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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憂度假村

解憂度假村

作者:金秋野
「主導性的新我誕生之後,舊我還在體內,具有反抗性。打個比方,就像被關在銀角大王葫蘆里的孫悟空。」
地獄般的熱浪,隨車門打開撲面而來,像烙鐵烙上他靈魂的正臉。
這說明「自己」的確在體內,哪兒都跑不掉,沉默地醞釀著敵意。
阿洛躺在後座一動不動。他一看就明白了,都不用觸碰她那滾燙的小身體,也不用扒開她已經滑移的單薄眼皮。
「誰說我是來保護你的呢?」梅不語的面無表情也帶著股擰勁。
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哪。
「不,在阿爾卑斯山腳,這兩年還做了一部歐洲片的背景。」
「能看見。怎麼了?」
逛完海灘,林零到度假村的購物中心換盧比,又看見了「鴨蛋娃娃」。她坐在路邊,聽飯館樂隊用荒腔走板的中文唱《童話》,在那句「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精準地調動下巴,早有預見那樣投給他陰沉的一眼,如飛鏢刺入骨縫。
林零準備好迎接一場突如其來的對話。然而姑娘不開口,渾身上下散發著寒氣啜飲粉紅色果汁,看都不看對面忐忑的老男人。
——你想做點什麼?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陽光讓他們躲到了枇杷樹下。一座怪獸雕塑也坐在樹下,頭上撐一把紅傘,面前擺一張石桌,魔性側漏得讓人不知說什麼好。
林零沒接這個梗,秋博士便也稍微收起笑容:
現在林零隻記得,自己人到中年的時候經歷了一次暴恐,一場絕症,還有呢,一段熱戀。
「首先需要你想象一個新的自我,去除那些有的沒的包袱。當然,你並不需要忘記過去,但是新的你對過去是沒有情感聯繫的,」秋博士做了個斬斷的手勢,「就像在看別人的事,可以理解嗎?」
像這樣,林零的「自己」需要死在阿洛面前。儀式是假的,解離是真的。包括最後一刻他說出「我不想解離了」也是真的。
林零頭重腳輕,等夜班經理複印完護照,夢遊一般由不知哪裡飄來的門童領去客房。
車內當時的溫度是52度。據說持續一段時間高溫后,兒童稚嫩的器官開始自溶。而在那之前,熱射病已經永久地損害了神經系統。體內過度積蓄的熱量讓她成了一座小熱島,繼而是沒有一絲氣息的小死城。
夢裡他兇猛決絕一根筋,具有破壞一切的原始力量。

A面:儀式

紗織的妝化得無可挑剔,年齡的上下區間是三十到五十歲。謎一樣的雙眼看不出閱歷深淺,有一種林零欣賞的從容淡漠。
「看來我沒有中邪。」在這個東南亞海島上,一切天堂的表象都浮動著弔詭,「度假村幾百號人,我總是看見這姑娘。」
更換潛水衣后,汽船載他們到淺海平台,在這裏佩戴一人重的氧氣頭盔,在救生員的護衛下爬梯子一步一步下去水底。
熱帶的暑氣已經籠罩read•99csw.com在半露天座位,像狗吐出的舌頭絞殺人的食慾。服務員收走盤子,倒上咖啡。林零對於未來四天沒有任何設想,那麼問問「自己」的意見吧。

