常看見小宋,見了幾面也就熟絡了,聊了幾句。他說,病號和家屬的開銷早就讓派出所吃不消了,以前抓了罪犯都是該關關該判判,出了這事後抓住了罰點錢就放了。他一周往返一趟,回去他們所長就罵他,嫌他報銷時把不住口子,這邊家屬也罵他,嫌這也不想給報那也不想給報,吃飯都不讓他上前,想吃飽還得自己倒貼工資。小宋和我年紀差不多,二十歲的樣子。
跟他們說,錢誰扣了找誰去,賴在我工地上算怎麼回事,我很好欺負嗎?張總把手裡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拍,把文秘嚇了一跳。
除了我沒人來野地里,城市的喧囂剛好傳不到村子,更傳不到這兒。野地邊上是一片墳地,連成片的墳頭上呼啦啦地支棱著一簇簇的狗尾巴草,落寞地杵在連成片的墳頭上,上邊掛著白幡似的霜。在墳地邊站會兒,看看手錶,就原路往村子返。
那群男學生嚇是有點嚇到了,不過胃裡的酒精多少還在起作用,看同學這樣被打,有幾個蠢蠢欲動,並且這種共識在幾個人中逐漸蔓延。
不跑啦,跑哪去呢。玲子眼神有些發僵,無神地望著美兮細微翕動著的鼻翼,她像是一條被嚇壞的金魚,終於沉入了夢鄉。玲子輕聲說,從家裡跑出來時我才十六歲,後來記不清跑了幾次了,沒力氣跑了。美兮連戶口都沒有,跑哪還不是一樣。
五萬。白條說。
手錶不錯,女朋友送的?氣氛尷尬到極點,總編換了個話題說。
給了啊,藥費出了,那邊收了賠償,同意簽字和解了……李老闆說話一急都帶了哭腔了。
我打小就覺得這個世界應該是一部《水滸》,是我兒時未曾讀懂的那部《水滸》,是一個人不管被境遇擠壓到何種地步,都要懷揣真情和道義,肩挑隱忍和勇氣,身負背影在漫天大雪中獨自前行。長大了才知道,這個世界是一部充滿荒誕現實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我們都是一列火車的乘客,有人後來,有人先下,我們出神地望著列車窗外彷彿那裡有無限的魔力,但是我們也僅僅只是乘客而已。
分了?
小馮在一旁氣得說不出話,又動不了,只能把頭歪過去假裝睡覺。小馮的姐姐也不是吃素的,瞪著一雙丹鳳眼譏諷,要死的廢物,還敢打姑奶奶主意?
我走出大樓,抬頭望望樓頂,頭暈目眩。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到現在連口飯都沒顧得上吃。我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正要點著,保安走了過來。
那天我在局子里寫完筆錄,等了四個小時陸隊才進來。
兩周后,我收到剛辦好的記者證,把先期整理出來的調查稿列印了一份,連同手錶錄音的拷貝寄往報社。幾天後收到總編簡訊:社裡兩個駐站記者配合你調查,案件取證有不懂的問他們,注意安全,繼續挖。必要時果斷脫身。
張總讓我去的時候,房凱還差八個月放出來。那段日子,我經常一個人去村外野地里瞎逛。冬眠的麥地里,碼成一條條的麥苗染了霜邊兒,腳踩上去脆生生的。站在野地里,可以看見遠處的城市,凋敝的村子散亂地簇成一團,背後是線條清晰顏色鮮亮的城市,像一幅殘破的水墨套拍了數碼照片。
我站在落地窗前,默然無語。從窗戶往下看,公交車也就火柴盒大小,人更是小得螞蟻一樣,互不相識,默九*九*藏*書默奔徙。城市按自有的邏輯不停運轉,只有在高處才能看得分外清楚。
白條臉上也掛了兩塊紅暈,說李哥你這拿我當什麼人了,你再這麼干我可要把你轟出去了。
那天聊到後來,白條把那個信封塞給二亮,在他耳邊咕噥了幾句。二亮收起信封和笑容,說,出面的事別想,我也不能夠開這個口。
這事你不該接。但凡那姓李的有點種,五萬給別人,夠你喝一壺的了。那五萬,給我三萬,一萬你去擦屁股,一萬自己留著。房凱端起酒杯悶了一口。
