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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長的名字

警長的名字

作者:夜X
對他的唯唯連聲不置可否,女人並不介意,一訴舊情在她看來似乎也不是最要緊。她唯一著急告訴他的是,他們的兒子離家出走了,她找了足有一年,不得要領,這才含羞前來找他商議。
新的太陽升起了,雪鴉鎮的居民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彼此交換探詢的眼神。這個早晨他們比平時更為溫馴有禮,細心周到,那個沒有被問出口的問題人人都心知肚明,而最後的答案讓人失望,也讓人放心:
要治療疼痛的傷口或者惱人的記憶,最好的辦法當然是來一杯,但警長覺得此時此刻有點不妥,他沒有抓住兇手,不該再喝酒。可就算床鋪再誘人,沒有酒精幫忙,躺在上面等待自己失去知覺也會成為一場折磨。警長害怕地發現,自己閃過這樣的念頭:幸好兇手已經把艾伯特殺了,酒吧為此關了門,一場「喝還是不喝」的天人交戰還沒發生,他就被豁免了。
殺人越貨在雪鴉鎮有年月沒發生了,但警長沒有慌張。發現屍體的小傑瑞當時被嚇壞了,撒腿就跑,警長確認了他沒有破壞現場之後,接下來就詢問鄰居們:有沒有看見什麼人,有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響……
感謝上帝,艾伯特沒有妻兒。
小夥子的腦筋依然不太靈光,這些年來彷彿生活在夢裡,持續編造著一個「罪犯冒充了自己父親」的故事。牧師先生猜想,這是警長當年為了保全家人,忍辱向匪徒乞憐的一幕,給七歲的孩子留下的刺|激所致。
房門稍見空隙,一股熟悉的味道已撲鼻而來。屠宰場的氣息。
在只有一個警察的鎮子,沒有人會核實你的上班時間。縱然如此,警長知道自己絕不能怠惰。如果哪天早晨老里奧趕著驢車,挨家挨戶給街坊送牛奶的時候,警署窗前的國旗還沒有掛出來,人們就會擔心出了亂子。因此多少年來,無論前一個夜晚醉到怎樣不省人事,第二天早晨警長一直都準時上班。威廉的小提琴居功至偉。
重又放下。
要是警長能生擒某人,讓他承認所有罪責就好了。
「而今天,收割的日子到了。他們先於你被正義審判,只因和你——錢寧斯相比,他們的罪算是輕的。」
用.22這種女人氣的槍搶劫,兇手若非膽大包天,就是完全外行。像是為了證明事實是後者,玻璃櫃檯被漫不經心地打碎了幾處。但漢克的櫃檯里根本只有便宜貨,不比櫃檯本身值錢多少,寶貝都藏在保險箱里——如果事前稍作打聽就該知道。
槍聲如預料中響起,但警長躺在地板上,兩腿朝著黑暗,能被射中的面積很小。
已經有兩個人被殺了,一個是珠寶店老闆,一個是酒吧掌柜,還有人會重蹈覆轍嗎?
斯韋爾夫人,是他離別已久的前妻,她還使用這個姓氏,算是舊情難忘的一種表示——以上這些事情,他半由人告之,半由自己在交談中揣摩得來。
當保羅把毫無用處的線索回答到第三遍時,日頭還沒升到天頂,警長不情不願地打發他離開,並讓他保證隨叫隨到。
兩天里死了兩個人,即便兇器不同,也會讓人懷疑是同一個人乾的。警長把不安壓回心裏,讓街坊們幫忙抬走可憐的艾伯特——在沒有法醫的鎮子,保留屍體是沒有意義的。他自己則開始詢問保羅發現屍體時的情形,半是因為職責所在,半是因為需要跟人說說話。
他不想對自己說謊,說有那麼一剎那他想到了自首這個字眼。這樣的念頭他根本沒讓它存留過半秒鐘。為自己承擔罪責都是極其困難的事,何況為那麼一個不是自己的人。他有理由放鬆,乃至慶祝。兇手搞清楚了,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江洋大盜,只是一個不容易去抓的熟人,僅此而已。
第二天,第三天……天天都是如此。
還有崇拜警長的人,猜測他早已發現了女人的蹊蹺,只是將計就計。他們的理由是老威廉的房子逐漸荒廢了,乞丐和調皮的孩子在裏面挖寶,也不過找到些針頭線腦,除了一張照片外,余者皆不值一提。
而他早知道這多半不會有什麼收穫。街對面就是酒吧,.22微弱的槍聲還不如班卓琴響,要是有別人聽見了,發現屍體的就不會是小傑瑞了。
如意算盤執行起來很成功,在走進紅鶴的大門之前,他讓自己平靜地接受了現實:他就是兇手。那個被人叫做警長的人體內住著另外一個人,他平時還算安分,但藉著酒精偶爾浮出水面。在十年之前也許他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這解釋了,為什麼警長從來回想不起來比十年更久遠的過去。當這麼想完之後,他很坦然read.99csw.com,於是走到吧台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毫無負擔,輕鬆自如。喝酒後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他都已經體驗過了,還有什麼可怕?
