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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傷害

合理傷害

作者:胡棄暗
「他們不能接受敗訴就可以不敗訴?」
等待結果期間,律師跟仲裁委通了電話,得出的結論是,儘管對方託人去打招呼,但仲裁委依然傾向於判天微贏,因為對方的訴求和證據實在太扯。
她沒有吭聲,但通過她的眼睛,他看見她在心裏點了頭。
其間,頻道分管副總監警告過他兩次:「有同事到台領導那兒告你的狀,你要當心點。希望你能暫停。」
官司滴滴答答打了兩年,天微只在一審階段參加過一次庭審。那是一場令他目瞪口呆的奇幻之旅。
勞動爭議案是仲裁程序前置的,第一次交鋒是在勞動仲裁委。律師看天微情緒激動,就建議他不用親自出庭,說他出不出庭關係不大。他答應了。
所謂工作時間寫博客,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是在搞笑。電視媒體采編部門的工作節奏是很快的,辦公環境也十分嘈雜,根本沒有定定心心寫博客的閑暇。至於無端影射、攻擊單位和同事,天微和律師都認為是一句沒來由的空話。
小金是上文提到的小章的大學同學,跟天微並無交集。她不知是哪根神經搭錯,還是受了小章攛掇,發微博對天微和青岫的感情進行了一通惡毒的點評。有人轉給天微看。他瞬間被激怒,隨即發了一條同樣惡毒的微博還擊。
領教過這一回,他就再沒勇氣踏入法庭了。事實上,一審敗訴后,他已不再幻想能打贏官司。堅持打到最後,只是因為,反正律師費已經交了,不打白不打。
他索要書面通知。黃總說:「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所以不需要什麼書面通知。」
寫出心中的悔,發在自己的博客上,比起祭奠亡魂,或許更重要的是救贖自己。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吧,在他看來,這至少是一份權利。誰知,發表那篇悼念文字沒幾天,頂頭上司忽然對他說:「領導認為你應該保持沉默。」
前一天晚上,關總帶著她,還有幾個骨幹記者,去跟某個政府部門的領導吃飯。宴席結束,他們坐一輛小巴回單位。大家都一身酒氣,她聞著作嘔,便獨自躲到最後一排,不料給了關總可乘之機。他藉著酒膽擠到她身旁,上下其手並企圖強吻,還好被她拼盡全力推開了。
他的思路慢慢清晰起來。他決心趁著記憶還真確,把她的故事完整地寫出來。這不僅是一份權利,更是一份義務。生前她幽怨地對他說過好幾次:「要是能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就好了。讓他們看看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2

