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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親聊了聊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

我和父親聊了聊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

作者:小葛先森
每個家庭屋漏時,都希望迎來的是大晴天。但那時,母親工作的食品廠也因為效益不好,瀕臨倒閉。爺爺託人將她轉進附近的製藥廠,算躲過一劫。
而後來我才知道,有一回因為雨天騎得太快,母親從後座上摔了下來,糕點散落了一地,遠處的城管看見后,就沒再靠近了。
那時,奶奶說,她透過窗戶,看見在家樓下的是一個梳著大辮子的清秀姑娘。回頭把父親數落了一頓,就不再有二話,還全程包辦幫助母親遷戶口。而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母親並沒有和家裡知會一聲,就擅自做了主張。
在我12歲以前,她曾無數次把新鮮出爐的雞蛋糕,塞進敲門找陳志的我手裡。父親說,她以前是紡織女工,在90年代初下崗后,一直以擺地攤,做家政工,閑時在菜市場賣自製的糕點為生,伴侶去世得早,女兒沒有讀大學,早早進入社會,而陳志,是她快40歲時在路邊撿回來的棄嬰。
父親說,在家賦閑的兩年幾乎是人生的低谷。他拒絕爺爺讓他進事業單位的安排,因為不想整天和老人一起坐辦公室,他為此不惜和奶奶鬧翻。那兩年,他每天看著妻子在外辛苦工作,自己卻只能接送女兒上下學、料理家務。
前幾周,我剛剛寫完父親的故事,而陳志的母親,和我的父親一樣,他們在最好的年紀,被迫背負了「為國分憂」的歷史使命,後來的資料里記載他們,也不過只有一行字:落後的生產力和市場經濟的冗餘產能。
今天,廣州發布了藍色雷暴預警,這個城市從進入夏日起沒有一天是好天氣,炎熱的驕陽,加上不斷消磨熱情的機械工作,讓人昏昏欲睡,呼吸里都是死氣。
父親說,廠里負責車間生產的幾乎都是呆了至少8年的老工人,他手下雙職工居多,大多來自市區周邊的縣鄉,在市內租房,孩子也在市九九藏書區上學。
省機械廠主要生產石英手錶,那時縫紉機、手錶和自行車是檢驗每個家庭是否富裕的典型「三大件」。本地生產的機械手錶,則大量作為土貨銷往本地的百貨公司,另外還有部分從邊境出口到東南亞一帶。父親說,他在機械廠干到第8年,從1993年我出生開始,廠里的效益就每況愈下,那時上海生產的手錶質量更好,而且價格低,本地的「土貨」已經很難再有市場。
1995年起,機械廠就開始計劃轉型,原本的手錶類輕型工業產品產量縮減,開始引進技術生產電火花機床,銷路則主要轉向外貿,以出口東南亞國家為主。但計劃雖美好,車間工人的生產積極性卻大不如前,因為工資不增反降,誰都不想做比以前更累的活。
對此,父親彷彿如釋負重,他說,2005年後,他才感覺自己自由了。
我們家那時家境算是比較殷實,爺爺已經臨近退休,奶奶還在紡織廠做車間主任,月收入800元左右,足以維持養老開支。
我又想起了陳志的母親,這個人生中遠遠沒有遇到節點和機遇的中年女人,在失去工作后,曾嘗試過一切努力去改善生活,但他們母女,到現在,還是住在我家隔壁,那個樓齡快40年的陰暗房子里。
和不少老工業區的大型國企一樣,那會的機械廠也已經成了一塊疲軟的海綿,人人自危,既發不出工資,也拿不出產量。
「那時廠長經常用喇叭做這樣的動員,說從黨員先開始,為國分憂解難,為國下崗光榮。」父親笑著說。
那時我的大伯已經比父親早畢業很多年,他被分配到一家通信行業的國企,在市區住著單位分配的房子,我的表哥也已經上小學。