李老闆像是想起什麼來了,說,噢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但這個地方我是不能再呆了。
白條又說,行,調解費那姓李的出得起。
張總電話里倒沒說什麼,只說事兒過去了就回來。但就在我走的前一天,玲子先跑了。上午我倒是見她在把幾件隨身的衣服裝進一個小箱子,就問了一嘴,這是要出遠門兒啊。玲子沒回答,只說,回來啦,先坐會兒,嫂子給你弄飯去。
知道了。張總說。
玲子過來收拾杯盤,那天她穿一件黑色的低胸毛衣,下身是暗紅色的短裙和黑色呢絨打底褲。她俯下身把剩菜歸到一個盤子里,把其它的盤子摞在一起,屁股正對著白條。白條伸手過去摸,玲子說,滾。白條不滾,他踉踉蹌蹌站起來,把玲子的短裙撩了上去,扶住玲子的腰。玲子說你滾蛋,牲口嗎。
原來是為這個。走出大門,我有點唏噓地對玲子說,也就是你,換別的姑娘十個膽也早嚇破了。
他是?房凱問。
你不相信我?總編打斷我,目光直視了我一下,又轉過頭去收拾東西,他嘆了口氣說,我相信你,你不相信我。
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去了樓道。回頭進病房見老頭還在說,病房裡就三張床,都是癱在床上起不來的那種,不想聽也得聽著。
我更幼稚。我還沒弄清自己幾斤幾兩,就想著把這一圈骨牌連桌子掀了。結果只是把你賣了,換了份體面的工作。你心裏特別恨我吧,但是你又想不到自己有什麼理由恨我,因為找不到理由恨我而更加恨我,對吧。
什麼時候的事?
年輕人,總編說著,似乎想笑又沒笑出來,你的簡歷我看過了,名校畢業,專業也對口,工作不難找,天下報社也不止這一家。如果實在抬愛敝報,可以明年再來,我會跟人事部打招呼的,你給我的印象已經很深刻了。你追姑娘也不是自己喜歡就一定能追到不是?凡事總得有個規矩,至少現在來講,我們之間差點機緣。
美兮該上幼兒園了,這事辦不了,下次還跑。玲子沒哭,她咬著牙穩住淚說。房凱喘著粗氣不說話。
別介,撞死了我找誰去?白條說著,又扭動著他電影里學來的動作進了屋。
還在審理中,說話聽聲兒。陸隊揚手,合上證遞還給我,你來調查什麼的?
是的,交易。您給我一個機會,我自己定選題,自己挖線索,不限時間,不拿工資,然後給您交一份深度調查稿。如果您覺得稿子可以,那麼我想要一份特稿部調查記者的正式工作。我是小地方出來的人,長這麼大想見的不想見的都見過了,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也多少知道,我自認為沒那麼嬌生慣養,耐受性可以。
十萬!李老闆像只嚇傻的兔子,想動又不敢動。
他不為點兒什麼,肯管我老子的病?我他媽都懶得管!白條煩亂地摁滅煙頭說,我去補個卧鋪眯一會,你去不去?
好的,張經理。我說。
白條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了四下,一邊敲一邊說,都聽哥的。
不幸的是火車晚點,當我到報社大樓時,只得到前台一句冷冰冰的「不好意思,面試已經結束,HR半個小時前已經下班了」。
為什麼現在跑?我小聲問。
直覺。
捎帶腳的事兒,客氣什麼。李老闆說。
房凱殺了誰,問出什麼沒有?我問陸隊。
她低下頭,輕聲說,就是想知道。你來這也有幾個月了,我就是好奇你什麼時候對我有想法。就是想知道,不犯法吧?
我說了句,我去勸勸,走進客廳。房凱沒說話。玲子在卧室的床上坐著,美兮在一邊睡熟了。
玲子,來看你了。陪你呆會兒,說說話。你用紅繩編好掛在樹上的石榴我收到了,來跟你說一聲兒。
對不起。我意識到失語,或者說我意識到自己失語之後才是真的失語。
都答應給錢了,還打?出了五金店,我說。
李老闆五根手指叉開四道縫,白條用匕首在他指縫間的木質地板上來回戳,一三二四,一三二四。

