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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

莉莉安

作者:何慕
她沒有告訴母親,當時她已經發現了男友劈腿,兩個人正在冷戰。多年來的抵觸和爭辯,讓她放不下自尊,向世上最親近的人傾訴自己受到的傷害。如果那樣做了,母親一定會說出「早聽我的就好了」之類的話,她並不想就此認輸。
我把用盡一生才體會到的道理講給你聽,希望你真的能懂。
我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去一個有情懷的地方。她對畫家說。
心是沙漠,哪裡都是沙漠。畫家回應她,似乎一早料到她待不了多久。
白莉將這次攤牌視為她人生中對母親最為成功的反擊,雖然代價是對母親最大的傷害,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終究要由自己來掌控,不能按照母親的意願庸俗地活下去。她走進廚房,想挽起袖子給母親打下手,但又被油膩的案板和刀具嚇退。
信讀完的時候,莉莉安已經淚流滿面。現在想來,如果沒有母親病危的消息,她很可能在焦灼和空虛的折磨下,躺在了那條看不到盡頭的鐵軌上。而一百多天的醫院陪護,並不是她在救母親,而是母親在救她。
「我問過那個男人同樣的問題。」
「已經三年了啊……忠叔你說擔心她自殺,其實應該早知道她走出了心結吧。」
如果覺得不甘心,那就是還在喜歡,那就不要放棄好了。畫家聳了聳肩,似乎不願意再多說。
「她母親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功成名就,對大部分人來說都只是一個名詞,他們終其一生也體會不到其中的滋味。而正是這些人,寫著各種雞湯文,告訴大家功成名就的生活並不幸福,人生還是要淡泊寧靜。這沒什麼可笑的,失敗者更需要自我安慰。
「當時我問過醫生,是不是只要湊齊這四十萬,就能救活她。醫生告訴我,直腸癌晚期的術后存活率並不高,要我做好思想準備。」
「那這是為什麼?」這種感覺倒是經常有。
鄉鎮企業家撓了撓頭,說算吧。
她歪著頭,有些曖昧地看著我。
然而只不過一周的時間,她就厭煩透了這個地方。每天都颳風,天氣乾燥得要命,皮膚也變得粗糙皴裂。飯菜味道差得難以下咽,沒有WIFE甚至網路寬頻,連電視都只能收得到中央一套。到處是不知名的小蟲,咬得她起了一身紅疙瘩,又癢又疼。最不能容忍的是,廁所是旱坑式的,每次進去都要捏著鼻子才不被惡臭熏倒。她問畫家為什麼要住在條件這麼差的地方,畫家只是聳了聳肩,繼續畫他那些五彩斑斕的畫。其實他到底算不算個畫家,也值得懷疑,畢竟她也不怎麼懂畫。
無牽無掛,一往無前那不叫勇敢,終究會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只有心有牽挂,面對現實,內心才會無比強大。
沒由來的,她生出了一股怒氣,覺得母親是在故意難為她,故意讓她難堪。於是她倔強地抬起頭,笑著對母親說,您放心,我就算去賣,也會湊錢給您治病。
「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你和以前的我一樣,有時會感到莫名的空虛和焦灼。」
母親點了碗熗鍋面,說是莉莉安小時候最喜歡的麵食。而莉莉安嘗了幾口就放下了,太油、太膩,她有些奇怪小時候自己的口味。而且,不管怎麼說,熗鍋面這個名字也顯得太土氣了,完全讓人沒有食慾。
我怕你以後會覺得孤獨。母親輕聲說,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強勢模樣。
「但是,一個人想要自己生活得更好,這並沒有錯。精神這個東西,終究是太飄渺了。」我插話。這個姑娘始終活在自己的夢裡,但所謂的世界,並不是一個人的夢,而是數十億人的夢的集合體。他們的夢互相干擾,互相排斥,要想順利地把自己的夢延續下去,最起碼要有充分的物質基礎。不然的話,夢很快就會醒的。
「呃……」這樣的問題,要怎麼接才好?