「我不信。」他故作輕鬆地笑道,「我想試試看。」說著掏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擺在檯面上。
天微坐定后,駱副主任開始宣讀解除合同通知書,理由是:工作期間寫博客,散布他人隱私,經多次教育,不能認識問題,反而無端影https://read.99csw.com射、攻擊單位及其他同事。
她啜泣著說:「這兩年,我一直在跑政法條線,我比你了解他們,沒用的。」
持續一個多月的勸辭無效,他們終於祭出了新招。黃總口頭通知他停止工作,回家等候發落。
她沒來參加運動會。差不多就在他忍著噁心唱《high歌》的當口,她在家裡自殺。
他心裏咯噔一下,隨即被恥辱感充盈。「合理傷害權」這個詞嚴重刺|激了他,使他決定硬著頭皮反抗下去,堅持到哪天算哪天。
他木偶似的站起來,離開辦公室,徑直走向停車場,鑽進車裡,發動引擎,漫無目的地繞城兜。接下來的三天,他一直是懵的,心裏應該有悲傷,但感覺不到,強烈的是空虛,空虛到窒息。
天微立誓要把她從層層疊疊的謠言下挖出來,還原她的本來面目,寫出她的心靈熄滅史。可是,他依舊顧慮重重,至少在被驅逐前,他沒敢道出涉及單位與同事的部分。
休庭后,律師告訴他,對方提交的證據,除了他的幾十頁散文,還有一份工會會議記錄,用以證明跟他解約是工會委員們民主討論決定的,與領導高不高興沒關係。不過這份會議記錄上,既沒有開會的時間地點,也沒有參會人的簽字,顯然是偽造的。
黃總不再睬他。隨後他就被逐出了辦公室,電腦系統也被鎖定了。
「這是為了建立必要的信任。」黃總說。
小會議室里,黃總、人力資源部駱副主任、黨群辦舒主任並肩坐在長條形會議桌內側。
此後,黃總又找他談過幾次。每次談話前,都命他交出手機,跟自己的一起放到外間。最後一次,談到差不多時,黃總身上忽然傳出手機鈴聲。天微這才發現,原來他有兩部手機。
第四天,她被化成灰的日子,細雨霏霏,像天在哭泣。他的知覺開始恢復,痛覺野草般瘋長。他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剛剛倒閉,他坐進邊上的另一家,寫下了第一篇悼念她的文字。千言萬語,無非一個「悔」字。
其中有份工作,涉及調動人事檔案。他的檔案還在電視台的文件櫃里鎖著,於是硬起頭皮聯繫人力資源部單主任。對方起初一口答應,然而幾分鐘后又打來電話,說法律顧問交代過的,由於雙方官司未了,檔案暫時不能還給他。
某天,一個跟天微同年離開電視台的前同事,忽然在微信上跟他聊起了前單位這兩年的人事變動。他因此得知,容易不高興的路總已經升了正台長,對「合理傷害權」有研究的黃總監升了副台長,而企圖侵犯青岫的製片人關總,則升為排名第一的中層領導,負責全媒體新聞體系的運作,可謂執全城輿論之牛耳。小城更小了。
會議室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總監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你不服的話,建議走法律途https://read•99csw.com徑解決爭議。」
對方律師認定這足以坐實他侮辱同事的罪名,便叫小金悄悄刪了挑釁的微博,同時將他的回擊微博截圖、公證,又叫小金手寫了一份證詞,證明他一時心血來潮無端攻擊自己。
紀監室主任沉思良久,神色凝重地警告他:「記住,你剛才所說的話,不可以出這個房間,不可以讓第三個人聽到。」
「怎麼會?」他問律師。
他每次都說肯定會寫的,但說過就算了,並沒有放在心上,就跟別的許多承諾一樣。當他認真對待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為了節約時間,也為了免於再受辱,此後每次面試前,他都先坦誠相告:我得罪過本市電視台,如果貴公司跟他們有合作,或者忌憚他們的勢力,可以到此為止。對方自然不會承認忌憚誰,但確實吹掉了幾次機會。
兩人曾供職於一個小城市的電視台,分屬不同的部門。她比他大幾歲。
「仲裁委說,電視台不能接受敗訴。」
但他依舊不信。他執拗地要去舉報,直到她以分手相要挾才作罷。
一年後,她沒了,緊接著,輪到他被驅逐。在被勸退的車輪戰中,他終於坐到了紀監室主任面前,作為一棵待拔的稗草。
天微完全猜不透法官的心思。或許法官覺得其他證據比這更扯淡,又或許,其他證據太啰嗦,他懶得看,唯獨這個證據,只有一條微博的長度,倒不妨撥冗瞄上一眼。
他無比驚愕,繼而怒不可遏,拉著她就要去找台領導舉報。
他問:「一車的同事,難道沒有人替你作證嗎?」
他不信,說怎麼可能,有那麼多證人在。
他愣了一會,說:「對不起,我不能主動辭職。這時候主動辭職,就等於承認自己有問題。你們可以違約解除合同,但我不會主動辭職。」

