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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和格拉(上)

兔子和格拉(上)

作者:阿來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猶猶疑疑地握住了。這手還是很柔軟,但沒有第一次接觸時那麼柔軟了,更重要的是,這手不再像前次那樣溫暖,而是一派冰涼。格拉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了比那小手更為柔軟的聲音:「來吧,弟弟,來吧,兔子弟弟。」
和往常一樣,經過恩波家時,格拉眼望著院子,不覺加快了步子。還好,他告訴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剛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里。他鬆了一口氣,剛放緩步子,腳就碰到了一個什麼柔軟的東西。腳像被火燙了一樣縮了回來。兔子坐在地上,張著嘴向他傻笑。他剛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從地底冒出來一樣出現在院子里,一臉警覺:「你這個野孩子,不能領著我家兔子到處亂跑。」
格拉笑了,恩波說:「瞧瞧,笑得跟他媽媽一模一樣。」
格拉是個野孩子,架不住讓人這麼喜歡,一溜煙跑開了。
也正因為有了這些膠凍,才使格拉沒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母親也才分享到了這份幸福。
但是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人漂亮的臉上,常常對這不速之客擺出難看的顏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從恩波家路過,隔著樹籬,額席江問:「孩子,你和你阿媽還好吧?」

1

格拉這才咬了一口牛肉。
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給了他一小塊乳酪。(未完待續)
老鴰嗚哇一聲,呼呼地扇動著翅膀飛走了。老奶奶對嬰兒說:「哦,酥油被老鴰偷走了。」
格拉啃一口餅,笑著跑開了。跑到家門口的時候,桑丹正倚著門框,露著滿口整齊的白牙,沒心沒肺、沒頭沒腦地燦爛地笑著。
這時格拉已經read.99csw.com矮著身子躥回樹籬外了。
老奶奶再來掐酥油,只是伸過一隻手來,眼光仍然落在額頭油光鋥亮,眼睛骨碌碌轉動的嬰兒臉上。
老奶奶又對他說:「來,看看我們家的小兔子。」
這個冬天,還有接下來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沒有跨進過這個院子。再次走進這個院子,已經是下一個冬天快要過完的時候了。過了又一個冬天,格拉又長大了一歲。
格拉含不住滿口油香,咯咯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沒有聽見孩子的笑聲。卻驚起了站在樹籬上的一隻老鴰。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空山》
「快把手給他,看我們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歡你。」
這是公元1958年的夏天,這時,才四歲多的格拉正磨磨嘰嘰地提著一隻裝了一點糌粑的口袋走過來。他看見了村裡最和善的三個人坐在水泉邊老柏樹的陰涼下。他剛去磨坊,在那裡,任何一家推磨的人,都會施捨給他一點糌粑。他阿媽桑丹不好好勞動,從生產隊分到的糧食就少,夏天將盡,秋天未到,母子倆已經斷糧了。
樹下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樹的葉子落盡了,樹下的土凍得泛白。但畜圈裡鋪滿乾草,陽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軟,太陽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騰起來,使畜圈顯得更加溫暖。這時候,有些閑暇的人會坐到院中畜圈裡的乾草上,在陽光金黃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體化以後,人們的閑暇越來越少,坐在畜圈裡享受陽光的,只有一些老人了。格拉家是靠著生產隊倉庫搭建起來的,偏房沒有院子,也沒有自己家的畜欄。桑丹不好好下地勞動,常常跑到誰家沒人的畜欄里九-九-藏-書,坐在那裡梳理一頭長長的油亮黑髮。恩波家的院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因為恩波家院子里的陽光好,還因為,如果到了午飯時她還不回家,人家會端點吃的出來給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飯的。有時,混到中午還沒有吃的,便會趕到那裡,與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親額席江把一個木盤端出來,兩碗清茶,一塊麵餅和兩三個烤土豆,不豐盛,量也不是太夠,但畢竟夠兩個人對付到太陽落山回家吃晚飯了。
這篇文章始終都籠罩著一種神奇而虛幻的色彩。作家通過人事滄桑、世道變遷來再現一個個普通的生命所擁有的超乎尋常的生命力量,那亦真亦幻的環境、跌宕起伏的情節、變幻莫測的人物命運本身就具有奇幻而神魅的詩意性。
確實,格拉的笑容,就是乃母沒心沒肺、沒羞沒惱的無賴模樣。
格拉伸出手,指頭剛剛挨到嬰兒那塗滿酥油的額頭,便飛快地像被火燙著了一樣縮回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光滑、如此細膩的東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個地方,卻存在著這樣細膩得不可思議的東西,讓這個三歲小孩習慣了粗糙接觸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觸感嚇了一跳。
江村貢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個人跟前。
他咯咯地笑出了聲。
格拉沒有回答,機村不可能對他娘倆特別好,他也就對所謂好與不好沒什麼感覺。人們總是議論現在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一派人說,日子過得沒有以前好,一派人說日子過得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好日子派與孬日子派形成了一種分野,好日子派受到上面支持,永遠佔著上風。但格拉對此沒什麼感覺。額席江隔著樹籬說:「你等等。」然後,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裡,把一塊帶著膠凍的熟牛https://read.99csw.com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情和動作都顯得老態龍鍾了。
老奶奶自言自語說:「奇怪,酥油不見了。」
「我都當奶奶了,當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嗎?」額席江一半是認命,一半是心滿意足地笑了。
