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燼餘錄

燼餘錄

作者:吳浩然
只不過生活的洪流席捲大部分事物而去,留下的一些東西,便屬於能夠在沉默中,悄悄烙印的那部分。
最後一個學期,無人不是忙亂的。讀研、工作、畢業論文、學分績點……不時有事務絆到腳下,需要匆促地解決,但又好像什麼事都沒有做成。同學們離校外出的頻率比之前高了很多,相比需要費心籌備的告別會、畢業典禮,吃飯自然是一種最便當的儀式。學校周圍的小飯館早已熟稔我們的消費水平與菜式選擇,不需要花多少錢,便能辦出魚肉饕餮的一餐。儘管如此,那種懸置的心情還是填不滿的。最後一頓散夥飯上,因為身體不適,我用溫水應對來敬酒的同學。當他們質疑這杯溫水時,我的男友阿龐在旁邊卷著舌頭說:「別叫她喝,她今天不能喝,我來幫她喝……」於是他喝醉了,哭了,我幫他抹眼淚,他的眼淚抹不完,我就收回手來,讓他慢慢哭完。我坐在桌邊看著同學們相互敬酒,有男生捶著對方的肩膀,有女生在哭泣中擁抱,有沉默寡言的人過來對我說,我很喜歡你的文字,加油。我說,謝謝。然而僅止於此,因為我真的一點也不醉。
最後,同學們開始一個一個地走掉。我們寢室的小琦是最先走的,那幾天她和男友頻頻吵架,或許也加上難以說出口的別離傷感,她是在非常低郁和沉默的情境中,被男友叫來的計程車接走的。那天,我們三個室友埋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沒有多說。我覺得這樣的走,比之後一些充滿擁抱、握手與叮嚀的告別更自然一些。後者讓我感到不舒服,因為總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
到了我離校的那一天,也有人來送我。那是中午,行李捆在車后,我坐上校車,同班的晨晨走過來對我說:「路上保重,可喜歡你了。」阿龐坐在我身邊,碰了我一下。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你應該下車和她說說。」這時車子開始準備啟動,我說:「我不知道。」還有一位女同學與我一道走,我們在校門口一起打車去火車站,阿龐掏了車費,沒要她分擔。在武昌站門口,她拿下行李,對我們說:「謝謝啊。再見。」阿龐說:「再見,路上小心點。」我也點九*九*藏*書頭道別。我們都很平靜,如同我們本是陌生人,只是陪對方走了一小段路,再回到各自的行程中。儘管彼此都知道,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面。確實,至今我沒有再見到過她。
我離本科畢業已經五年了。畢業季不是我過去經歷過最大的事件,未來更不會是。但它一直是記憶中最重要的一次變動。因為年少的青澀只有一次,以後不會再有其他事件與它代表著同樣的告別,不會再催生出同樣的不寧與惘然。彷彿少年時代是一束火焰,如今平淡生活里的熱情,最多只抵得過當日灰燼里的餘溫。
心緒的翻湧,是在二十四小時后才遲遲到來的。歸家翌日的清晨,我躺在枕頭上,凝視著窗戶上方為遮擋陽光而粘貼的報紙,忽然情緒決堤,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想到再也不能去薈園吃飯,再也不能和一些同學暢談,再也不能走出宿舍看到站在草地上的阿龐,我簡直心如刀割。我想再坐火車回去,畢竟阿龐和一些同學還在學校。「不過是兩個小時的動車而已,我可以早上去了,晚上再回來。」我知道這想法很荒唐,可它在我腦海里整整縈繞了一個上午,直到這天剩餘的時間不再夠真正施行這個計劃。於我而言,一個最熟悉的世界崩塌了,我不知道上哪裡再找一處同樣的容身之所。真是奇怪啊,明明我本來更熱愛陌生的,我還記得大四如何比大一大二輕鬆許多,因為許多以往認識的人都走了,我可以無憂無慮地走在校園裡想著心事,不會因為忽略了一個招呼而招致一場小小的煩惱,那些虱子一樣的煩惱啊。一天之隔,所有快樂與不快樂的事都好像已無跡可尋。我真的擁有過大學嗎?瞬息即逝的時間,真的一分一秒流淌過四年嗎?
