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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陰熾盛

五陰熾盛

作者:王元
「一直以來,」那人繼續說,「我們只對罪犯進行法律判罰,罰款、拘留、關押、槍斃,但這些都不能真正有效地遏制犯罪。所以,就有了道德審判。我們通過這種新的技術,搭建一個賽博空間,編寫好故事腳本,讓罪犯以被害者至親的身份代入,讓他去切身體會那種親人被傷害的痛苦。我作為這次的道德審判員,會全程出現在你的『審判』中進行觀察和監視,你看見所有有淚痣的人都是我。」
想到這裏,作為一個父親,楊寶華的心已經被挫成齏粉,蒼老像一隻狐狸狡黠地鑽進他的人生。楊寶華忍著老淚,只有不住地捻動佛珠才能得到一絲慰藉和依侍。
這兩天,楊寶華帶楊露去看了幾個心理醫生,都說是過度驚嚇,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沒有大礙,但是病人精神狀況不穩定,身邊不能沒人。
楊寶華,不,應該是李全友盯著那張陌生的臉,沉默不語。他以前從沒像楊寶華一樣禮佛,但現在,他開始相信因果報應。那個問題,他一時無法回答,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對自己和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噁心。
李全有一把鼻涕一把淚,「我真的沒幹這種事。我們手裡女人多得是,我犯不著鋌而走險。」
十天很快過去,楊露的精神也得到一些好轉,楊寶華外出買菜的時候,楊露已經可以輕鬆應對短暫的獨處時光,只是追問小陳的事讓他難以回應。
楊寶華錯愕道:「你說什麼?!」
沒辦法,這三個字是最沒有誠意的借口,但是楊寶華也沒有辦法,他總不能五花大綁讓小陳去跟楊露成親。楊寶華只好說:「你們都是成年人,可以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我不勉強你,但有一事相求。」小陳說:「叔,你說。」楊寶華說:「暫時先別告訴小露。」小陳說他明白,這也是為什麼他單約楊寶華的原因。最後,小陳說什麼也要開車送楊寶華。車是新買的SUV,本來是楊露和小陳的婚車。看著這車,楊寶華感慨萬千。