我乾咳一聲,把手裡的啤酒慢慢喝完:「你母親現在怎麼樣?」
「你還要碗熗鍋面嗎?」忠叔很認真地問我。
她的心猶如跌進了冰窖。她一直沒有存款,她嚮往的是詩和遠方,而不是柴米油鹽。雖然母親一直勸她要攢點錢應急,但她一直不屑一顧。她還記得當時她頂嘴的原話,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曇花怒放,如果真得了那病,那就去死了好了,我無所謂。可是這樣的話,對自己說說無妨,如何能對母親開口?一個孤孤單單養育了自己一二十年的女人,如果被自己的孩子說不如去死,那她的心裏該會有多凄涼?
她抬起頭看著我,笑了笑:「經常能看到你的新聞,他們都說你是成功故事的典範,不過九_九_藏_書我卻看得出你眼神中的焦灼。」
流水台的那頭坐了一個姑娘,讓我覺得有些詫異。倒不是奇怪這個時間還有其他人,而是覺得這個姑娘不應該在這個時間來這個地方吃飯。你知道的,這種小巷裡很難出現這麼清新脫俗的姑娘。
從那以後,回家只能聽到母親的嘮叨和叱責。更讓她不能容忍的,是母親把這件她覺得奇恥大辱的事情,向小巷鄰居們一遍又一遍地訴說,來換取廉價的同情和對女兒的指責。於是,白莉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連過年都是匆匆一天,隔天就走。她覺得母親有意無意地在把她拖進那種庸俗的生活模式,讓她無緣詩和遠方。
我沉默了下來,沒有追問故事的結局。這既然是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那愛情就無關緊要。莉莉安將一張紙條推到我面前,拿走了我手裡的啤酒,走出麵館。我端詳著那張折起的紙條,似乎寫了短短的幾行話。
小巷裡依舊漆黑,冷清,然而我卻看到盡頭似乎有微弱的燈光。手伸進口袋,摸出了那張紙條,帶出了一張報紙。我把報紙撿了起來,上面有我的專版,刺眼地寫著「商業奇才遭遇金融風暴,資產清零窮困潦倒」之類的字樣。我將報紙折成紙飛機,丟了出去,然後打開了莉莉安給我的那張紙條。
她有些惱怒,說你又不是和尚,打什麼機鋒?
畫家聳了聳肩,只回了她一句,先在這個地方呆半年再說。
那你覺得我嫁給你會真心喜歡你嗎?花幾十萬塊錢買個不喜歡你甚至蔑視你的女人,值得么?
與莉莉安遇到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畫家的談吐、行事,處處都體現出他是一個很有內涵的人。她覺得似乎找到了人生重啟的地方,決定留下來。她向畫家訴說自己的傾慕,並鼓起勇氣說想要跟他在一起。
「你要不要聽我的故事?」她又笑了,怎麼看都不像是要自殺的人。
雖然母親一直對莉莉安說她的父親早死,其實母親終身未婚。當年母親也是個崇尚自由浪漫的少女,愛上了學校里的一個書卷氣很濃的老師。但在懷上了莉莉安之後,老師的妻子找上門來。母親原本以為,溫文爾雅的自己跟潑辣粗俗的妻子根本沒有可比性,但讓她想不到的是,老師跪在那個悍婦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聲稱全是受到了母親的勾引,他才犯了錯。母親冷笑著,在眾人的指點中離開了學校。那是個封閉落後的年代,人們對未婚先孕、小三這些遠遠不像現在這麼寬容。母親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掉孩子,然後嫁給一個不知道她過去的男人。
僅僅過了一會兒,母親又開口了。是我對不起你,如果家裡有錢,你完全可以過著你想要的生活。
莉莉安早就有了覺悟的。她猜想了無數種可能,一|夜|情,多夜情,甚至連代孕這種都想過了。而這個男人卻遞給了她一個木匣,讓她打開看看。