威廉夫婦陳屍在卧室,睡衣上已有蛆在爬動。威廉背朝房門,看來斃命時正朝房間里走。警長用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鎮定把他翻過身,看見他的喉管被割開了,暗淡的血在對面的牆上形成了一道完整的彩虹。
淳樸善良的人則駁斥了這種說法,指出警長配得上破鏡重圓的幸運。他們不知道的是,與破鏡重圓不可分割的,是自害其子的悔恨。
紅鶴酒吧的老闆艾伯特有失眠的毛病,哪怕一個客人都沒有,也會把店門開到三四點,在吧台後靜靜端坐。他跟別的酒吧老闆不同,口風甚緊,但擁有一副好眼力,而且和警長交情匪淺。
酒保的臉永遠要比顧客白,而保羅尤其白,一年前他剛來的時候,還有人傳言這個永遠晝伏夜出的孩子是個吸血鬼。他一大清早出現在警署門口,只能說明紅鶴出了事。
他就這樣獃獃地坐著,直到酒館的門縫終於擋不住晨光的窺探,才想起應該去把杯子加滿。
這個人想必有一個「警長」之外的名字,但他記不起那到底是什麼。
漢克的臉上幾乎沒什麼血跡,一個光潔的彈孔不偏不倚,位居眉心,開槍的人顯然鄭重其事,警長都懷疑他是不是拿尺子量了左右距離才扣下的扳機,比眼鏡師傅還仔細。
也許兇手曾與他擦肩而過,甚至,為什麼不呢,在他嘔吐時扶過他——想象這樣的情景讓他幾乎無法忍受。但這總好過一個記憶之外的夜晚。
說到舞池,過去的舞池才稱得上名副其實。男男女女貼緊的鬢角和肚臍。薩克斯。狐步舞。烏拉圭馬黛茶和古巴雪茄。彈鋼琴的黑鬼一口白牙。紙牌沙沙聲夾雜著墨西哥銀元叮噹響……當然,少不了一兩杯好酒。壞脾氣的人在這種環境下也會減少拔槍。偶爾有人玩玩刀子,卻很少以鬧出人命收場。警長摸摸小臂上的一條傷疤,分辨不清隱隱疼痛來自回憶還是當下。
也許應該慶祝一下?
