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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黑夜裡的人

藏在黑夜裡的人

作者:熊德啟
誰知道這次還有點不同,這款手機他沒遇上過,弄了半天不知道怎關機,幸好機主打了幾個電話就放棄了,否則還真有點麻煩。
自己的電瓶車就停在店門口,就這麼安靜地、隨意地停著,歪在電線杆上,像是個嬌弱的女人,在等自己的男人。
好在跟附近的鄰里關係都還不錯,等待也不算無聊,吃吃水果,聊聊家常,權當休息了。
王如意「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不,還是不要「不」字,就這樣吧,等得起。
看了這麼些年,他今天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麼那天在魚攤看兩個人打架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終於確定,那個在魚攤打架的背影,就是那個人。
他確定,自己的手機是在公交車上被人偷了。
王如意暗想,嗯,偷車,至少涉案金額夠大。打起精神循循善誘,結果問到後來才知道,偷的是電瓶車。
這樣很好。
想著想著便著了魔,卻又無可奈何,狂躁起來。狂躁之中,李吉祥突然記起一件很關鍵的事情:
他生氣了,他心想,你這孫子,你當我傻?我一分錢都不給你。
於是他出門買了張新的SIM卡,找出一部舊手機,充上電發了條簡訊:500塊,手機還我。

2.如意

一般來說,掉手機這種事情,事主也就打個電話走個形式,算是盡了人事,天命難違,認命了也就算了。
旅遊景點總是帶著「遺址」二字,故時雖有榮光,今日只得風涼。
最後還是打定主意,搖了搖頭。不,我帶你去找他,我知道他姓趙。
這就是他的生活。
李吉祥知道希望不大,但總要試試,萬一他還了呢?萬一她回我信息了呢?
心慌意亂,六神無主,只能報警。警察說,你留個聯繫方式,我們會跟你聯繫。
但他又實在不願意再回到這氣息恐怖的派出所里,左思右想,覺得這事確實和自己沾不上什麼邊,自己不過是個被稀里糊塗拉進來的局外人。金寶無親無故,這一張寫著他名字的卡片是他在世上最後的根。
雖然騎著自己的車,卻也不知為何,竟然心虛起來。繞了三兩個路口,終於從院子的後門繞回了家,這次學乖了,乾脆把車停進了樓道里。
第二天李吉祥請了假,中午時分,趴在陽台上盯著樓下的魚攤,手裡捏著電話。
掛了電話李吉祥就報警了,警察一聽又是他,一個勁地說好,說一會就過來。
掛了電話,他心想,手機這會早被賣了吧。
趙財怒了,你他媽的反應還挺快,這就知道發簡訊了?偷我車,還找我要手機?!也太不要臉了!況且這手機看樣子至少也值個千八百,五百就想拿回去,做夢吧!
老闆見他悶悶不樂,好意問他,怎麼?不好吃嗎?
小孩眼神閃爍,慌亂無主,沒說話。
他仔細看著金寶,猜不透這個人的心思,漸漸地,覺得他有些古怪。
而此刻,在王如意和金寶的心裏,都隱約地想著另一件事。
真是小賊遇上老賊,跟這小孩比,尹子可算是祖師爺了,一眼就看出問題來,暗想,這麼大一個便宜!可不能丟下。
趙財說,姓李。
可是,有很多結局,在坐上牌桌之時起,又早已註定了。
簡訊的內容很簡單,幾乎每個人都這麼問過另一個人: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趙財早已在心裏把眼前這個莫名其妙抓走自己的警察罵得體無完膚,但畢竟是進了派出所,到底為什麼也不知道,心裏只想著,我的錢怎麼辦?要是沒錢,我的債怎麼辦?
三五句話便把小孩套了進去,承認車子不是他的。這下可好,無非就是再說些危言聳聽的話,最後逼著小孩二十塊成交。
麻將是一種有趣的遊戲,有一萬種贏法,也有一萬種輸法,其關鍵,在於你在什麼時候遇上了什麼牌,但這並不取決於你,而更多地取決於別人。

1.吉祥

相逢只在剎那間,尖叫與轟隆之聲也不過瞬時過耳,隨後一切都靜了,也暗了。
管他呢,反正兩千塊是給我的,他比我著急。
回到派出所,警察的同事們看見他,鬨笑起來,喲!王如意辦大案了!
在旁人眼中,李吉祥不是個大方的人,女友與他分手,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送快遞的說,你就寫了電話,沒寫名字,收件人叫什麼?
那麼現在的問題有兩個:第一,手機進了水,壞了,算誰的責任?第二,這小偷到底還算不算小偷,還抓不抓?
