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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日記

作者:路明
老曹撿起了那頂軟帽,狠狠地塞到小川懷裡,你看著辦吧。
哦,那些機器不過是記錄某個想法,用來通訊、駕駛、玩遊戲或是操控家務機器人。「日記」不一樣,它記錄真實的記憶。
許久,他下了決心。既然記憶是誠實的,那麼此時此刻,心中的衝動也是誠實的。
兩個月後,老曹來接小川。兩人拎著行李,一前一後地走。小川突然停下腳步,曹叔叔,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能讀懂我媽媽的記憶?
第二天,小川忍不住給老曹打了個電話。老曹有點意外。他從不聯繫老曹,以往都是老曹滿世界找他。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內心平靜下來。
雖說是小概率事件,也算是一個bug吧。你媽媽已經準備去解決這個問題,比如提高信號的識別精度。可是還沒來得及,就遭遇了那場車禍。
從那時起,他選擇了忘記。
這裡是誰的記憶?
小川,生日快樂。老曹溫和地笑著,這裏沒辦法給你開生日party,蛋糕帶回去和室友分享吧。
他看見他們的婚禮,山盟海誓,此生不離。他心酸地想,他們做到了。只是,丟下他一個人在世上,算什麼事?
是媽媽!他居然能破解媽媽的腦電波!他頭皮一陣發麻,心跳得厲害。難道這就是老曹說的心意相通嗎?
那麼,也能讀到別人的記憶嗎?
你當然不知道。每個人都不記得自己三歲前的事。老曹聳聳肩,當時你父母每隔一個月給你記錄一次,就是想替你保存這份記憶。
他努力去辨認那些話的意思,卻一個字也聽不懂。對了,那時自己才一個月大,自然理解不了說話的內容。
然後他睜開眼、吵鬧、玩耍、長大。他吃飯的樣子,他睡覺的樣子,他耍無賴的樣子,他走路的樣子……
老曹是父母生前的同事。小川3歲時,父母在一場車禍中雙雙離世,他被送到鄉下的奶奶家裡。奶奶走後,他在老曹家住過一段時間。老曹對他很好,但他不喜歡被人管,也不喜歡欠人情。於是偷偷跑出來,回到街上那幫狐朋狗友中間。
他們曾主持開發過一款叫作「日記」的意念產品。
他看見鄉間的田野,彩色的糖果,惱人的試卷,日記本鎖著心事。他看見村口的槐樹,夏天的螢火蟲,高高的山崗。他還看見了外公外婆,他從未見過他們。
彷彿是被一雙手抱起來,接著,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媽媽在唱兒歌。媽媽的聲音顫抖,分明帶著哭腔。幾滴涼涼的液體落在臉上。他下意識地用手一摸,是乾的。
老曹哽咽著,說不下去。
他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他的記憶。這些記憶來自另一個腦電波。
我的?小川摘下了軟帽。
他從沒見老曹這麼生氣過,哪怕當初九九藏書他闖禍進了局子,老曹也只是一聲不響地把他領回來。
他睡著了。
對了,還有個東西要給你。
記憶不會騙人。老曹笑了,當然,不可避免地,會帶有一些個人的感情|色彩。
對我很重要。
他遲遲不敢打開最後一份記錄。打開,意味著第二次離別。他已經失去過一次了,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十多年後,疼痛的感覺依然那麼真實。
他又看見了那個小姑娘。
小川的心收緊了。這是爸媽去世的前一天。
你給我站住!
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深深地呼一口氣,集中注意力,去感受。
非也。人睡著時,海馬體會向大腦皮層重播當天的記憶,「日記」能捕捉到這些微弱的腦電波,並且存儲下來。
我很遺憾,他們也不想離開你……
眼淚也是。
加上產品本身也有一些問題……不到半年,「日記」在市場上消失了。老曹遞給小川一個紙盒,你現在拿著的,是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
可是,為什麼現在看不到這款產品?
無數記憶的片段洶湧而過,像一條暴雨中的河流。他站在岸邊,渾身濕透,費勁地去打撈那些漂浮的碎片。
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的呢?
