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兇手

兇手

作者:張寒寺
手術很成功,胡勇腦部的其他部分都沒有任何損傷,右腦被完整摘除,作為償還正義的代價。然後,胡勇被送到精神病院,他可能會在那裡度過餘生,這又是一個折中的方案,認為他有罪的人不想看到他自由,為他辯護的人又不希望他坐牢,中庸嘛,大家總是在追求這個。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護士打電話來說,有病人,已經到了。
「我簡單說吧,你的右腦指揮左手殺死廠長,等作為人體總指揮的左腦反應過來的時候,右腦已經得逞了。我們一般認為,左右腦都能思維,但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和判斷不盡相同,可能當時那種情況下,右腦認為應該採取暴力手段。」
我拿出一張表格,寫上項目,「鬼片看多了吧,先去做個核磁,檢查一下腦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跟我說廠里有難處,還說這不算工傷,因為那天本來不上班,是我自己跑到廠里干私活,我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但心裏還是不服,我操作沒有問題,機器還是把我卷進去,說明是他的機器有問題,我不找他賠錢,找誰呢?我就跟他爭,爭來爭去他說我再胡攪蠻纏他就要叫警察了,你說這一個廠子里的事,用得著叫警察嗎?我就不想他打電話,把電話線拔了,把他手機搶了,都可以是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左手一把操起他桌上那個硯台,砸他腦袋上,砸了好幾下,咣咣咣的,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沒氣兒了。」他一口氣說完,雖然句句都有「我」字,聽起來卻是在講別人的事。
「人格分裂是精神疾病的一種,我聽說美國有一些免除人格分裂患者刑事責任的案例,好像日本也有,我們國家嘛,難說,我估計法院還是會判你有罪,即便我證明你有人格分裂,他們還是會懲罰你的肉身。」
他靠牆站著,大衣似乎不怎麼合身,空蕩蕩的,讓他看起來像一個掛衣架。
「因為左手不想,醫生,」他舔了舔嘴唇,轉頭看著我,「左手不想脫衣服。」
他往後退了幾寸,「醫生你不要說得這麼噁心。」
這有點反常,我的病人都會提前預約,畢竟沒有人會在挂號處點名說要掛「其他科」,哪有什麼病應該到「其他科」診治的呢,除非那個人是個瘋子——就跟同事們形容我的說法一樣。
我陡然感覺自己落入了冰窟,他看過醫生,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大腦有問題,他知道左腦和右腦的分別,也知道為什麼左手不聽指揮,他甚至可能知道我幫他分析的每一個字。
「你的工傷比你以為的要嚴重。」
他長長地read.99csw.com「嗯」了一聲,大概在掂量這句話的分量。
還真是個憨厚的名字。
我去見了他一次,他的左側身體完全癱瘓,面部也是,即便對我笑,也只是右臉在笑,左臉僵硬得像一塊岩石。他跟我說了謝謝。
「你以為我想嗎?」
這兩個領域,到底哪一個更艱難,我也說不清楚。
就為了保住一條命。
「你大腦中的胼胝體出現了嚴重的斷裂,這種情況很罕見,反正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只知道臨床上可以通過手術切斷它。也就是說,現在你的左腦和右腦之間已經無法溝通了,它們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指揮你的身體兩側。不巧的是,你只有一隻左手,它只能收到來自右腦的命令,而右腦現在和左腦失去了聯繫,它要用左手去做什麼,你的左腦根本不知道,也沒法阻止。」
我注意到他的左眼裡有不一樣的神色,像是突然變成了某個陌生人,是我的錯覺嗎?還是他的右腦正在窺視我,因為我揭穿了它的秘密?
