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廣陵散

廣陵散

作者:陳敏
他沐浴更衣,肥馬輕裘,領著百十號人,浩浩蕩蕩前去拜會,不料見面后竟是一場尷尬:嵇康和向秀只顧在茅庵邊叮噹打鐵,將鍾會百十號手提馬鞭躬身等候的人晾在一邊。
不過,他沒有立即揚長而去,而是在嵇康鐵匠鋪不遠的地方住了下來,並派使者送去親筆信一封,說要和嵇康把酒言歡,一展胸中之志。誰料,這個傲慢的嵇康一點面子都不給鍾會留,他不但痛罵了鍾會一通,還用打狗棍痛打了使者一頓,警告使者如若再來,就把他扔進煉鐵爐。鍾會氣得眼睛冒火,積滿了一肚子的殺氣。
洛陽菊花怒放的時節,鍾會決定讓這個狂妄文人命歸黃泉。他隨便翻開一卷案宗,就把嵇康給卷了進去。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嵇康的性命拿走了。
一個丹桂飄香的季節,鍾會征戰歸來read.99csw.com,被朝廷加官晉爵,賜田封侯。他心情很好,一心只想做一件事:結識天下第一才俊、號稱「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
連續的失眠讓鍾會打不起精神。他怕黑暗,也怕寒冷,白天里也燃著一盞燈。他在歪斜的燈影里打盹,耳畔便傳來一聲斷喝:拿琴來!那是嵇康臨刑前的聲音。他在命令誰?這個聲音具有可怕的穿透力,穿過歲月在他耳邊轟然響起。鍾會的記憶在這個聲音里再次蘇醒。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數以萬計的人群。他們摩肩接踵,探著頭,踮著腳,屏住呼吸,將帶淚的目光投向嵇康。只見嵇康傲然昂首向前,在夕陽中緩步走到琴前,從容地提提衣袖,然後席地坐下,雙手輕輕地伏在琴弦上,十指聚攏,就那麼瀟洒地一撥,琴音乍起,群情https://read•99csw.com頓時一片沸騰。起初是舒緩的輕撥慢挑,弦音幽怨,淡遠疏落;逐漸便轉為悲壯、憤懣、抑鬱;突然,節奏轉快,力度驟增,隨著手指在琴弦上飛舞滑動,琴聲雄壯激越,猶如騎手橫刀立馬,叱吒風雲,又似力士扛鼎,穩如泰山。激越處,恰似峰頂石進,激流噴涌,眾人已是淚如雨下。嵇康、生命、琴聲此刻融為一體。
一把無形的劍在追蹤他。他高大的身軀被牢牢地困在帳外,再也移動不得。
選自《小說月刊》
以他多年來的壞脾氣,此時給夫人兩個耳光也不算什麼,可此時,他連一投足一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怏怏地退出內室,穿過掛滿路燈的長廊。他明白了《廣陵散》中那些滑九九藏書音的全部意義。嵇康臨行前的演奏已經把他給預殺了。
前後不到兩年的時間,中原大地上失去了兩個俊男。一個嵇康,一個鍾會。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架血色的天梯。
又是一個秋葉凋零的季節,鍾會率十萬大軍入蜀。一路狂殺過後,他如願以償地俘虜了蜀漢後主劉禪,又囚禁三國時代最後一位英雄姜維,徹底終結了這樣一個總攬天下英雄的白銀時代。而就在凱旋中,就在他精心策劃的那場政變馬上讓他看到一片新天地的時候,他的耳邊頓時響起了《廣陵散》中的滑音,「噗噗——」之音不絕於耳,他突然心痛如絞。他看見營帳轅門上新結了一張巨大的蛛網,蛛網又很快化作一架琴,琴聲從頭頂瀰漫而起,隨之湧來了潮水般的嘩變士兵……
三千名太學生聚集刑場為嵇康請願的呼read.99csw•com聲不絕於耳,如同嵇康在刑場上彈奏的那首《廣陵散》,總也揮之不去,讓他心慌意亂。從肉體上消滅一個人,本想求個耳根清凈,讓那種酸溜溜的嫉妒從此絕了根,天下奇男子的美譽為自己所獨享,那個不修邊幅就能傾城傾國的帥男從此不可複製,這一點,他做到了。可他卻依然抹不去心底深處那種空蕩蕩、無著無落的痛感。沒有競爭、沒有對比的日子像反覆飲用的茶水,失去了生命的真味。
讓他沒料到的是,這個人死後,給他留下了個病根。
自打六歲開始,鍾會就隨父拜見王侯將相,還從未受到如此冷遇。更可恨的是嵇康丰神秀逸,站如玉樹臨風、倚似玉峰將傾,讓八尺之軀的鍾會相形見絀,顯得俗不可耐。鍾會憋了一腔悶氣。
那夜,竹影疏斜,有風吹過。鍾會打了個寒噤。他聽read.99csw.com見屋內有一絲琴聲幽幽地傳來,讓他分不清身在何處。那宛如遊絲般的琴音隱約滲入耳際。整個侯府大院雖然點著上百盞朱紅宮燈,可他的心裏依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覺得那一股琴音,離他熟悉的地方很近。他拉開隔門,看見正面的帷幕,輕微的一陣晃動后復歸於平靜。他瞥見夫人的手,在他出現的那一刻里突然一驚,在琴架上來了個定格。鍾會加快步伐迅速地繞過妻子的身體,循著妻子溫婉的手臂,抽出了一卷嵇康撫琴圖。畫面上,一個美男子斜倚岩石間、溪水畔,正埋頭琴上,撫琴吟唱,遠處的煙雲、近處的竹影美若天境一般。鍾會詫異的目光頃刻一片渾濁。
從嵇康引頸受刑的那個秋夜開始,鍾會就犯了心痛病。嵇康面對死亡的冷傲,把他這個一次次直面鮮血和刀光劍影都不曾汗顏的人,擊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