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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網紅的妻子

作為網紅的妻子

作者:毛利
他終於從月亮的背面來到了正面,看到妻子光潔漂亮的一面,他一點不懷疑,這樣的女人,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人人都想聽她的話,她是那樣富有正能量,又是那樣展露著勃勃生機,有時可愛有時瘋狂,有時孩子氣有時女人味。
妻子非常在意評論,如果有時出現嘲諷或譏笑,會把手機砰一下摔在沙發里。某次她展示一件新買的衣服,有人不識好歹說了句:醜人多作怪。妻子把手機塞到他面前,破口大罵:你看網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傻x,沒家教,用個小米手機還敢說我丑……
妻子比以前瘦了很多,幾乎不正經吃東西,他只能一個人解決吃飯,吃樓下的蘭州拉麵要麼公司食堂,一邊吃一邊暢想著當年海明威飢腸轆轆拿了一筆稿費后,徑直走到餐館,吃土豆沙拉和冰啤酒的事,飢餓是很好的鍛煉,對小說家來說是,對妻子這樣的網紅,可能是一場永遠沒有哨聲的鍛煉。
他專門去網上百度了高圓圓,的確拿著和妻子一模一樣的包,又百度了下售價,人民幣兩萬三,對一個月薪不足一萬五的男人來說,的確是個需要立刻解決的難題。
妻子已經不再是個普通人了,現在把她放到人群中,有不少人會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他聽到有人在後面議論,這個女人下巴是打的吧,正常人怎麼可能這麼尖?在星巴克排隊時,還聽到有女孩指著妻子的包小聲驚呼:是高圓圓昨天街拍背的那款!
相比起乞丐來,妻子的自由少得可憐,每天會被無數人評頭論足。
他說,最妙的不是這一頓,是後面有個實驗,說人一旦曾經處於飢餓狀態一段時間,終身都會比別人更能吃,甚至飢餓能改變這個人所有的夢想,比如原來想做電影工作者,參加完飢餓訓練營后,只想做個大廚。
比如,義大利餐廳的配文是:甜品水準一般,不過羊排煎得嫩極了。那張只有一杯黑咖啡的下午茶照片,則寫著:從來沒勇氣點一整個下午茶套餐,真不知道穿著合體洋裝的女人們是怎樣吃完三層甜品的。
妻子懶洋洋地回應道:是嗎?頓了一會兒,又用小說般的語氣說道: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家路上,妻子跟九_九_藏_書他坦白,雙眼皮是一場合作,類似於廣告,但比廣告更真誠點,妻子微博有二十萬的粉絲,這二十萬粉絲無一例外都看到了妻子割雙眼皮的全過程,還有每天的恢復狀況,聽說不少人打電話去醫院,要求做一個同樣的雙眼皮。
結婚後才發現,自詡浪漫大過一切的妻子,其實也不過是口頭上的浪漫主義。妻子以前說自己喜歡閱讀和旅行,婚後發現她最常去的還是大型商場,有時候指著某個女人的包,悄聲告訴他:快看,chole的新款,恆隆還沒上架,不知道真的假的。
對以前熱切的事物,妻子正逐漸失去熱情,比如夏夜十二點的小龍蝦啤酒,一到6月就人山人海的打折商場,所有具備油脂和糖分的食物,當然,還有性|愛。
他記得結婚後一年都沒問題,但做完整容手術越來越漂亮的妻子,對這事已經到了不做任何要求的程度,不管你怎麼弄都好,眼神里一股快點結束好了的樣子。
妻子是什麼時候成為網紅的?他無從知曉。
為了跟妻子對話,他終於在手機下了微博,將妻子設置為第一號關注對象,手機很快提示她,妻子更新了:神清氣爽的一天,從@巴黎之甜 家的牛角麵包開始。配的圖裡,妻子穿著最時髦的天藍色露肩上衣,正滿臉幸福坐在麵包房裡,面前擺著彷彿灑有清晨陽光的麵包和橙汁。
這些網紅之間有什麼區別,他說不清楚,總覺得如果世界交在這樣一幫女人手裡,是個不壞的主意。
妻子報價:三萬。可想而知,打聽價格的女人和他都嚇了一跳。
唯一一件事情能讓妻子激動,有天國外出差時,他鬼使神差一般,拐進機場奢侈品店,買了一隻新款包,妻子眼前一亮,心情一振奮,渾身就像打了針強心針,忽然又進入了聚光燈下的拍照模式,在鏡子前背著包走來走去,還搭配上最新的衣服,晚上也格外熱情。