由於女兒上學的開支越來越大,母親決定在工作之餘,去擺地攤補貼家用。雖然已從食品廠離職,read•99csw.com但借之前攢下的人緣,她給我認下了一個乾媽。每天下班后,她就和父親一起騎車去食品廠,和我的乾媽一起,低價購入當天沒賣完的糕點,再去市區廣場上售賣。一個雞蛋糕賣5毛,賺中間的2毛。
我的父親在1985年從重慶的一間大學畢業。80年代初,作為恢復高考最早考上大學的一批年輕人,他和我大伯一度也是最早的「別人家的孩子」——在奶奶工作的紡織廠里,沒人不知道,車間主任家的兩個小子都在重點大學念書,一個在南京,一個在重慶。
到2004年,大伯還是在國外,大半年才給家裡來一個電話。和父親同期下崗的一撥老同學,一起商量著去東莞做生意,問父親是否同行。當時父親很動心,但被奶奶拉著徹夜長談一番后,他放棄了。
「從1997年開始就陸續有工人被內退。」父親回憶。那時,廠長向所有車間負責人傳達指令,從基層開始裁減人員開支,雙職工中必須有一個內退,廠里可保留工籍外加停薪留職作為緩衝,去社區委員會開一個下崗證明,拿回廠里便可申請幫交社保5年,每個下崗員工都有100元的「下崗金」。
對於這個決定,父親說當時的奶奶幾乎把筷子砸進碗里,她大罵自己的兒子作死,不懂得珍惜機會,居然自己放棄了穩定的工作。那時我上幼兒園,父母已經住進廠里分配的小房子,由於工作忙,便把我交由爺爺奶奶照顧。我的印象里他們很少在家吃飯,但每周一次,奶奶會用自行車載我去父母那裡住一晚。
父親說,那時的他們,一起逛公園,一起上自習,互相輔導各自短板的課程,哪知就這麼一起走了一輩子。
「只能說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吧,窮人有自己的過法,這點的本質和富人相比,也是一樣的。」對此,父親只read.99csw.com能這麼說。
至今,父親回憶起那段在機械廠工作的日子,臉上仍泛著紅光。他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指尖點著桌面,撓了撓頭髮說,當時一進去,他就直接擔任副廠長,還兼任車間的技術指導。不僅不用直接上機床,還可以輕鬆地坐辦公室,協助廠長管理手下的工人。
前一晚,她發了一條朋友圈:今天發工資,帶媽媽來看電影。照片里陳志身邊的中年婦女,還是和記憶里一樣,似乎不知怎麼面對鏡頭,她笑容僵硬,雙手不自在地合攏,佝僂著背,稀疏的頭髮凌亂盤起,對焦模糊。
去社區委員會領完下崗證拿完補助金后,他立馬和一個台灣人搭夥做起了私人生意,還是生產機械手錶,主要出口東南亞。他從一開始的技術員做到銷售,一度收入不錯。但1998年是一個節點。受到東南亞金融危機的波及,他們之前的收入全部吐出,那位台灣搭檔在結清款項后,也飛回了島上,從此音訊漸無。
雷暴的同一天,我和發小陳志重新找回了聯繫。在一棟樓里長大,一起爬樹玩泥巴,我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棒冰你一半我一半的好朋友。12歲那年,我搬離了童年那個潮濕狹小的房子后,我們就再沒見過對方。
我問起,那些同期下崗的,曾經客氣地稱呼父親廠長的工人,後來都怎麼樣了。父親沉默,似乎是回憶不起來了,過了良久,他才說,女的大多去做保姆和家政工了,男的話,應該都去擺地攤了吧。
父親性格老實又隨和,年輕且學歷高,沒有什麼為官的架子,還經常接濟著手下有困難的工人,不少年齡超過30歲的老員工,見面都會客氣招呼一句「廠長早」。
我問奶奶當時說了什麼,他說,奶奶其實就只有一句話:「大的已經在國外沒有音訊,你再走,這個家就要散了。」