B面:事故

這是另一個世界,形變、高壓、無從掌控,「自己」從身體最深處蠢蠢欲動,發出工業重金屬的不祥嘶吼。
林零再次確認門口的廣告語:「解離舊我,人生解憂。」另一邊是加長版:「解離輜重行李負重自我,人生輕裝上陣輕鬆無憂。」
他是什麼樣的人?正值壯年的社會精英,商務人士,賺大錢,做大事,遊刃有餘地把玩著社會規則,從不矯情也不露破綻,不就是她要找的老男人?
「你選的度假村也在這裏嗎?」林零不想深入對方的過去,只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四天之後在葫蘆里化成水?」
林零不可避免有點刺痛,任何非常年輕的姑娘都讓他體內的管壁像被刀片刮過。
度假村的海灘毗連一座小小的半島,小到幾乎就是一塊巨石。島上有奇形怪狀的雕塑,還有低矮稀疏的樹林。
阿洛生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有特殊的驚喜。阿洛漸漸長大,能喊他「爸爸」,在他腳邊搖搖晃晃想站穩就成了最萌身高差。阿洛有時候讓他對父親的責任煩惱,覺得這樣一個小不點怎麼就拖住他的衣角了呢?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好。
紗織給林零點了一支煙,待他從昏厥的小插曲中平復過來。
「是啊,新環境新開始,這不就是,『旅行的意義』嗎?」秋博士還原了微信表情的捂嘴笑。林零想,他一定每年解離一次吧。
一個人要是連自己都搞定不了,那怎麼還叫人呢?
但往往是什麼也沒想,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
視野里,全是逐漸晦暗不明的海水,耳朵里,充斥頭盔震耳欲聾的噴氣聲,相隔幾步遠的其他人遙不可及。
最終剩下林零和他「自己」。輾轉三座機場、十幾個小時,被烏泱烏泱的陌生人包圍,他急需檢查一下「自己」的狀況。
沿海岸走,每隔一段有長堤伸向海中,每段長堤的盡頭有一個亭子——「鴨蛋娃娃」在最近的亭子里,一個人,不知道在幹什麼。
「四天之後,我就是新的我了?」林零想最後確認一次。
前妻以最快速度起草了離婚,揚言要將他告上法庭。據說在美國,這種情況有公訴一級謀殺的先例。
當一切結束之後,他再也不覺得她像阿洛了,簡直哪跟哪啊。
「然後他就從陽台上跨出去了。你看,重感情的人就這麼想不開。」
結束之前他還有一個請求。
十一點半接到岳父的電話,問阿洛為什麼還沒送來,他沖向停車場還抱有一線希望:那天天不熱,太陽躲在厚重的雲層里,車裡先前還開著空調……
他想象阿洛長九九藏書大后的樣子,就跟梅不語一模一樣:淡眉疏眼說不上好看,繼承了他的冷淡、他前妻的任性,總體上摸不著頭腦,在古靈精怪和胡攪蠻纏之間徘徊。
林零給中年門童一美元小費,目睹那張黝黑髮亮的臉上,像黑土地瞬間翻出一朵碩大的花——印尼人民真的可以笑得很燦爛,跟多數形容刻板的中國人不一樣。這也導致他們變臉時格外有戲劇性,一美元可以看一次。
這點好極了,可惜只有在灌了一斤白酒後才發生。
睡著后倒是夢見自己打水底漂了起來,在一個造型誇張的水上樂園裡。身旁有人開玩笑又把他往水裡按,他低吼一聲,拽那人的胳膊一道沉下去,水鬼拖替身似的沉下去。
飛機起飛,掠過稀疏蒙昧的燈火,撲向黑暗原始的蒼穹。這小島再也不會來了,一切當成濕熱的夢埋葬異國的樹影中。
是這樣,過去半年他經常買醉。有人喝醉了熱血沸騰,有人像魚一樣冰冷。他屬於後者,甚至於無論外界發生什麼,都激發不了相應的情緒感受,如同自我感缺失的夢遊。
「你可不太負責啊,我在海下差點出事。」林零還是得說點什麼。
他放下色拉去要了個現制蛋卷,端回座位時,對面多出一條大花裙。半個餐廳都是空的,她不解釋為什麼坐這一桌,林零也不問。
秋博士提醒過他,手術后的感官會異於平常,畢竟裝著兩個人。對不堪重負又不肯消失的舊我盡一點安撫,盡量平穩地度過四天吧。
「在海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那是另一個世界。」她投向海面的眼神淡然又大有深意,「反正還有救生員在。」
有四整天要打發呢,無所事事下去,誰知道出什麼幺蛾子?
林零點點頭:「其實我有時候會試圖去這樣想。」
度假村大部分是拖家帶口的歐洲遊客,在沙灘像鹹魚從早躺到晚。三三兩兩的中國姑娘,標配是大花裙大草帽,做足了浪漫假期的戲碼。像林零單身來這兒的男性找不出第二個,一下就吸引了一些目光。