這個,是你母親臨終前的遺言。老曹又嘆氣,她囑託我,等你滿十六歲了就交給你。我想,她有她的道理吧。
我可以拆開嗎?
其實並沒有「聽見」,是電磁波刺|激了大腦聽覺中樞,或者說,大腦解碼了電磁波的信息,從而產生了「聽見」的感覺。
他忍不住回想爸媽的樣子,這才發現,大腦一片空白。
好吧。一次偶然的機會,你媽媽發現她能讀懂你的記憶,所以反過來,你也一定能讀懂她的。
後來你好像慢慢知道了,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你不再哭也不再鬧,整天悶著不說話,也不和別的小夥伴玩。直到有一天,你把你爸媽所有的照片撕了個粉碎。你奶奶揍你,你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喊,我不要等他們,我再也不需要他們了……
夜裡,他輾轉反側。這是許多年來的第一次失眠。

吸吮的感覺更強烈了,彷彿有溫熱的液體注入,喉頭一股甘甜。
她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心中是滿滿的喜悅。
這天夜裡,他夢見了爸爸媽媽,是他們年輕的樣子。他們言笑晏晏,說什麼他聽不見。他著急,想喊,喉嚨卻像被卡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
他無法辨認出人臉,只能根據亮度判斷,有人在靠近或離開。靠近時,有小小的欣喜;離開時,也有小小的焦慮。那是第一次學著遇見和離別吧。
十多年前的技術啊,小川嘆了口氣。剛打算要摘下,耳邊傳來一聲微弱的哭read.99csw.com泣,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現在,我過得很好,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他們的日子。直說了吧,我不需要這些記憶。小川用力把那頂軟帽摔在地上,起身就走。
他好像從來沒有夢見過他們。即使有,也在醒來的一瞬間忘記了。

曹叔叔,他遲疑著,我就想問你,我爸媽剛走的那段時間,我是怎麼過的?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川有些詫異。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只有幾個同夥——也都被關著——誰還會來看他?想到今天還算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睡覺的時候,戴上探測器就可以。
不,只有本人才可以。
還是那句話,記憶不會說謊。老曹苦笑,而人們總是不願面對真實的自己。
他明白了,媽媽在彌留之際,用「日記」記下了最後的腦電波。
沒有,一遍就夠了。我知道他們就在那裡,我再也不會失去他們了。何況,小川笑了,媽媽也不希望我沉迷在過去的回憶吧。
我懂了。小川低下頭。
「他」大聲笑著,沒心沒肺肆無忌憚,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明天到來。那是最後的快樂日子吧,他悲傷地想。他像一個世事洞明的先知,卻無力改寫命運的劇本。
一陣劇痛之後,他看到了自己,小小的,皺巴巴的,閉著眼躺在襁褓里。真丑啊,他想。那是他在媽媽眼中最初的模樣。
後背傳來輕微的撫觸感,像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拍。他覺得一陣安心。不知是當初,還是此刻的感覺。
除非什麼?
大概,所謂的天真歲月,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嫌吧。
如果可以,他願意永遠活在那樣的記憶里。
暴雨停歇。世界一片荒涼寂靜。他站在乾涸的河床上,失聲痛哭。
是因為那些記憶太美好,令人一輩子留連。
他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知聽誰說過,人在臨死前會看見自己的一生。
那是16年前,他出生后的第一個月。
四五道閃電同時劃過,暴雨傾瀉而下,沖刷著記憶的底片。
老曹嘆氣,她知道自己大概撐不下去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有太多的話來不及對你說。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自己一生的記憶,把這份記憶交給你。
怎麼讀取呢?
他摸索著戴上那頂軟帽,調到「播放」檔,打開最早的一個文件——「2020年5月1日」。
他覺得自己太倒霉了。那伙人說要偷車,他不過是望個風而已,沒想到一個都沒跑掉。年齡大的判了刑,未成年的,比如他,被送進了這家少管所。
不會失真嗎?