「鬧鐘」不見了。
暗影中人知道自己沒有命中,從黑暗中探出身來,試圖走近幾步再行射擊。就在此時,一個圓洞出現在了他蒼白的眉心。
當警長問他,昨晚有看見什麼或聽見什麼時,他直視著警長的眼睛,鄭重得有點過分:「沒有,警長先生,完全沒有。」
當警長把這個事實放在嘴裏咀嚼時,才發現不止是今天,小提琴已經有好多天都沒有響起了。
他當然已經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但需要用語言做一下最後的確認。這種時候,他需要獨自一人走一走。
艾伯特,調一杯芝加哥落日只用七秒的艾伯特,做麵包不摻一滴水、只摻牛奶的艾伯特,班卓琴彈得比樂師還好的艾伯特,夜不能寐的酒吧老闆艾伯特……警長的一半腦子回想著關於死者的林林總總,卻仍然無法讓另一半腦子閉嘴,它執著地重複著一件事——
漢剋死在自己的珠寶櫃檯後面,腦門上中了一槍,臉上的表情比他活著的任何時候都誠實。
艾伯特的傷口出血很多,不用把彈頭挖出來,警長就能判斷那多半屬於.38的柯爾特左輪。這槍有足夠威力,穿透力卻不強,不至於誤傷他人,所以警察最愛使用。當然,一個盜匪如果想用,也沒什麼不可以。
警長最該做的是到旅館打聽最近住進來的可疑人物。兇手是外來的,這很好推斷,畢竟漢克人緣雖然不好,但不至於壞到讓人要殺他。而且鎮上居民就算搶到了珠寶,也沒法脫手贓物。他還應該到酒吧問問——也許在動手之前,那傢伙還需要喝一杯壯膽。
而保險箱安然無恙,躺在裡屋一進門就能看見的地方,像是舞會上最丑的姑娘,天亮時連被人摸過的痕迹都沒有。
「斯韋爾」在鎮子上無人不曉,因為本鎮的罰款收據上籤的都是這個名字。對,是警長的名字。
他用慶幸來沖淡失望,為怕不夠,又拿起毛巾尋找些涼水洗臉。鏡子久未擦拭了,裏面的人面目很模糊,反倒是鏡子前的一個玻璃瓶光可鑒人,上頭的「火雞」標籤清晰異常。
艾伯特的左胸中了一顆子彈,直接命中心臟。
暗影里的人告訴他,錢寧斯是個小毛賊,十年以前在這雪鴉鎮上失風被擒。逮捕他的警長熱血鐵腕,剛正不阿,正是暗影中人的先父。
警署是一座黑白風格的坡頂房子,曾是一名布匹商的店子和家。裸|露的木骨架之間,原本潔白的灰泥隨著時間流逝逐漸轉九九藏書黃,浸滿了這條街上的炊煙油垢,邋邋遢遢,但讓人看著安心:至少上面沒有彈孔,沒有火藥熏黑的痕迹。
還有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這是仇殺,而搶劫不過是障眼法——忙碌了一天,回到紅鶴的警長喝下今晚的第一杯金酒,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海里晃走,然後把空出來的腦袋交給了酒精。
但今天,不同尋常之處一目了然:人們聚集在門口,等待著警長。
第七天的早晨來臨了,教堂里牧師的講道幫助人暫時忘記了喝酒和罵人;漢克的珠寶店已經打掃乾淨,等著一位五金商的入住;而鎮長已經研究好了艾伯特遺產的歸屬,今天就會公布。很快小鎮就能恢復正常了。
保羅在昨晚的酒館里見過警長,跟很多人一起,就像很多個之前的夜晚一樣。有關警長昨晚的事,保羅比他本人知道得還多,比如他喝了多少杯,曾隨著哪首曲子低吟,比如當有人出於好奇問起漢克的被殺,他用怎樣的眼神瞪上來人一眼,再灌自己一杯酒作為回答……但有一件事警長不知道,也不能指望保羅知道——
如果兩件案子的確是同一人所為,警長只希望這人已經就此罷手,離開了鎮子,而不是等著自己去抓。警長並不怕事,槍法仍一如往昔,酒精也打不了他多少折扣。他唯一擔心的是要是自己一槍擊斃兇犯,民眾歡呼雀躍,卻只搜出一把.22手槍,那時,該當如何?他還要去抓誰?
也許正因為此,斯班塞老爹的耳聾突然加重了,分辨不清「搶匪」和「橡皮」;麥當勞為了證明自己睡起來就像頭豬,睜著眼睛表演了打呼;卡洛斯太太嘗試暈倒未果,轉而用頭風發作來迴避問題;而體壯如牛的格雷戈,大概因為意識到自己天生一副屠夫模樣,在警長面前雙膝併攏十指交扣,把銀晃晃的十字架戴在了領子外面。
兇手漸漸地從新聞變成了故事。男人們在傍晚沒酒喝的無聊時分,還會把他提出來咒罵幾句,但如果警長在場,就不敢過於大聲。沒人當面責怪警長無能,畢竟他單槍匹馬困守孤城,兇手卻可能來去如風。
話雖如此,當他換上新襯衫,給帽帶打結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陽光穿過窗帘的縫隙,從鏡子里反射過來,擊中他前胸的第三粒紐扣——他起得並不比平時晚,這有什麼不對嗎?