這天,在公交車上,他就發現了這麼一個人。
下午,總機轉了個電話給他,說是掉手機的。是的,又是掉手機的。
金寶逃了很多年,從四川逃到重慶,從重慶逃到湖北,從稻城逃到麥城,他覺得夠遠了,也累了。
誰知王如意搶先一步下車,一把把車門摁住,跟他說,你別動。
眼前的男人似乎再也承受不起心中的重壓,面如死灰,點了點頭。
確實是這樣的,一部手機,一輛電瓶車,來去如風,只是這風的力度似乎不夠大,沒給尹子帶來絲毫的影響。沒有人會尋找他,沒有人會想念他,他就繼續像個影子一樣,這麼遊盪在世間,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做一個天空與塵土之間最徹底的小人物,再肆意地去撬起那些不願被翻開的石頭。
李吉祥怎麼可能不急,他不想等了,下樓過街,送快遞的正不耐煩地吃著隔壁水果攤老闆給的蘋果。
誰知又過了一天,這人竟然再打來了,還說什麼要他抓個送快遞的再讓送快遞的帶他去抓一個偷手機的賊。
等了一個晚上,安靜的舊手機終於讓他絕望,那把槌子從宇宙中消失,永不會再落下。
這句話一點都不讓人寬慰,李吉祥心裏一涼,卻又很罕見地感到一身輕鬆。
趙財沒好氣地回他,哼,好吃,好吃能吃出錢來?
又是一場誰也無法預料的相逢,終於再read.99csw.com掀起了金寶那個藏在心裏最黑暗的地方的秘密。
王如意忽然問他,你會開車嗎?

5.稻城

自己的手機雖然設有密碼,但可以在鎖定屏幕上顯示一部分新接收簡訊的內容,以及陌生電話的號碼。
雖然身份證給了對方,但他看起來頂多是個痞子,不像壞人,再說了,這兩千塊是交給金寶的,沒什麼好擔心的。
也是貪心了,平日里這樣一單同城也就不到十塊,心一狠,要了三十。
趙財也姓趙,可惜天差地別。
果然,第二天,掉手機的人沒再打電話來,王如意想,手機肯定是被賣了。
這句話的聲音是如此平靜,甚至過分的平靜,過分的沉穩,以至於顯得危險。
不一會對方回了過來:好,明天中午收貨。
晚上,趙財果然又去打麻將了,電動車換了把鎖,停在了巷子里,叼著二十元一包的黃鶴樓,麻將牌相互碰撞的聲音此刻悅耳動聽,趙財心想,今晚手氣差不了。
兩人一通七嘴八舌,警察在一旁看了半天,皺起眉說,別吵了!跟我回去做筆錄。
回派出所的路上,三人像個漢堡一樣夾在摩托車上,誰也沒說話,各自思量著自己詭異的心事。
只是回到家又開始躁動,出現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萬一她回信息了該怎麼辦?萬一她問我還愛不愛她,而我卻沒有回復,又該如何是好?萬一她打電話來卻被掛斷了,她會怎麼想我?萬一她說……
趕緊找來個送快遞的,說要送個同城,問多久能到。送快遞的說,今天來不及了,明天中午。
聽名字也可以想象,趙財的家裡沒什麼文化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但如果不是君子,無道也可。
可惜他太慢了,跑不過太陽,甚至也跑不過身後漸漸追來的摩托車。
和前一天比起來,除了少了買車的二十塊錢,他的生活依然如故。
兩根手指輕輕一夾,一部手機到手,而那人還悠悠地望著窗外的街景,如老僧入定一般。
王如意的老婆是四川綿陽人,「寶器」是四川話中調侃罵人的語言,不管是當陽人還是遠安人,初次聽見,肯定是聽不懂的。
麵包車車燈的兩道光像兩把利刃,撕裂黑暗,徐徐而來。
趙財很想自己去找那人,再親手暴捶他一頓。但他也明白,這種事情是萬萬不能親自去的,對方是狼是狗都不知道,太被動。

6.影子

這派出所也算有些年份了,來自首的還是頭一個。王如意一聽,這說不定是大案,趕緊搶上去「接單」,同事們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他強忍著內心的某種快|感,問小男孩,你幹嗎了?
一天之內接連「得手」兩筆,心裏高興,尹子這下胃也不疼了,趕緊把車推走。
樓宇把舊事鎮壓在黃土之下,新事雖也有一些,只是比起英雄折戟,稍嫌無趣。
王如意看著李吉祥趾高氣揚滔滔不絕的嘴臉和送快遞的一臉愁容的樣子,心裏苦笑,就這點破事,虧你也想得出來。
臨走還不忘威脅一句,你老實點,當心我去派出所告你。
李吉祥問趙財,你怎麼知道我叫李吉祥?
