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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窯

尋窯

作者:熊德啟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清涼寺汝官窯遺址。
我想修建它的人或許並不在意,只是在打地基的時候就趕緊把它的名字放到了網上,放到了導航地圖裡。
他想了想,想到皺紋也深了一些,還是說,記不得了,很多年了。
在如今的市場上,內地的仿汝窯反而賣不出高價,倒是來自台灣匠人的作品因為細膩的工藝和優雅的器形而名聲大振。我猜她這些話大概早就想說了,只是地處偏僻,無人可講,我不過是恰好路過,聽她一說罷了。
村子不大,三面環山,除了北邊的一小塊農田,沒有其他入口。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還可以,還可以。
我翻了幾頁,並沒有翻到那個女人的店鋪。
皇帝也是凡人,於是心起貪念。
可惜,車到汝州,手機導航便迷了路,指向一片沒有路的荒地。
在如今的中國,來自大江南北的仿汝窯充斥在大城市的商場里,頗有些百家爭鳴的勢頭。
仔細一看,整個工地都荒廢了,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到河南,陌生又興奮。順著公路望去,一層厚重的霾擠壓在天地之間,鋪向遠方,宏偉而局促,像極了北京。
我開著租來的小車,由襄陽往北,終於進入河南界。
我問,這裡有做汝窯的廠嗎?
最後我選了在作坊里撿起的那隻小盞,算是留作紀念。
那女人八十年代進入汝瓷一廠,負責汝瓷最艱深也是最難的一道工序:上釉。
我對洛陽的興趣不算濃厚,之所以選擇這條線路,是因為我一定要經過平頂山與洛陽之間的一片地界,散落在寶豐縣北,汝州以南。
把車倒出村子來,我心灰意冷,加之對於這裏的人還有些恐懼,打算調頭打道回府。
丈夫退伍后在水利部門工作,見老婆鬱鬱寡歡,便辭掉工作,找戰友同事湊來一筆錢,在村裡找了個小土坡,修了間小作坊,讓老婆圓了夢。
我選了幾件瓷器,但身上現金所剩不多,本想互加微信轉賬,誰知這裏的信號實在太差,手機上的圓圈轉了半天也轉不出個人來,無奈作罷。
汝窯燒瓷的古法早已失傳,無論在哪裡續燒,也逃不過一個「仿」字。
短短二十年後,北邊的金國發兵南下中原,北宋滅亡,宋徽宗父子被俘。
聽罷,我心裏一沉。
於是暗自決定,要去看看它的來處。
天上依舊籠著一層霧霾,灰暗無邊,連雲也看不見,「雨後天青雲破處」更是無從談起。
我問他,這工地里修的是什麼?
我又問,為何叫「仿」?
嚴格說起來,我這次來尋找汝窯的遺址,官窯遺址成了廢墟,民窯遺址成了洗煤廠,實在是什麼都沒找到。
按照大姐所指的方向,我很快進入一條狹窄的省道,地勢起伏,像是要往山裡去。
他倆齊聲說,這是故土,有傳承。
開發區主路的盡頭有兩條村道,往右一拐,出現一片農田。
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這間店鋪是很難搜索到的,只能靜靜躺在互聯網這片巨型信息海洋里沒有信號的某處,等一個如我一樣的過客,因為一場暴雨而光顧。
當我在導航里輸入「汝窯遺址」的時候,對於眼前的景象,實在是想象不到的。
可能當年的金國也下過一場這樣的雨,被俘去北方的宋徽宗也在異國抬起頭,望著雨過天青雲破處的那一抹絕美的顏色,想起自己的那場夢。
女人說,這個網上賣兩百多,你給個成本價,一百就可以了。
我要尋遺址,卻尋到了墳墓。
北宋,離亡國還有二十來年,皇帝宋徽宗做了一場美夢。
這時候,一直在胡亂指路的手read.99csw•com機卻忽然說話了。
這種「號稱」多少有些強裝高雅的成分,要真說對茶器有多麼了解,也不盡然。
剛下高速,我就進入了一片工業開發區,新建的柏油馬路一馬平川,路旁工廠煙囪林立,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
背到一半,大概嫌他說得實在有些不流暢,女人接過話茬,繼續介紹起來。
我問,汝窯是台灣的?