吃飯的發起人是不同的:室友、班幹部、其他寢室要好的同學、學弟學妹送行、學生會同僚、社團的朋友、其他院系的私人朋友。然而,每一桌飯的主題都是道別。隔三兩天,總有差不多的一群人,便要道一次別。這種頻繁道別所積累起的傷感,莫如說是疲憊。像一種悶悶的不太明顯的飽脹,因為積累的過程太久,到最後也沒有找read•99csw•com到爆發的時刻。
離開了校園的我們像飛鳥,開始教科書上的「翱翔」,但若接地氣點說,則是有了「飛鳥各投林」的最初體驗。網路普及的年代,聯繫方式從未切斷,朋友圈記錄著大部分同學的履跡。只是這種「近」,比起剛分別的「遠」,反倒凸顯了現實不動聲色的殘酷。老同學保持聯繫是可能的,但若長久下去,必然逐漸過渡成新朋友,換以新的交道方式。而那些不再有聯繫、只靜靜躺在聯繫列表中的名字,真的成為了永久的丘墟。沒有人會一直停留于已經結束的事物,所需的只是時間。
舊物打點出來后,我們就拿去學校給畢業生專門開闢的跳蚤市場上賣。有些東西就是當初跳蚤市場上買來的,如今原樣不動又擺回攤位上。為了佔好點的位置,我們每天都要起早,輪流守攤,打飯,結果也沒賣掉多少。但賣東西還是持續了很久,畢竟我們已無事可做。東西清完之前,學校就把我們的板凳收走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最先把板凳收走)。沒有板凳,生活突然古怪起來,也更隨便起來。我們坐在豎起的抽屜或者一捆舊書上,上網,聊天,串門,把一些東西贈給留校讀研的同學,看他們的目光如同看留守兒童。那時候,無事可做就是全部的事情。無事可做才能細細享受最後這些校園生活的細節,在它們被全部摧毀之前。
那是一頓在酒店開設的、花了很多錢的最後的告別餐。之前我們猜測會吃很久,吃得性情恣肆,掏心挖肺。結果,也許是每個人都在等著別人失態,最終沒有一個人真正失態。唯有一個男生,在結束后不停嚷著:「我們班!每個人!都一定會成功!媽的!」聲音中氣十足,震得人耳朵疼,語氣里與其說是勵志,莫如說更多是憤怒。可能是憤怒別人喝得不夠醉,要自己代表全班的真性情,也可能是成功這兩個字確實令他痛苦。有兩個男生拽著他,把他按進一輛的士里,向我們說:「我們先帶他回去。」他們臉上帶著微笑,彷彿蠻享受這項任務,大概護送醉鬼跟別的事不同,更容易顯出他們的紳士與成熟。大學後期,每個人最怕的就是自己還不九-九-藏-書成熟。
畢業前夕,每個人都倒騰出整袋整袋的書本紙張,把它們從亂七八糟的柜子里一一檢點出來,是個非常難忍的過程。這些東西保留了最容易被忘記的那些細節——自習時胡亂描畫的句子,可笑又熱誠的學生會記錄,考試前熬夜背下的課件,逛街時隨手接的宣傳廣告和大一時一衝動買下的英語報紙。真難想象,我們曾經對大學抱以那麼多期望,對上大學的自己抱有那麼多憧憬。我們天真地認為,自己在大學里一定會做許多許多事,即使不做事,也會看很多很多書,成為一個優秀而可愛的人。我記得,當我擁有第一份學生會頭銜,趕赴第一場部門會議時,心中是如何暗涌著激動:「我,吳浩然,真正來開會了。」我選了一個厚厚的黑皮筆記本,像我爸用的那種,莊重地擺在面前桌上。就是這樣。天真而虛榮。
他們離開后,我們剩下的人就走回去。初夏的武漢是潮熱的,大家都穿著短裝。一雙雙年輕的腿在夜色里伸展著,幾十人漸漸散開,拉成了細長的蛇。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當中誰會最先結婚,最先買車,最先完全甩掉窮困的少年生活。我架著阿龐,其實他不需要我架,但我有點寂寞,還是緊緊地攥著他的胳膊。我問他:「你很醉嗎?」他說:「有一點,還好。」我問:「你剛才是哭畢業嗎?」他說:「不是,我是想起了你。」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沒有追問。我心裏回蕩著一點疑惑:真的能在喝醉之後不顧一切地訴說嗎?真的能在他人面前痛哭自己的心結嗎?真的能從生活中徹底抽離那麼一刻,不帶疑慮地注滿情感?我一直沒有問阿龐,也沒有問其餘認識或不認識的,在畢業季里哭喊擁抱的人。
這些事如今都過去了。畢業后這幾年裡,我回過學校若干次。起初,回去是一件精神上的大事,會張開全身毛孔搜索一切曾經包裹過自己的事物。後來,漸漸就換成了過來人的眼光。直到最後,開始過門而不入,只心裏稍稍有些搖晃:「那裡是我讀本科的地方,那裡有些往事。」我曾以為我的大學經歷是獨特的,如今才曉得那些悸動的情緒,乃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回去https://read.99csw.com」也不是一個恰當的詞,因為那裡已經不再收容我。其實那所校園從未記得過我,也從未記得任何人——每一所校園都是如此,唯有自己是自己腳下的路。