其實趙財哪裡見過世事無常呢?還不就是牌桌上那些早已註定的「運氣」,人生的大起大落,困在錢眼裡的人永遠也見不到。
五分鐘前,他發出了一條簡訊。這是他第十幾次發出同樣的信息,全都沒有迴音。這一股傻子般的執著,是他在失戀的沙漠中最後的海市蜃樓。
但眼前這個自稱來自遠安的快遞員,卻在聽到這兩字的時候,微微抽|動了一下嘴角。
王如意心中長嘆一口氣,還真是個紅領巾啊!也想笑,又想哭。
誰知等了好一會警察還是沒有蹤影,他又打電話,警察在電話那頭已經有些不耐煩,說你別急你等著!便掛掉了。
趙財趕緊回信息:好,明天中午收貨。
長出一口氣,回神摸了摸褲兜,李吉祥忽然大驚失色。
但趙財想,我決不能便宜了他,然後拿自己的手機給那個要手機的陌生號碼發了條信息:
李吉祥還在一旁嘟囔著,他怎麼知道我叫李吉祥?心裏似乎有了答案,但不敢深想。
拿著手機,金寶還琢磨著到底是用袋子裝還是用盒子裝,正想再問問那個發件人,誰知他已經回頭走了,隱約聽見他在打電話,喂,毛哥啊!我小趙……
金寶的雙手互相緊握著,試圖冷靜下來,他只想從趙財手裡拿回自己的身份證,只想讓這如針扎般的分分秒秒趕緊過去。
王如意沒理會他們,徑直把李吉祥和送快遞的帶到個安靜的審訊室。還沒坐定,兩人又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王如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都閉嘴!
李吉祥顫抖著問,簡訊說的是什麼?
他隱約感到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可是具體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來了。
就這樣,世事才得以緩慢地,躊躇著向前。
正琢磨著,兩個人又忽然不打了,一個盯著魚缸發獃,另一個作勢要走,眼看這事情或許就要這麼過去。
不過是個偷手機的賊,甚至是個偷手機還不成功的賊,搞成一副無間道的陣仗,並不是王如意的本意,也出乎了金寶的意料。
小孩說,網上花兩百塊買的。
走出派出所,金寶見王如意去開了輛警車,問他,怎麼不騎摩託了?
桌子上擺著一本全國重案要案的通緝犯頭像,是王如意自己製作的私家珍藏。
趕忙找了個公用電話,打過去卻沒人接。
坐在審訊室里,面前的警察目不轉睛地盯著金寶,派出所那種特有的氣味讓他喘不過氣,滿臉是汗。
陌生的號碼沒有再回信息,打過去幾次,都被掛斷了。
王如意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點了點頭,又問送快遞的,你呢?那個人什麼時候把手機給你的?
電話響了,李吉祥接起來,一個九九藏書男人的聲音說,李吉祥嗎?有你快遞,貨到付款,兩千塊整,你知道的吧?
生活真是無法預料,趙財早上還又欠債又掉了電瓶車,轉眼間不僅車找回來了,還搭上一部這偷車賊的手機,頗有些「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味道。他這時雖然恨這個偷車賊,卻也美滋滋的,這手機算是救了他的命。
李吉祥是個小市民,小市民有自己的小算盤,他想讓警察來抓這個送快遞的,再讓送快遞的帶著警察抓小偷。
睡到下午,趙財餓了,又晃蕩進一家路邊小店,要了一份最便宜的炒豆餅。
不行,不能就這麼給他。
漆黑的國道沒有一盞燈火,那是一種徹底的黑暗,這種黑色似乎是要把人世間的一切愛恨緣分都揉捏在一起,再孕育出一個黑洞一般的秘密。
車子沒有鑰匙,但這並不是問題,尹子的朋友多,有的是辦法。
王如意想了想,說,就從丟手機的時候開始吧。
送快遞的見李吉祥呆立原地,心知這錢是鐵定拿不到了,暗自認命,打算就這麼走了。
送快遞的低頭寫著,又問,李什麼?
趙財一看,八百?老子還不如自己賣了。
王如意沒搭理他們,繼續問小孩,那你為什麼來自首?
這個影子就此成了懸案,成了資料庫里的一個代碼。直到有一天,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叫王如意的小警察把它調了出來,列印成一張照片,夾在了自己的小冊子里。
五萬,獎金五萬。
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簡訊:賤狗,算你運氣,2000塊,少一毛都不行,我快遞給你,貨到付款。
一旁的李吉祥急了,說,我也要去!