公元二十一世紀初,河南寶豐清涼寺汝窯遺址中心燒造區被發掘出土。
說罷看著丈夫,她丈夫正好也看著她,兩人對視一笑,雖然都已經不再年輕,但女人依舊笑得溫柔嫵媚,男人還是那麼忠厚可愛。
女人笑起來說,當年天青釉提純我也參与了,對這個顏色有感情。
田間的土路原本就狹窄,暴雨之下更是泥濘不堪,我不敢再開車穿過,只好試圖在雨里繞開這片農田。
我說,汝窯!你會做嗎?
當然,我不是皇帝,想不出,也不敢想這麼多。
但這畢竟是天子的心愿,重賞之下,天下窯工奮勇爭先,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垃圾堆邊上有個小房子,屋檐伸出兩三米來。
好在當地人倒是熱情,一位大姐很快指給我清涼寺的方向,只是臨走時問我,你去那幹啥?
受不起答案的問題,還不如不問。
幾年後,在中國香港,流落塵世的「北宋汝窯天青葵花洗」經過令人咋舌的三十四口叫價,以超過兩億港幣成交。
老大爺側過頭來,大聲問,你說啥?
看來就快到了,而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這般景象,現世尚還苟且,遺址可能更是早已不在,但好不容易走到這裏,又捨不得回頭,只好向前。
誰知他一把搶過我剩下的一整包煙,又問我,你還有吧?還有我就把這包拿了。
燒制瓷器的窯是個一人高的小電窯,讓我有些失望,電窯燒瓷如同用電磁爐涮火鍋,多少有些失了原味。
一邊說,一邊把茶壺裡的水續滿,懸壺高沖,頗有風範。
我沒問,但也能想到,大概是因為空間和成本的限制,只能用電窯。
打開購物網站,搜索「汝窯」,產地更是眼花繚亂,圖片都經過美化,讓人看一眼便心癢,排序在雜亂之中顯出些詭異的章法,那是競價排名的結果。
說笑了一陣,忽然發現我還在一旁殷切地望著,又趕緊說,就在這裏,以前是有,但現在沒有了。
按照官方的說法,存世的汝官窯真品只有六十七件半,這是其中的一件。
朋友說,這是台灣名家做的,叫仿汝窯,現今的仿汝窯,這家做得最好。
屋裡的女人首先發現了我,迎出來說,你好,來看瓷器啊?我們是汝窯真品,原產地的。
女人連忙說,也有,但我們有網店,一般在網上賣。
眼見前面沒路了,一時半會也走不了,我把車停在那房子門口的屋檐下,想和主人打個招呼,說避避雨,雨停了就走。
田間的小路十分狹窄,垃圾隨處可見,好不容易開車穿過農田,終於進入一處村莊。村口的牌子上寫著「農村淘寶—嚴和店村服務站」,這裏就是老大爺所說的嚴和店村了。
他嘿嘿一笑,說,也做,但是做得不好,她就讓我打打下手。
我又問,平時有人來買嗎?
見我感興趣,他倆又帶我去后室的作坊,作坊地方很小,尚未上釉的半成品整齊地列在柜子上。
身心疲憊,我按照原計劃驅車趕往距離已經不遠的洛陽,被都市寵壞的人終於又回到了現代化的都市,吃上油膩的飯菜,住進乾淨的酒店,頓時感到懶惰舒適。
他也看見了我,還沒等我停車,便九*九*藏*書走到路中間,伸出手示意我停下。
但這一對夫妻,這一間小作坊,守著一座勉強活下來的村莊,伴著一堆千百年也難以降解的垃圾,像個孤獨的衛士,守著故國最後的一片疆土。
可是,畢竟快九百年過去,任憑是誰,也算不得老人了。
我問他,什麼時候開始修的?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我猜想,若是這博物館真的修建起來,這位老大爺的後代們或許還真能重拾祖宗的技藝。
我問那男人,你呢?你現在也做嗎?
朋友說,不,是河南的。
我問他們,為何把作坊開在這裏,開在偏僻田間的垃圾堆旁,開到城裡該多好。
還沒等我再問,旁邊兩個小男孩搶先問起來,我們這裏哪裡來的什麼汝瓷一廠哦?