錢寧斯不但靠出賣恩人保住性命,還卑鄙地篡奪了恩人的身份。他穿上死者的衣服,戴上死者的警徽,自稱是新的警長,開始了在這雪鴉鎮上新的人生。秋去冬來,鎮子逐漸復甦,而錢寧斯扮演警長扮演得不亦樂乎,甚至大概自己也把過去給忘了,錯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十足的好人。
兩天以後,雪鴉鎮的人醒來時,會發現他們沒有了警長。斯韋爾先生和斯韋爾夫人在天剛拂曉時坐馬車離去。鎮長還來不及閱讀辭呈,沒有看到他寫下的「我要和前妻複合,一起生活了」。他們走得匆忙,沒和誰告別。雜貨店老闆來不及收回賬款,斯韋爾夫人買了匕首、老鼠藥和一把適合女人用的手槍,都賒在了警長賬上。警長走後,老闆回想起那女人的眼神時不寒而慄,他這樣說,「我見過一頭母獅子,因為幼獅死了和人拚命,就好像她的眼睛,乍一看不兇狠,但內里滿是瘋狂。」
「今時不同往日。」
隔著牆壁,警長好像還能感受到人們的目光,聽到他們的聲音: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入住一周以上的長住客了。在一個地方踩點一周以上才動手——這是大城市銀行搶匪才用的做法,用在老漢克身上實在有點大材小用,更何況容易夜長夢多,混成臉熟,極不適合這種人人都彼此認識的彈丸之地。
但他就是沒去,放任自己在擦過鏡子的房間里休息。自從酒館那夜過後,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他對履行職責不再那麼執著了。
警長把一個人蝸居的房間稱為「家」,多少有些刻意。這份刻意有些人看得出來,比如房東威廉,但他不會因此就在感恩節邀請警長參加家庭宴會,警長對這份故意的忽略很是感激。畢竟孤獨者最怕別人同情自己的孤獨。何況威廉太太的菜燒得令人不敢恭維——這也難怪,她原本是在堪薩斯城的舞池裡討生活的,能把荷包蛋煎得一面金黃,已屬不易。
威廉今天沒有拉他的小提琴。
警長穩住手腕,一邊懷疑自己怎麼能在一間散發著如此味道的房間樓上,安睡了不知幾個夜晚。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東西被拿走了的話,架子上倒是有幾個圓形的灰印子,暗示了一九_九_藏_書些本來放在這裏的酒瓶。但沒人能確定它們被拿走是什麼時候的事。警長坐上吧台的老座位,拿起一個空杯。
我是怎麼回的家?
「艾伯特被人殺了。」人群里有好心人替保羅說出了事實,聲音不大,但警長仍像被打了一悶棍,甚至都沒注意到那說話的是誰。
賣肉的是喬伊,打鐵的是瑞奇,收你半個美元帶給你一個黑美人的是納胡拉……警長認識鎮上的每一個人,對他們的來歷脾性如數家珍。就比如發現屍體的小傑瑞,在每次去和辛普森家的二女兒約會時,總會跑去漢克的珠寶店,借一塊金錶充門面。
他躺倒的地方靠近廳堂中央的桌子,而不是慣常獃著的吧台。桌子上擺著兩個杯子,和小半瓶「火雞」。小孩看見也會覺得,這是兩個人聊天起了口角,一個把另一個射殺的罪案現場。
「錢寧斯。」一個聲音出現了,警長几乎以為這是幻覺對他的回答。但聲音在空蕩蕩的店堂里傳出回聲,他立刻意識到幻覺絕沒如此精緻。暗影處的座位里有另外一個人,從話音傳來的角度可以猜測他站著。警長也想站起身來,但又作罷了,一來自己把馬甲和警槍留在了家裡,二來杯中還有酒尚未喝完。
光是為了這個,他們就起了同仇敵愾之心,熱心地向警長提供線索:面生的毛皮販子,酒量大的墨西哥人,比平常待得久的雜耍班,甚至突然欠了大筆賭債的倒霉鬼,都成了懷疑對象。為了不掃他們的興,警長煞有介事地把這些胡猜亂想一一記下。
警長覺得自我煎熬已經夠了,第一次厚著臉皮正式地安慰自己:至少兇手停止了犯案,大家安全了。