「沒,我沒有去賣。」莉莉安仰起上身,靠在上了些年紀的木椅上,「手術、化療、康健這些費用算下來,至少要四十萬。我問了人,憑我的條件在幾個月內,是賣不了這個價錢的。」
讓她歡喜的是,女兒跟她以前的性格很像,一樣的不沾煙火。讓她憂愁的是,女兒比她更為極端。她一再地旁敲側擊,甚至針鋒相對,卻無奈地看著女兒在自己當年的老路上越滑越遠。她感到恐慌,想要讓女兒避免自己的災難,卻又把女兒推得更遠。莉莉安懷孕之後,她安慰自己,可能女兒的男朋友要比那個人渣好一點。然而在得知女兒流產後,她陷入了絕望,一個讓女人懷孕之後又毫無顧慮地拿掉孩子的男人,怎麼說都是靠不住的。
她甚至瞞著給女兒介紹相親對象,那是個中年喪妻的鄉鎮企業家。有錢,老實,是個過日子的人,這些條件讓她很滿意。當她說謊,帶著這個鄉鎮企業家約女兒出來吃飯時,白莉還以為那是自己的繼父。見過幾次面后,白莉終於從隻言片語中知道了母親的企圖,兩人當著那個鄉鎮企業家的面掀了桌子。一個大罵母親庸俗卑鄙,一個怒斥女兒不知好歹,而那個中年男人則木訥地站在中間,手足無措。
熗鍋面端了上來,翠綠的蔥花浮在細細的麵條之上,幾滴香油點綴其間,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我決定不再跟她搭話,現在的我,對於別人的死活倒真的不那麼在意。拿起桌上的筷子,挑起一筷細細的麵條,味道還是很熟悉,稱不上美味。
「這麼說,你去做了那些事?」
末了,她起身說,餓了吧,我給你read.99csw.com做頓飯。
莉莉安怔怔地放下了手機,突然覺得很想笑。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打電話給前男友,在西藏的時候這個男人一個電話都沒有,她那時已經決定了要跟他分手。她握著手機,想打給畫家,卻不敢撥出去。
我懷孕了。她很平靜,似乎在說別人的事。
「老樣子?」忠叔問道。
「你似乎也不喜歡別人叫你名字。」
「我沒想那麼多,當時只是覺得要先治病。」
沒過多少時間,她聽說了女兒的男朋友劈腿,聽說了女兒的情緒越來越焦躁,女兒一聲不響去了西藏。她開始擔心,以女兒要強的個性,正面的交涉完全沒有結果,只會把關係越鬧越僵。而就在此時,她因為昏倒被送進了醫院,檢查出了癌症。拿著診斷通知書,母親的心緒卻很平靜,她聯繫上了那個鄉鎮企業家,要他幫自己救救女兒。
確實是個好人,但你不喜歡她。母親似乎在重複她的話,又似乎有別的意思。
「什麼時候的事?如果當時找到我的話,我可以承擔醫療費的。」
木匣里有一張銀行卡,一封信。
「好的,莉莉安,接下來呢?」對她自我陶醉的人生我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忠叔擔心她自殺。
「他怎麼回答?」
再後來,莉莉安覺得無所謂了。這些事雖然一直是她心中的刺,但在母親的反覆提及下,她已經麻木了。麻木到她覺得當初自己因為這些事而生氣,或者是在乎這些事,都顯得有些小題大作。她回想起以前,覺得是自己太敏感矯情了。為了別人一句話就不開心好幾天,太不值得。她甚至覺得大學里自己也挺可笑,對著落葉秋景,搜腸刮肚地想幾行拼湊的句子,抒發下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情感,就覺得芸芸眾生都不過如此了。而那段在網上逮誰跟誰吵的日子,更讓她覺察到了自己的無知。
母親聽了她的話,半晌無語。兩代人之間,已經形成了巨大的鴻溝,就算出發點是為了女兒好,但對於這種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母親已經提不出能得到女兒認同的建議。都說血濃於水,可是這世上最大的分歧也往往在血親之間。