「什麼體?」
我看著他,殘破成這樣的身體,他竟然還樂觀得起來,果然讀佛經還是有用的。
「醫生,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保密是吧?」
我一笑,他果然還是喜歡用錢來衡量這些事情,「我剛剛說左腦和右腦的構造幾乎相同,但它們兩個還是有差別的,其中之一就是,左腦有語言中樞,右腦沒有,也就是說,右腦不會說話,它是個啞巴。」
「真好啊,總是到處跑。」
「嚴格地說,只有精神科或者心理科的醫生才會這樣,我嘛,怎麼說呢,不管你講什麼,我都沒有興趣說出去,我是個怪人,你這樣理解吧。」
「佛經里沒說過這些。」
我們處死了一個有罪的人格,留下另一個更狡猾的逍遙法外。
她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我卻沒有跟著笑,她的話將一個盲點暴露在我眼前。
「好了好了,不妄語,起碼你不會說謊。你告訴我,左手殺了誰?」
後來的故事說簡單也簡單,無非是法庭上的辯論,媒體的探討,還有大眾的互罵,說複雜也複雜,法理上的事情,庭內庭外都是一個字眼一個字眼地摳,引經據典,每次開庭都要為一兩個細節爭論好幾個小時,法律針對的到底是肉身還是人格?左腦和右腦要不要視為兩個完全不相干的行為主體?醫學上呢,也不容易,這種被稱為裂腦症的癥狀雖然並非沒有先例,但要把它視為人格分裂的一種,還是很難在醫學界獲得共識的,基本上每天都會有同行發來郵件,要麼支持我的觀九_九_藏_書點,要麼對我全盤否定,即使是醫學院的老師,也建議我不要過於激進,沒必要為這種事得罪太多人。
「左手也有問題?」
「對,反過來。」雖然我認為這是常識,但好像還是有必要和他講清楚,不然他很難接受我對他傷情的分析,「但是人終究是一個人,人的身體各部分必須統一行動,絕大部分時候,我們需要同時動用左右兩側的身體共同完成一個動作,所以,針對這種分別控制不同區域的分管機制,大腦同時也進化出了一種決策機制,左腦和右腦會進行信息溝通,一般來說,左腦負責指揮,右腦服從左腦的命令,進而統一成一個意識,以免我們的身體不協調,而負責溝通左右腦的這個部位叫做胼胝體。」
從精神病院出來,我感到非常壓抑,總是在碰到各種各樣的巧合,莫名其妙甚至詭異的病例,唯獨這次,從頭到尾都讓我覺得悲哀。
「斷手斷腳你看得到,更嚴重的傷你是看不到的,」我指著他的腦門,「這裏面,還有一處傷。」
「醫生,我確實很熱。」
他摸了摸後腦勺,「我沒覺得頭疼啊。」
報告有一股淡淡的墨香,我喜歡這種味道,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後,我大概明白了面對的是什麼狀況,這樣的病例極其罕見,罕見得由它帶來的後果看起來像是什麼詛咒一樣,又或者,對於普通人來說,根本不會相信我馬上要說的。
我朝牆角的監控器看了一眼——聽說男醫生的科室里有女病人的時候,監控室的人都會特地挑來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是男醫生,接診的是男病人,我們兩個長得都算不上好看,想必他們不會有興趣。
他垂著眼皮,看起來似乎頗為難過,「廠長,左手殺了廠長。」
我不會看面相,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許我相信這套理論,不過我還是看得出來,這個人不像是來逗我玩的,我把他的大衣掛到架子上,想到嘴裏可能還有煙味,便塞了一顆口香糖——被投訴吃口香糖總比被投訴抽煙要好得多,「除了不想穿衣服,左手還有別的反常情況嗎?」
「我不想!」他的聲音提高了不少,「醫生,我真的不想,我是個膽子很小的人,我看佛經的,五戒十善我都能背,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十善是——」
「工傷,被機器絞的,廠里沒賠錢。」
其實對他也不算壞事,因為雖然光憑左腦他也可以生存,但還是需要一些醫學照顧,而且腦科醫生都對他很感興趣,他畢竟是醫學界的名人。