4

回到家裡,楊寶華四處找不到楊露,最後在卧室的衣櫃里發現她,楊露顫抖著說:「爸,怕。」
楊寶華看著昏迷的楊露,想著薄情寡義的小陳和罪大惡極的李全友,伸手摸到口袋裡的顆顆佛珠。他把佛珠掏出來扔了一地,說:「都是騙人的。」
旅行團的出遊計劃是三天兩晚,第二天晚上,楊寶華剛剛睡下不久,就接到楊露電話。電話里,楊露泣不成聲,最後只說出「爸,怕」兩個字,楊寶華就知道女兒出事了。他再也無法安眠,索性踱到寺院門口。夜晚消化了遊客的喧嘩,即使是佛家聖地,遠遠望去也有些陰森詭異。楊寶華望著天王殿門口高高豎起的漢白玉旗杆,輕聲許願:「佛祖保佑。」
「楊寶華已經退休?你是說,現在不是2022年?」
公訴方代表:「2022年4月3日星期日晚十點許,被告人李全友在H省S市××酒店對受害者楊露實施拖拽、掐脖子、抓頭髮等暴力手段,並將其拖入賓館403號房間。時間長達半個小時,之後,受害者衣衫不整地從房間逃離並報警……」
楊露卻只是一味地搖頭,緘口不語。
「我不相信,這怎麼可能?」
審判長:「年齡?」
佛家有八苦之說,即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蘊苦。其中五取蘊苦,又稱五陰熾盛苦。五陰就是五蘊,「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遇到的、感受到的」。
「對!我要殺你。」楊寶華說。
在鋼廠幹了一輩子工人的楊寶華,除了有兩膀子力氣,還養成嚴格遵守服從指揮的優良傳統,現在,他自己是自己的指揮官,要指揮自己打一場硬仗。
楊寶華說:「你怎麼也有一顆淚痣呢?」
公訴方代表:「請如實告訴我們在那三十分鐘發生了什麼?」
九*九*藏*書李全友見楊寶華陷入思考,以為事情有轉機,連忙說:「我錯了,我錯了,你只要不殺我,讓我做什麼都行。」
生不如死,大概如此。
被告人:「漢。」
楊露說:「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道德審判?」楊寶華喃喃道。
殺了他!
世事無常,如何提防?
唯一傳來的好消息是,犯罪嫌疑人落網了。
楊寶華說:「不,明白明白。」
「對!死不足惜。」
公訴方代表:「那你這個渣滓跟受害者做了什麼?談心嗎?」
現在,他要把李全友給蒸了。
隨著庭審,楊寶華痛苦地回溯了這段錐心的經歷。
「叔,您是過來人,您比我知道,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談婚論嫁是兩個家庭的事。」楊寶華鎖好門窗反覆叮囑楊露注意安全才來到楊露男友約的餐廳。楊露男友姓陳,姑且叫他小陳吧。兩個人落座之後,小陳說出了上面那句話。楊寶華心裏一陣凜冽,頭兩個月小陳來家裡吃飯,還偷偷叫楊寶華爸爸。楊寶華揮揮手,口稱不急。小陳說:「我先演練演練,您也適應適應。咱倆都找找感覺。」楊寶華微笑著默認,待小陳再次叫他爸,他便張口答應。從此再見面,兩個人就父子相稱。現在,稱呼變了,楊寶華就知道事情難成,但還是說:「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可過日子的卻是你們倆。只要你堅持,事情總能有起色。」小陳說:「我爸媽逼得緊,我也沒辦法。」
李全友徹底失去理性,言語也組織不起來,只是不住地說「別殺我」,可這三個字到了楊寶華的耳朵里,卻成了「殺了他」。楊寶華把李全友綁縛在機器旁邊,只要他摁下那個綠色的按鍵,一切都將落幕。
此時的楊露還不知道小陳的態度,楊寶華卻看了心急,他知道強|奸與否會影響到量刑,如果楊露不承認強|奸的犯罪事實,那麼李全友頂多只是一個惡意傷害他人的罪名。楊寶華看著審判席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李全友,恨不能將其生啖。恨不能,就說明還能忍。他一邊捻著佛珠,一邊認命,能判幾年算幾年,利用這幾年時間,楊露應該可以得到恢復。等他歲數夠了,辦好退休手續就把房子出售,帶女兒換一座城市重新開始。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別說幾年,法院最後的判決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三條,處以五百元罰款,十日拘留。
好端端的,楊露怎麼會自殺呢?楊寶華思前想後,一定是什麼刺|激到楊露。楊寶華通過醫生那顆淚痣,想到小陳,突然意識到什麼,立刻跟小陳打了一個電話,小陳聲稱自己並沒有跟楊露聯繫。那就奇怪了,除了小陳還能有誰如此打擊楊露呢?楊露一直在家裡,接觸外界的渠道只有網路。楊寶華找到楊露的手機,在上面發現一張照片。那正是在××酒店房間所拍攝的照片,畫面里是赤身裸體的楊露,這一切都是那個混蛋的傑作。說混蛋語氣太輕,說他是畜生也不為過,至少死後要入畜生道。那個畜生強|奸了楊露,並且拍下照片,以此威脅。楊寶華終於明白楊露緘口的原因,如果她承認被強|奸的事實,這些照片將會滿天飛。但是楊露啊,傻女兒,你不該屈服,須知這樣於事無補,只會增長那個畜生的囂張氣焰。這時,手機叮鈴響了一聲,進來一條信息,內容楊寶華再熟悉不過,那是他們家的地址。