9

那……麻煩李哥了?出門往北有個小超市,走路也就二十分鐘,就是沒路燈。玲子說。
李老闆乾笑了兩聲。
來咱們縷縷,別再亂了,腦子清楚吧?白條揪著李老闆的腦袋往地上磕了三下,像挑西瓜一樣砰砰悶響。
李老闆這才把迷瞪的目光從卧室的門處移回來,傻笑著說,哪裡,哪裡。
五萬!

7

嗯。
命案,滅門。低頭玩指甲的警察似乎也不避諱,頭都沒抬地說,外地抓住的,路太遠我倆去接的。

16

我抬起頭,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保安,臉上帶著稚嫩。
尤其是他。白條說。
稿子什麼時候發?公安和檢察院可以介入了吧?我在合同最後一頁的右下角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說,地塊競標暗箱操作,環評不達標存在權錢交易,監督工程的監理在他們公司挂名領工資了都,三年來至少十一次拆遷流血事件七條人命和這個公司有關——
秘書連聲說知道。
玲子不是白條的妻子,連女朋友也算不上。玲子的丈夫是凱子,大名房凱,但是他們也沒去民政局登記領證,玲子是房凱從桑拿房帶回來的,這樣說來按那個凱子的意思理解也沒錯。他們倆有一個四歲的女兒,叫美兮。兩家院子都是房凱租下的,他們已經在這裏住了四年,白條住過來是後來的事了,我來還要往後。房凱和白條據說拜過把子,不知真假,認識的人也很少叫他「凱子」,白條也不那麼叫,年紀差不多的不管大小,都叫「凱哥」。
這不是你的問題。
走我帶你過去,他又說,來找工作的大學生吧?
我和白條走到過道吸煙區,涼風從頭頂灌下來。白條煩躁不安地踱著,問,這事你聽說過?
靠窗戶的是個工人,三十多歲,叫老馬,胖乎乎樂呵呵的,在內蒙一個化工廠打工出了事故,幾個一噸多重的裝滿化學原料的汽油桶從兩腿上軋了過去,住進來有日子了,命是保住了,但長期卧床又沒錢做康復,腿筋都長到一起了,關節像兩塊動彈不得的木頭。工廠老闆出了點藥費后不想出了,找人在病房把他揍了一頓走了,來的人登記的是家屬,打人之後揚長而去醫院也沒法管。老婆變賣了房產,給他留下一筆錢也離了婚走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床上花完錢等死。