我只是隨著對它的把玩,越來越感興趣。
在科技的幫助下,工匠手裡多了許多武器,顏色也不再成為問題,甚至打出旗號來,說比以前的更美。
它說,前方左轉,到達目的地附近。
女人守著故土,男人又守著女人,正因為有了這些守護,這個殘酷的世界才會在某個雨後的下午顯得可愛起來。
那隻瓷碗來自河南汝州,在那裡燒制的瓷器叫「汝窯」。
一分鐘也不想再停留,轉身便走。
要是我不來,對我來說它就一直在這裏,至少還存在一半的希望,好像那盒子里生死不明的貓。
宋室南遷,汝窯的工匠們四散逃亡江南,燒制技法隨之失傳,汝窯再也不復昔日輝煌,窯空人散,興盛只有短短二十來年。
但房子里的人,卻一代一個樣。
他搖頭晃腦很是得意,嘖嘖地念起一句詩來:雨過天青雲破處……
繞著工地走了半圈,又見到幾間老式民房,一個老大爺蹲在門口抽著煙。
又喝茶閑聊了一陣子,暴雨過去了,我打算啟程回去。
那是汝窯的故鄉,也是它的遺址。
男人嘿嘿一笑,說,我愛人喜歡這個。
我的車是在湖北租的,車牌寫著「鄂」。
嚴格說起來,仿汝窯也不是現下中國人的專利,宋亡后,明清兩朝的皇帝皆有仿製汝窯的旨意,窯匠換了一代又一代,窯址搬去了景德鎮,不變的只有對「雨破天青雲破處」的追尋。
朋友說,古人已逝,古法已失,今人所做,只能叫「仿」。
我說,你這些都是亮釉,台灣的仿汝瓷現在很出名,都是亞光的呢。
老大爺說的話著實難懂,我只是勉強明白。
臨走時,我回頭看著這一幕魔幻的景象,不知該作何感想。
導航顯示,距離汝窯遺址還有兩百多公里。那裡有個雅緻的名字:清涼寺。
美,美得他在夢裡啞口無言。
古汝窯的天青色究竟是如何燒成的,至今無人知曉,甚至一度傳出過燒窯工匠以活人祭窯的傳說。
我在汝州城裡轉了半天,最後無奈向路人求助。
五十年代,私人經營的嚴和店瓷廠改為集體經營,後轉為國營汝瓷一廠,修建在民窯遺址上。隨後,國家總理指示:發掘祖國文化遺產,恢復汝窯生產。
誰知開了一段泥路,居然莫名其妙地進入了一個小村莊,這裏的房子全是磚石結構,排列整齊,瓦片黑得很有年份,房上有精緻的磚雕屋脊和獸飾。我知道這是明清時期的老房子,那些房頂的獸飾是用來鎮宅保平安的。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我試著按照老大爺的發音在網上搜索地名,還真讓我找到一個地方,在汝州西南,叫嚴和店村。
我說不必了,他們又說,那你下次再來啊!
好幾個村民正在聊著閑天,見我問他們,一個中年婦女熱情地搶上來說,有的有read.99csw.com的!我們這裡有汝瓷一廠!
見到老房子,我又感到安心,總覺得既然有老房子就會有老人,老人會知道舊事。
邊說邊領我進屋,只是滿屋的瓷器讓人難以下腳,那男人也向我揮手,打招呼說,來喝杯茶!
他渾濁的眼神裡帶著些挑釁,雖然看起來不算強壯,但畢竟人生地不熟,我有些害怕了,卻也不知該怎麼辦,只好拿出一根給他。
事發於靖康二年,史稱「靖康之恥」。
決定到河南來,源於我收到的一份禮物。
原來,清涼寺的汝窯遺址是官窯遺址,民窯遺址便綿延在眼前這個嚴和店村裡。
旁邊幾個年長的村民露出「你算老幾」的神色,笑罵了幾句,大意就是,你才多大,懂什麼。
一直沒關的手機導航還在胡亂指著路,我心一狠,管他呢,反正是租來的車,不心疼。
那場暴雨洗凈了連日的霧霾,空氣通透起來。我開出田間小路,雨後的天空忽然灑出光芒,太陽藏在雲層之後,把雲與天的邊緣勾勒出一道亮青色的邊。
照在年輕人的旅途上,照在匠人的指縫中,照在老人眼角的皺紋里。
這裏的人們,生長在這裏,又似乎不屬於這裏,對於這片土地的過去,他們更像是過路的守墓人。
有些涼,像一隻很久沒人握過的手。
我點了點頭,正要問路,那男人卻忽然把頭探進車來,見我車裡放著煙,問我,有煙不?