「三年前。」
寂寞對於藝術來說是必需品,我熱愛孤獨。莉莉安笑著離開,沒有回頭看小巷一眼。
就算我死了,你還是可以笑著活下去。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這讓莉莉安覺得有些詫異,因為母親從未用這樣的語調跟她說過話,但這確實是母親的筆跡。她坐在街邊的石凳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地讀了下去。
母親的情緒沒有變化,而是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那就好。
「或許你可以勸勸她。」忠叔的眼神閃爍,「我總覺得這丫頭情緒有些不對,搞不好要尋短見。」
幼稚,可笑,裝模作樣,她有時會對以前的自己這樣評價。但有時,她也覺得一陣沒由來的悲哀,以前的那個充滿夢想和驕傲的少女,是不是已經被自己殺死了,變成了一個跟母親一樣的庸俗女人。如果不是母親得了這場病,也許她還是那個嚮往詩和遠方的少女。
你喜歡詩吧。男人眨了眨眼。
然而她的母親卻不這麼認同。她的母親一直固執地認為,白莉太作。她獨自把白莉撫養成人,其中承受的辛苦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她想白莉現實一些,柴米油鹽雖然會弄污了雙手,但也比吟風弄月好得多。
但她卻沒有辦法遷怒於母親,因為這個女人仍在一天天地虛弱下去。雖然跟這個女人吵了很多年,彼此不待見了很多年,但只是稍稍想一下,這個女人的生命只能用天來計算,就沒辦法再跟她頂嘴。就算如此,母親的話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你好,好多年沒見了,不知道你還能認出我不能。」
後來,母親聯繫了她一次,還是在這家麵館里。母親問她什麼時候跟男友結婚,莉莉安很輕蔑地笑了。她覺得母親的觀念還停留在上個世紀,兩個真心相愛的人根本不用婚姻這個枷鎖來束縛彼此。
母親就是在那晚走的,很平靜。莉莉安原本以為自己會哭得撕心裂肺,然而真到了這一刻,心情卻很平靜。她辦完了葬禮,處理完了所有的事情,然後乾巴巴地問那個在旁邊幫忙的鄉鎮企業家接下來怎麼辦。
「喔?你是說我並不幸福?」想不到她竟然也是心靈雞湯式的論調。
「還記得她安排我跟一個鄉鎮企業家相親么?」
那為什麼不做喇嘛了?
我在白莉身邊坐了下去。她正在手機上看書,嘴裏哼著節奏緩慢的曲子。這九九藏書像是要自殺的人嗎?我看了眼忠叔,他卻沖我重重地點了下頭。
「女文青也喝啤酒嗎?」我看著仰脖灌下半聽啤酒的白莉。
笑。
是個好人,但我不喜歡他。莉莉安很平靜地說。
香煙燃到盡頭,我丟掉煙蒂,滿臉笑容地走進麵館。麵館跟這裏的房子一樣,都很小。一張長長的流水台,將做飯和吃飯的地方隔開,有點像日式的那種小店。店裡唯一的好處就是乾淨,畢竟忠叔是個有點潔癖的人。
莉莉安根本沒想到會再見到他。那個有些木訥的男人拎了一個花籃,有些猥瑣地站在她面前,小聲說他有錢。莉莉安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只是站起身,問他要什麼。鄉鎮企業家拿出了一份合同,遞給了莉莉安,足足有十多頁A4紙,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那四十萬,你從哪裡弄來的?」
那頓飯就是在忠叔的小麵館里吃的,很沉悶,也很無趣。飯剛吃完,白莉就逃也似的離開了小巷,將一言不發的母親丟在了黑暗之中。之後,她並沒有把孩子生下來,而是像所有的懷孕女大學生一樣去做了人流,唯一不同的是,當時有男友陪著。