一聲不響地聽了半天,看樣子那個發快遞的確實是個小偷,這事情跟自己確然是沒什麼關係,想到這裏,金寶踏實了一些。

4.金寶

他喜歡觀察人,這人越是心不在焉,越是一臉夢遊的樣子,越是好下手。
警察總算是來了。
說罷,又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後座的兩人。
李吉祥總是望著遠方,沉默地等待著手機簡訊的鈴聲,像是在等法官落槌。只是每一次都沒有迴音,那槌子就偏偏懸在半空,讓人心癢。哪怕一個「不」字也好,死心就是了。
汗水一顆顆從臉上流下,送快遞的不知道眼神該放在哪裡,四處亂飄,沒有回答。
藏在黑夜裡的人,最怕閃電。
誰知剛出門就又收到信息:那就2000塊吧,南正街菜市場5號的魚攤。
誰知,一聽是貨到付款,還是兩千塊這麼高的金額,送快遞的不幹了,說公司沒這業務。
見李吉祥過來,送快遞的嘟囔了兩句,大概也就是市井語言中罵人的詞句。
李吉祥回信息說,那就2000塊吧,南正街菜市場5號的魚攤。
不一會,機主發來信息,手機的鎖屏上顯示:500塊,手機還我。
三人坐上警察的小摩托,送快遞的被夾在李吉祥和警察中間,動彈不得,暗自發愁。
菜市場,公交車,人才市場,凡是喧鬧擁擠的地方,尹子都愛去。自然不是為了買菜,也不是為了坐車或者找工作,這樣的地方人多,隨便晃晃,幾個不經意的擦身而過,便有了收入。
那人一臉強忍的怒氣,沒好氣地說,就在我身上,但是這事情還沒完,我的錢沒拿到,我要是有什麼事,你的身份證就別想拿。
這小冊子日復一日地看了好幾年,王如意的工作卻依舊局限在偶爾接到的打麻將擾民和丟手機之類的報警電話。同事們也常常有意無意地調侃王如意「辦大案」的英雄夢,他只能安慰自己:自己的不如意,就是人民的如意。
世間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最大的前提是,與己無關。
王如意白了他一眼,罵道,就你?去了再打一架嗎?
這手機見證了李吉祥一生最刻骨銘心的戀愛,顯示過誓言,也顯示過謊言,見過愛,也見過恨。這麼失而復得,也算是經歷了其他手機不曾有過的詭異經歷,但李吉祥甚至都忘記了去看它一眼,看看是否有未接的來電,是否有那麼一條他心中所念的信息,那一條「萬一她會回我」的信息。
誰知,走著走著,定睛一看,人算不如天算,那本該停著電瓶車的地方只剩下個圈鎖孤單地躺在地上,空蕩蕩的街道在微亮的晨光中顯得猙獰,像是有個神秘的影子在某個角落裡向他示威。
而一切已經晚了,成了謎,不聲不響地落入魚群,長眠而去。
當陽是座小城,在一些地圖上常被「湖北」的「湖」字蓋住,沒什麼人知道。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往兩邊一分,指著面前三個人中的兩個人說,你們兩個,可以走了。
王如意問,賣了多少錢?
尹子今年二十來歲,初中輟學,沒上過一天正經班。活在世上,像個影子。
下午,趙財找了個收舊手機的,一問才知道,這手機也就值600,琢磨半天,還是沒賣。
王如意指著開鎖工具問,哪來的?
遠遠地,王如意看見兩個男人在魚攤前扭打在一起,一副市井流氓打架的姿態。
送快遞的卻搖了搖頭,說,不,我帶你去找他,我知道他姓趙。
叫王如意的警察問金寶,反正手機也找回來了,要不你們私下調解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事。
金寶坐在後座,發現王如意不斷從後視鏡里觀察著自己,有些發毛,索性身子一蜷,縮在了窗邊。
他從未把自己當做一個殺人犯,那天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噩夢,一場極不真實的,卻要獵殺他一生的噩夢。
畢竟是幹警察的,這一嗓子還是有聲有勢,兩人都啞了火,躡手躡腳地坐好。王如意沉默了半天,終於開口說話,對李吉祥說,你,說說怎麼回事。
小孩說,我本來就是想試試這些工具能不能開鎖,沒想真的偷車,可是有人來買,我還是賣了。
這本小冊子read.99csw.com里的百十來號人全都真實地存在著,蜷縮在這個世界那些陰暗的角落裡,悄然活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王如意的「夢想」,但殘酷的現實是:對王如意來說,他們不過是永遠不會相逢的陌生人。
當人民警察本是想當英雄,保家衛國。不曾想當陽這小城市市泰民安,他負責的轄區更是風平浪靜,王如意一身英雄情懷無處施展。
回到派出所,李吉祥、趙財、金寶三個人並排坐在審訊室里,各懷心事。王如意在他們面前踱著步,一邊踱步,一邊仔細地端詳著眼前的三個人。那種眼神,像是要把人剖開了看穿一般,令人發毛。
而這一次,他甚至都不是相逢的主角。
就這麼蹣跚著,黑暗中忽然撞上個人,定睛一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扶著一輛電瓶車。
不過這天有些不同,空氣里瀰漫著一絲異樣的味道,一大早,一個小男孩來到派出所,說要自首。
說罷就要下車,金寶想好了,趕緊拿回自己的身份證,拿到就走。
真是個呆瓜,尹子心裏得意地笑著。
小孩摸出一套開鎖工具,說就用這個,把圈鎖撬開就可以。
嘿!還真是我的財神爺,我叫趙財,他叫金寶!