他坐在小板凳上,盯著門口,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他在等他們回來九_九_藏_書。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他就衝過去開門,每一次都是失望。從早晨等到深夜,然後哭著睡去。希望像普羅米修斯的肝臟,毀滅一次,第二天又重生一次。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再也長不出新的希望了。他已經被啄空了。他騙不了自己。
像大戰之前打破的釜,鑿沉的舟。忘記它們,才有勇氣去面對未知的歲月。
是誰呢?
過去的一個月里,他好像重新長大了一回,又像是當了一次父親。目睹生命的成長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情。那些遙遠的記憶,像恆星發出的光,穿越漫長的歲月,終於抵達了他的眼睛。

他養成了習慣,每天夜裡都會戴上「日記」,讀取一段。他不再責怪他們的離開。他明白,過去十幾年來,所有的怨恨和遺忘,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想念而已。
一道急促的剎車聲,接著是天旋地轉,像遭遇了突然的撞擊。世界像一盞搖搖欲墜的燈,忽明忽暗,照著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警笛,救護車,嘈雜的人群,手推車,無影燈,滴滴答答的儀器……有人在耳邊說,放心吧,小川沒事。
是嗎,小川面帶譏諷,他們的確……把自己奉獻給科學了。
媽媽笑眯眯地,用手指逗弄著「他」的嘴唇。而「他」只是哇哇地哭,怎麼哄都沒用。
就像指紋和視網膜,每個人具有特徵的腦電波頻譜。說白了,記憶就像是一本上了鎖的日記,大腦的工作方式,或者說腦電波頻譜是唯一的鑰匙。除非……
為什麼現在才給我?
天快亮了,意識里只剩下輕微的背景雜訊。小川嘆了口氣,準備摘下軟帽。
打開盒子,是一頂小小的軟帽,用複合材料製成,類似嬰兒絨線帽的款式。此外,只有一個精巧的無線開關。小川猜測,探測器、存儲器和發射端應該都在帽子的夾層里。
他看見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去參加舞會,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忐忑興奮。那個木木的男生,不斷出現在她的記憶里,是爸爸嗎?
對了,老曹突然想起了什麼,那些記錄,你讀了很多遍吧?
探測夢境嗎?
確切地說,是你三歲前的記憶。
他鼻子一酸,幾乎流下淚來。
我怎麼不知道?
坐在老曹的車裡,窗外陽光燦爛。小川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造物有靈,為何要擦去一個人三歲之前的記憶?
他恨老曹。本來他的生活多簡單——在起床哨中醒來,洗漱,跑步,然後在文化課教室里呆坐幾個小時。下午是專業技能培訓,或者體育課。晚飯後集體收看新聞聯播和愛國電視劇。一天就這麼過去。第二天周而復始。
老曹狡黠地笑了,這個很重要嗎?
呃……你知道,你父母都是出色的https://read•99csw•com科學家。
你的。
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

其實後來,在他們的研究基礎上,「日記」還是上市了。不過銷量相當慘淡。
只剩下最後一份記錄了,「2023年4月1日」。
日記?他皺著眉,和市面上那些「意念控制」、「意識上傳」的產品有區別嗎?
……真的不想再見見他們嗎?
小川頹然坐下,把臉埋在手掌。再次抬起頭時,又恢復了那副漠然的表情。
又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
為什麼?
是爸爸媽媽!他的心狂跳。他一直拒絕看爸媽的照片和視頻,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們的聲音。
記憶不會說謊。媽媽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
嬰兒的記憶多簡單,無非就是睡醒了哭,喝足了尿,吃飽了笑。他不無嫉妒地想,那時的自己多麼愛笑啊。
事實上他們就是離開了!小川大喊,我找不到他們!
想啊,小川冷笑,我想了十三年,有用嗎?你告訴我,在我難過的時候,孤苦伶仃的時候,他們在哪裡?我一個人淋著雨走回家的時候,他們在哪裡?我被人欺負,被罵野小子的時候,他們又在哪裡?