14

下了火車,白條推著他父親出站時,陸隊已經拿著手銬在等他。白條回頭瞅,出站的人擠得他後退不得,一隊警察已經在後邊等他。
昨天晚上。
嗯。你慌毛?你這老子病了還有張總管著。
半個月後,房凱出來了。我進屋時他已經在屋子裡,白條後腳趕到。房凱不高,光頭,有點發福,臉很白,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那天一支煙后我跟他去了值班室,抄下總編的電話號碼,又過了十分鐘,前台通知我上去,十九樓。總編五十多歲,頭髮白了一些,但是很精神。
第二天晚上,九_九_藏_書白條叫上我和玲子去見了他一個朋友,叫二亮,是個協警。四人一起在路邊吃燒烤。開始一直是天南海北地瞎聊,二亮是個講段子的好手,端起扎啤杯灌了一口,說,前天晚上,我正修著長城(打麻將)呢,打電話喊我說有任務,抓嫖。去了才知道,沒嫖,打牌呢。我樂了,你說這算怎麼回事。我問他們,打多大的?一個說,一塊的。本來打算說說他們就算了,他說一塊的我就來氣了,桌子上明擺著都是五十一百的票子。我說,你意思是說我是傻逼咯?那孫子還不識趣,說他沒說,操他媽的那我就更氣了,我問他,那你意思是我自己說自己是傻逼咯?媽的聚眾賭博,都帶走!
不要了,趕緊走趕緊走。老闆給他使眼色。說著又把音響打開,回來蹲下身收拾滿地的狼藉。
那天他抓著我的手對我說:你是白條的朋友,要是我活不下來,往後有人跟他打架,你可得跟他一條心哪。
現在不是您的上班時間,我也不是報社的員工,我們現在談的不是工作,是交易。我說。
陸隊你逗我……白條說完,撇下輪椅撒丫子就跑,人群中立馬出來幾個便衣把他撂倒,手往後背一擰,拷上了手銬,腦袋摁在大理石地板上。白條眼睛瞪得圓圓的,嘴裏發出沙啞的嚎叫,他右手死命往褲子口袋伸,兩手在背後銬著,壓住了一隻胳膊,用力太猛把左胳膊關節拽得嘎吱作響。他想掏刀子,不過他忘了去的時候過不了安檢,刀子就沒帶去。
白條見玲子不理,又順手從她手裡正剝著的花生里拿了一粒,放進自己嘴裏。玲子把另一顆花生丟給我。
白條那把刀子已經近乎透明,快到完全看不清。他起身把刀向下一甩,刀子應聲戳在地板上,就在這個當口,李老闆喊出了十五萬。他已經完全精神崩潰,眼神發僵。喊出那個數字大概是出於本能,他知道如果不能讓白條滿意,那把刀會插在他的手背上。
玲子平時除了買菜做飯,就在石榴樹前坐著給女兒打扮,一個女兒不夠她拾掇,就給石榴樹枝上也綁上紅繩,還買了一串風鈴掛上。到最後整棵樹都紅盈盈的,風再一吹,樹枝招搖,風鈴叮咚作響,很好聽。美中不足的是玲子喜歡把洗完的內褲和胸罩也掛上邊,一天一個顏色。

10

12

那孫子不會半路給電線杆懟死吧,喝那老些?白條說。
上個月新聞里都在說,鬧得挺大的,往下擼了三代。
快去快回啊!白條對著發動了車子的李老闆說。李老闆按了兩下喇叭,算是回應。
五年前你在村子里生下美兮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吧,屋后的老頭跟我說的,他說他聽著不對,大雪天喊來村民,美兮已經會哭了。那種感覺我也有過,小時候有天早上我躺在被窩裡讀《水滸傳》,讀到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恍然間抬起頭,家裡一個人都沒有。窗戶結著冰花,外面飄著大雪。