妻子一開始為了他的工作沒少吵架,每兩個月需要出一次長差,休息日也總是不停在寫報告,她抱怨自己結婚和單身時沒什麼區別。他有點意外,在奧威爾讀書會上初相識時,他覺得這個女人與眾不同,說不出是read.99csw.com哪與眾不同,但很願意讓人去探究其中的奧妙。
當然,他知道有修圖軟體這回事,只好真誠地說:非常上鏡,絕對沒有不好看這回事。
生活開始變得像一場大型展示,妻子每天穿的衣服,吃的飯,看的書,去的地方都是展品,每張照片出來,都有少則幾十條,多則上百條的回復,這些評論天馬行空不負責任脫口而出,大部分人跟風的心態很積極,衣服好好看,裙子哪買的,也想試試這種減肥果汁。只有小部分人看什麼都不順眼,嘲諷她收了廣告商的錢,嘲諷妻子一張整容臉,越弄越丑,根本不如以前的清新。
他後悔沒要個孩子,這樣妻子不會瘦這麼離譜,也不會整天撲在網路上,過來人說得沒錯,總要給已婚女人一點正經事做。
比起現代人過分投入于網路世界,他有點置身世外的架勢。喜歡紙質書,只看已故作者作品,三位最愛的作家依次是:奧威爾,蘭姆,喬治吉辛,喜歡古典樂,尤其鍾愛巴赫,聽著環環相扣的精準旋律,會有一種生理上的愉悅感揮之不去。用的雖是智能手機,但上面儘是新聞類APP,跟所有男人一樣,他關注著世界上每個角落發生的事件,像一隻西伯利亞的雪豹一直等待著南美洲熱帶雨林中的蝴蝶扇動翅膀。
他在她走進那些大型服裝連鎖店時,會在試衣間門口,拿出一本輕薄的《巴黎倫敦落魄記》,奧威爾穿著二手商店買來的舊衣服,在流浪漢收容所暫居,然後徒步幾十公里,靠在路上乞討填飽肚子,去往下一個收容所。他的妻子在他面前,花枝招展地展示一套又一套衣服,不時問他這件好看嗎?那件呢?他用第一直覺回答,又目送著妻子像模特一樣走回試衣間。
從某個時間段開始,妻子忽然要求他出差時,多拍點照片發給他,越高檔越好,宴請客人去的高級義大利餐廳,國航升級的商務艙,五星酒店的下午茶,一開始他以為妻子是想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後來發現這些照片經過濾鏡修改後,全都以隨意的姿勢發在社交網路上。
妻子出軌了嗎?他迫切想知道。是不是有個有錢人,已經默默成了她的情人?對於他九_九_藏_書這樣長期出差,又看上去前途暗淡的小職員來說,戴綠帽是個合理歸宿。
妻子從不寫餐廳地點,頭幾條評論里一定會有人回復:這是半島的下午茶吧?他一開始有點震驚,後來想想,奧威爾說得沒錯,中等人永遠想著要和上等人交換位置,妻子這樣的小康階層,最樂意展示不屬於她的生活。
如果搬到鄉下,除了生個孩子填補無聊外,還能有什麼樂趣?在小孩方面,他同意妻子的看法,生不生無所謂,因為人生本質這麼無聊,何必生一個孩子出來,讓他體驗生命中的種種痛楚?
但妻子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她似乎每天都要見大量的人談大量的合作,還要拍無數的照片,像三島由紀夫筆下的明星,無休止地勞累和接連不斷地熬夜,青春正迅疾走向黃昏。妻子對這點是否心知肚明?他看到妻子買了很多治療睡眠不足的葯。
妻子並不坐班,是一家報紙副刊的編輯,每周只需去上一天班,偶爾因為加版開個會,其餘時間優哉游哉,常常跑去參加讀書會,烘焙課,城市暴走團。
他接過妻子的手機,仔細觀看她發的照片,平常沒什麼感覺,這時才發現妻子跟結婚前已經大不一樣,結婚前妻子是個普通女孩,五官算得上端莊,總的來說,放在人群中,屬於過目即忘的類型,但照片上的妻子,堪稱美人,他甚至很難相信,這個女人和面前氣得五官發皺的女人是同一個。
妻子漫不經心地說:大部分人需要指引,我為什麼不做那個領路人呢?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妻子的網紅事業轟轟烈烈起來。妻子變成了老大哥一般的人物,負責推薦各種東西,從衣服品牌,防晒霜,保健品,健康果汁,新鮮水果,幾乎樣樣都有,家裡塞滿各種電商送來的新品。
妻子再也沒出現在他的真實生活中,除了妻子外,他又陸續關注了一批網紅女星,這樣每天空閑時間都能看到新的更新。
真實中的妻子依然不修邊幅,在家穿著他的大號男士T恤,胡亂扎個頭髮,躺在沙發上,大吃特吃垃圾食品。儘管她在網上說,自己吃得像村上春樹筆下的女主人公,只要一盤蔬菜沙拉,一杯紅葡萄酒就能解決一頓晚九*九*藏*書飯。