機村的房子都是兩層或三層的石頭建築,三層的建築上兩層供人起居,下一層是畜圈,而兩層建築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邊,畜圈便建在樹籬圍出的院落里。
這下,輪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樣,張大了嘴巴露出一臉傻相。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怎麼可能跟著他這麼一個野孩子四處亂跑?村裡又有哪一家的大人會讓自己家的孩子跟一個野種四處亂跑?老奶奶很快換上了一臉慈祥的笑容:「好了,別發愣了,把弟弟從外面帶回來。」
要在往常,格拉早對著牛肉下口了,但他這時只是獃獃地望著額席江。額席江張開不知什麼時候掉了門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嗎?」
恩波家便是這樣一幢兩層的石頭房子。畜圈佔去了院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兩株蘋果樹和一棵花紅。
格拉再次走進院子,老奶奶又對格拉說:「老鴰把酥油偷走了。」
恩波的母親伸出手來,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運氣不錯。」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個指頭拉過來,塞到嬰兒手邊,嬰兒那光滑細膩的手把這根手指緊緊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個嬰兒的手,還有這樣緊握的力量,還帶著這樣的溫暖。他不習慣這樣的柔滑與溫軟。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掙了出來。嬰兒哭了起來。嬰兒的哭聲像一隻小貓在凄然叫喚。
格拉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都噎住了,但他鼓圓雙眼,伸長青筋畢現的脖子,一使勁,把哽在喉嚨里的牛肉囫圇地吞下去了。就在一夜之間https://read.99csw.com,額席江就從一個壯健的婦人變成老太婆了。這在機村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一個壯年的男人或女人,因為一件什麼事情,突然變成一個老頭或老奶奶了。老頭抽著嗆人的煙袋,一口一口往牆角吐著痰。一個厲害的健婦,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僂下去,銳利明亮的眼睛也混濁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機村人,好像都是這樣老去的。只是面對額席江,少年人第一次發現了這樣一個讓他感到有些震驚的事實。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手裡這一大塊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帶著一汪汪透明的膠凍,這是濃濃的湯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著這些膠凍。這些膠狀物在他嘴裏化開,帶著讓人感到幸福的濃厚的牛肉與香料的味道。
這麼一大塊牛肉留下來的幸福回憶,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數次經過那個樹籬圍起來的院落。終於等到有一天,額席江出現在院子里了。
格拉推開樹籬門走進院子,走到額席江身邊。老奶奶嘴裏還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隨手放在身邊的那一塊酥油上。酥油正在陽光下融化,洇濕了一小片乾草,油潤的乾草散發出特別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再來掐酥油的時候,他已經用舌頭把那一小塊東西,在口腔里翻攪了好幾圈,然後一伸細長的脖子,咕嚕一聲吞到了胃裡。
母親問他:「好兒子,笑什麼?」
她安然地坐在金黃的干麥草上,懷裡抱著那個嬰兒。老奶奶搖晃著身子,把自己變成一個晃動不已的搖籃,搖籃里是那個幸福無邊的嬰兒。老太婆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終於從嬰兒身上離開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討好的笑容,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嬰兒身上。她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酥油,掐下一點,放在嘴九九藏書裏潤化了,一點點塗抹在嬰兒的額頭上。她一邊塗抹,一邊從嘴裏發出些音節含混、表示無限憐愛的聲音:「哦哦,嘖嘖,呵,呵呵。」
格拉沒有說話,依然咯咯地笑個不停,桑丹也跟著咯咯咯地笑了。這場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太陽鑽出了雲層,陽光稀薄地降臨大地。人群出來了,越來越多的腳印,來去縱橫,潔凈雪地變成了臟污的泥濘。這時,人群中傳開的消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上泥的雪,變得臟污而沉重了。人們都在隱隱約約地傳說,勒爾金措剛生下的兒子,哭聲細弱,連品咂奶頭的氣力都不夠,怕是活不下來。整個冬天,一場場雪下來,這個消息一直在這樣流傳。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現了細細的血絲,他鼓足勇氣走到這個男人面前,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恩波沉溺在自己的問題中,漠然地看他一眼,走開了。

2

額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親憐愛地撫摸著格拉的腦袋,說:「可憐的孩子有什麼過錯呢?」然後,她從袍子深處掏出一塊粘了麻籽的餅,掰下一小塊,遞到他手上,「可憐的孩子,等我的小孫子出世,我叫他跟著你玩,你就要有一個玩伴了,啊!」
這年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兔子就出生了。這消息就像雪一樣清新潔凈。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在村東頭那叢遮蔽著泉水的老柏樹上,落在伸向更東邊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葉子的核桃樹上,落在木瓦覆蓋或黃泥鋪成的屋頂上,落到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格拉望著漫天飄舞的雪花,心裏迴響著額席江奶奶的聲音:你有一個玩伴了,你有一個玩伴了。
牛羊都收歸生產隊以後,私人的畜圈裡便只有允許自有的幾頭奶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