他的身體有些僵硬,手也不read•99csw.com怎麼配合,難道是手臂肌肉發生了病變?我加大力氣,費了好一會兒工夫,總算把他的大衣脫了下來,然後我才發現,他只有一隻手,右肩以下的部分都沒有。
但我本來就是怪人,全人類都支持的事,我才不願做,沒人反對的事,做起來有什麼意思呢?於是我跟著這個奇怪的案子,跟了一年,直到它被宣判。結果仍然是有罪,死刑。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看著一個一個在我眼前晃過的腦袋,意識到我忘記了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往後靠回椅背上,細細打量他的每一寸面部表情,兩邊的肌肉現在很難配合了吧,「在長期的進化中,為了生存,右腦被左腦控制,可能幾百萬年了吧,我不太清楚,有些時候,右腦會努力爭取控制權,這種時候我們就會感覺有選擇困難,但不管怎樣,最後還是左腦拍板,左腦說了算,某種意義上講,左腦才是那個『我』。可是現在,控制的枷鎖沒了,你的右腦突然從言聽計從的奴隸變成了可以發號施令的主人,它會去做一切它想做的事,說不定還要跟左腦對著干,至少從醫學上講,它已經成為了一個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意識。所以,從結果來說,我認為這也屬於人格分裂的範疇。」
聽到這句話,他突然抬起頭,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說了什麼冒犯他的話嗎?
他動了動輪椅里的右腳,說也還好,起碼命保住了,能跟家人說說話。
「你好,請坐。」
「好,我看看。」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衰弱,像是處於那種經歷過天災人禍的狀態,我再次與他對視,發現他的眼睛有些奇怪,右眼沒什麼異常,左眼卻布滿血絲,流露著倦意,這兩隻眼睛就像是分別屬於兩個人一樣。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說法,相信不管是警察還是罪犯,都只會說「這個人殺了人」,或者「我殺了人」,左手殺了人,那是什麼意思?即便想脫罪,這個方式也未免太蠢了點。「不是你想殺人?」
「要是這樣,要是這樣……」胡勇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那算是我殺了人嗎,醫生,算嗎?」
「我的右腦挺浪漫,但它不會說話,左腦能說話,它又比較務實,要怪就怪進化論吧。」
只要稍加練習,憑藉一隻手也是可以脫衣服的,我見過一些肢體殘障的傷者,所以——「那你為什麼不能自己脫衣服?」
我匆忙掛斷,立即打給挂號處的護士,她還記得胡勇,畢竟這麼有名的案子,她印象很深。
「你看啊,右腦殺了人,那它可以https://read.99csw.com告訴你啊,它可以直接跟你說,是它乾的,我們也不用這麼費事了,做核磁還要錢呢。」
「那麻煩醫生了。」
我把書放回書架,又拿起報告看了一陣,然後說:「我可以到法庭上為你做精神鑒定,但判決結果我不樂觀,不過,」我拿過紙筆,寫上一行字,「我會提議一種處刑方式,你把左眼蒙上。」
「所以你並不想殺他?」
「裂腦症嘛,我給他診斷了,他還不信,我就讓他去找你啦,你反正鬼點子多,肯定能說服他,你在法庭上的表現很精彩啊。」
這是一種很精妙的手術,很少有人做過,不過醫學界就是這樣的,凡是碰上罕見的手術,越是難度大越是有猛人願意嘗試。
「關還是不關?」他沒有回答。
「反過來?」
「胼胝體。」我一邊放慢語速,一邊把這兩個普通人可能都不認識的字寫給他看。
等著他回來的時候,我得空給妻子回了個電話,問了她現在在哪,她說在倫敦,也不知道那邊東西好不好吃。
「哼,我看左腦挺會說話的,油嘴滑舌。」
我說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實在承受不起這句謝謝。
他的左手敲擊著桌面,他很緊張,也很害怕,我看得出來,我只是看不出來這種情緒到底是左腦的還是右腦的,「醫生,我會死嗎?」