1

檔案跟官司有什麼關係?分明是成心刁難。一怒之下,他跑到市勞動監察支隊投訴。辦事員當著他面給單主任打電話,以匪夷所思的謙恭語氣詢問情況,通完電話,嚴正告訴他,人家的要求很合理。
三年的親密相處使他確信,她是個漂亮單純的女人,可正因為漂亮單純,名聲一年比一年壞。不少表面跟她推心置腹的女同事,背地裡都對她頗有微詞。最離譜的是跟他同欄目的小章(曾追求過青岫的一位男同事的妻子),幾乎將誹謗與孤立她當作一項重要事業。聽說了他跟她的關係,小章立即向他發出警告:「你最好離她遠點,否則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他聽了好氣又好笑。
幾個回合下來,他就心底透亮了。他們根本不在乎什麼事實,也不在乎什麼權利,他們唯一在乎的是領導高不高興。他決不可能動搖他們的立場,但除了一遍遍徒勞的申訴,他別無辦法。
read.99csw•com秋的星期天,吳天微的女友青岫自殺了。
他們耐心等待著。經過這麼多天的拉鋸戰,他已疲憊不堪,懶得多費唇舌,就簽了字。
作為經常寫寫東西的文學青年,他對言論權利是十分敏感的。他不認為單位有權力干涉他的私人寫作,於是未加理會,又陸續寫了幾篇,接著追憶和追悔。
「我拒絕簽字,因為我不認可上面的內容。」
「不需要你認可,簽字只代表你收到了通知。」
「那隻好認栽?」他逼視著她厲聲問。
至於他,一直服務於一檔上不了檯面但效益奇好的方言欄目,成天編寫那些假裝機智幽默實則弱智無聊的垃圾稿件,薪水一年比一年多,人生挫敗感卻一年比一年強。
他認識她的時候,她是收視率第一的新聞欄目的專題記者,形象好,常出鏡,小有名氣;兩年後,由於一些變故,她申請調至次要頻道一檔二手編輯類狗血情感欄目做編輯,不到一年,就主動離開了這個世界。
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如果你不來,事情就好辦了,可以按曠工論處。」
網上紛至沓來的匿名攻擊,單位十二道金牌似的禁言警告,落在一顆悲憤的心上,只能激發反抗的動力。
一些男同事將她視為可以隨意染指的女人,想嘗試跟她約會。她逐一婉拒,因此在不正經之外,又多了個假正經的罵名。
為了躲避騷擾,年底競聘前,他向頻道黃總監遞了辭職信。黃總好言挽留,說儘管他個性比較強,也有同事到上面告狀,但他的為人和業務能力自己是認可的。他很意外,也有點被感動,就按下了辭職的念頭。
第一年,他換了五份工作,面試的次數更多。有兩次面試挺和諧,對方希望他儘早到崗,不料剛準備去上班,就接到電話,告知已有了更適當的人選。

4

一位在網上認識的律師接了天微的官司。天微問能不能贏,律師謹慎地說,他不能打包票,但看不到輸的理由。「這個案子太簡單了,一目了然,根本沒必要弄上法庭,對方應該直接付違約金了事嘛……當然,官司的輸贏會受各種因素的影響。不過,就演算法院判我們輸,也得拿出份說得過去的判決書吧?」
「現在信了嗎?」她幽幽地問。
她痛苦地搖著頭說:「沒用的,他是青年才俊,台長跟前的紅人,而我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你說台長會向著誰?弄不好會被他反咬一口,說她勾引他不成,就往他身上潑髒水。」
他默默聽完,無奈地笑道:「虧你們想得出來,全是無稽之談。」
他想了想說:「那我們去報警,去法院起訴……」