畫家又聳了聳肩,說他以前是個喇嘛。
原來,她不欠鄉鎮企業主一分錢,治病的錢全是她母親的積蓄,還有賣掉房子的錢。而母親之所以跟鄉鎮企業主演這麼一齣戲,是想在生命的最後時間里,把莉莉安留在身邊。就算母女兩人的分歧再大,莉莉安也會不顧一切去救她的,母親一直這麼堅信。
我仔細搜尋著記憶,似乎找到一些飄渺的東西:「是……白莉?」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最大的問題是已經融入不了這個社會,而是固執地以為沒有遇到對的人。她開始對未來感到焦灼和恐懼,不但對男友百般挑剔,而且覺得身邊的人都不懷好意。她有些時候會以女權主義者自居,在微博上跟素不相識的人爭辯吃飯時候女性到底應不應該買單這種問題,有時候又驚覺那樣的自己跟曾經溫婉高雅的自己差別太大,臉色通紅地刪去那些大段大段憤怒的文字。她曾經不屑於關心的柴米油鹽問題接踵而來,她不得不為了挑選到便宜的房子而精打細算,為了不遲到而早早起床擠地鐵。
夜色已經深了。我站在小巷的入口,燃起了一根煙,默默地看著裏面一家亮燈的小麵館。這是城市中的貧民區,高高低低的房子擁擠不堪,處處給人一種狹小窒息的感覺。我是在這裏長大的,自然留下了不少回憶。雖然這裏的人情味很濃,但終究是物質生活匱乏下逼出來的忍讓關懷。在這種類似眷村的地方,大家不得不依靠彼此生活,容不下有稜有角的傢伙。
莉莉安愣了一會兒,然後翻到合同的末頁,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把合同遞給鄉鎮企業家,這個男人小心地收進那個毫無品味的皮包,又拿出了兩份。一式三份,律師說的。
白莉跟我一樣,在十九歲那年離開了小巷。作為一個從小喜歡讀詩的女生來說,小巷裡的一切在她眼中都顯得粗鄙可笑。她融入大學校園后,由衷感覺到自己生錯了地方,也為自己的解脫而慶幸不已。
莉莉安愣住了。她從未往這方面想過,從未抱怨過為什麼自己沒有生在一個闊綽的家庭中。她不覺得這是母親的錯。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輕輕地咳了一聲,幫母親拉了下被子。
她不想回去。她有一種預感,覺得這是一個陷阱。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男朋友和母親一起設下的圈套,要把她誆回去。她回到了小屋裡,問畫家的意見。畫家淡淡地說了一句,既然做不到六根清凈,何來四大皆空?
莉莉安覺得畫家的這種考驗很可笑,既然找到了喜歡的人,想要的生活,還有什麼忍不下去的?而且這樣遠離塵囂的偏遠小鎮,正好可以靜下心來寫詩,可以說非常合適。
終於有一天,她下定了決心,帶著同居男友出現在了母親面前。
自殺?這倒是個好念頭,足以讓人撐過很多個難熬的夜晚。
過了一會兒,母親終於說話了,聲音又干又輕,以至於莉莉安根本聽不清楚。母親嘆了口氣,又重複了一遍。莉莉安身子往前傾著,屏住呼吸,才聽到了。
「我講故事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插話。」她有些不客氣地把我跟前的面碗推開,要了兩聽啤酒,丟給我一聽。
她出了病房,撥通了男友的號碼,噼里啪啦地發了一通牢騷。末了,男友有些抱歉地說,你去了西藏后,我就以為我們已經分手了,我現在談了新女朋友read.99csw.com,還是不要再聯絡了。
因為覺得做喇嘛不舒服,所以不做。現在畫畫,是因為喜歡,所以才畫。如果哪一天不喜歡畫畫了,不喜歡這種生活了,自然也可以放棄。
「也就是說,就算花了這四十萬,也不一定治好?」
莉莉安抬起頭,說,你這算不算乘人之危?
