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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英雄

瘋英雄

作者:趙廣建
起先,舅媽也同她傷魂失魄地哭,後來,幫她用典賣的房、地錢料理完喪事,就收養她住在了西善堡村。
「是真。」
「割肉不?」
整整半夜,她驚視著血屍發獃。以為自己墜在夢裡。她拿繩子將屍身一個一個拖進豬圈裡,又連夜弄土把豬圈填平。之後,她瘋了。因為,在她拖屍那工夫里,餓急的孩子啃吃了灑上了酒的骨頭……
「今兒新鮮哩。」
「我打死了十三,十三!」
月余,兵陣穿梭一樣一撥一撥地過。村上不少人煎熬不住日夜的驚恐,相繼卷上行李往外逃奔。槍炮更張狂了。舅爹媽在兵亂中被炸死。伍生料理完喪事,說了聲「不能再當亡國奴!」也卷上行李參加了逃奔……一走,四年沒音訊。直到親閨女雙菊年滿三歲,她打發奶奶下了世。伍生還不見回。
隔天,街上消息揚開,日本兵殺絕了自家村四十七戶九_九_藏_書人家,殺死了她親爹媽,親姊妹一家六口!
那最後被她砸死的皇協兵,進家后沒來得及向她說第二句話,就死了。她呆若木雞地望著血泊,默默嗚咽。那是她朝思暮盼的丈夫!
「不是。你沒有爹媽,沒有姊妹,還要牽扯上一個我不成?」
新中國成立后,豬圈被挖開,她殺死的十多個皇協兵被政府確認。病好后,方圓數十里依舊叨念西善堡有個瘋英雄。
「是真。」
這天後晌,街上又傳來狗咬。隨後傳來了敲門聲。
酒肉備妥后,她扯著籃子又串了幾家門。回來就趕著忙活。待十多個皇協兵把桌上吃喝了個精光,又東斜西歪時,才好像看出那酒里投了毒,喊叫最凶的,最先耳鼻出血,一個個先是渾身青紫,不大會兒,沒了聲息。倚門框的那個吃喝得頂少、難受的工夫頂長,跪扶住桌角,想跟她read.99csw.com說話,只見雙唇抖動,乞求的目光閃著怨憤,卻吐不出整字來。她臉上抽搐了一下,裸血的雙瞳閃出刺一樣的凶光,抄起門后的頂門杠,照準那人的腦門掄去,「撲——」一聲,斑漿濺了她滿臉,她觸電般後退了一步,「哇——」吐了。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
她並不比以往更慌張,習慣地從鍋底上抹兩把,再往自家臉上抹兩把,亂了亂髮髻,抱上孩子去開門。
大概她已記不清,剛解放那年,領導上宣布她打死了十二個狗漢奸,把她丈夫的屍骨與閨女的屍骨合葬在一起,她還與領導爭論:
兵們吆喝著要酒,洋錢自管往地上扔。她撿了幾塊洋錢,抱上雙菊提上籃子出門上街來。
她只比伍生小一歲。小時候一口一個伍生哥。大了些,來舅媽家串九九藏書親,伍生貓聞腥了一樣趕來沒話找話。往來后,伍生說家裡沒活兒,有事沒事往這院跑。一來二去,年輕人眉來眼去,說話也躲躲閃閃了起來,趕上三天兩頭過兵陣,誰家有大閨女也不放心,老人就順坡推驢託了媒。秋後,她嫁給了伍生。
「是我親眼見。」
多年,她的生活由縣民政局補給。每逢過年過節局裡總會有人來探望。探望的人幫她縫縫涮涮,擱下補助金,再拉些家常才走開。自從民政局給上補給,來過了多少趟,換過了多少人,誰也沒提及過英雄本身是沒有補助金的,只有烈屬才有。
幾年裡,她視閨女如命。登門勸嫁的,存心做歹的,她一概不理會,一門心思等伍生回來。每日一擦黑,她插上門,頂上頂門杠,相伴孤寂與恐懼熬到遲來的天亮。
「見哪個?上你家井沿子上趴著念給井裡那個臟模樣去。胡扯!」
那年read•99csw.com頭秋,天剛麻麻黑,她在三裡外西善堡老舅家還沒端穩飯碗,就聽見自家村那方「咚咚咚」炮響。舅媽扯上她在村西的高粱地里鑽了一宿。第二天沒了炮響,自家村那方槍聲又「嘟嘟」到了黑晌才沒了動靜。東鄰的伍生說:「中央軍一支隊伍被日本兵錐住了屁股,上千人亂了方寸,借你們村一堵城牆,調回頭來向日本兵開火。日本兵雙手握刀往城牆上攀,丟下七八十條血屍。天亮后,日本兵調來了五千皇協兵,從村東殺到村西……」
每年,小學生經過西善堡村參觀自家村慘案,她必講那個驚駭的夜晚,那個骨子裡要報仇的勇氣和那個顫抖的雙手與噴涌的血漿。每一次她都經受剜心一樣的痛苦。那夜晚幾乎長年縈繞在她腦際。人在時,她講得激動,人離后,她伴著孤寡與艱辛,默默無聲地過日子……
「不是!」她嚶嚶哭,掩襟拭淚,嘴read.99csw.com裏嘟囔伍生胡云。
半道街不見人影。在村東雜貨鋪有人與她搭訕:
當然,沒人告訴過她,縣黨史資料上有明文記載:屈伍生,中共黨員,一九四三年秋,奉命打入敵偽內部,后因誤傷犧牲,終年二十三歲。
「嗯哪,來客哩,打壺酒。」
「快進屋,那啥,我給你們……」忙把孩子放在地上,讓兵們擠進裡屋,掀出瓦罐抖了抖,倒出僅有的二升麥子面,和面。
「甭沖我瞎說,沒這事!」她內心膽怯。
門一開,來不及閃身,被一幫皇協兵團團圍住。她懵了。當兵的一個個有說有叫,她定睛審視,先是害怕,當與最後一個倚在門框上的兵眼神相碰時,臉刷地白了!
那個叫伍生的東鄰,個兒小,膽兒大,常來多嘴嚼舌。槍響那天,他一人跑到村東口扒瞧,回來就講日本兵咋樣指使皇協兵燒殺,有鼻子有眼。
「割,嗯哪,割二斤。」她遲緩地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