八個小時以後,警長在自己的卧室里醒來。空氣里回蕩的小提琴聲幾乎不成曲調,但當作鬧鐘綽綽有餘了。房東威廉先生自稱想當個音樂家,但十年來警長從沒從他的演奏里聽出過任何進步。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棟便宜的出租公寓里,漸漸地只剩下了警長這一個房客。
警長下意識地拽了一下錶鏈,然後確定自己沒比平時起得晚,這幫人等著自己,也不可能是因為他遲到了。
警長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在警長還是個孩子的年月,大概二十年前吧,不足百人的鎮子起碼也會有一正一副兩位警長,而十四歲以上的男性居民幾乎個個佩槍——人們希望因此變得更安全,但結果往往適得其反。
警長自知徒勞地期望著,掃視過一張張神色凝重的臉,最後停留在酒保保羅的臉上。
人群簇擁著警長來到紅鶴,在上台階的時候他努力控制步伐。保持速度,不要發抖,像個警長的樣子。他訓斥自己。最後,廳門打開,一陣灌進屋子的涼風幫助他穩住了心神。
「當然,老棕熊,這不是你的錯。你自己也受夠了折磨,記憶都不靈光了。」女人用表情反駁了自己的話語,分明把矛頭指向了他,「但你知道,他不能容忍他的父親不是個英雄。現在,我們該到哪裡去找他啊……」
和警長一樣,鎮上每個人都知道,昨天那樣走過場的詢問已經不行了。不僅僅是因為死了第二個人,還因為死的人是重要人物酒吧老闆:辦喪事和決定酒吧歸屬的這段時間,鎮上一大半的男人都會在夜裡沒了去處。
用不著驗屍,警長就看得出兇手用的是.22。子彈沒能穿顱而出,但恐怕在腦殼裡面翻滾反射了不少路程,不知道會把人的記憶搗成怎樣的碎片。這麼想的時候,警長覺得自己的腦殼裡面也疼了起來,以往這時候他喝一杯就好了,但現在他在執行公務。
昨晚我也去了紅鶴。
記得(這個詞他都不知道自己還配不配用)最初幾次,他在清晨的小提琴聲中醒來,記不起夜裡回家的過程時,他就猜是酒吧老闆艾伯特把自己送回來的。但艾伯特每次都矢口否認,說警長離開的時候精神抖擻,好像能在兩百碼開外打死一頭公牛。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警長的表現無可挑剔。
有無數次,警長告誡過自己不應該喝到爛醉。但是頭疼常常不期而臨,這種時候除了喝醉,警長毫無辦法。
威廉起初還想做些努力招攬生意,沒過多久就放棄了,轉而試圖說服警長,為他早已事實上獨享的整個二樓支付房租。警長婉拒了這個提議,坦言自己孤身一人,對過大的房間心存不安。
保羅和那些酒吧常客都看著警長,對警徽的尊敬和小市民的怯懦壓住了那些疑問:昨晚不是你和艾伯特最後留下的嗎,警長先生?你看到了什麼,警長先生?你聽到了什麼,警長先生?
他想read•99csw•com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拿回的這瓶酒了。
他無需回答。
他要去紅鶴。因為去那裡的沿途道路他熟得不能再熟,讓他安心。
或許是為了節約公眾的時間,漢克、艾伯特和威廉夫婦的葬禮在同一天舉行。一同下葬的還有殺害他們的兇手保羅。他的年輕和一直以來的待人和善,為他博取了價值一口棺材的同情。警長沒有出席,他猜到人們會失望,責怪他太過謙遜,不肯被當做英雄褒獎,掃了大家的興——畢竟人們對兇手伏誅的興趣遠遠大於緬懷逝者。
照片上,年輕了至少十歲的警長衣冠楚楚,和一名黑髮女子相偎在一起。他的肩頭騎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大眼睛和肉鼻子跟他一模一樣。當然,一點也不像個兇手。
管它呢,見鬼,就一口。
他們沒有問。
昨夜沒有人死,一切正常。
