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清水洗塵

清水洗塵

作者:聶鑫森
于長生到池子邊搬了條板凳來,靜悄悄地坐在雅間的門邊。
「我二兒子昨天回家時,說是參加了什麼批鬥會,被我用木棍子狠揍了一頓,打得他鬼哭狼嚎,保證再不去胡來了。」
于長生忽然響亮地喊道:「『洗塵池』有客人喲,裏面請——」
于長生關了水龍頭,說:「齊先生,您先泡澡。半個小時后,我來給您推拿按摩。」
「坐!快坐!我認識您,您是成龍中學的校長齊子耘先生,我的二兒子就在貴校讀高中。我曾經在家長大會上見過您。我叫于長生,活到五十歲倒真的糊塗了,有文化的人忽然都有罪了,怪事!」
他看見齊子耘掛著黑牌子,敲著一面鑼,從容地走著,臉色很是平靜。他的目光又掃視那些戴紅袖章的紅衛兵,裏面沒有他的二兒子!
張慶吃驚地望了望師傅,然後說道:「好咧。」
來人慌忙站起來,說:「師傅,叫我如何感謝您!」
「不九_九_藏_書……痛。」
又過了一陣,于長生端著一壺熱茶和一個有蓋的茶杯,走進了雅間,並順手帶上了門。
拳頭忽然停住了。于長生說:「齊先生,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于長生走出雅間,順手把門帶攏了。
張慶關好門,又去打開一個雅間,再一溜煙去了鍋爐房,不久便聽見鼓風機呼呼吼叫的聲音。
張慶忙答應:「是。師傅。」
齊子耘小聲說:「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太年輕……」
張慶覺得很意外,不是下班了嗎?
門外,張慶一聲高喊:「小肉餛飩——趁熱吃哩——」
第二天上午,「洗塵池」門外的大街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鑼聲和驚天動地的口號聲。
兩個人剛走進店堂,忽見從外面急匆匆走進一個人來。四十歲出頭,臉色黃瘦,額頭上還有血跡,目光散亂,步履踉踉蹌蹌,身上的衣服很破舊,特別是膝蓋那個地方磨損九*九*藏*書得很厲害。
按規定,澡堂營業到晚上八點就下班了,顧客早已走盡。工作人員也陸續回家了,只剩下浴池班班長於長生和小徒弟張慶在打掃衛生。幾個大池子里的水都已放干,池底、池沿也都擦拭乾凈。原本浴池的頂端有幾個雅間,現在緊緊地關著,裏面放著木浴盆、小床、茶几,浴盆上安著冷、熱水龍頭。捨得花錢的顧客可以自己調節水溫,可以洗過澡后舒服地躺到小床上,可以請人推拿按摩,可以喝一壺泡好的茶。但這個項目在幾天前已經取消了,上級說,只有剝削階級才有這些臭講究!
于長生幾步走上前,把來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後說:「您啦,請!」
齊子耘掙扎著爬起來,揩乾淚,說:「于師傅,我原本想好好洗個澡,就……現在,我要罵自己是個膽小鬼,是個不負責任的人!這個澡,把我洗明白了。」
約摸半個小時,于長生聽聲音就知道九_九_藏_書齊子耘洗好了,便立即推門走了進去。燈光下,他看見穿上短褲的齊子耘的身上、手臂上,點綴著一些紅紅紫紫的傷痕,便慌忙走上前,說:「您請伏在床上。這個項目早就取消了,但我要為您顯一顯手段。」
于長生說:「那是齊先生,齊子耘校長!」
「張慶,過半小時,給我到隔壁的飲食店去買一碗餛飩來!」
張慶吆喝一聲:「喂,下班了,明日再來!」
于長生望著那些雅間,惆悵地嘆了口氣。
張慶說:「師傅,走在前面的是昨夜來洗澡的那個人。」
于長生抓過一塊大浴巾,給齊子耘披上,然後,對著他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
選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
張慶說:「好咧——師傅。」
「痛嗎?齊先生。」
「對。您說這日子怎麼熬過去,罰跪、批鬥、挨打、遊街,沒完沒了的。」read.99csw.com
齊子耘伏趴在床上,于長生彎腰立在旁邊,雙手握成空心拳,開始在他的脊背上,小心地繞開傷痕,緊敲輕捶。
「齊先生,像我,還有和我一樣的人,把孩子交給老師,心裏感激得很啦。」
「張慶,關門吧,我們爺倆也該歇口氣、喝口茶了,今晚輪到我們值班哩。」
來人說:「師傅,我……沒帶這麼多錢。」
「我不過是個工人,還能把我怎麼樣?」
「您受了許多罪,從您的目光里我看出您很絕望?」
于長生和張慶從澡堂里跑了出來。
于長生忙站起來,走到浴盆前,先打開熱水龍頭放水,白色的霧氣立刻升騰起來,而後,又稍稍打開冷水龍頭。浴盆的水漸漸滿了,他不停地用手去試水的溫度。這時節洗澡,水要熱,但不要燙。
聊了一陣,張慶在雅間外高喊一聲:「火旺——水熱咧——」
于長生對著張慶一揚手,吼道:「關門!」
那人收住腳步,小聲說:「我…九*九*藏*書…好多日子沒洗澡了,今夜好容易才抽出身來,是否可以……」
齊子耘的肩膀猛烈地抽搐起來,終於壓抑不住,傷心地伏在枕上慟哭起來。
「不,不。我不配,也別連累了您。」
于長生說:「放心,還是五角!請您先去雅間稍等一會兒,我去沏壺茶來。」
「如果我猜得不錯,您是從學校逃出來的?」
「您問吧。」
「是。」
這是1966年深秋的一個夜晚,古城湘潭平政街「洗塵池」澡堂壁上的掛鐘,洪亮地敲了九下。
齊子耘沒有答話,眼睛里閃出了淚光。
「開雅間,把鍋爐燒起來,讓客人好好洗個澡!」
「那麼,我告訴您一句話,這個世界不可能總是這樣,而且什麼人都可以沒有,獨不能沒有老師!您要咬緊牙挺住,為了許許多多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天地君親師』,這個道理是鐵定的,假如連老師都不要了,這個世界也就完了!讓我冒昧地叫您一聲兄弟,您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