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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出走的人

不斷出走的人

作者:與路
顯然除了菠蘿以外,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會給我寄這些東西。
菠蘿興奮地拿出書包里的雜誌,隨手翻開一篇就給母親讀了起來。她讀得特別賣力,每一個字都像一顆被吮吸乾淨了果肉的櫻桃核一樣從她嘴裏吐出來,有著光潔的表面和脆硬的質地。今天讀的這篇小說里作者寫到了一座名叫蘭迦巴瓦的山峰,菠蘿邊讀就邊跟著文字想象,在終年積雪的蘭迦巴瓦峰腳下,她和母親並肩而立,順著母親的指引,她看見一大束陽光衝破雲層照射下來,正好把山峰染成了奶油的顏色。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讓我們習以為常,譬如說我們習慣在大學畢業后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在工作穩定之後找一個還行的人結婚,在婚姻穩定之後生一個孩子,然後送孩子繼續上大學找工作結婚生孩子。分開來看,這些事都只是人生旅途中很小的一環,但是環環相扣起來以後,就變成了一條鏈子,鎖住了我們的人生。
她看著間或通過的車輛,像火柴頭劃過黑砂紙似的嗖一聲滑過路面,和向前延伸的高速公路一起,消失在遠處的戈壁灘上。太陽西落,也正好停留在戈壁灘上汽車和公路消失的地方,它的餘暉映入菠蘿的眼睛,像是點燃了一團火焰。菠蘿說,她記得那天的空氣很乾燥,乾燥得讓她的喉嚨發癢。她還說,就是在那天黃昏,她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想去看看這條路到底通向哪裡。
她經常不知道該跟母親說些什麼,就讀書給她聽,最開始是讀些課本上的東西,後來讀一本名叫《科幻世界》的雜誌。那時菠蘿已經上了初中,學校要求每個學生都要訂一本課外閱讀刊物,菠蘿訂的就是《科幻世界》。班裡其他女生都訂了《花火》《南風》這些雜誌,看完後會互相換著看,但是從來沒有人來找菠蘿換過她的《科幻世界》。不過她並沒有感覺到被孤立,因為每期雜誌送到后,她都會拿回家去讀給母親聽。
我說你們這算怎麼回事,昨天我還見你老公來著。
她有些口渴,讓我給她倒一杯水。當我把水杯放在她面前時,她告訴我說她懷孕了。
在南迦巴瓦峰腳下,我看見一個與我年紀相仿身穿藏族服裝的婦人,她面色黧黑,眼睛里閃爍著火一樣的光芒。旁邊是她的孩子,她正在給他指山峰的位置。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雲霧彷彿被神秘之手輕輕拂開,山峰始露崢嶸,陽光灑下來,把它塗成了奶油的顏色。
偶爾在書架上找書的時候,我會撞見菠蘿留下來的那期《科幻世界》。我也只是取下來撣撣上面的灰塵,並不真的翻閱它,更沒有期望從它裏面窺測到任何有關菠蘿離去的蛛絲馬跡。她在大學時錄製的那些歌,我也再沒有拿出來聽過。我想她可能要對這個世界說的話,都已經包含在了這一次決絕的出走當中。我沒有想過要去尋找菠蘿,尋找是徒勞,也是打擾。
菠蘿到我家后,我一直在糾結,到底要不要通知她老公。第二天吃過晚飯,她蜷縮在沙發上看書,我就問她有什麼打算。她抬起頭來一笑,說你這是要趕我走啊。我忙說不是這意思,只是很擔心她的狀態。接著菠蘿就沒來由地向我講起往事,而且話題直接就跳到了她的母親那裡。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初二,菠蘿母親的病情惡化,https://read.99csw.com被送往了醫院。菠蘿每天放學後去醫院看她,都覺得母親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暗淡,像一盞風中的油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熄滅。她知道母親時日無多,但堅持給她讀《科幻世界》,她把這當作是和母親唯一的交流。
我問她是不是準備就在重慶待下來。她說本來是這樣打算的,現在的她依然喜歡這座城市。不過現在他找過來了,看來是不能待了。他是個執著的人,即便這一次找不到,但以後他還會來重慶。