隨即低著頭說,我這樣不對,我要自首。
賤狗,算你運氣,2000塊,少一毛都不行,我快遞給你,貨到付款。
再打一次,被掛斷。
看到身份證上的名字,趙財啞然失笑。
第二天,金寶找到那個收快遞的魚攤,打電話給這個叫李吉祥的人,等了半天,沒人下來。
王如意,不是很如意。
本已不抱希望,誰知中午吃飯的時候,李吉祥的手機響了。
趙財嘆了口氣,大聲說道,唉!世事無常啊!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不遠處的村莊已經有人驚醒,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遠處亮起。他把麵包車的車牌摘下塞進了背包,從屍體身上撿起一把藏刀颳去了發動機上的數字。然後在國道上瘋狂地奔跑著,他要比太陽跑得更快,要在太陽升起前離開。
送快遞的一愣神,李吉祥趾高氣揚地說,這本來就是我的手機,被那個發快遞的偷了,我已經報警了,你帶警察去抓那個賊。
但他覺得不划算,因為擦肩而過的人們從未留給他些什麼。
李吉祥不僅手機掉了,還被這小偷莫名其妙地送了個「賤狗」的稱號,心裏怒不可遏,但想了想,還是平復心情回了一條:800塊,各取所需。
王如意的同事們看見他,鬨笑起來,喲!王如意辦大案了!
就這樣吧,我也不要知道答案了,要離開就全都離開,剩我一個人也好。
尹子當然不打算回復他,但他心想,這小子還挺聰明,手機還是別著急賣了,可別再被他搞些其他的招數,等沒電了再說,反正也不缺這一部手機的錢。
孫子,原來你姓李!算你識趣。趙財憤恨又有些高興地想著。
送快遞的這下著急了,臉上的汗越冒越多,口齒也伶俐不起來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李吉祥這個名字是他發快遞的時候告訴我的!我帶你去找那個人!我的身份證還在他那裡!
李吉祥拿著電話,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還沒來得及細想,他發現魚攤的角落有一個正在打電話的人,手上拿著個盒子。
王如意顯然是沒想到金寶居然願意費勁幫自己抓小偷,有些出乎意料,但又騎虎難下,只好勉為其難地跟金寶說,那這樣,你給他打個電話,就說錢拿到了,約個地方給錢,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
李吉祥也不在意,跟送快遞的說,我得先看看貨。
清了清嗓子,王如意問,你,知道為什麼抓你嗎?
一局結束,推倒重來,幾雙大手如太極雲手一般在牌桌上推揉,打亂世間相逢的順序,下一次,誰也不知道結局。
金寶愣了一下,說,北邊的,遠安。
不一會,叫李吉祥的人來了,事情有了變故。
他媽的,昨天還不如回家睡覺呢!趙財心裏嘟囔著,一邊琢磨著去哪裡搞錢還債,一邊訕訕地抽著煙。
忽然,王如意身上的氣息變了,眼神也變了,似乎終於想起來什麼,眼裡發射出一種熾熱的光芒,此刻任憑誰跟他對上眼,都會被燙傷。
招財進寶啊!
尹子正好胃裡難受,問小孩,你載我一段行么?
窗外,天色黑盡,無名的燈火亮了起來,它們星散四處,似乎藏著數不清的,不為人知的秘密。很快,又要伴著鼾聲再次入眠。
金寶想好了,拿到身份證就走。
不一會又發來一條:我姓李。
在當陽生活這麼些年,甚至連口音也早已學得與本地人一樣,但這驟然出現的鄉音,任憑你銅牆鐵壁,都是躲不過去的。
手機沒了!