佛祖幫不了他,到頭來,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看到楊露這樣,楊寶華想起楊露小時候。只要一打雷,楊露就躲進他的懷抱,如果他不在家就躲進衣櫃。得知楊露被侵害的消息時他咬牙堅強,但看到衣櫃里的楊露,他的防線被淚水徹底突破和湮滅。
待楊露情緒穩定,斷斷續續把事情提拎起來,楊寶華萬箭穿心。女兒的悲慘遭遇讓他獲得了空前絕後的悲傷和勇氣,現在這個節骨眼,他敢跟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為敵。但是眼下,最大的敵人就是那個強|奸犯九-九-藏-書。叫強|奸犯並不准確,因為楊露聲稱那個男人並沒有對自己施暴,但三十分鐘的時間里兩個人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楊露卻閉口不談。後來,楊寶華看到酒店的監控錄像,錄像里,楊露衣不蔽體地跑出房間,雖然她不願承認,但人們心裏都清楚了。換做別人,只是心裏清楚,因為在他們眼裡,這就是個案件,是個新聞,是個熱搜,用來解悶,或轉發微博聲討幾句,但信息時代,很快就會有其他鋪天蓋地的熱點話題刷新客戶端。沒有人會盯著過去不放,並且認為這樣的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者身邊遙遙無期。
那人沒有多言,彷彿早已預料到楊寶華的反應,拿出一面鏡子。楊寶華看著鏡子,卻望見有些滄桑的李全友。與此同時,一些數據洶湧地在他腦海,奔騰、集結、顯影。
楊寶華比別人心裏清楚的是,楊露之所以極力否認被強|奸的事實是因為她下個月就要結婚。發生這樣的意外,誰心裏也不好受。說實話,楊寶華對抓捕罪犯的事情並不抱太大希望,至少不指望近期破案,他比較操心的是楊露的婚禮,他希望通過一場圓滿而完美的婚禮來沖刷楊露的恐懼。自從案件發生,楊露就不敢一個人在家,更不敢一個人出門,他只好跟工廠那邊請了長假。
李全友討好地看著楊寶華,「只要你不殺我,我什麼都交代。我們是個賣淫團伙,我只是一個司機,負責運送和監督小妹,我上面有雞頭,你們平時住酒店收到的色情卡片,上面的聯繫電話都是雞頭的,十幾個電話可能是同一個雞頭。」
審判長:「下面請公訴方代表發言。」
「你是誰?」楊寶華驚恐萬狀地問道。
「好,你看到了。」隨著李全友的說話,周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車間里的一切工具都不翼而飛,他們置身在一個純白色的房間里,楊寶華雙手被綁縛在椅子上,腦袋上戴著一個頭盔式樣的東西。
當審判長宣布開庭的時候,楊寶華的思緒才回歸現實。他的眼睛望向審判長,目光卻捕捉到位於其下方的書記員,那是一個看上去和他女兒楊露一樣年輕的女孩,梳著馬尾面容姣好。因為距離不遠,楊寶華髮現她左眼角處也有一顆淚痣。楊寶華突然有一種剛睡醒的恍惚,一時想不起過去從前,時間如同漩渦,幾個深呼吸之後,他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誰,為什麼來到這裏——他是受害人唯一的直系親屬,來到這裏參加那個混蛋的審判。
楊寶華茫然若失地看著那人。
楊寶華說:「快了,快了,就這兩天。」
楊寶華搪塞說:「他出差了。」
第二天一早,楊寶華就趕往S市。到晚上才見到楊露。楊露看上去呆若木雞,跟自己那個活潑要強的女兒判若兩人。楊露看見楊寶華,愣了一下神,然後熱切地撲過去,緊緊將其抱住。
「你真的覺得我罪該至死嗎?」李全友仍是不急不緩的語氣。
接下來的事情就手到擒來,楊寶華伏擊了李全友,將其裝在一個木條釘制的箱子里,放進汽車後備廂,一路開車來到他工作的鋼廠。他來到自己工作的車間,把李全友卸下,將工人們暫時支走。
五十歲之前,楊寶華不信鬼神,出身鋼廠的他有著中國工人特有的剛毅與向上,如同他煉出來的鋼一樣純粹、堅硬、無畏。五十歲之後,楊寶華開始認可世間一切皆有佛緣。改變他認知的力量不是與日俱增的年齡,系一場驚心動魄的車間事故。從那之後,楊寶華開始吃素。緊接著,楊寶華的妻子死於一場車禍,他更加篤信佛家關於因果的觀點和言論。人被蹉跎之後,就有了信仰。楊寶華的信仰就是希望女兒楊露能夠平安健康度過一生,而實現這信仰的基礎就是信佛。找個信仰就像設定目標一樣,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難就難在堅持。堅持下來就是信仰,堅持不下來就是雞湯。楊寶華從開始信佛到如今已經四年,每年都會去五台九_九_藏_書山為楊露祈願,今年也不例外。楊露是個工作狂,馬上就要結婚了還全國各地四處出差。本來,楊露答應婚前陪楊寶華一起來趟五台山,結果單位臨時有事,只好爽約。
到了楊寶華家樓下,楊寶華奇怪地盯著小陳看。小陳說:「那什麼,叔,我就不上去了。」楊寶華默不作聲。小陳說:「叔,您別這麼盯著我看,有什麼話您就說,想打我就動手。」楊寶華說:「不是,我以前怎麼沒注意到你還長著一顆淚痣呢。」
楊寶華掏出楊露的手機,用那張裸|照跟其對質,「那這是什麼?」
被告人:「三十二歲。」
李全友說:「我沒有強|奸啊!」