17

還在調查中,鑼鼓聽音兒。我說。
下雪時的北京是灰濛濛的,帶一點昏黃色。站在頂樓,除了呼呼的風聲,一切都沉寂的可怕。
不亂,不亂,清楚。李老闆哆哆嗦嗦地說。
去吧。張總擺擺手。
他們說你和房凱起了口角,是被他用那串碎風鈴的茬子扎死的。其實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對吧?房凱我了解,他當時沒喝酒,沒理由那麼做,你我也了解,你不是不能忍的人。你知道張總為什麼養著他們,他和白條為張總殺過人,但你沒有證據。你沒證據,對吧?你跟他說你要把他的事捅出去,你是故意激怒他的,不然我想不出理由你會這樣喪了命。你早就想好了,給他們其中一個的罪名加碼,加到讓他沒有必要再隱瞞其他人做過的事,就像多米諾骨牌,你只需要推倒第一塊。為了推倒第一塊,你連命都不要了。
玲子頭被摁著抬不起來,也往上揚著胳膊還手,打在房凱胳膊上。美兮哇的一聲嚇哭了。房凱鬆了手,玲子抱起美兮,往這邊走,拉開車門坐了進來。她眼眶紅紅的,手不停摩挲美兮的腦袋,說美兮乖,不哭哦。房凱進來坐在駕駛座上,摔上車門。
往死里打,差根雞|巴的事,稀罕么?玲子停下,轉過身,問,你沒有么?
都不是。
原則上講,報社對部門記者調查的題材和進展都是知情的,報社也不會在沒有確認員工安全的情況下允許執行採訪。總編說。
晚上來的是個五金店的老闆,四十歲出頭,戴一副眼鏡,開一輛寶來。他和同一條街上另外一家五金店起了爭執,想找白條去給點顏色。白條屁顛屁顛地遞煙倒茶,一口一個「李哥」,吃飯時更是一杯一杯地敬酒。酒足飯飽,李老闆坐在沙發上,臉色微微泛紅,眯著眼掏出一個信封放茶几上,半沓厚(注:5000),說白弟弟啊,完事兒還有這麼一個,手別虛,住了院我給他出醫藥費。
來,你過來。總編翻出一串鑰匙說,給你看樣東西。
李老闆木桶一樣悶聲倒地。他蜷縮著捂著腦袋說,白條你,這是唱的哪齣兒?
誰他媽是你弟弟,你找我?白條從門邊拎起一把椅子,對著李老闆的腦門劈頭蓋臉砸下去。老子還他媽找你呢!
還有事嗎?
白條連連點頭,說,我懂我懂。
第六天,白條叫我跟他一起去找李老闆。超市裡間是他辦公室。白條一進門,李老闆就迎上來,忙不迭地說,弟弟哎,你這兩天上哪去了,找都找不到。
玲子沒吱聲,白條開了口,說張總讓過來的,來躲點事兒,身手可以,腦子也靈光,張總讓我們帶帶他。
白條的父親術后觀察了幾天,就可以出院轉到當地醫院了。辦好出院手續那天,北京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層,剛夠把地面蓋嚴。我又見到了小宋,他說你要走了,咱喝點,卻把我拉到住院部頂樓。他來的時間長了,和物業都熟了,沒事就跑到三十層的樓頂上獃著。原來他早在那備下了一瓶白酒,還有一些滷肉。我倆邊吃邊聊。小宋說,老馬做完手術沒幾天就死了,生生疼死的,連支杜冷丁(鎮痛葯)也是醫生看不下去給他友情打的。咽氣前已經欠了那麼長時間的住院費,醫院沒把他扔出去算不錯了。他臨死托我把他的骨灰帶回他貴州老家,我去快遞公司問了,快遞公司說不好意思先生,我們暫不辦理此項業務。
二亮和白條哈哈大笑。

