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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雪

硬雪

作者:劉雅青
爸爸終於回家了,這次爸爸再也不走了。
爸爸在牆上,看著我們,可再也聽不到爸爸和我們說話了。
終於,媽媽帶著一身冷氣進了家,臉色很平靜,看了我們一眼,說了句:「吃飯吧。」
我又點點頭,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媽媽說我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那個地方會更冷,會下很大的雪。
火葬場的煙囪很高,時不時就突地冒一股黑煙,隨風七扭八拐地升上天空。雪花零零落落飄在火葬場上空,周圍了無人煙,空曠冷清,孤獨陰森。
聽見媽媽說:「文景死了,媽。說是自殺,說是吃了過量的安眠藥,我在火葬場等了一下午也不讓見,讓我劃清界限。媽,他怎麼就死了?」read.99csw.com
媽媽一直哭,姥姥也哭,我沒哭。我讓妹妹睡下,我又回到媽媽身邊,聽媽媽邊哭邊絮絮叨叨地說。我不知道,我不懂,那些大人的事我真的不懂。可我覺得我該替爸爸鬆一口氣,這下爸爸不用再嘆氣了吧?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我還是覺得爸爸死了,應該比活著好。死了是去天堂了吧?大人們說過,天堂是幸福的地方。
天已經很黑了,媽媽還沒回來。我和姥姥、妹妹坐在飯桌邊上一直等,誰都不說話。外面的風颳得窗戶紙呼啦呼啦響。不知為什麼,我心裏一直撲撲亂跳。我餓了,想吃飯,可我也想等媽媽回來一起吃。妹妹很乖地坐著,read.99csw•com一聲不響。
我看不清老頭長什麼樣,我眼裡都是淚水。我點點頭,把包袱遞給老頭,還有那三十塊錢。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知道,只有我能替媽媽辦這件事了。
汽車走了很久,車上的人越來越少,看不到多少房子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雪,雪花很大,霧蒙蒙的看不到路。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的樣子,爸爸笑的樣子。爸爸笑著,不說話,渾身是雪,一直跟著車,我的眼睛里開始有眼淚,慢慢地就看不到爸爸了。我有點冷,抱緊了包袱。
我沒哭,我不知道怎麼哭,好像不是爸爸的女兒。只是覺得想吐,肚子里不舒服,我強忍著,努力地想爸爸https://read.99csw•com的模樣。外面的風穿過門縫,發出嗚嗚的尖叫,像哭。
我牢牢地記住了那個地名,爸爸的家,哈爾濱!
這個冬天很冷,可我要出一次遠門,我還從沒出過遠門。十歲,我已經長大了,要替媽媽做一個大人要做的事。因為媽媽是不能出遠門的,她是右派家屬,被管著。
我們剛轉過身,媽媽就伏在姥姥身上哭了。
爸爸死了?我的右派爸爸,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爸爸了。以前能見到的時候,總是鼻青臉腫地回家,後來就見不到了。
「十歲。」這是我說的惟一一句話。
火葬場門口已經有很多人了,大多是孩子,手裡都拎著包袱。
選自《短小說》九-九-藏-書
媽媽把我送上直通火葬場的公共汽車,交代給了售票員,對我使勁點了點頭。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點頭,可我知道媽媽想說的話都在裏面了。
我擠到前面,看門老頭沖我招手,問我來看誰。我默默地把死亡通知遞給他,他看了一下問我:「帶襪子了嗎?你爸爸一隻腳光著。」
媽媽還沒回來,真的很晚了。
老頭走了出去,突然又回過頭問我:「你多大了?」
媽媽把我拉過去說:「月兒,明天替媽媽去看看你爸爸,給你爸爸送點東西去,行嗎?」
媽媽的臉凍得通紅,鼻子眼睛也紅紅的,外面一定很冷。我們默默地吃飯,媽媽不說話,我們都不說話。飯已read•99csw.com經涼了,可我們照樣把飯吃完。是很簡單的一頓飯:稀粥、鹹菜、玉米面窩窩。
第一次出門,第一次一個人坐那麼遠的火車,我什麼都不懂,可我不害怕,我好像不懂得害怕。我緊緊地抱著爸爸的骨灰,抱了兩天兩夜,我什麼都沒想,我也不知道該想什麼,只想著,我一定要把爸爸安全地送回家。
媽媽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然後對我說:「去和妹妹睡覺去。」
老頭又說:「回去別告訴你媽媽,你爸爸的一隻耳朵被撕下來一半,在臉上耷拉著。聽話啊!」
天剛亮,我們就出發了。媽媽把爸爸的一身西裝,一件白襯衣,一雙襪子,一雙皮鞋打了個包袱,讓我拎著,又給我兜里裝了三十塊錢,這是收爸爸骨灰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