在這個雪鴉鎮,上一次有人死於非命,還是三年前那個被馬車撞倒的外鄉倒霉蛋——警長知道那輛馬車是庫波特家的,但誰會為一個無名醉鬼去麻煩最誠實的麵包師呢?最後案卷上就寫了個「意外」了事。正因為常年如此太平,上頭才會覺得在一個八百多人口的鎮子上,只有一名警官就足夠了。
警長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來這個畫面:一個暗藏的兇手,遠遠地窺伺著酒吧,耐心地等待,等到戴著警徽的廢物蹣跚離去,從容地走向孤身一人,正要關門的酒館老闆。
人們看到警長如此賣力,也就不好意思當面譏諷他。然而,「警長的房東被殺了」畢竟還是傳遍了鎮子,這消息就像「牧師的女兒失了身」,就算不加上任何評論,已經足夠叫人難堪了。
但這並不容易。且不說現在線索匱乏,就是弄清了對象,也難以保證留下活口。聽說如今的罪犯面對槍口全然不懼,幾乎人人都躍躍欲試,敢和你一較短長——這不怨他們大胆,只怪警方往往太不爭氣。當彈無虛發的辣手神探,已經成了傳說中才有的人物,身為正牌貨色,難免被連累得一起遭到輕視。
對漢克的鄰居們來說,明哲保身洗脫干係是他們的第一要務,而協助警長弄清真相則無關緊要,畢竟他們都是想象力貧乏的老實人,無法感同身受。他們覺得自己不是珠寶商,搶匪是不會看上他們的。
那人的聲音非常年輕,警長覺得這樣一個年輕的聲音,用鏗鏘嚴肅的態度鴻篇大論非常不協調,如果聲音里有一絲衝動,或者緊張,就會好上許多。他停止搖動座椅,努力地想分辨出對方話里的情緒,話的內容本身卻沒那麼讓人在意了,他只讓它們如風在耳旁刮過。事後回想起來,才覺得它們一字一句久經錘鍊,不知被對著鏡子或者曠野重複了多少次。
有不止一次,警長想過,醉酒後的夜晚,自己根本不是警長,而是另一個人,做著另一些事。
女人雙眼靈動,蜂蜜色捲髮下的脖頸白皙,腰身已不再纖細,但在嶄新的衣裙下還包裹得不錯,寬大的骨盆暗示著好生養的秉賦——一言以蔽之,風韻猶存。她一開口時便帶出南方口音,稱呼他「老棕熊」時過分熱情。
他們唯一的警長能保護他們嗎?
這一天夜裡,警長毫不出人意料地做了一個夢。夢的背景與雪鴉鎮相仿,有幾處建築甚至一模一樣。人們的臉卻很陌生,也沒有人叫他警長。夢裡面,他引吭高歌,卻又同時痛飲著波本。他挽著一名雪白輕盈的女子跳舞,卻又多出了一雙手撫摸著不知在何處,也不知是雙峰還是豐臀的肉體。他玩著紙牌,費力地讀出點數,又同時扣動扳機。青煙裊裊中一個個對手倒下。有女人的聲音在笑。中槍者也在笑。於是他想跟著一起笑,卻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團嘈雜之中。
當這個漫長的星期天終於結束,警長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從馬甲腋窩下抽出了匕首,對著油燈仔細端詳——那把刀跟新的一樣,精光鋥亮,清清白白,沒有一絲血跡。
也許這是個來去如風的遊俠,夜暮方來,黎明便走。
警長,或者錢寧斯,和中彈的保羅一樣姿勢,足底相對,靜靜地躺在地板上,確定這房間里只留下了自己一個呼吸聲,才緩緩地坐起身來。他的一隻手裡還拿著潑空了的杯子,另一隻手握著從靴筒里拔|出|來的.22手槍。
他無法回答。
那是保羅的臉。
警長對自己搖了搖頭,這種穿州過省的盜賊已經有十來年沒聽說了。自從各處的礦都有了主,聯邦軍隊也開始重視起對銀行匯兌的保護,早年在大篷車旁呼嘯而過的漢子們,要不斃命荒野,要不成了有頭有臉九九藏書的合法商人。
另有一位房客是東海岸來的投資商,一眼看去就是個騙子,先關后審多半不冤枉,但大腹便便的他絕不似打家劫舍之輩,警長也無暇去敲打他。
警長耐心地聽到現在,當最後一次聽到「錢寧斯」這個名字的時候,終於從語氣中聽出一絲憤怒和激動,於是他長出一口氣,抬腿把身邊的座椅踢倒,側身朝後躺倒。
但願只是誰家的牛丟了。