18

我能全須全尾地站這兒跟您說話,就是因為我誰都沒信。說出這句話,感覺自己喉嚨在抖。
我是問你,之前為什麼不跑?見玲子答非所問,我又問了一遍。
跑!跑?說著,又抽了一個。
白條的父親住進了北京一家醫院的骨傷科病房。他身子骨早就不行了,白條常年不在家。老頭說話都有氣無力的了,和白條還是見面就是罵。說他是混賬王八蛋,說他是狗娘養的。白條不生氣,但還嘴。我聽著心煩,跟白條說你繼續還嘴,趕緊把他氣死了我們還能早點回去。白條說了句「老不死的」就出了病房。我跟他說你以後不用來了,反正藥費單子都是我簽。白條那之後真就再也沒去過,自己為了找家特殊服務的洗頭房能一直溜達到將台路。
要管的,之前答應過。兄弟們也看著呢。張總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可有一樣兒,該花的錢花,不該花的,一個子兒也別給他。這事得找個機靈的人辦,你和他打過交道,你最合適了。
畢業了。
關於石榴樹,玲子的說法是,她小時候過春節就這麼干過,喜慶。我說過年還九_九_藏_書早呢。她說,那就順道兒把外國那個什麼聖誕節也給過了。我說那大過節的你把胸罩掛上邊算怎麼回事兒。她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說,辟邪不行啊?
警察說了個站名,乘警客套了幾句就去查下一個車廂。
沒過十分鐘,那動靜讓李老闆坐不住了。他說,要不,我先走一步?
大雪天路不好走,出個門帽檐上得掛好幾串冰溜子回來。白條用DV一遍遍地放《這個殺手不太冷》,他崇拜的不是里昂,而是裡邊一邊聽歌一邊把樓炸了的反派警察。每放到那段,他就興奮地站起來跟著扭。悶了就出去站在大門前,對著門上村裡帖的公安告示學認字兒。告示上寫的是「各家不要把房子租給不明身份人員,如有線索歡迎舉報」云云。這種告示在這種空心村裡隨處可見,不過村裡剩的多是老頭老太太,管不了也懶得管。
車廂里響起了廣播員的聲音:旅客朋友們,列車前方到達的是……
哪個張總?房凱把煙頭摁滅。
呵呵,這傻逼,給什麼吃什麼。李老闆車子走後,白條醉態全無,他冷笑著說,迷瞪的雙眼瞬間又聚了光。
兩個警察和犯人也不說話,就空座坐了下去。其他乘客兩米開外站著,警惕地打量著他們。我和白條站了半天,我說走,咱們過去坐,去他媽的,站折了腿到醫院還得加倆床位。我和白條坐到了警察對面的座位上,他們倒也沒說什麼,一個歪著頭閉著眼斜在座位上,一個低頭擺弄指甲。
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又趕緊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從校服兜里掏錢。
白條又扭著腳步回到我們這桌,對玲子做了個嬉笑的表情,跟著音樂唱,「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天籟,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二亮壞笑著舉起筷子從盤子里夾了幾片涼拌牛肉放進嘴裏,一邊唱和聲,嘿留下來!
不去了,再有幾個小時就到了。我說著,走回車廂。列車在輕微的晃動中繼續前行,車輪和鐵軌的碰撞聲讓人昏昏欲睡。孩子在母親的懷裡睡著了,打工的農民靠在座位上打鼾,年輕的情侶互相倚靠著,也打起了盹。
你不是來躲事兒的,玲子話鋒一轉說,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味兒不對。糊弄糊弄他們還行,騙不過我。別忘了,女人有……這兒。玲子說著,指指自己的腦袋。
下午房凱就來問我,見玲子了沒?我說沒。房凱說你跟著來,門口停了一輛不知從哪弄來的捷達,白條已經在車裡。
話他是說給房凱聽的,那一三二四的敲桌子,是敲給我聽的。
媽個逼的,白條說著鼻子里噴出的煙都散亂了,夠著……了吧?他說著,舉起手往太陽穴上比了一下。他很忌諱槍斃這個詞。
您看這樣行不行,我沒有坐,咽了口唾沫繼續說,我想和您做個交易。
玲子已經拉開門出來,白條也晃悠著出來。玲子拍拍裙子上的褶子,過來端起碗筷,對靠在門框上斜愣著眼笑的白條啐了一句:廢物。
可能你也想不到,這串骨牌倒了兩塊就卡住了,也可能你想到了。我知道,你做這些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美兮對吧?為了讓她徹底擺脫這一切。你知道你死了我肯定會幫助美兮,你從燒烤攤那天我用啤酒瓶子幫那群學生解圍時就知道,對不對?你那天往車站跑也是跑給我看的吧?幼稚。
白條是玩刀子的,但我也只是聽張總那邊人說起過,六天後才算見到了。白條那晚沒回村子,連著五天都是。臨走他囑咐我,誰問起都說不知道去哪了。