打一晚上牌,誰料賠了夫人又折兵。趙財撿起圈鎖,揮舞著咒罵起來,也不知道罵給誰聽,什麼祖宗八輩,什麼身體器官,什麼貓狗雞鴨,統統罵一遍,一副但凡被我找到你我打不死你的氣勢。當然,反正也是找不回來了,只能靠言語出出氣。
車座里有把舊鎖,趙財剛打開準備拿,忽然發現,裏面竟然有一部手機。
回憶中,他感到全世界都在遠去。李吉祥心裏清楚,這是失戀的後遺症,只是來勢兇猛,悲傷的心情由不得人來控制。
金寶小聲說,不會,我們都是騎車。
趙財不傻,嬉皮笑臉地對那送快遞的說,你就當干一單私活!快遞費怎麼收,你說!
回家睡了一會,打算去找人解決一下這車鑰匙的問題,無奈推到半路肚子咕咕叫,只得找了個路邊店,要了碗牛油麵。
一番扭打,手機掉進魚缸,還引來了警察。
邊吃邊後悔,無非一些瑣事細節,那個二筒吃上就好了,那個七萬不打也不至於點炮,早知道電瓶車就停到巷子里,媽的,他們是不是串通好了?我上家是不是出了老千?
這下倒好,那手機還放在車座https://read.99csw.com里呢。
可是,別人呢?
老闆撞了個釘子,自覺沒趣,轉身走了,嘟囔著什麼。
本以為是個什麼要緊的案子,誰知道,也就是個段子。
天蒙蒙亮,趙財從居民樓的麻將館里走出來,這一晚上點背到了極致,一把沒贏過,連褲衩都快輸了出去,欠下一千多塊外債還不知道如何償還。
同一個人打來三個電話,都是記錄在案的,再不處理,王如意恐怕要更不如意了。
2010年秋,四川盆地的西南邊緣,稻城,天色未亮。
王如意又問,那車呢?

3.趙財

李吉祥見過他,確實是個送快遞的,在這個街區送快遞已經兩三年了。
王如意笑眯眯地問送快遞的,反正手機也找回來了,要不你們私下調解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還是帶著那部舊手機去工廠上班,雖然這個號碼誰也不知道,唯一一個有可能知道的,是那個偷手機的賊。
王如意仔細端詳著眼前這個滿臉是汗的男人,似乎是在判斷著這個人,又似乎在想著別的事情。
王如意呢?還在踱著步,還在端詳著。他呢?他想要什麼?
送快遞的糾結再三,咬了咬牙,說,三十。
那男人站在血泊里,站在世界的邊緣,哭了,哭得毫無動靜,像貓的腳步。
小城風塵中,「大案」沒有,打架倒是尋常。這種事情也不難解決,王如意甚至拿腳趾頭也能想到結局,無非是帶回去調解調解,願意出錢的出錢,願意吃虧的吃虧,很多矛盾,到最後都莫非如此。
我X!
晚上趙財又去了麻將館,得意地把手機拍上桌給債主,說這手機怎麼也值個兩千多,我給你了,就當抵債。
這一聽就無比荒唐的事情,他當然不想去。磨蹭半天,電話又來了,王如意沒了耐心,向電話里吼道:你別急你等著!掛了電話就騎上摩托車出了門。
用兩千塊買回個已經不算新的手機,買一條「萬一她會發來」的簡訊,對李吉祥來說,還真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他開始後悔,怎麼就接了這麼一單?
男人從麵包車裡爬出來,拿手電筒一打,虛弱的光亮給他的人生改了道。撞死兩人,車子報廢。
他們所長說過,有些事,你不想做,但又必須去做,這就是責任。
而對這個男人來說,此時此刻,更可怕的事情是,天就快亮了。
送快遞的似乎意識到些什麼,一下撲過來,想把手機搶回去。
扭打之中,李吉祥剛剛搶回來的手機從褲兜里溜了出來,撲通一聲,掉進了魚攤的魚缸里。
琢磨了一下,可別認錯了人,又發了一條,我姓李。
王如意忽然笑了,罵道,你們幾個寶器!笑得很詭異,眼睛如一道閃電,掃射在每個人臉上。
睡到中午起床,趙財做了決定,這手機他本來是堅決不打算還給偷車賊的,誰叫他偷了趙財的車呢?可是還債的事情已經火燒眉毛,無奈之下終於還是走了這步棋。
那人正要發作,開車的王如意忽然吼道,都別吵,有事情回去說清楚,誰都別想走。
李吉祥問,從什麼時候開始說?