2

公訴方代表:「對不起,我有些激動。我請求受害者來回答這個問題。」
「有調查顯示,很多罪犯都是有前科的,更有甚者,每次服刑出來所犯下的罪名比之前進去的名目要嚴重。小偷關進去,出來就搶劫,搶劫關進去,出來就強|奸,強|奸關進去,出來就殺人。當然,所有故意犯法者不論罪名輕重一律判處死刑是根除罪惡最快捷的方法。但法律就是法律,你們雖然犯了法,卻仍然保有人權。為了能讓你們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我們發明了道德審判。所以,你不是楊寶華,你是李全友。」
第二步,查找李全友的落腳地,這多少費了點事。楊寶華想到公訴方負責人曾經給過他一張名片,通過這張名片,他找到了李全友在四環邊上租住的房子。
醫生說:「那你盯著我看什麼?」
楊寶華說:「那你們為什麼盯上我女兒?」
審判長:「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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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車拿到了。這是第一步。
「不,大部分人很善良。小陳的家庭並沒有因此嫌棄楊露,畢竟這不是她的錯。楊露已經跟小陳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從鋼廠退休的楊寶華除了吃齋禮佛,每天的生活都圍繞著小孫子轉。」
殺了他!
事發當晚,楊露在報警之後給楊寶華打了一個電話,全程哽咽,最後只說了兩個字:「爸,怕。」