6

凱哥是混的。春天麥苗拔節的時候進去了,把人腳筋挑了,託了張總的關係,判了一年半。其實那事是夜裡乾的,本來也沒查出來,後來白條進去了,給捅了出來。這是有次他喝大酒跟我說的。他說他別的不怕,就怕那根四十伏的電棍。尤其怕陸隊審訊他時,上一秒還笑眯眯地拉著家常說「又進來啦?你這可不能行啊」,下一秒可能就拿噼里啪啦冒著電弧的電棍捅你,說是打招呼吧又完全沒個徵兆,等你從昏迷中醒過來,他又笑眯眯地跟你拉家常。說到這裏白條憤憤不平,最可氣的是有次醒過來都打算招了,嘴剛張開啪的一下子又給老子電暈過去了,操他媽。
那,我咽了一口唾沫,說,是不是你把稿子發給他們,價錢談攏了,所以不發?特稿部從來都只挖食品,藥品,礦山,房地產這些暴利行業……
我和白條都是站票,只能一路找空座,一張軟卧給了白條他爸。車到河北停站時上來兩個警察,帶著個犯人。手上戴著手銬,腳上戴著腳鐐。一進車廂,人群呼啦地給他們讓出了一圈座,像是在躲瘟疫。
有次張總打電話叫我過去。說白條的父親摔了一跤,上了年紀骨頭脆,腿摔折了,送到醫院一查,查出了骨結核,這地方做不來這手術,需要去北京做。
查出什麼來沒有?
我十四歲就被我媽又嫁的野男人摁桌子上了,我有什麼好怕的。玲子嗤笑了一聲。
這一年的雪又下得跟沙子似的。走過那片被大雪掩埋的麥地,就是那片熟悉的墳頭。玲子的墳擠在他們中間,被雪蓋著,看不出區別。我給玲子墳邊上的歪脖樹上繫上了一串風鈴,又用一根紅線綁緊,在她的墳邊坐下來。
面前的警察也閉著眼,但他們沒睡,手指在膝關節上一下一下地敲。犯人盯著窗外出神地看,像看不夠似的,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窗外只有一閃而過的黑黝黝的形狀,只偶爾可見零星的路燈和遙遠處城鎮邊緣若隱若現的燈火。我們各自無言地望著窗外,又過了兩個小時,列車漸漸慢了下來。惺忪的車廂里空氣開始流動,下車的人們忙著從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面前的警察睜開眼,繼續玩自己的指甲。

15

新聞上說,西伯利亞南下的強冷空氣席捲北方,全國大範圍雨雪。我想北方了,想去看看玲子。
是的。
村裡年輕人大都去了城市,房子大多空著。我和白條住一院,玲子帶著女兒住另一個院,吃飯去玲子那兒吃,兩個院子隔了一道牆。白條嫌不方便,幾腳就把那堵磚土牆踹出個門洞,後來白條索性搬過去住了。夜裡的時候經常能聽到白條的呼哧聲和玲子的呻|吟。
說到這裏,心頭情難自已,喉頭哽咽再也無法繼續。站起身,天是灰濛濛的,大地渾然雪白。遠處的村子和更遠處的城市只剩下一條辨不分明的弧線,宛如分割天地的橋。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還是看不清。
他頭髮亂糟糟地粘在一塊,鬍子拉碴,兩眼無神,是褪了色的褐色,結膜乾澀,像死魚的眼。他扭頭看了看警察,警察也沒有阻止他說的意思。中國幾千年傳統是這樣,這輩子的罪這輩子清,不影響下輩子投胎,所以死囚也管頓飽飯。
半個月後,我敲開總編辦公室的門。他扶扶眼鏡說,來啦?坐。人事部已經辦了,調查的這段日子計入工齡,但報社只能提供實習生補助,我只能爭取這麼多了。這是轉正的合同,你簽一下。
套兒總感覺要禿嚕下來,叫你不要買那麼大的,不聽。白條說。
之後又是一通侃,旁邊一桌坐著一群高中生,喝得有點迷糊。其中一個對著玲子的大腿吹開了口哨。燒烤攤的低音炮正放著「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連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白條站起來跟著音樂手舞足蹈地朝那群學生扭過去,一腳把他們的桌子踹塌了,串子,釺子,瓶子,盤子嘩啦撒了一地。老闆嚇得趕緊把音樂關了。
那你懷疑我是收了別的公司的錢,故意去查他們的?
資料室。總編拿了根雞毛撣子,走到牆角拉開窗帘,屋子裡頓時亮堂起來。牆角處堆了一摞一人高的A4列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