幾天之後,我在重慶見到了菠蘿的丈夫。他說重慶是菠蘿上大學的地方,這裡有她的很多朋友,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我和他約在龍頭寺附近的一家火鍋店見面,邊吃邊聊。我問他準備怎麼找,他說他有菠蘿一些朋友的電話,準備挨個兒去問。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是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喝酒很少,直說重慶的火鍋真辣,辣得他眼淚直流。
再過一年,菠蘿說她要結婚了。當她為了這個男人遠赴山西時,我並不看好他們。山西是這個男人的老家,但是他人一直在甘肅酒泉服役,而且他的級別不夠,不能夠帶家屬隨軍。所以菠蘿到了山西以後,他們仍然是聚少離多。在我看來,她為愛情紮根他鄉的舉動,更像是一次飛蛾撲火的衝動,有點不管不顧、豪賭今生的意思。婚禮過後,她曾帶著她的丈夫重返重慶,請那些留在重慶的老朋友吃飯。那天不巧,我因為工作的原因要去四川巴中,所以沒能與他們見上面。

裏面有一首歌是王箏的《我們都是好孩子》,當聽菠蘿唱到「我們都是好孩子,異想天開的孩子,相信愛可以永遠」時,我突然意識到,她很有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之所以這樣覺得,是因為從菠蘿丈夫的敘述來看,她的離去似乎悄無聲息,越是這樣越有可能是在之前就已經蓄謀已久。
菠蘿長嘆一口氣,說世事也真是諷刺啊,他跟我說想要一個孩子,我就陰差陽錯地懷了別人的孩子。在山西這六年,他待在家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半年,時間久了,就出了問題。不過這與愛情沒有半點瓜葛,只是純粹的肉體關係。那天晚上我們和朋友出去吃飯,那個男人也在飯桌上。看到他們兩個人觥籌交錯,談笑言歡,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但是卻並不恨自己,只是覺得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現在我離開了,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她說讀初中時的某天黃昏,她站在自家陽台上看不遠處的一條高速公路。高速公路自她出生起就一直存在著,與她家所在的那座南疆小城擦肩而過,像一條直線與一個圓相切,乾淨利落,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這個圓代表了菠蘿年幼時的生活範圍,在這之前她從未想到過「離開」這個詞。而這條直線,則像是一把碩大的鑰匙,在那天開啟了她對於遠方的嚮往。
光陰就像一條大河,沖刷著記憶中許多人的面孔和名字,將它們沖得像泡沫一樣支離破碎。我在此後的歲月中經常想起菠蘿,有的時候她的形象很清晰,像陽光照耀下群山的輪廓,有的時候她又變得很模糊,像沾雨的玻璃窗外一個似有似無的人影。
她就這麼突然地出現,也不向我問好,徑直走進屋裡來,把塑料袋和雙九_九_藏_書肩包隨手往地上一放。她在屋子裡晃了一個來回,像是在確認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在。她從書桌上拿起那個裝碟片的膠盒子看了幾眼,知道我昨晚聽過她多年前錄製的歌。書桌上還放著一隻海螺和一個小小的兵馬俑模型,海螺是菠蘿從三亞帶回來的,兵馬俑模型是她去西安時買的。她說沒想到這些東西你還留著,便又把盒子放下了,我聽不出她語氣里有任何的波瀾。
我念著我丈夫的好,只是他現在對我的好是一種束縛,他對我越好,只會越讓我內疚,越讓我覺得必須離開。我也曾試著想要留下來,就在他回家的這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像一個賢惠的妻子。我在心裏不斷地告訴自己,既然別人能做到,那我努力一下應該也可以,人生就短短几十年,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最後我發現自己做不到,每次一想到母親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模樣,我內心想要離開的動力就會又增多了一分。
一個她不便向我透露父親名字的孩子,一次說不清是突發奇想還是預謀已久的失蹤,我想菠蘿正走在一條不同尋常的路上,她想去看看這條路到底通向哪裡。
