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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風起

荷塘風起

作者:顏元叔
每周兩次,因事進出植物園,都得路過荷塘,一星期兩度會面,荷塘與我恢復舊交。二十年前,還在建國中學背書包的時候,一日至少一次,總得在植物園裡吹吐著少年的意氣。而後,便是長期的闊別;即使身在台北也很少舊地重遊,一直到年前,還是事務把我帶回去的。一切都變了,似乎只有荷池未變。去年秋天,我眼看著池塘荷花在西風裡衰謝,到了冬天只見淡淡湖水,插出三五根倒折的荷枝,黑枯一如死雞的腳爪。春天來到,塘水已不再是冬天的蕭盪,處處箭立的荷枝嫩芽,把水面激起了生氣。從枝莖到荷葉,從荷葉到荷花,從荷花到蓮蓬,突變似的展現。不過是幾星期,荷塘已經滿溢著生命。
每次經過荷塘,來去匆匆,無暇走離工作的道路,斜刺里往荷葉荷花深處走去。但聞得那滿池的荷葉荷花,微風吹來,不是清香,卻是濃烈的馨香,是以更覺神往。於是,在一個下午,工作之後,我執意往荷池走去。二十年漸增的體重已使步伐沉重了,少年的意興也不多存了;然則激奮的心情依舊。我走向荷池與蓮池間的長堤。面對這一塘荷葉荷花,撲面的芬芳,什麼生命能不振奮!什麼意興能不飛揚!我在長九九藏書堤的中間停步,盡量把腳尖逼近水池,彎曲膝蓋,低壓視線,向荷葉間望去,但見一層一層的荷葉,像疊居的都市人生;只是這裏一切寧靜,一切翠綠,一切婉順著自然。那帶刺的荷莖,纖細,修長,勁韌,撐住一頂荷葉,圓似斗笠,葉心是一個小盆地,向天空攤開,承受雨水,承受夜露,承受陽光!天雨的時候,我曾見那葉心的水珠如水銀,越集越大,而後荷葉一側垂傾,水珠如銀色瀑布,淌入較下的荷葉,較下的荷葉承接了,葉緣一傾,將銀汁注入再下的一葉;再下的一葉承受了,巍巍堅持了一刻,又一彎腰,將來自天上的雨水注還盈盈的池塘,發出那灌水的悠閑音響。這時帶刺的荷桿滿富彈性,把肥大的荷葉撥回原處,依舊攤開胸懷,承受著天、雲、雨、露、微風。
我走到荷塘的西側,那裡和二十年前差不多,榕樹依舊臨水長著,多胡的枝葉,斜平探到荷葉上面去。池水離岸不過五六寸;要是俯身,手可以浸入水裡。一個兒童正在岸邊作畫,我走過去,站在他的左側後方。但見紙上有許多鉛筆畫的圓圈,許多圓錐體,許多直線。他在調色板嘗試著各種色彩,可是畫筆不斷沾著清九*九*藏*書水,把彩色洗掉,似乎不容易找著恰當的顏料。我不想打擾他,走開了一點,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風從我身邊吹向荷池,荷池的濃香,給吹到池那邊去了。然而,風停時,那千萬片荷葉的氣息,依舊滿溢過來,飄入我的鼻孔。我把公事包留置身側,把六時半的應酬暫時忘掉,獃獃坐在池邊,看著荷葉荷花——讓生活的齒輪暫且在這裏停剎。
摘自人民日報出版社《中國學生美文品讀》
從尖頂亭望過去,美中仍嫌不足。數丈餘外池中的一個小島,上面雜草叢生,好像很久無人涉過這幾十尺的水,把島上的野草剪除。二十年前,我記得島上有彎彎的古樹,有突出的岩石,卻沒有雜草;寧靜凝視著那個島,想象有一葉扁舟,從荷葉下滑過去,登上島。在岩石上,在古樹下,像隱士般坐著。如今是叢生雜草,望之頓生蕪穢之感。二十年前,池的對岸是一棟日式的木質建築,顏色古黑,並不耀眼,因此荷池的風光,未曾遭受掩蓋。如今卻不同了;木質的建築物已為鋼筋水泥的「歷史博物館」所取代,莊嚴有餘,雄偉有餘,卻把荷塘給鎮壓住了九-九-藏-書。隔池望去,一抬頭便見那一片高聳的鋼筋水泥,把視線堵塞,遠景無法伸延,荷池似乎膚淺多了。有一次,我走到「歷史博物館」的樓上,從裝有冷氣的玻璃閣樓往下看,荷塘低低在下,廣闊的視野向荷塘擠壓,荷塘顯得局促狹小。「歷史博物館」人工的紅磚綠瓦,還有那鐵質保險門窗,雙扉緊閉,和池中的荷葉荷花也太不相襯了。最可憐的是,靠近博物館一邊的水面,竟有十來尺的寬度,不長一片荷葉,定是工程中,大量水泥滑入池中,把蓮藕給封殺了。