5

星期一上午剛上班,策劃唱《high歌》的頻道領導,用一個「尼瑪」開頭的九-九-藏-書句式,在欄目QQ群里通報了她自殺的消息。
她說:「他們當時全都假裝喝醉了,睡著了,沒一個過來幫我的,還能指望他們出來作證嗎?」
然而,仲裁書下來,白紙黑字卻是,他輸了。
停工近二十天後,忽然接到頻道辦公室主任電話,說黃總找他,命他一個小時到單位。當時他人在外地,便致電黃總,問找他什麼事。黃總堅持見面再談。他說:「如果是宣布罪狀,我就不去了,我不想配合演出一出鬧劇。」
「路總聽說了你的文章,很不高興。希望你能主動辭職。」黃總說。路總是手握實權的第一副台長。
黃總霍然變色:「別跟我來這套!」猛地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機,跟自己的手機一起,放到外間的小會議桌上,回來時臉色已平靜如常。
那年年底,他進了一家小型影視公司。老闆對他讚賞有加。幹了一個多月,休年假,年終獎遠超預期。誰知年假最後一天夜裡,老闆發來微信,吞吞吐吐說了一堆抱歉的話,建議他另謀高就,明天別去上班了。
他藉機舉報了一年前的事情,並告知有好些同事在場,不妨逐個問問。
同時,一些怪現象持續發生。微博上冒出了兩撥ID相似的水軍,一撥維護死去的青岫攻擊他,一撥連他帶青岫一起攻擊;某個本地頗有人氣的論壇上,也出現了侮辱青岫的帖子。
黨群辦、紀檢室、工會等閑職部門的人也陸續找天微談話,名義上是傾聽申訴,實際上無論他說什麼,他們都不過大腦,等他說完,立刻機械地要求他辭職,跟坐下之前的立場分毫不差。
有時候他在路上走著,一個恍惚,望見青岫就站在前方的路口,穿著她最喜歡的曳地長裙,在等綠燈過街,發現他看見了她,剎那消失不見,然而卻有一個極近的聲音飄進他的耳朵,是她的聲音。
等到時間給了他足夠的理智,他可以冷靜地說,她的輕生是多重原因促成的——常年體弱多病加失眠、曾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對母親角色的不適應、父親遭人暗算入獄、工作的窘迫、輿論的惡意,以及前路的不明等,都是將她推向死神的力。不過,當時他全心全意認定全是自己的錯。假如他痛痛快快兌現婚姻的許諾,而不是猶豫不決態度曖昧,她決不至於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星期六晚上,他就跟她失聯了。星期天午後,他在城東的湖邊公園參加單位的運動會,跟一群資淺同事一塊兒,被頻道領導安排跑上舞台,扭著屁股扯著嗓子唱《high歌》。
合理?又是在行使所謂的「合理傷害權」嗎?他憤怒到要爆炸。然而,小人物的憤怒是無效的。他帶著新的恥辱,垂頭喪氣地走出勞動監察支隊,來到鬧哄哄的馬路上,滿眼霧霾騰騰,呆立了許久,不知該往哪邊走。
可是,仲裁庭依然採信了這一「證據」。就這樣,他輸了。
唯一的審判九-九-藏-書員始終掛著厭煩的表情,開口便是呵叱,好像每個人上輩子都欠她的。對方律師全程陰陽怪氣,左搖右晃,橫眉側目,一副盡在掌握的倨傲,總結陳詞時,還撇開官司,以個人身份對天微發起了人身攻擊。這番解構主義表演讓天微聯想到了《九品芝麻官》里跳進跳出的方唐鏡,不禁暗嘆,原來再誇張的喜劇也有現實原型。
黃總插話道:「我們不是要徵求你的看法,只是通知到你。請你在上面簽字。」把那張紙推向他面前。
接下來,官司轉到法院,區法院的一審、市中院的二審、省高院的再審,通通採信了這一與爭端原因八竿子打不著的「證據」。最荒誕的是,在省高院的再審裁定書上,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證據」,竟然成了支持對方勝訴的唯一「證據」。
「嗯,他們勢大。」
「跟台里對著干是很不明智的。站在我們的對立面,你以後的路會很難走。」黃總含笑搖頭,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對你有合理傷害權。」
聽到這樣的消息,天微自然很不愉快,一些更不愉快的記憶又一次躥上腦際。
打官司的同時,天微開始找新的工作。於是,新的怪事接連發生。

3

為了讓仲裁書顯得好看些,仲裁委通知他們補充證據。代理律師挖地三尺,終於從天微以前的微博里挖出了一條證據:他跟單位綜藝部門的女同事小金髮生過一次口角。
「我會的。」他信心滿滿地說。
這有什麼可告狀的?他感到不可思議。
天微的律師指出,這分明是斷章取義蓄意陷害,而且電視台在作出解約決定之前,從未提過這次口角,拿休庭后才挖出來的「新證據」來證明幾個月前的解約行為合理,顯然違背程序正義。
那天上午,在單位里一個僻靜角落,青岫痛哭失聲地告訴他,昨天夜裡險些被關總侵犯。
後來就是打官司,發生種種怪事……
真正對她構成威脅是曾經的頂頭上司——那檔新聞欄目的製片人關總。他曾借酒裝瘋企圖侵犯她。她雖得以逃脫,但從此驚惶不安。加之他手握績效考核的權杖,藉以敲打她。她判斷這個部門是待不下去了,便在年底競聘時,逃往了並不喜歡的部門,越發的鬱鬱寡歡。
不料兩個月後,他又坐到了黃總辦公桌對面。這次是黃總派人叫他來的。
唯一似乎可以證明的是散布他人隱私,證據就是天微的紀念文字。對方律師從他的博客上拷貝下來,列印了幾十頁,煞有介事地做了公證,看上去似乎證據確鑿而充分的樣子。然而,如果發表紀念親友的文字可以叫做散布他人隱私,那散文這種文學體裁就不宜存在了,新聞媒體也都得關門大吉。
他說:「這明顯不正常,基於這些天對你們的了解,我有理由擔心一旦停工,將來會被誣賴曠工。」
他只好直奔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