妻子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破口大罵,只是風度很好地把這些人通通放進黑名單里,為什麼要跟網路上的失敗者較勁呢,妻子充滿優越感地下了判斷。
一星期後,妻子去割了雙眼皮,戴著黑框眼鏡和他一起出門吃飯時,遇到以前的同事,對方饒有興緻盯著她的眼睛,妻子倒一點不害羞,大大方方承認:我做了雙眼皮。對方興緻高昂地打聽價格:多少錢,我也一直想去做。
工作多少有點乏味,負責和印度人打交道,賣一種工業除塵裝置。這兩年印度市場疲軟,眼看負責其餘國家的同事,紛紛發了財,唯有他這隻雪豹在一陣經濟浪潮中,保持著多少有點尷尬的獵捕姿勢。
他發出了自己的第一條評論:好美。
說也奇怪,妻子在普通生活中,不過是個身高一米六,體重不足百斤的女人,但在照片里,卻有相當鮮明的個人光環,可能是全新打造的雙眼皮賦予的,也可能是那說不清是因為減肥還是又做過什麼小手術的高挺的鼻子造成的,網路上的妻子像個精緻的洋娃娃,美得惹人憐愛。
沒幾天,妻子像厭倦新玩具的寵物貓一樣,又開始了漫不經心的眼神。
妻子不吃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妻子做的早餐顏色鮮艷,但吃起來有點像小孩過家家弄出的玩意,雖然不難吃,試過一次后永遠不會惦記第二次。他更想來碗燙乎乎的薄皮小餛飩,上面撒一層麻油香蔥紫菜蝦皮,活色生香,像一個村婦偶爾穿上新衣服就注滿了新的扭捏的靈魂,無處安放。
妻子在網上一遍遍號召女人們要活出新自我,要用化妝品點亮自己,要用新衣服武裝自己,要脫毛,要減肥,要健身,每一條口號後面,都是一個新廣告。網上的妻子生機勃勃,活力無限,無數遍地告訴大家:看吶,如果我這樣的女人都可以做到,你一定也可以。
至於真正的妻子上哪去了?就像印度經濟究竟何時復甦一樣,從一開始的迫不及待,最後變成了一個,他再也不感興趣的問題。
現實中的妻子越來越薄透如紙,看起來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幾乎不再跟他說話。他明白,她要把所有的話都放在網上說,畢竟,對著他一個人抒發感想,有點太九九藏書浪費。
某一次出差回來,發現妻子開始沉迷早餐,或者說,發布早餐圖片,家裡各種形態各異的餐盤,有木頭案板,有一塊黑瓦片式樣的,他在周末目睹過一次妻子辛勤的擺盤作業,從冰箱拿出各類蔬果,擺上兩三顆草莓,五六個藍莓,挖空半個牛油果,再用小鍋煮了個水波蛋,放在幾撮沙拉菜上,拿紙巾小心擦乾盆子上的水漬,又用噴霧在水果上噴了噴,放一隻昨晚麵包店買的牛角麵包,在盆子下鋪好藍格子餐布,用手機照了照,不合適,又換上一塊咖啡色餐布,擺放刀叉,鮮花,最後看看他手裡在翻的書,說借我擺擺,是蘭姆的《伊利亞隨筆集》。他在一旁看著妻子忙乎了大半個小時,終於搞定一張照片。照片發布后,眼睛就沒再離開過手機,一邊看一邊問他:這個早餐你要吃嗎?
兩年來一無所獲,原本器重他的老闆,已經開始抱怨連連,出差經費太多,能坐動車為什麼要選飛機?宴請規格太高,那些滑頭滑腦的印度人搞不好身上沒一點有用信息,只是在騙你罷了。於是他只好把四處奔忙的姿態收起來,越發沉浸在那些英國作家或顛沛流離或四處奔忙的凄苦一生中,一邊猶豫是否該換個工作,一邊彷徨或許該等下去,翻身的日子會來的。
妻子吃完垃圾食品后,照例要去衛生間嘔吐,她最近剛開始跟服裝品牌合作,當然不能有任何發胖的空間。他好心好意地介紹給妻子一本書,《卡路里與束身衣》,妻子看了幾頁,說沒想到古希臘人就用摳喉來減肥。
他知道妻子很難再把他當回事,他和她之間的區別,幾乎已經跟死人和活人一樣大。
他從桌上拿回書,蘭姆認為乞丐才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自由人,吃定了乞討這一碗飯,土地,股票的行情對他毫無影響,農業,商業的興衰對他也不會有絲毫的觸動,頂多不過改變一下他的失主,沒人求他做保,也沒人找他的麻煩,盤問他的宗教或者政治信仰。
妻子哪兒來的錢?他的家庭只能說小康,本來在郊區買了套房,妻子執意不肯住在那種出門會有拖拉機的地方,又搬回市區重新租了套五十平米的老公房,對妻子來說,下樓就能喝咖啡的生活才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