這個黑皮筆記本,最後真的寫完了。它記錄了我在大學前兩年參加的數以百計的會議和活動。而大學后兩年,因為變成文藝青年的緣故,我也看了很多書。這樣的大學生活理應是圓滿了,但是……完全不是那樣。跟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最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為了優秀,而是因為孤獨。我曾虔誠地仰望校園,但校園沒有任何回應,我不得不老老實實低下頭生活。散落一地的紙張與字跡,無一不在提醒,十八歲時計劃的美景,其實都是夢中塗鴉,最終什麼也不會留下。
小琦走的第二天,武漢被水淹了。武漢逢夏必淹,那一年更甚,下了幾天暴雨,有些地方都成了災,上了報紙。我們學校也淹了一些地方,尤其是開水房附近,渾水過膝,許多空瓶順著水流漂到很遠的地方,無章地漫布著,正吻合畢業生的心境。我舉著水瓶,小心地在水裡邁著步子,沒想到在即將離開的時候,還能增加一種經歷。
而我曾經那樣念念于這場道別,每一次回想,都會察覺記憶如何被時間無可抵擋地逐漸侵蝕。曾經習以為常的日子,親切可觸的人兒,不知何時就慢慢模糊了原有的鮮活質地。直到如今,我的世界已完全看不到舊日的任何痕迹。也許我已經不在乎那些人與事,也許,我是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在乎著,我從沒有憧憬過同學會之類的重聚。就讓記憶以殘骸的形式保持完整吧,畢竟這世界上大部分重溫舊夢,其實都是在破壞舊夢。
也許我天生就對這種人與人的相處方式是免疫的,也許,我的心並不真正屬於這裏。大四時,我雖然還是個理科生,但早已退到班級邊緣,埋頭于文學寫作的一點點萌芽。這之前,我當過副班長,當過團支書,還當過校園記者和文工團組長。我害怕自己不能成為一個好學生、好女孩,因而使勁向主流標準靠攏,結果,我全盤失敗了。任何強扭的繁榮,最終都會變得尷尬與醜陋。我被班上同學討厭,也沒有拿到獎學金。九_九_藏_書儘管開始寫作以後,我很快恢復了精氣神,但那種和集體之間的裂痕,似乎一直存在下去了。
大學給我最切膚的教訓,就是遠離大道理,聽從內心的真實。各種浩蕩的、大張旗鼓的告別並不能打動我,不過後來,我還是被一些細節擊敗,感到了真實的痛楚。
吃飯常常是在校外,要出校,會經過長長一條梧桐路。剛入校那兩年,我們時常在白天的梧桐路上走來走去,為了省一塊錢,不捨得坐校車。在這最後幾個月里,這條路又被走了許多次,不過往往是在夜裡。我們快畢業了,不再憂慮鐘點和課程,我們在那條路上能夠心無掛礙地高聲交談、自嘲與唱歌,這是四年前或更多年前,年少時憧憬過的象牙塔之聲,在離開這座殿堂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奏響。也是在大四的末尾,我們第一次發覺,真的沒有多少局外人會關注我們這種特殊的狀態。曾經在大一大二的時候,覺得大四學生與自己並非同道,也與學校並不相融,而現在,大四的我們終於也享受到這種疏離帶來的自由,也在承受這自由的單薄。在漫長的四年裡,我們許多次被教導當下的經歷是未來社會生活的預告片,但我在畢業數年後認為,只有這悄悄潛入畢業季所有角落的疏離感,能夠預告走上社會之後許多無法向他人道出的滋味。
五年前的五月,令人抓狂的畢業答辯終於結束,我們可以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和大學告別。組成畢業季的,似乎一直是吃飯:只要一有機會,湊足的人數足夠,我們就會去吃飯;整個六月,幾乎沒有幾頓清淡寡味的食堂餐;有些飯點,在食堂吃過以後,接到電話又跑出去再吃一頓。在如今的回憶中,那一個月我們好像始終走在赴餐與回寢室的路上,不餓,也沒怎麼飽過;吃得不壞,也沒有能記住的菜肴。
在如今的回憶中,這條路在夜晚始終瀰漫著淡金色憂愁的水霧。因為那些梧桐,那些稍後那個秋天讓我懷念又迷惑的梧桐,它們撐起的穹窿彷彿一個永恆的庇護所。梧桐的古老和我們的年輕對照過於分明,反而形成了一種和諧。只是這之前需要四年的鋪墊。
我們本是陌生人,只是陪對方走了一小段路,再回到各自的行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