過程中寥寥幾句對話像落在夜的消音器里,不著痕迹地被吸收了。不真實的氛圍跟他在麻小夜市喝多以後也沒什麼差別。
不斷有小販和推銷水上項目的掮客,對林零講日語「康尼吉娃」。雖然沒什麼興趣,他還是在一個叫蘇塔的笑臉漢子那裡預約了潛水。
林零彎腰太快被頭盔撞著腦袋,感受到38公斤的真實重量,一時頭暈目眩,海星也從手中滑走,像花那麼飄落。他忽然想起到來那晚被人壓下水的夢境。
她不肯說梅不語在過程中的作用,只說那姑娘比較另類。
她的小鞋子,小衣服,小辮子。她的小牙齒,小酒窩,小呢喃。
她始終沒有訴說自己的心結,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
「要不然你是幹什麼的,陪我吃早餐?就像前天、昨天、剛才一九_九_藏_書樣?」
第四晚,飛往中國南部的航班。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負心謝罪,一切都需要個儀式,來證明自己被公正對待或公平審判。」紗織在臨別的晚餐上說,「自己不欠別人也不被虧欠的心情,需要像一股洪流衝過心渠,帶走怎麼都化不開的心結。」
第二天早上九點,蘇塔在約定地點滿臉堆笑,身旁還有一個日本女遊客。
這就不太禮貌了。要發獃要獨處,那麼多空桌隨便獃著去唄。林零搖頭把她甩出視線。
——別來這一套,真的,別現在。
紗織朝他下巴示意的方向望去,望了許久,像辨認這個簡單影像里蘊含的奧義。
在他最難熬的時候,也曾對陽台、車流、煤氣產生不可言明的嚮往。雖然想想並不至於去死,但也的確覺得沒辦法活。
對阿洛的念想是他在世界上僅剩的所有,他在沖走一切的洪流中拚命想抓住,就算那其實是帶他下沉的鬼船。
比想象中年輕的秋博士等著他。林零沒心情諮詢原理,直接問到操作過程。
林零趕在早餐供應的最後半小時去餐廳。
紗織看看她,又看看他,用交叉視線辨認可疑的聯繫。
秋博士會心一笑,打開圖形簡單的PPT。
但無論如何林零知道,自己會很愛很愛她。
他的眼前隨時重現阿洛蜷曲著變成紫紅色的肢體,他的腦電波生成她在最後時刻漸漸細微的抽搐,他的夢則回到阿洛還活著、一切至少正常運轉的世界。那個無法回去的世界,讓他醒來絕望地想從真實世界的自己逃離。
越來越多的海水涌到面前,林零閉眼向下倒去,鬆鬆套著的頭盔脫離了面頰。
救生員從地上撿起橙色的海星遞給紗織。她一掃高冷開懷大笑,面罩里全套妝容都保持著新鮮的狀態,每一顆粉粒都只活在當下。
走廊盡頭的解憂事務所,佔據了門對門的兩間屋子。
第三天上午,林零跟著梅不語,梅不語領著林零上了無人的小島。
其實是場事故。但是每個人都覺得不僅僅是事故,包括他自己。
乘電梯上六樓,走廊每一扇開著的門裡都是獨立機構,有廣告工作室、內衣公司、婦科診所、畫室,像完整的小生態系統。
海星傳到林零手裡,像一塊怪石藝術品,想不出棘皮之下藏著怎樣不動聲色的生物。救生員示意他準備撤離,把海星放回原位。看來它也是庭園的固定擺設。
「哦,我不太看電影。」
「你說它在這裏幹什麼?等人來給它當早餐?」她拿出手機,與怪獸湊到一起自|拍,自|拍的時候也不笑。
「接下來一個很重要的步驟是——去度假村。」
「剛才是不是嚇到你了?」他緊握船舷,掩飾身體的顫抖。
「選一個你沒去過的度假村,到那裡呆四天,就這樣。」
凌晨兩點鐘,得不到回答。在這次度假的開端,除了睡覺他沒有別的read.99csw.com事好做。
一個奇怪的想法,從林零第一天看到梅不語就產生了。
「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你幹得出來這種事。」
他們空濛無果地聊著,林零的英語不是很好,而兩人當下都不健談。
令客戶移情是解離師的秘技,接下來對心病用各種方式碰撞。
走廊飄過一陣女孩子的笑聲,不知進了診所、畫室還是廣告公司。
林零停下腳步:「這樣說很奇怪,但你能看見那個姑娘嗎?」
五彩斑斕的魚群涌過來,嘬他們蒼白的手指,和手中保鮮膜包裹的麵包。珊瑚、魚群、礁石,甚至石燈籠,組成人工氣息未免過重的海下庭園。
林零和每個正常人一樣,寧死不肯去蹲監獄。他自己反覆回憶那一天的經過,當然沒有一秒鐘動過謀殺的念頭。
「你是一個人來這裏的,對吧?你是在……解離嗎?」
林零與梅不語在狹窄的通道里擦肩而過,她照舊面癱也不打招呼。林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於是一切都有了即視感。
但現在他連日常報表都看不進去了。