長此以往,警長慢慢憑著想象,腦補了自己從酒吧回家時的樣子:隨隨便便地戴上帽子,打開荷包,正確估算出自己的賬單,把艾伯特刻意減免的部分補上,手插在褲袋裡走上街道,哼著《黑髮女郎》,在月光下撒尿……隨後,在黎明到來之前把這一切都忘個精光。
夜裡,回家的路上,警長沒哼什麼曲子,甚至沒有大口呼吸,在風聲之外,唯一的響動來自他輕敲槍把的食指。夜色下沒有人再來檢閱他的警長職責,追思老漢克和老艾伯特的義務,在剛才的幾個小時里他也已經完成了。這一天即將過去,他平安地回到了家,沒有發現,沒有驚喜,沒有喝醉。
鄰居們捏著鼻子收殮死者,全虧他下指令的態度不容置疑。牧師被要求在他為新逝者所作的禱告中,增添兩個名字,警長還與他斟酌了詞句。威廉夫婦遺留的財物由鎮長擔當公證封存起來,「因為我暫時還必須住在這裏」。鎮上唯一的醫生格林大夫也在他的鼓舞下超水平發揮,判斷出兇殺發生在大約一周以前,也許艾伯特剛死的第二天。
威廉瘦弱枯槁,即使反抗恐怕也無濟於事。兇手也許是喜歡乾淨,才選在他背後動的手。而威廉太太的傷口在那雙豐|滿的乳|房之下,第五和第六根肋骨之間,刀尖從這裏挑了進去,流血不多,卻直達心臟。這場面和氣味,就好像合格的魚餌,逗引出了警長記憶里的用刀高手。寥寥可數的幾個名字而已,還有警長自己。
本來善惡有報,一切都好,但上帝總有難以猜測的用意,時時編出命運的插曲,讓英雄隕落而鼠輩偷生。名噪一時的紅鶴匪幫恰在此時來襲,居民紛紛逃離,唯有警長全無懼色,打算與職責共存亡。
再次回到紅鶴,地板上血漬歷然。這個現場和珠寶店不同,連裝模作樣的打劫跡象也看不出來,收銀台里還有著四張五元的票子和一些零錢——證明了進進出出的街坊們老實本分,手腳乾淨,也證明了兇手志不在財。
漢克,艾伯特和威廉,這幾個老鎮子上倖存的無賴明明知道一切真相,卻為了霸佔他人財物,與警長狼狽為奸,一個個改頭換面,成了富足的生意人。他們對過往守口如瓶,導致真警長的事迹淹沒至今。
跳突許久的太陽穴剛平靜下來一點,警長就走上了街頭。即使戴著一頂警官帽,正午的陽光也不會讓宿醉的人好受。但他不允許自己有太多時間休息,半是因為職責,半是因為內心的恐懼。
這些人幫不上忙,並不讓人意外,警長失望的是在別處也一無所獲。
當他醒來時,月正當空。他回想起這個夢以前曾做過多次,也回想起每一次他都通過再次入睡把它忘卻了。這一次,他不想睡,於是穿上外套,走出了門。沒有戴上帽子和警徽。
正午過後,參加葬禮的人陸續回家了,而警長正思量是否應該回到警署去上班,一個中年女人來拜訪了他,為她帶路的人說她自稱斯韋爾夫人。
大戰在即,為免殃及池魚,警長把罪不至死的錢寧斯從牢里放了出來,還把槍支馬匹還給了他。不知這個鼠輩是因為一時衝動,還是早有預謀,居然豪言願意助警長一臂之力,面對匪幫。然而在真正開戰之後,他卻在警長背後射出了一顆猶大的子彈……這一切,都被時值七歲的暗影中人看在了眼裡。
有多疑的人猜測警長中了詭計,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利用了自己聲名在外的失憶,搞不好已經葬身荒野。
昨晚的情景也是這樣嗎?
除非你是警長,並且是這個鎮子里最早的居民之一,不然用不著去記這許多名字。好在警長對當下的事情記憶驚人,只不過不記得任何十年以前的事,人們傳說這是受傷所致。
在安格爾夫人的小旅店,警長執意翻查入住記錄,揪出了一對私奔的小情侶。小夥子學會了幾句粗話,但就像他刻意穿著的破舊外套遮不住他的白|嫩皮膚一樣,這掩蓋不了他的書卷氣。
在他走下樓,試著用烤叉撬開房門時,關於為啥這麼晚才發現異常,警長用人之常情來給自己開脫:沒有房客會喜歡拜訪房東的,不管你欠不欠房租,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