那時候,我們一起在校園裡到處閑逛,夜晚的時候坐在人影綽綽的運動場上神侃,回到寢室又在網上繼續聊到很晚,以此虛度青春的愚妄與無聊。我拙於社交,菠蘿比我活潑很多,認識更多的人,給我的感覺是她把每個學院的人都認識了一遍。她組的飯局上經常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但都顯得跟她很熟絡,直到現在,裏面的好些人還和她保持著聯繫。
一晃我和菠蘿大學畢業已經六年,回想這六年來我們斷斷續續的交談,我並未發現有任何離奇之處。就在幾個月前,菠蘿還告訴我說她老公剛好會有一段假期,他們準備趁這個機會要一個小孩。在她朝賢妻良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的時候,她的丈夫打電話來告訴說她失蹤了,這讓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
一周以後,菠蘿的丈夫打電話來說他要回去了,部隊給的假期已經快完了。電話里他的聲音顯得很疲憊,像是害了什麼大病。我去車站送他,他說這幾天找了所有能找到的菠蘿的朋友,然後通過這些人提供的消息又找了更多的人,但是都沒有什麼收穫,菠蘿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她說她初中的時候經常看一本科幻雜誌,裏面有篇小說提到過這座山。作者說南迦巴瓦峰常年被雲層遮蔽,很少有風和日麗的時候,許多前來瞻仰它的人都抱憾而返,只有有緣人才能見到它的真容。她說她現在還記得那篇小說里寫的一個細節,就是當天氣晴朗時,陽光照在南迦巴瓦峰終年不化的積雪上,它會呈現出奶油一樣的顏色。她說她當時就被這個描述吸引住了,不斷地在腦海里想象南迦巴瓦峰被陽光籠罩的情景。

她繼續向我解釋說,母親的疾病與日常生活的習以為常在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都可以把人禁錮在一個地方,然後毀掉這個人的一生。當丈夫跟她說要一個孩子的時候,一陣恐慌向她襲來,她感覺到自己被嵌在了生活的秩序之中,就像當年母親被安放在病床上,其實兩種狀態都是在等死,只是疾病帶給人的死亡更為直接和快速,而日常生活帶給我們的死亡更為隱晦和緩慢。意識到https://read.99csw.com這一點,她終於完全明白了母親當年的苦楚,也明白了自己必須離開。
那次是去離學校不遠的一個湖邊露營,她照例約了一幫我叫不上名字的朋友。晚上大家生起篝火,圍坐在火邊唱歌和聊天。我問菠蘿,世界上這麼多地方,你最想去哪裡?她說她想去西藏,去看看南迦巴瓦峰。我說西藏你幾個月前不是剛剛去過嗎?她說去的時候天氣不好,天氣不好的時候是看不見南迦巴瓦峰的。我說一座山而已,值得為它跑那麼遠的地方兩次嗎?
我說那你總應該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不管這個孩子是誰的,如果你打算生下來,那就需要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
後來有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菠蘿打電話叫我陪她去一個地方。校園裡還偶爾有幾個急匆匆往寢室趕的人,但是出了學校大門,路上就一個人也見不到了。她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我們沿著學校的圍牆一直往前走,旁邊偶有車輛呼嘯而過,天空中吹來的風不停搖動路旁法國梧桐的葉子。我的心怦怦直跳,預感到將要有事情發生,但是卻不敢開口問她。後來我們在圍牆的一個拐角處停下來,那兒已經靠近郊區,不遠處可以看到成片的油菜地和桑樹林。
有一天她去醫院的時候,發現母親的精神忽然一下好了許多,雙目透露著精光。她朝菠蘿微微一笑,雖然因為面部肌肉不受控制,看起來有點猙獰和難看,但這卻是菠蘿許多年都不曾在母親臉上見過的微笑。
聽菠蘿講了這麼多,再審視她過往的歲月,我發現原來菠蘿一直都在做著同一件事情。從大學就開始的隔三差五的出遊,畢業後為了一個男人去了山西,突然辭職,懷上丈夫朋友的孩子,這些都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背叛,只是每一種背叛之後的新鮮感都有一個保質期,每一個保質期后,她都必須去完成新的更大的背叛。這是一條未知的道路,沒人知道她終將停在何處,獲得怎樣的結局。
