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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

旗袍

作者:吳培利
村東的亂墳崗不久多出了一座新墳。人們都說,那是老兵的墳。墳是誰修的?沒有人說得清楚。
當地人去世后,「五七」是個祭奠的大日子。
早年間的生活對如意來說,就像滿滿一杯苦酒。
如意決定鋌而走險。在村子南面十多裡外,是廟山。山上住著一夥土匪,山下有土匪的糧倉。傳說糧倉里囤著百八十石糧食,高粱席圈圈著,垛得接住了房梁,只有一個老兵把守。
第二天早起,一袋黃澄澄的穀子忽然自動跑到了如意家門口。她想起了老兵,那假眼珠子和彷彿遭遇塌方的臉突然變得親近起來。
糧倉是一戶普通的農家院落,三間茅草房。舊主人被土匪趕跑了,房子也被霸佔了去。如意想打退堂鼓,孩子的哭聲突然響起。她仄著耳朵細聽,哭聲又消失了。她知道是耳朵聽油了,但孩子的哭聲鼓勵了她的九九藏書冒險行動——不然,她和孩子們怎麼活呢?然而,到達糧倉后她失望極了:糧倉的門竟然被生冷的大銅鎖鎖得嚴嚴實實的。她根本無法下手。挨著糧倉庫山牆的,是一個低矮的草棚。沒有門,一條草苫子,歪歪斜斜地掛著,裏面透出有氣無力的燭光。如意聞到了從裏面飄出的麥麩和谷糠混合的氣息。她使勁咽了咽唾沫。孩子的哭聲再次響起。那哭聲令她不再猶豫,掀起草苫闖了進去。
如意領著孩子們在墳前跪下,叩頭,燒了一把黃紙,一沓紙洋,連那件綉荷旗袍也一併燒了。
老兵的右眼是假眼珠子,半張臉像遭遇過塌方深深地凹陷著,面相凶神惡煞,四十來歲了還是光棍兒一條。他的槍法不錯,用倖存的左眼瞄準,射擊,居然一打一個準,槍法少有的好。所以他看守糧倉,沒有誰敢輕易去九-九-藏-書偷去搶。
男人病故以後,如意帶著兩個黃口小兒,日子就像在油鍋里煎一樣!耕田耙地,她使不成牲口;肩挑車載,她人小力單。她忍不住想再走戶人家,只要能把孩子拉巴大。可是,莊戶人的日子,這家又比那家好多少呢?
老兵的「五七」到了,如意帶著孩子們來到墳前。她看到,墳前落滿了飄零的煙。她尋思著,似有所悟,僅是給她的一袋糧食,怎麼可能讓那個糧食囤塌個坑呢?
第二天中午,村裡突然傳出一個消息:老兵被土匪槍斃了!理由是老兵偷倉庫里的糧食。「唉!糧囤塌下一個大大的窟窿哩!」不少人在竊竊私語,有人睜大一雙眼睛,一邊說一邊兩手比劃了個無限擴展的圓。接著,又有托底的人說起老兵的殘疾。那人說,老兵以前也在上海當兵,和他一個連部。有一回過九_九_藏_書馬路,為了看一個穿荷花旗袍女人,居然被車子撞倒了。那人哂笑道:「沒出息,是吧?瞎掉了一隻眼睛,毀了半張臉,被開銷回了老家。人家姑娘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哩!」
如意猶如當頭吃了一棒,那場車禍她似乎看到過。一連幾天的夜裡,如意睡不安穩了,總是夢見自己穿上了那件月色旗袍。
選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
草棚無人,老兵不知道去了哪裡。那個夜晚,如意勇敢地從草棚里搜出了半袋谷糠和麩子。當她背著布袋溜走的時候,聽見斜前方咔嚓響了一聲,她堅信那是老兵撫弄槍支的聲響。她的身子僵了僵,彷彿看到了老兵那遭遇塌方的半張臉,那隻假眼珠子,但背後的聲音消失了,四周重新寂靜一片。
夏天過去,秋意襲read•99csw•com上來,天漸漸涼了。一天傍晚,老兵來了。他在看如意,那隻假眼珠子卻不能成全他的意思,似乎瞄著另外的地方。老兵結結巴巴地說,如意姑娘,那件月白色後面有荷花的旗袍……能穿一次給我看看嗎?
如意一下子愣住了。她是村子里惟一穿過旗袍的女人。那件月白色的旗袍是塔綢面料,後身綉著一莖荷花,很寫意。風輕輕一吹,人就搖曳生姿了。那是在上海時死鬼男人送給她的20歲生日禮物,特意找了手藝精湛的江蘇師傅定做。男人會畫畫,她擅長刺繡。她央著男人在旗袍的後身畫了一莖荷花,她用淡青和水粉的絲線綉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旗袍上身時,把死鬼男人的眼珠子都看直了。旗袍的絲絲經緯密織著她和死鬼男人多少纏綿和濃情密意啊!她堅決拒絕了老兵的請求。日子落滿塵埃,愛她的那個人變成了地九九藏書里的一抔泥土,空氣里的空氣,她怎麼可能有心在另外的人面前穿戴曾經的容光呢?
靠著那袋穀子,如意和孩子們度過了難挨的飢荒。為了表示對老兵的感激,也是憐恤,她挑了幾件自家男人的衣服悄悄放在了糧倉。這時,神仙似乎開眼憐憫到了她的難處:一些野兔、山雞會赤條條地躺在她家門前,劈柴會自動堆在她家門口,田裡的活計有時在夢裡就幹完了。她相信幫助她的是人,不是神。她悄悄地留意過,是老兵乾的。
夜色深了,如意藉著星光深一腳淺一腳大著膽子往糧倉摸索,懷裡像揣了十五隻兔子,渾身不停地冒虛汗。
如意心裏藏著一個疑問:那件旗袍從她回村以後就沒有再穿過,老兵怎麼會知道她有呢?她向老兵追問,老兵支吾了一陣子,始終沒說囫圇,木訥地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遠去的背影寫滿了孤單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