「受傷的是你的大腦,大腦是沒有疼痛感的,就算我拿個勺子把你的大腦一勺一勺地挖出來,你也不會覺得痛。」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來我的科,說明你也沒別的去處了,對不對?」
「要是不熱就算了。」我用圓珠筆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個數字,我喜歡給病人隨機編號,「怎麼稱呼?」
胡勇好半天沒有說話,大概是在細細消化我說的這些,他盯著自己的左手,彷彿它已經不再長在自己身體上,過了一會兒,他又抬眼看向我,「醫生,你的意思是說,這是右腦幹的,我卻不知道?」
「因為他不賠錢嗎?」
我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腳在地板上煩躁地踩踏,他心中不安,又或者,是神經質的表現?「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幫你脫。」
「我又多認兩個字,然後呢?」
「哪裡不對?」
假如,他得知自己的左右腦分裂之後,想找一個醫生為他提供精神鑒定。或者,在右腦殺人之後,他的左腦想要保住肉身,要找一個脫罪的方法,精神疾病是最安全最穩妥的,邏輯思維,這不正是傳統觀念里左腦擅長的嗎?再或者,他的左腦和右腦都產生了殺意,為了逃避死刑,他同意犧牲右腦,我的方案簡直正中下懷。
我給妻子去了個電話,想感受一read.99csw.com下她那邊的清新空氣,我問她在哪裡,她說在墨爾本。
「胡勇。」
他蒙住了左眼,然後我把寫下的話給他看,他明白了,右腦則一無所知。
「醫生,報告出來了。」胡勇走了進來,捂著頭,我理解,很多人都會在做了核磁之後產生頭疼的幻覺。
「這是?」
所以我有那麼一點好奇心,回到診室,推門進去的時候像一個滿腹狐疑的醫學生,暗暗擔心自己是不是選錯了科室,然後一輩子都要和那些稀奇古怪的癥狀打交道。
「可是,這不太對啊,醫生,不太對。」
「要不我把暖氣關了?」他搖搖頭,繼而又點頭。
「你啊,就不知道跟我說點浪漫的話,土特產,土得要死。」
這裏面任何一種可能,都讓他有理由在我面前裝傻,並一步一步把我變成給他脫罪的幫凶。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法律為第一個案例開口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好在他們最終接受了我提議的處刑方式,也就是胡勇的左腦知道,而右腦不知道的方式:處死他的右腦。
我忘記了左腦不僅能說話,同時,它還能說謊。
「不想啊,我一點都不想,我用得著嗎?醫生,你說我這個左手是不是中邪了?」
「我只是打個比方。你知道大腦分左腦和右腦嗎?」
「醫生,我的右手都沒了,還能嚴重到哪兒去?」
我也很難想象佛經里會畫一張大腦解剖圖,我從書架上拿過一本書,翻到一張腦圖,「好吧,我就先給你普及一下,大腦分為左腦和右腦,兩邊的構造基本相同,它們聯合起來共同控制我們的身體,兩個部分也有所分工,左腦控制身體的右側,右腦控制身體的左側。」
他臉上左右不一的表情,到底哪邊是真,哪邊是假?
「醫生,你告訴我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來找你。」
他張開左臂,掄了個圓,「沒問題。」
「熱的話可以把大衣脫了。」我一邊從抽屜里拿出筆記本一邊說。
「什麼意思?」
他點點頭,似乎不太情願,「這隻手,」他抬起左手,盯著它的眼神就像這隻手不是他的一樣,「殺了人。」
「回來的時候帶點土特產什麼的。」
我問她胡勇在找我之前有沒有看過醫生,尤其是腦科醫生。她說看過的,他就是被別院的腦科醫生介紹到我這來的。我要了那個醫生的聯繫方式,打了過去,他記得胡勇。
他為什麼要裝傻?
他磨蹭了一會兒,好像那張椅子是一道難以應付的數學題,最終坐下的時候,他已經滿頭大汗。
「人格分裂?」他的聲音有些消沉,可能對他來說,這個名詞聽起來比斷手斷腳還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