在此後的所有時間里,我在跟菠蘿說話時都盡量避免提到相關的話題。其實我一直很想問她,那天晚上她燒給母親的那本雜誌是不是就是那次露營時她提到的那本,可是終究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自此之後,菠蘿音訊全無,但是我強烈地感覺到她一直還活著。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顆刺,不時扎出幾滴血來,提醒我庸常生活的無聊與自卑。我想她一定是在世界各處遊盪,沒有走失,也沒有回家。
菠蘿看了看我,說就是這裏了。她蹲下來,在雙肩包里抓出一把東西,拿打火機點了,藉著火光,我才看清楚雙肩包里裝的全是紙錢,還有一本名叫《科幻世界》的雜誌。她一邊往火堆里加紙錢,一邊喃喃地和她母親說著話。燒到最後,她把那本《科幻世界》也一併扔進了火堆里。
菠蘿的丈夫又來過重慶兩次,都無功而返。我對菠蘿曾經在我那裡待過幾天一事一直守口如瓶,我想有些事他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病床上的母親漸漸合上了雙眼,菠蘿讀完最後一個字,放聲大哭起來。
菠蘿說她老公是個好人,但是讓我先不要告訴他她在我這裏。
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前,我一直以為菠蘿的人生已經定型,她很快就會有一個孩子,然後在那座山西小城一直生活下去。生老,病死。這似乎是一個女人命定的道路,也是多數人一直走著的道路。
這時候我才知https://read.99csw.com道,她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火光照耀著菠蘿的臉,她並沒有哭泣。重慶新疆相隔千里萬里,人間地下相隔此生彼生,如果亡人泉下真有知,是否能夠看見塵世間的這一團煙火,以及守在火光旁的這個女孩。整個過程我都不敢說話,既怕擾了亡人與生者的交流,也覺得這時候任何話語都顯得多餘,便只是默然地在一旁幫忙往火堆里添紙錢。
我窩在椅子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後來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發現外面天光大亮,碟片里的歌早已經放完了最後一首。打開門一看,菠蘿正站在門外,背著一個粉色雙肩包,手裡提著一個裝滿零食的塑料袋。
我很想叫住他,跟他說菠蘿現在就在我家裡,但是我沒有,因為這次菠蘿是真的不在了。

菠蘿的突然出現讓我覺得自己之前的猜測有些過於武斷了。也許她和老公只是因為什麼事情發生了爭吵,然後菠蘿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雖然從山西到重慶,出走的距離看起來稍微遠了點,但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很快就能和好如初。菠蘿以前跟我說過,她喜歡重慶這座城市,想畢業之後就留在這裏。我想她是愛他老公的,不然她也不會改變留在重慶的計劃,去了那個我到現在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山西小城。
我有些走神,沒來由地想起菠蘿在讀大學時給我講過的一件小事。
臨上車時,他又扭頭對我說,如果一有菠蘿的消息就立刻給他打電話,但是從他說話的眼神和語氣中,我知道連他自己也已經不相信會有奇迹發生。
菠蘿也很熱衷於旅行這件事情,經常獨自一人或者約上幾個人出去玩兒。我說她這是瞎折騰,好好待著不是更好嗎?但她就是停不下來,每次遠行回來都會和我分享她的見聞。我就當故事聽聽,聽完也沒有對她讚不絕口的地方產生多大的嚮往和慾望。她也曾數次邀請我一起出遊,但我只答應過她一次。
原來她母親在生完她后不久就患上了帕金森綜合征,從她記事起,母親的形象就是一道躺在床上的陰影。那間房裡永遠散發著一股霉味,菠蘿每次進去都會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緊張。躺在床上的那道陰影像一把巨爪,攫住了她的喉嚨,讓她感覺呼吸困難。
在菠蘿真正失蹤以後,我收到過兩張自製的明信片,都沒有署名和地址。一張上面是一座冰雪小屋,木質的小屋被大雪完全掩蓋,屋檐下掛著兩隻大紅燈籠,紅彤彤的光映在積雪上面,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另一張上面是一處鬧市,畫面兩邊是灰白色的臨街建築,街道像長蛇一般夾在中間,上面人影綽綽,但照片虛焦了,既看不清建築物的線條,也看不清人臉的樣子,宛若一場不清不楚的夢。