「他反問我,你真心喜歡詩的話,會欺騙詩嗎?」
忠叔點了點頭。我記得這個姑娘,經常看到她拿著一本詩集,坐在午後的陽光里靜靜地讀著。她喜歡小提琴、鋼琴這些昂貴的樂器,偶爾會神色嚮往地談起那些沒人聽說過的藝術家,然後在一片詫異中訕訕地收起話頭。她甚至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氣,固執地讓別人叫自己莉莉安。
「來了。」他沖我笑道。
我看著流水台那頭的姑娘小聲問道:「這是……」
忠叔點了點頭。
黯淡冰冷的醫院走廊里,她突然感覺到徹骨的寒意,她想起了母親當年說過的那句話,我怕你以後會覺得孤獨。她蹲在走廊的盡頭,紅著眼眶小聲地笑了起來。曾經她以為自己有夢想為伴,可以掙脫塵世的枷鎖飛得很遠。然而到頭來她發現那些所謂的格調、熱血、驕傲,都只不過是一層亮麗的油墨,僅僅經由了一場現實的大雨,就變得污濁不堪。
她覺得她變了,雖然脫離了那條小巷,脫離了母親的掌控,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滑向一直想要逃離的深淵。她一路奮戰,拒絕了很多東西,但終究還是成為了自己所看不起的俗人。有天午後,她一聲不響地收拾好了自己東西,拿著本自己的詩集,搭上了前去西藏的火車。她不想沉淪在現實里,庸庸碌碌地死去。
「你們認識的,不過跟你一樣,也從這裏走出去好多年了。」
在大學里,她很自然地加入了文學社。象牙塔中,沒有人會嘲笑她沉湎於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沒有人不理解她小聲念誦詩句的感動。在這裡有一群品味相同的朋友,可以幫助她忘記那條狹窄局促的小巷。她寫了幾首詩,在一些雜誌上發表,文學社裡暗戀的男生向她告白。那幾年無疑是她最幸福的時光,做喜歡的事,見喜歡的人。她以為自己從此走上了憧憬的路,帶著與眾不同的驕傲,自在地活下去。
就在此時,她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是個陌生人打來的。陌生人告訴她,她的母親昏倒在了銀行里,他從手機中找到了她的號碼,請她儘快趕來。掛掉電話,她在車站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漆黑。
你有多少錢?
母親並沒有預料中的勃然大怒或歇斯底里,她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坐在逐漸黯淡的陽光中,慢慢地陷入黑暗。
只有有錢了,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是男友對她說的,但她卻不這麼認為。在這偌大的城市中,物質生活單憑個人再努力也達不到頂峰的,有些東西就算努力一輩子,也吃不起、穿不起、用不起、住不起。而比起這些物質之外,她更享受精神上的富足。
「不知道,不過那是以前的我了,現在我已經沒有時間去體會這種感覺了。」她沖我笑道,「是不是忠叔怕我自殺,讓你勸我?」
莉莉安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這裏很難走出什麼大人物,我算是一個。十九歲考上名牌大學,二十二歲創辦公司,二十五歲公司上市。在以前的鄰居眼中,我無疑是個傳奇般的人物,但他們很少來找我幫忙。或許在他們的意識中,出了這條小巷就不再是自己人,也或許僅僅是不願意承認的嫉妒。每年,我會挑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到這條小巷中的麵館,吃一碗熗鍋面。面的味道其實並不怎樣,而且通常也碰不到什麼熟人。來吃這碗面,只不過在提醒自己,不要再過這種底層的生活。
一般狀況下,我是懶得跟這種愛做夢的小姑娘糾纏太久的,不過今晚不同,我決定把這個故事聽完。我扯掉拉環,喝了一口啤酒,是那種三五塊錢價位的,味道不夠好。不過在小巷裡,也只有這個了。
莉莉安覺得母親有些可憐,要強了一輩子,一直口口聲聲地說為女兒好。然而關係到了自己的性命,就什麼也不顧了。而且母親越來越膽小,幾乎每時每刻都要求莉莉安在她身邊,生怕自己悄無聲息地死了。
「別叫我文青,我也不喜歡你們給我貼各種標籤,我是我,不需要別人來定義。」
病房裡拉著厚厚的窗帘,黑暗得一如小巷中的蝸居。母親瘦得幾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言不發。莉莉安坐在床邊,也沉默了很久。她跟母親之間已經變得很生九_九_藏_書疏,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莉莉安一頁一頁地翻著,很是認真。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木訥,辦起事來卻很精明。合同的內容分寸把握得很好,條件也不苛刻,雖然讓莉莉安覺得是把自己賣了,但至少賣得不那麼噁心。而且,合同上並沒有咄咄逼人的東西,首先保證的是給她母親治病。
說得容易,這麼簡單就放棄,豈不是愧對以前的自己?
