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瞎子並沒有馬上講，還是左右「瞅著」大伙兒。磨房安靜極了。爐子里的柴火不時地發出脆響。

我伏在炕里的窗檯邊，手裡拿著一分錢硬幣，用嘴在硬幣上哈一口氣然後摁在厚厚的玻璃霜上。一枚又一枚，一排又一排，當窗上的那兩塊大玻璃印滿了「錢」的時候，我就一枚枚從頭數起一個八歲孩子的愉悅。

於是，我又在磨房度過了歡快的一天。

隊長來了，帶進一股子涼氣和酒氣。他身後跟著走進兩個人，前面那個人用一根木棍牽著後面那個人，我想後面那個人該是趙瞎子。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大亮，爹和娘正在外屋說話。

趙瞎子笑哈哈地拍著我的頭說，孩子，他的故事怎麼能說完呢，人生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回去吧，明年我還來給你講。

趙瞎子走的時候，天空還飄著大雪。我追出十里山路，看見茫茫大雪裡，兩個黑影正吃力地走著。那是趙瞎子九_九_藏_書和他的引路人。我追上他們時，趙瞎子很吃驚的樣子問我幹什麼？我大口地喘著氣問，趙瞎子，鍾鋼到底怎麼樣了？

第三天中午，爹氣沖沖地跟娘說，三福子真牛×，說他早答應別人了。娘說那就算了吧。

娘說，十斤豆種加四十斤土豆也不抵十二塊呢？

趙瞎子還是沒有講。大夥都盯著他。

我好像有一點印象。

又過了一會兒，趙瞎子手裡舉起方木「叭」地拍在小桌上說，現在是冬月初九下午六時一刻五秒，我給紅河裡公社八妙香大隊第三生產隊的貧下中農說書來了，我今天講的是《俠義英雄傳》。趙瞎子講的是一個叫鍾鋼的人，武藝高強，獨來獨往，專門殺富濟貧。從出生講到拜師學藝，從練丹心功到殺死第一個惡霸。大夥聽得一會兒唏噓，一會兒喊好。他講，這一天，已是午夜時分，漆黑漆黑的，天空伸手不見五指，鍾鋼來到五ｈｔｔｐｓ://ｒeaｄ•９9ｃｓw.ｃoｍ里坡錢莊錢地主家準備要些錢糧，給那些窮苦百姓度年關。鍾鋼隻身來到地主家高高的大牆外，只見他輕輕一跺腳便飛身上了牆。鍾鋼在牆上巡視一圈未發現動靜便跳到了院子里，他腳剛一著地，周邊立刻亮起了燈籠火把，滿院子的人把他團團圍住，鍾鋼愣了。這時，趙瞎子把小方木往桌上「叭」地一拍說，欲知詳情如何，明天接著說。

隊長很威嚴地掃了一圈說，哎，今天趙師傅又來給大家說書了，說書之前我先說個事兒。隊長講什麼事我沒聽，也不想聽，隊長講得唾沫星子橫飛，嘴丫子邊兩團白沫，很噁心人。我看趙瞎子，頭髮很亮，中間有個分界線，身上一件黑衣服，一點皺也沒有，隊長講話時，他的頭也是左右轉動，好像也在看著大夥。他的面前放著一個小圓鼓，一個鼓槌，一塊方木。

後來，我聽娘說，趙瞎子沒有要我家的九九藏書十斤豆種和四十斤土豆。

爹笑了笑說，再說一天呢。

爹進到裡屋時，我問誰是趙瞎子。爹說你忘了，去年來講書說故事的那個人。

趙瞎子走了，我站在路邊一直望著他們走進風雪裡。

隊長說，好啦，好啦，那就讓趙師傅明天再講一天。

趙瞎子到哪兒講書，都是生產隊安排到誰家吃飯。因為飯後趙瞎子都會再講上一段，所以家家都搶著讓他去吃派飯。

隊長和趙瞎子在磨盤邊的小桌後面坐了下來。

講啊！講啊！大家都沒聽夠，都不散去。

晚上六點。

娘牽著我的手走進小隊的磨房時，裡邊已有很多人，那個用大鐵桶做的爐子幾乎被燒紅。棚頂的大樑下吊著一個很大的燈泡，賊亮，有些刺眼。娘尋一個糧食袋子坐下，我便無名地歡快起來，繞著大爐子轉來轉去。

講啊！後面不知誰喊了一句。

是嗎，幾時開講？娘問。

趙瞎子講書的第二天晚上，娘對爹說，明天ｒeａd.99csｗ.ｃom讓趙瞎子到咱家住吧，孩子沒聽夠呢。爹說，等我問問三福子。三福子就是小隊長，我的一個遠房表叔。

我問爹，趙瞎子不走了？

爹說，再說吧，誰叫孩子愛聽呢。

隊長講完了，隊長說大夥歡迎趙師傅講書。磨房裡噼里啪啦響滿了掌聲。

這時，爹回來了。他跺了跺腳上的雪，摘下狗皮帽子，在右手上打了打說，趙瞎子來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嚷著娘去磨房佔地方。趙瞎子又講到關鍵的時候「叭」地拍響了方木。大家還不放人，隊長決定再講一天。

人越來越多，整個屋子都唧唧喳喳。爹在那個角落裡抽著嗆人的旱煙。

我聽明白了，是爹用自家的十斤豆種和四十斤土豆又把趙瞎子留了一天。

雪，一片一片，飄飄悠悠，如鵝毛般大。

娘說，你把豆種都給了他，我們拿什麼種地？

我把臉貼在間壁牆的玻璃上，看娘正一下下往大鐵鍋邊上貼包米面大餅子。

晚上聽完書九九藏書回家，我問娘，趙瞎子明天還講嗎？娘說，不講了。我說，那鍾鋼到底怎麼樣了？娘說，我怎麼能知道？只有趙瞎子知道。我說我還想聽呢，讓他再給咱們講一天唄。娘說，誰給他拿錢？一天要給十二塊呢。我說我就想聽，就叫趙瞎子來。說著嚶嚶地哭開了。娘說，哭什麼？明年趙瞎子還會來的。我說，不，就不。我哭著哭著就在娘的被窩裡睡著了。

屋裡安靜下來，我也乖乖地回到娘身邊。

爹說，趙瞎子也挺通情達理，同意了。

快晌午了，娘在外屋做飯，整個廚房霧氣騰騰，娘在霧氣里走來走去。灶下的杏條正在燃燒，發出嗄巴嗄巴的脆響，並散出淡淡潮濕而清新的味道。味道和脆響從那寬大的門縫竄進裡屋來。

每天聽完趙瞎子說書，我都纏著娘問，鍾鋼後來怎麼樣了？娘說我怎麼會知道，等趙瞎子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