我心想這是什麼破雜誌,讓她中毒這麼深,真是害人不淺啊。
我走過去拍了拍她的手,對她說,我理解你的感受,你先放心在我這裏住下,什麼都不要多想,一切都等過一段時間再看。不過在跟菠蘿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決定給她的丈夫打電話。我知道這樣做不太夠朋友,但我只是想讓她不要受到傷害,她一個人這樣走下去我擔心會出什麼意外。
談話就此結束,但菠蘿彷彿早已知道了我要幹什麼。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時,發現菠蘿已經在夜裡悄悄離開了。她走得乾淨利落,沒有帶走任何九九藏書東西。她帶來的那一袋零食早已經被她消滅乾淨,那個粉色的雙肩包還留在我家裡,但是裏面除了一本《科幻世界》外,什麼也沒有。
菠蘿丈夫的電話深夜打來,像一尾魚躍入水中,攪碎一池寂靜。這是一個不善於抓住重點的男人。他在電話那頭不厭其煩地敘述著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場聚會,恨不得將席間的每一個細節都講給我聽。好幾分鐘過後,他才收起那滿桌的狼藉,向我和盤托出菠蘿失蹤的消息。聚會結束后他們驅車回家,途中路過一處加油站時,菠蘿告訴他要下車小解,但是再也沒有回來。
大學四年,我和菠蘿的關係從最初的互不相識發展到後來的無話不說,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很驚訝。她學的專業是動物科學,我單純地以為她是想學好了技術回新疆養羊。她糾正我說在新疆養羊並不需要什麼技術,趕著羊群往草地上一放就完事了。
我說這是一個好結果,你老公這次放假回來不就是為了這事嗎?但我心裏隱隱覺得事情將會往不尋常的方向發展。
回到家裡,我在書架上翻找出一個膠盒子,裏面是菠蘿在大學時自己錄製的幾首歌。盒子的封面上是菠蘿站在屋頂的照片,個子不高,臉上有點嬰兒肥,身穿一條黑色裙子,閉著眼,像是在呼吸整個世界。我取出碟片放進筆記本電腦里,關上燈,菠蘿的聲音便悠悠地傳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筆記本電腦的音響效果太差,還是碟片放置太久有些損壞,她的聲音顯得模糊而遙遠。
她說孩子不是他的。
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我感嘆道。菠蘿反而笑了,說她覺得這對於母親來說是一種解脫。她說母親最大的苦痛並不是來源於疾病對於肉體的折磨,而是因為來源於疾病引起的不自由。一個女人,終其一生,只能面對同一面牆壁嘆息,只能朝同一扇窗戶看雲,這太可憐了,也太殘忍了。以前她以為讀雜誌給母親聽是和她進行交流的一種方式,但是現在她覺得這是母親在汲取活下去的養分,她是在靠對另外一個世界的想象,沖淡眼前的被禁錮的不自由。
我對她說,你去山西待了六年,你這一走就什麼都沒了,這六年的時光全都會成為夢幻泡影,你真的就這樣放棄了嗎?
我說你是什麼時候明白這些的?她說就是那一次在陽台上看那條高速公路的時候,她突然就明白了母親內心的掙扎與無助,也明白了遠方對於一個人有著永恆的吸引力。但像母親這樣不得不終日與病榻為伍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他們雖然身體健康,但是卻困於另外一種牢籠。
菠蘿失蹤那年我二十八歲。從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我的人生也不斷經歷著變故。辭職,找工作,再辭職,如此周而復始。三十八歲那一年,我感覺到自己日漸衰頹的身體和一顆不再年輕的心已經禁不起任何折騰。為了給一部即將開始寫作的長篇小說積累素材,我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西藏的道路。
我和菠蘿是在重慶上大學時認識的朋友,畢業后她因為現在這個給我打電話的男人去了山西,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剛到山西那會兒,她在一家外資企業找到一份人力資源管理的工作。兩年以後,她告訴我她辭職了,但是並沒有說辭職以後要去幹什麼。我想她是有一些積蓄的,因為辭職之後她還保持著隔三差五地出門旅行的習慣,在不同的遠方給我打來電話,訴說她在那裡遇見的稀奇古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