有了錢后,母親開始接受治療。手術據說做得還算成功,化療也在繼續,營養品也在吃著。讓莉莉安感到可笑的是,母親每天都會索要住院清單,然後在床頭的小本子上認認真真地記下這天花了多少錢。她從來沒有問過莉莉安是從哪裡拿到的錢,對偶爾出現在病房的鄉鎮企業家也並不過問,好像只要有錢給她治病就行,其他的不會再關心。
母親在信的末尾這麼寫道。
母親知道后,也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早就料到這樣。她連來看白莉一眼都沒有,或許是徹底對這個女兒死了心。再後來,生活就像預想中的那樣進展,上課,畢業,找工作。白莉去了家詩刊雜誌,男友去了家IT公司。這讓她有些失落,覺得男友背叛了當初的夢想,雖然自己的薪水還不到男友的兩成。
用現在的話來說,她就是標準的文藝女青年,但那些年裡,小巷中的人連這個詞都不知道。他們只覺得她很奇怪,甚至有人建議她的母親帶她去看看病。也正是因為她,我才在小巷裡顯得不那麼怪異。畢竟一個渴望功利的人,在世俗人眼中比起她還是正常得多。
她一個人坐在那個小車站,看著鐵道兩邊的白楊,突然覺得很迷茫,很憤怒。她不知道自己在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她甚至懷疑,自己所喜歡的東西,是否是真心喜歡,還是僅僅是想要表現得與眾不同?她活過的那些日子,在旁人眼中像個笑話的日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個笑話?未來在哪裡?有追尋的必要?有繼續的必要?她覺得好累,卻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有一天,或許是覺得時候到了,母親問莉莉安那個鄉鎮企業家怎麼樣。
看著她毫不介意地說出這些話,我覺得有些惋惜。她十幾歲的時候,就算還在小巷的時候,聽到別人講個粗口就會很厭煩,而現在把自己的肉體當作商品也毫無羞恥。
莉莉安開始覺得很無聊,面對著一個癌症病人,枯坐那裡無疑是一種折磨。尤其是這個癌症病人時不時地會跟她談起一些她不願回想的往事,比如被同學捉弄,被鄰居議論,被老師說腦子有毛病之類的往事。
然而她沒有,她離家出走,來到這個城市裡,生下了莉莉安。然後,那個少女死去,她成為了一個世俗的女人。她做著以前不屑於做的工作,跟以前看不起的人相處,掙下一張又一張的鈔票,慢慢地把莉莉安養大成人。
我懂了,莉莉安回答,泣不成聲。
那你在乎過詩喜不喜歡你嗎?鄉鎮企業家笑了。
她對男友的表現非常滿意,與那個鄉鎮企業家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體貼,溫柔,行事得體,雖然一樣家境不好,但有著和她一樣的品味。
「會的。」
我起身,離去。走到門口,忠叔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明年還會來吃面不?」
母親確實住院了,直腸癌晚期,癌細胞幾乎已經擴散到了整個腹腔。醫生簡單地跟她交待了幾句,讓她去看看自己的母親。
「所以說,現在的你並不想自殺。」我又要了一聽啤酒,「但是,我不明白,那個鄉鎮企業家為什麼會把木盒拿給你看,如果他真的喜歡你,應該會不擇手段要得到你才對。」
於是她原諒了男友,文藝青年終歸都是有些花心的,她這麼安慰自己,雖然明知道男友已經很久不再讀詩和寫詩。她無心再糾纏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差別,只是想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下去。她也在暗地裡物色新的伴侶,但是身邊的男人,大多是俗不可耐或者自以為是的傢伙,沒有一個懂得理想和情懷。
我抬起了頭,向忠叔問道:「她每年也都會來?」
男友在後面很溫和地說,伯母,要不我們出去吃吧。
莉莉安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瞪著那顆慘白的節能燈泡,一夜無眠。天還沒亮,她就又隻身來到車站,搭上最早的那班列車,回到了家鄉。
她在拉薩下了車,然後發現這裏沒有靜好的姑娘和憂鬱的王子,都是些臉上泛著高原紅的嘰嘰喳喳遊客。於是她再度啟程,去了一個據說文青聚集的小地方,在那裡她遇到了一個很欣賞她的畫家。
「嗯,你可以叫我莉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