A面:遊記

離婚、分家產、葬禮、庭外和解、再分家產……一波波過境颱風纏鬥得他筋疲力盡。等周遭的一切平靜下來,林零發現自己體內又掀起了龍捲風。
海那邊,天際線上塗抹著空濛的山峰。一道道白浪朝岸邊衝來,永遠到不了跟前就消失了。如果它是尋求愛撫的寵物該多麼悲傷。
——嗨,你還好嗎?喂,你還在嗎?
反正世界上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更好。對他「自己」挺好。
林零到達這幢有年代的大樓底下,一塊文物保護的銘牌介紹它曾經是英國人的銀行。
小島被海浪響亮地刷洗裙裾,無名的怪獸靜靜旁觀,老男孩鬆開握緊的拳頭向前伸出雙手。
梅不語轉過頭,用心研究怪獸雕塑。那玩意兒有犬類長長的嘴,微張著,魔性之外還有點蠢萌。
剛剛降落兩小時,還沒見過這國度白天的模樣。而萬籟俱寂包裹起的萬千樹影中,燈火照亮了熱帶通透式建築,像叢林中的巨型燈籠。東南亞各式各樣的邪魅雕塑看守著空無一人的大廳,簡直是聊齋里的狐府,天亮就得變回亂墳崗了吧?
手術前填了一大撂表格,性別、年齡、職業、家屬、病史……解離原因那一欄註明「可選」,林零猶豫了一下,一個字也沒落。
他以為已經耗竭的「自己」,此刻卻如困獸之鬥,只等一個防備虛弱的時刻往外突圍。一個人怎麼能妄圖迴避自己?
第二天醒來,一切又從頭開始。那是指還沒睜開眼,就得用全副力量對抗加速滑向泥濘,情緒與思緒像經歷了一場暴恐事件在遍地翻滾呻|吟。
船靠岸的時候,林零邀請紗織一起走一走。他覺得他們似乎有很多共同點。
放開手,讓掏空的皮囊浮上水面。我們就是這樣繼續活著的吧。
read.99csw•com不語是事務所的人。紗織知道這點是在她上一次解離的時候。
秋博士差點站起來要擊掌:「哈哈哈,您真幽默,就是這樣!」
「是嗎,然後呢?」林零認為這對於兩個選擇解離的人有點諷刺。
「其中一個是導演,新片拍不下去,跑到一片山坡上看見了自己從前所有的女主角。他回來同另一個老頭說,你講情感的價值被高估了,但這是放屁!因為情感是我們此生獲得的所有。」
內在的迴音壁久久震鳴,還是得不到回答。他飲下黑咖啡,看向對面的「鴨蛋娃娃」。她微蹙著眉毛不知跟誰生氣,果凍樣的眼睛剔透脆弱,當中又閃著一點鋒利的劍氣。
「啊?」林零已經三年沒度假了,現在當然更沒打算。
姑娘的細眉細眼在鴨蛋形臉上,像工筆描畫出來的東亞娃娃,面前只有一杯番石榴果汁。
林零在夜色中接近度假村,感覺像是來到濕熱的夢裡。
林零差點沒跌倒,暗罵一聲,果然是個討債鬼。
手機收回編織包里,順勢勾出一把手槍。梅不語用槍指著林零。
解離的人往往無親無友,或者事先斬斷了親緣,沒有人會為他追究。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個懷抱罪疚的人,選擇去風景如畫的地方了斷。
他是在她死後才記起她的每一件事,所有感覺像迴流的潮水把他重新淹沒了一遍,又像溫暖的羊水再生出他們父女從前被忽視的世界。
每天像排毒一樣對付一遍周身的陰影,基本上沒有餘力進行其他活著的事務了……
努沙杜瓦有全島最好的海灘,碧海藍天,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有一個他很愛很愛的女兒,因為他的罪過死去了,即便他寧願隨她去死,一切怎麼樣也不會回來。那麼只有兩個選擇,放開僅剩的所有或者跨出那個陽台。
搬到老舊的城郊公寓,辭去年薪豐厚的工作,所有一往無前時丟到腦後的人和事,舉步維艱時都變成壓在背上的鬼。
這一刻林零發現「自己」很平靜,乖乖坐鎮心臟起伏的位置,像打扮整齊面對死刑的囚犯。沒有比這更合心意的了,從這個世界徹底解離,還是死在阿洛的手上。
也許因為他還是個老男孩。老男孩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紗織只管介紹:「名字叫《年輕氣盛》,但拍的是兩個度假的老頭子,有意思吧?
拋不掉包袱的話,就設想自己是不知怎麼突然穿越到這個軀體,突然擺在面前的就是這麼個狀況,該怎麼活下去,是不是就會變得容易一些?
結婚四年後的一潭死水,被前妻找到了答案。
「但是很難維持對嗎?不想要的情感、情緒又回來了對嗎?」秋博士笑了,像深諳客戶心理的導購員,「在我們這裏,通過手術流程幫你鎖定新我。而承載過多的舊我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溶解,完成徹底解離。」
林零問最快何時手術。秋博士為難地示意他還沒講完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