5

楊寶華從醫院出來,直接來到小陳的公司。小陳見是楊寶華,把他讓進小會議室。小陳有些緊張,以為楊寶華是來問責,忙說:「叔,您怎麼來了?」自覺語氣有些焦急和直接,又說:「我聽您的一直騙小露在出差。」楊寶華說:「我來找你不是為這事,我找你是用用你們的婚車。」小陳把車鑰匙給了楊寶華,臉上有些不好看。楊寶華以為他愛惜新車,說:「放心,用一下就還給你了。」小陳說:「不是這個,您隨時用隨時開,就當自己的車。只是說婚車有點不合適。」楊寶華看著小陳重重嘆了口氣。
「這是關於你的道德審判。那個剛才口口聲聲要殺李全友的人正是你自己。」
「你真的要殺死我嗎?」李全友突然張口說話。他沒了剛才的落魄,而是一副沉著莊重的模樣,讓楊寶華想起廣化寺里「三大士」的眉目。再看,他發現李全友的左眼角處也多了一顆淚痣。
隨著那人的敘述,楊寶華腦海里再次浮現出當晚的視頻畫面。視頻本沒有聲音,整合當事人陳詞和多位目擊者的證詞,那些場景就像電影一樣活絡起來。畫面中,楊露從電梯間出來,李全友悄悄尾隨上去,剛在酒桌上談完生意微醉的楊露並沒有察覺身後有人,照常從包里拿出房卡。門打開的瞬間,李全友強行把楊露往房間裏面推搡。這時,酒店的清潔工就站在一旁,楊露大聲喊道:「救命啊,我不認識他。」李全友解釋:「兩口子吵架,她喝多了,不信你聞,是不是一身酒氣?」清潔工就說了一句:「別在這裏吵,影響不好。」楊露的酒立馬醒了,雙手倚著門,不讓對方得逞,同read•99csw•com時繼續呼救。有其他房客經過,但也只是經過,或者短暫逗留、旁觀,然後離開。楊露趁李全友疏忽逃跑,很快被後者追到,拖其頭髮拉進房間。但是在楊露被李全友拖進房間的半個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楊露卻諱莫如深。
「我是道德審判員。」
眼角有一枚淚痣的人把他腦袋上的東西摘下來。
審判長漠無表情,他一定是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案件,就像是兒科大夫,每個孩子生病了,家長感覺就像是天塌一樣,但是到了兒科大夫那裡,他們卻平靜得像一塊磨刀石。究其原因,他們每天要面對數以百計的病人,早已習慣,甚至麻木。只有公訴方的代表有些不滿,他找到楊寶華,對其進行了一些過場的安慰,並塞給楊寶華一張名片聲稱以後有事可以找他。楊寶華活了大半輩子,知道這就是個說辭,並不放在心上,但還是對此感到些溫暖,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冷血。事實上,大部分人都很熱心,只是被大環境限制和膈應。什麼是晴天霹靂,這就是晴天霹靂。被猝不及防的犯罪分子扇臉是一回事,被毫不作為的政府機關冷眼則是另一回事。去哪兒說理呢,佛祖啊佛祖,這事你不管嗎?
對,就是這樣,一團火焰在他胸口騰起。什麼法律和道德都暫時靠邊讓步,那些罪犯,他們破壞了別人的一生,自己卻只受到一些連皮毛都不傷及的懲罰,這算什麼?楊寶華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殺死李全友。殺死一個人有多難?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只要動了這個念頭,後面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和輕而易舉。
被告人:「李全友。」
……
楊寶華心潮起伏不定,似在消化著那人所說的一切。
佛祖沒有告訴他答案。
但就在這時,楊寶華卻接到楊露男友的電話,他電話里含糊其辭,說要見面談談。

1

李全友只是不住地求饒,「別殺我,別殺我……」
審判長:「同意請求。」

3

犯罪嫌疑人李全友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他爽快地承認2022年4月3日星期日晚十點許,他在H省S市××酒店對受害者楊露實施拖拽、掐脖子、抓頭髮等暴力手段,並將其拖入賓館403號房間,時間長達半個小時。但是他矢口否認對楊露實施過強|奸。
楊寶華一巴掌一巴掌把李全友扇醒,後者看見眼前的一切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原先臉上那種囂張跋扈不見了,換上一副求饒的嘴臉。
殺了他!
楊寶華心裏咯噔一下,自己誤會了楊露,這是他作父親的盲目和失職。哎,人們總是傾向壞的假設。
楊寶華作為受害者的父親,參与了那次審判。在法院大廳,楊寶華無意間看見書記員眼角也有一顆淚痣。
李全友說:「因為小妹要不斷地更新,這樣才能留住嫖客。我們平時會在酒店物色單身醉酒女性,這樣即使她反抗,跟人說夫妻吵架,尤其是女方還喝了酒,很少有人懷疑,即使懷疑,現在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通過拍下裸|照的方式威脅。這隻是剛開始,如果對方配合還好,不配合就繼續騷擾,甚至危害其家人安全,逼她們賣淫。」
「這是哪裡?」楊寶華害怕而慌張地問道。
審判長:「籍貫?」
審判長:「姓名?」
本來晴展展的天空,突然就飛來一片墨雲,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楊露招誰惹誰了,她不僅聰明伶俐,而且工作拚命,為了美好生活而不遺餘力。由楊露的遭遇,楊寶華想到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們,他(她)們都在本本分分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就遇到了小偷、搶劫犯、強|奸犯甚至變態殺人狂,只因為那些人的一己貪念,壞了一個家庭。楊寶華就覺得,這事佛祖該出面管管啊,不能任由人間罪惡橫生。可佛祖高高在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從不過問和干涉九_九_藏_書人間的是非,這讓他有些心寒,平日里再捻動佛珠,不復之前的虔誠和用力。
楊寶華把她抱在懷裡,說:「乖,不怕。」
「現在,你看到了,你對他人的生活造成了多麼嚴重而可怕的影響,連你自己都覺得自己該死。可是法律仍然存在,你罪不至死。」
事不宜遲,一旦下定決心,剩下就是執行力。
2022年春天,楊寶華申請年假跟團從北京到五台山旅遊。
李全友說:「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
楊寶華已經伸出了右手,食指馬上就要觸到按鍵,他甚至感覺到了按鍵上因為經年累月的觸摸而滿布的油漬,然而他卻施加不下去哪怕一牛頓的力量。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切在落幕之前,都靜止了。跳動的火苗靜止了,吐納的氣息靜止了,沸騰的熱度也靜止了。
審判長:「公訴人,注意你的措辭。」
醫生厭惡地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楊寶華識趣地離開。
「今天是2029年3月5日,你不久就要出獄。現在,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你的女兒被人強|暴了,你會怎麼做?」
佛說,人所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遇到的、感受到的各種形形色|色的假象,會讓人迷失自我,陷入痛苦。世人常常為表象所迷惑,因而深陷其中。
回到家裡,楊露對楊寶華說:「爸,今天開庭怎麼沒見小陳?打他電話也不接。」
「我是李全友。」楊寶華說,「那麼,真實生活中楊寶華也想要殺我嗎?」
楊露說:「沒有,什麼都沒有。」
「佛祖啊,」楊寶華看著天說,「這樣的事你管不管呢?你不管,我管。」