「2020年7月1日」,剛打開,就看見一張臉。年輕的,黑白的,媽媽的臉。
再往後,「他」眼中的世界漸漸有了色彩,「他」能聽懂一些話了,也會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聲音。肚子餓的時候會叫「嗯乃」,想媽媽的時候會叫「姆媽」。有時,世界會旋轉,那是小小的「他」在翻身。
你當時昏過去了,醒來就哭,要找爸爸媽媽。我們騙你,說他們去國外了。你就翻出一張世界地圖,問他們在哪裡?你不肯好好吃飯,一個小胖子,愣是瘦到皮包骨頭。也不肯睡覺,說要等爸媽回來再睡,每天都折騰到大半夜,抱著你爸媽的照片入睡,眼角還掛著淚珠。
推門看見了老曹。小川有點失望。這世上大概也就剩下老曹,會記得自己的16歲生日。
只有一種可能——在「他」睡著時,這個人就在身邊。
你父母的突然去世是很大的打擊,老曹嘆了口氣,很難再找到這麼優秀敬業的科學家了。
謝謝。

第二天晚上,等舍友們都睡著了,小川又一次戴上「日記」,打開了第二個文件——「2020年6月1日」。
他猛的一激靈,那是自己的哭聲。
又是一道閃電,這回他看清楚了,小姑娘梳著兩個小辮子,斜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他剛想仔細辨認。畫面又熄滅了。
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他聽見媽媽斷斷續續的聲音,……日記……戴上……
請便。
小川https://read•99csw•com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想起來了,之前這個腦電波也出現過幾次,因為太微弱了,他並沒有多留心。
怎麼做到的?
是什麼?
記憶不會騙人。
一天夜裡,他迷迷糊糊的,剛要睡著,額頭突然一陣劇痛。他意識到,那是「他」從床上摔了下來。
每一件事都被安排好了,他只要像個傀儡那樣活著就行。不去想過去,也不用想將來。
謝謝你。我不需要。
為什麼?
你應該記得,那時你都快四歲了。不過,也可能是那些記憶太痛苦,出於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大腦選擇了遺忘……
看管走了進來,老曹示意沒事。
你誤會了。「日記」的工作原理對人體是完全無害的,哪怕是個嬰兒。何況他們只是單純地記錄你的腦電波。
戴上試試吧。老曹說。
剎那間,像閃電劃破蒼穹,他看見一個紅衣服的小姑娘,走在鄉間的小道上。那畫面稍縱即逝,熄滅在茫茫黑暗中。
發射端釋放出類似腦電波的信號,刺|激大腦皮層,就能真實地重現那些記憶。就像在夢中,也一樣看得見聽得到一樣。
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無聲無息。
……小川……16歲……
他想,這也是「日記」滯銷的原因之一吧。有些記憶,特別是痛苦的記憶,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麵對的。
那天夜裡,他遲疑了很久,還是打開了最後的記錄。
又一次,他在輕柔的拍打中睡去。
記憶的潮水洶湧而至,都是他,都是他。
嘴唇有一種吸吮的衝動。他覺得不好意思極了,是吃奶的記憶吧。
他沉下心,專註地去感受。
他只記得那種失望的感覺。那是他最早的記憶。
的確是這樣。
「他」吵著要媽媽抱,他感受到那體溫。
他看見那小姑娘長大了,不知道為什麼事傷了心,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哭。
3014號宋小川,有人探視。
他已經習慣當一個孤兒了。
媽媽抱著「他」,哼著兒歌,哄「他」睡覺。「他」遲遲不肯睡,還一個勁地傻笑。
除非另一個人的腦電波頻譜和他非常一致,大概就是所謂的心意相通吧。不過概率相當低……
你個混蛋!老曹氣得直哆嗦,出事的時候你也在車上,你媽媽把你緊緊抱在懷裡,你才……你卻寧願忘了她……我不願意看到,她用生命去保護的,是這樣一個孬種!
帽子的伸展性出人意料的好,緊緊貼著小川的頭皮,讓他覺得有點不適應。
拿我當小白鼠嗎?小川露出了惡毒的表情。
他閉著眼睛,也能「看見」一些影像,黑白的,模糊的影像。那是十六年前,他的眼睛剛剛看到的世界。
一個女人的聲音。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覺得聲線如此溫柔。
小川低下頭。我不記得。
「他」在草地上奔跑,他聽見四月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