站在長堤上,面朝西方。下午的陽光從荷葉上反彈過來,翠綠跳入眼睛。凝神之際,突然一陣強風從對面吹來,千百張荷葉的一側,被捲起,豎起,形成直角;陽光便射在翻起的葉底,使得那豎起的一半,頓時轉成昏亮的紫黃;低壓的一半在陰暗中,則轉為深黛。千百張荷葉,霎時皆成深黛托著紫黃;紫黃耀眼,碧黛深沉。風,太陽與視覺如此的偶合,閃耀出荷葉多彩而豪邁的一面。觀荷人的意識幾乎躍出了胸腔,躍入那一片紫黃碧黛。瞬間風過,荷葉恢復了舉天而立的姿態,紫黃碧黛同時消失。過後,同樣的光景重演,同樣的彩色,同樣的振奮。我https://read.99csw•com站在堤邊,穿著皮鞋的腳未敢涉入池水,公事包依舊沉重拉著我的肩膀。然而,我感謝那剎那的一刻,當陽光、荷葉、輕風與人,有那瞬間的多彩的神會。
然而,植物園四周的車聲,越來越像雷鳴,由遠而近。五時半下班的車輛賓士而過,噪音碾壓著花葉。偶然的喇叭,像刺刀穿過樹林,插入了寧謐的心地。我側頭看那作畫的孩子,他似乎已經找著了恰當的色調,正在上顏色;低頭的忙碌,顯示他是耳聾于外來的噪音。他是藝術家,沉醉在自己選定的世界里。我提起公事包走了;趁著應酬未到的時間,在園內轉了一圈。鐵柵欄保護著樹木,規定了人行的方向,這是二十年前沒有的閉塞。待我抬頭望過樹杪與樹隙,但見高聳的建築,四下里圍攻著植物園。有的公寓甚至把廚房的排氣孔對著綠樹的頂尖。巍峨的林務局的建築,在花草樹木與鋼筋水泥之間,作了不忠於自我的抉擇。但願植物園能掙紮下去,但願那荷塘能掙紮下去: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依然常青。因為,那臨風旋搖的荷花荷葉,是生長在荷池裡,也生長在愛荷人的心田上。
走過長堤,到池邊的尖頂亭去看荷池吧。我注意到靠著池邊的水面是暴露的https://read.99csw•com,覆蓋的荷葉不見了,只留下根根尖端結疤的荷桿。是人還是獸,伸出了手或爪,摘采了一片片的清香圓綠,偷偷帶回廚房,鴞笑地鋪入蒸籠,油膩地端上餐桌。還是人還是獸,忍心摧殘了這片片清香圓綠!人,總是離他遠一些好。於是,從手臂甚至長鉤及不著的地方開始,荷葉的活力像浪潮般向潮心推展開去,寬大慷慨的荷葉,親密並肩的荷葉,把池水覆蓋得失卻蹤影,疊起了自己的碧綠城池。荷葉平窪而寬敷,是一片平面的造型,卻有像標槍一般的蓮花,次第挺立在碧葉叢里。那蓮花高翹在荷桿之巔,荷桿挺直,荷花聳尖,肥大的底部是淡白,而後淡紅漸起,繼續加濃,紅里透藍,藍里透紅,終於濃縮于花瓣集中的紅紫尖端;尖端的紅紫,似乎冒出紅紫的濃煙;於是,荷池上的空氣也被渲染成一片紫紅了。若干蓮花已將緊握的蓓蕾開放,對稱均勻的花瓣,平敷在空氣里,高據荷桿頂,花心上升成一個錐體,坦坦然任風在花瓣間流連沖刷。好個少婦般的一朵生命!若干荷桿上,已經不見荷花,但有一個小巧的蓮蓬,或昂頭或側首,參差在花葉之間;還需要時日,才能成熟。願蓮子墜落,墜落在池中的污泥里,生長出更多「不染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