6

山西五台山與浙江普陀山、安徽九華山、四川峨眉山共稱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並位列其首,與尼泊爾藍毗尼花園、印度鹿野苑、菩提伽耶、拘屍那迦並稱為世界五大佛教聖地。一到五台山景區,他就宣告離隊,不去遊歷雲岡石窟和應縣木塔等著名景點,一心在廣化寺禮佛。廣化寺的佛壇上,中供文殊,側為普賢和觀音,合稱「三大士」,楊寶華就對著這三位傾心虔誠。
楊寶華說:「做事要負責任,做錯了事,要付代價。」
楊寶華說:「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們憑什麼決定別人的生活和命運?」
什麼叫一夜蒼老,沒人比楊寶華更清楚。他今年五十四歲,接到那個電話之前,他是鋼廠意氣風發的車間主任,電話掛掉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也掛掉了。
這個車間他工作了將近二十年,裏面的每一根螺絲釘都再熟悉不過。他覺得只要有他在,就不會發生任何意外,然而他還是疏忽了,就在他五十歲那年,一個大學剛畢業就調來的實習生因為操作失誤被鍊鋼時產生的蒸汽瞬間蒸熟。實習生本來是要調到技術部的,但是廠里明文規定,每個技術人員都需要在所有車間實習一遍。雖然這件事跟楊寶華沒有直接責任,可他仍然內疚不已,如果不是留大學生一個人在車間,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故。當他看到那個被蒸熟的大學生之後,見肉食就吐。
楊寶華說:「那天晚上,你強|暴我女兒,她也跟你這麼說了吧。你放過她了嗎?」
那天,楊寶華照例出去買菜,在吃麻醬麵和西紅柿雞蛋面之間徘徊的時候,他手裡不斷捻著的佛珠突然崩壞,散落一地。楊寶華俯身撿起,一一落入上衣口袋。等買完菜和麵條到家,他呼喚楊露的名字,卻沒有回應,卧室的衣櫃里也沒有,最後找到洗手間,發現楊露已經在浴缸里割腕自裁。幸虧楊寶華回來及時,楊露被送到醫院搶救過來,並無大礙。醫生說完情況之後,看著楊寶華說:「我有什麼說得不明白嗎?」
楊露還想追問,楊寶華讓她回房間早點休息。他一個人來到陽台上,望著窗外的世界,覺得極不真實。手裡的佛珠滾動,他卻得不到一絲心安。他不明白,人心怎麼可以壞成這樣?他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