而奶奶說,畢業后,本九-九-藏-書沒打算這麼快讓父親結婚。作為紡織廠支部書記的她,那時本來想介紹工友的女兒給父親認識,老實的父親不知如何應對,母親聽說了,直接提出跟著父親回一趟家。
80年代末,大學生是高級人才,爺爺那會還沒從輕工局退休,學校包分配,再加上一點關係,父親便順利分配到了家鄉的機械製造廠,母親則跟著父親住進了婆家,爺爺託人幫忙,把母親分配到了離機械廠不遠的食品廠。
也許是因為雙親無憂,也許是因為自己年輕氣盛,父親作為完全無需內退的副廠長,卻第一個提出辭職。工人們十分驚訝,廠長問父親原因,父親給出的理由只有一個:他要為國分憂。
2005年夏天,父親開始做電梯類的銷售,從小品牌一直做到國外名牌。母親也終於從製藥廠擠進了醫藥集團。他們終於搬出了那套狹小陰暗潮濕的房子,搬進市區明亮的商品房。也是從那時,我才開始搬離奶奶家,和他們一起生活。
說到這裏,父親露出難得的笑容,他說他那時和母親練出了一套躲避城管的套路:爺爺那輛老式的永久自行車,他在前面腳一蹬,母親往後座一坐,抱著糕點箱哧溜一下,跑得飛快。
他用的是「自由」這個詞。現在,我和父親聊起這段經歷,他說這些事太平常了:「我算好的,你看你馮叔叔,從機械廠那會起就一直跟著我,下崗后只能做倉庫管理員,到現在都2016年了,一個月還只有2000來塊。你看市區周邊那些出租屋,當年那裡住的全是下崗雙職工,我手下的幾對夫妻,都是專線的民工,沒有文化,40多歲你讓他們上哪找工作去?我還年輕,還好。但他們本就圖穩定和保障,結果被出賣了。」
不過後來,他再細細琢磨了一下,覺得原因可能是覺得自己才30出頭,還很年輕,又有高學歷,正當事業發九_九_藏_書展的好時期,繼續呆在效益不好的工廠里不會有多少前途,還不如趁早出來沾沾改革開放的春風。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想起了陳志的母親。許多年後,我再一次從記憶的角落裡翻出這些直接和歷史浪潮相關聯的碎片,這些碎片遠遠比白紙黑字里記載的,要更鮮活,更殘酷。
經歷了一次生意的失敗后,父親才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下崗工人,此後的兩年,他帶著曾經的 「重點大學畢業生」這個標籤,賦閑在家。而就在同一時期,我的大伯也趕著90年代末的淘金熱,單槍匹馬跑去了國外做生意。
父親說,要是當時他單獨去東莞,也許現在能賺些小錢回家,但會覺得對不起當初背井離鄉跟著他走的母親。
而決定究竟先「淘汰」哪些工人的方法,是自薦,以及抽籤。我不知道把一生的命運堵在一張小小的香煙殼做成的卡片上,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父親說,當時,連廠長也毫無辦法,因為今年內完不成內退的指標,他自己也要遭殃。
所以,父親覺得,正因為這種「出賣」已經形成浪潮,自己的經歷才顯得那麼稀鬆平常。
後來,我曾經的那個「乾媽」,在上高中前我還見過一回,母親說她下崗后就一直沒有找到工作,閑在家,熬到了退休,就解脫了。
於是,30出頭不久的父親,在2000年到來之前,就帶著「為國分憂」的衝動,投進剛剛在中國蠢蠢欲動的市場經濟浪潮中。
異地求學期間,父親和母親相識。母親是一個地道的重慶女子,她學生時的相貌清秀白凈,而父親,由於自小被知識分子的爺爺管教得嚴,性格溫厚,卻又不缺少西南人的闖勁。他倆的故事頗具80年代大學生活的所有特色:同班同學,機械系女生數量少,一個系只有7個姑娘。於是母親和父親剛進大學就偷偷談起了戀愛,一畢業就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