一夜無眠,翻來覆去也想不出個辦法,直到後半夜才睡著。
逃,只有逃。
下了公交車,看著車子遠去,李吉祥想起來曾經與女友在這裏一起下車的情景。
魚的記憶很短,甚至已經記不得這手機是何時掉落的,而人的記憶太長,又忘不了該忘的,一切業障如影隨形。
金寶一想,自己的身份證還在那個姓趙的人手裡,現在這樣自己肯定是要不回來了,搞不好還得自己墊上兩千塊。
這樣一來,自己不用付錢,警察抓到小偷,手機也拿了回來,三全其美。
金寶幹了三年,還沒接到過這樣的單子。
李吉祥說,我前天坐公交車,下車發現手機被偷了,然後我就聯繫那個偷手機的,昨天他回我信息,說讓我花兩千塊買回來,今天快遞給我,貨到付款。
可惜債主也不傻,誰知道這手機是哪裡來的呢?若是變不了現等於廢鐵,要是拿去賣,能賣多少還不一定呢。再說了,也不知道這背後都有些什麼故事。三兩句話便把趙財打發走了,跟他說,要現錢,不要這破玩意。
一夜之間,辦大案,發大財,王如意也笑開了花。
一旁的好幾個同事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跟小孩說,小朋友你數學不好啊,你這還虧一百八呢!
小孩說,二十。
走進派出所,一雙雙警察的眼睛像利刃一般閃亮,閃亮之餘又透著狡黠。金寶不敢看他們,低頭向前走著,只聽見他們鬨笑:喲!王如意辦大案了!
摩托車上有兩個人,一番廝打,又添了兩具屍體。
當陽有個叫長坂坡的地方,最出名的趙姓人士自然是長坂坡一戰單騎救主的趙雲趙子龍。
李吉祥每天與很多人擦肩而過,他甚至想過,在這座小城生活快三十年,或許早已與每個人都擦肩過一次。
金寶著急了,小聲喝道,就你,賊娃子進派出所,還想著拿錢?
趙財摳著頭皮想了想,說,吉祥,你還愛我嗎?
這樣的人,每天不上班,抽著紅塔山,能活下來,能吃肉喝酒,自然也是有能耐的。
尹子倒也想得通,出來「撿」,總有還的時候。對他來說,日子還是繼續過,沒什麼區別。
然後又陷入了安靜,誰也沒先說話,都在等,等別人先說。
坐在去派出所的摩托車上,金寶心裏默念著,一個手機而已,應該不至於吧?
送快遞的翻起白眼,但也只好無奈地打開盒子給他看,問他,你這手機二手的吧?兩千塊,你也真捨得。別看了,給錢。
這是一單有些詭異的快遞,說要他就當私活干,貨到付款,金額還不小,兩千塊。
這樣的電話王如意沒少接,他耐著性子說,你留個聯繫方式,我們會跟你聯繫。
車鑰匙還在兜里,趙財拿出兩三個硬幣放在桌上,炒豆餅還剩下read.99csw.com一半,他一個箭步衝出去,也不管這荒唐的一幕是如何出現的,騎上車,絕塵而去。
李吉祥說,嗯,我知道的,馬上過來,你等我一下。
耐著性子聽他倆吵了半天,理了理思路,王如意終於聽明白,原來撞上自己的人是在這裏送快遞的,這個叫李吉祥的報案人要自己帶著這個送快遞的去抓那個讓送快遞的發快遞的小偷,這個小偷偷走了報案人李吉祥的手機。可李吉祥的手機此刻實際上已經找回來了,但是又因為和送快遞的打架掉進了魚缸。
而古時候它還算是有些名氣,叫麥城,大英雄關羽的故事在這裏終結。
大案?怎麼是大案?!
送快遞的緊張得滿臉冒汗,還沒等他開口,李吉祥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麼,驟地拍案而起,把王如意嚇了一跳。
先回去再說吧,只得皺眉怒喝,別吵了!跟我回去做筆錄。
王如意在辦公室里一說,同事們紛紛起鬨,說王如意你這是大案啊!去啊!
到了約定的地方,兩個人都沒下車,王如意跟金寶說,看見人就告訴我。
王如意眼見送快遞的終於願意配合,心裏踏實了。倒不是他真想去抓偷手機的賊,而是只有在這個時候提出調解,他才會接受。
王如意想乾脆不管這事了,但又必須去管。
趙財說,你那手機夜裡來了條簡訊,我當時還納悶,吉祥是什麼意思?請安嗎?後來一想,是你的名字。
一個人的名字可以說明很多問題,聽名字就可以想象,趙財的爹媽是財迷,財迷的孩子,愛錢是骨血里的基因。
李吉祥開始憤恨起這個偷手機的人,怎麼會把陷自己于這麼不堪的境地。
李吉祥「舉報」有功,得了面錦旗,分走一萬。趙財厚著臉皮說自己也參与了,又拿走五千。剩下三萬五,都是王如意的。
自己還有輛電瓶車,應該能賣上個幾百塊,實在不行就賣了吧。
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送快遞的,三十多歲,作為送快遞的年齡有些大,一臉黝黑,趙財自己心裏有鬼,也總覺得別人的眼神里藏著點什麼。
就是他!金寶伸手一指,一個流里流氣的男人正靠在一根電線杆旁抽煙。
王如意又問,你哪裡人?
一道影子閃過,它也有一雙手,就要劃出一道閃電。
金寶喜歡送快遞這份工作,他每天會見到很多人,但誰也記不住他。
三十塊趙財出得起,反正連那兩千塊也是撿來的。但畢竟是還債的錢,就這麼給了個送快遞的,趙財有點不放心。
那亮如白晝的一瞬間,無人可以遁形。
案發地點偏僻荒涼,車上指紋找不到主人,線索單薄,警方得出的結論近乎于零:兇手是成年男性,本省人。唯一調出的監控,也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誰知他剛走又很快回來,趙財以為他要反悔,趕忙把身份證揣進了兜里。
這下可好,邊罵邊自己晃蕩著往家走,到家了倒頭就睡。窗外,小城的人們剛剛開始一天的生活,天色越來越亮,人間煙火的氣味也慢慢升騰。
兩人扭打在一起,送快遞的嘴裏喊著,我就是個送快遞的,你給我錢!
過了一會,慢悠悠地問他,手機是不是你偷的?
趙財轉身就給債主打電話,說明天能把錢還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盤算著這筆不錯的「生意」,生怕出了差錯,趕緊把送快遞的身份證拿出來看了看。
對方打來幾個電話,也都被他掛掉了。
這種事他有一整套經驗,得手了就趕緊下車,再關機,找個收舊手機的一賣,萬事大吉。
那人很快回復:800塊,各取所需。
然後指了指送快遞的,說,所以他送的手機本來就是我的。
雖然還沒有變現,今天也算是有收穫。晚上找幾個朋友喝了頓大酒,吐得不成人形,但尹子很開心。
那人似乎有些不情願,磨蹭半天,最後還是答應了。
李吉祥指著送快遞的,顫抖著問他,我只說了我姓李,你說!你怎麼知道我叫李吉祥?
趙財想了想,說,李吉祥。
酒醒了準備回家,天還沒亮,胃裡陣陣絞痛,步履蹣跚。
趙財終於有錢還債,還剩下不少,打算用它們翻本。
小孩說,賣了。
誰知進去也就幾分鐘的工夫,一回頭,車沒了。
小男孩低著頭,紅著臉,似乎是幹了件天大的醜事一樣,小聲說,偷車。
王如意問他,你怎麼偷的?
唯有李吉祥,他還有一個問題。
手機的電量還有一半,想打開,卻設有密碼。鎖定屏幕上有幾個未接來電,還有條陌生號碼的信息:500塊,手機還我。
誰知,一抬頭,趙財覺得世事真的無常。
王如意笑著說,你要是個小偷,坐摩托回派出所,你不跑嗎?
不過是一場誰也無法預料的相逢,毀了他的一生。
送快遞的說,好的,你快點。
手機背面的角落貼著一顆星星,那是前女友的手筆。李吉祥一看便知這是自己的手機,一把搶過來揣進了口袋。
趙財想了想,問送快遞的,這麼多錢,要不你把身份證押在我這裏?回頭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證。
李吉祥想問身旁這個偷自己手機的人,為什麼知道他的名字,是不是有人發來了信息?那信息是誰發的?說了什麼?可是這空氣里充斥著某種力量,讓他張不開口。
在這個遊戲里,每個人都推動著另一個人,哪怕隨手打出一張對自己百無一用的小牌,也可能便因此陷入了泥潭。萬劫不復的循環之中,有人贏,有人輸。贏者自知,是託了他人之福,輸者自勉,山水有相逢,總有我翻身之日。
三兩下的工夫,車子後座里多了個人,臉色難看至極,喘著粗氣。金寶問他,我的身份證呢?
遠安和當陽同屬湖北宜昌市,南北相隔。
誰知轉身卻撞上一個穿制服的人,李吉祥回頭看見,搶上來一把拉住送快遞的,跟那人說,就是他!他媽的把我手機弄水裡了,你讓他帶你抓那個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