作為曾經中國第一名窯的產地,我想汝州應當是有過盛極一時的歲月,可眼前的這座縣城全無那樣的景象,更像個自暴自棄的老人,絲毫不提起昨日的輝煌,一條貫穿城區的大路居然連個紅綠燈都沒有,人們像逛廟會一般隨處穿行。
這本就是個令人苦笑的循環,像一場每隔幾百年便要做一次的夢,自北宋以來,循環往複。
我連忙問他那廠在哪,他回憶了半天後說了個地名,反覆解釋,我還是聽不太懂。
直到一隻瓷碗呈上殿來,就是他夢裡的顏色!龍顏大悅。
宋徽宗下令,天下工匠中,如有人能燒制出顏色如「雨過天青雲破處」的瓷器,重重有賞。
她姓夏,天青釉燒製成功,她是參与者。
村子中央是一座很大的洗煤廠,近幾年煤價不高,看起來也已經停工。人們散居在洗煤廠兩側,我停下車,找人打聽起來。
我連忙說,都很好,都很好。
原本聚攏的村民慢慢散去,也不知是誰在遠遠地喊著,洗煤廠也關啦!咦!小夥子,你這個車不錯啊!
八十年代末,經過三百六十個配方和上千次的試燒,失傳數百年的汝窯天青釉終於燒製成功,封塵在歷史中的天青色在汝窯的故鄉破土而出,回到人間。
我搖下車窗,他走過來,用一口濃重的當地話說,小夥子,外地人啊?
又有些暖,那是陽光原本該有的溫度。
男人豎起大拇指說,我愛人,厲害的!我給你看看她做的東西!
我仔細聽了聽,還真是一段動人的營銷,產品介紹詳細,還有作者的情懷加入其中,只是煽情的部分過長,和真人秀節目里那些歌手很像,堅持夢想,終會成功。
打開導航一看,一個大紅色的點在不遠處,似乎是在村莊的背後,它就這麼沉默地閃爍著,像是某種挑逗。
在夢裡,他見到一種奇妙的顏色,好似雨後晴朗的天空中,在光線的勾勒下,天與雲接壤的部分。
只剩路邊有個黑色的石碑,走上前一看,上面刻著兩行字:
第二天,我不甘心,決定再去看看。
省道開到盡頭,似乎已經進入到一片丘陵的腹地,只有泥路可走。
他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的一read•99csw.com場夢,竟然像一道光一樣,照進現實來,在大地與天空之間悄然翻轉了千年。
我仔細算了算,當時國家反腐正盛,似乎也正是在那時拿下了這個省的幾員大官。
汝瓷最難燒制的是釉色,除了天青色,還有月白、豆青、豆綠等等,但我在屋裡一眼望去,幾乎全是天青色的瓷器。
說完,男人湊過來,試探著小聲問我,怎麼樣?看上哪個了?
好幾雙手齊刷刷地一指,指向我面前的洗煤廠。
因為這些廣告牌全都破爛不堪,店鋪也一個個毫無人煙的樣子。春天還沒到,路旁的枯木只剩枝幹,一路上也沒見到幾個人,偶爾經過一輛拉煤的大車才算有些生機,車輪捲起一陣煙塵,兩眼所見,全是荒涼。
碑腳的水泥座上不知被誰留了個手機號碼,大概是辦證用的,石碑正中間還被人用粉筆寫下一行:XX大法好。
說罷趕忙拿出些杯盞瓶碗,背課文似的介紹起來,雖然煞有介事,但一聽便知他對這些也是一知半解,想必都是他老婆教他說的內容。
那滿地的瓷器,竟然全是天青色的汝瓷!
老房子經風歷雨,無非是紅牆褪色,若非天災,很難有太大的變化。
我點頭。
正暗自琢摸著,他又說,有個廠,那裡有人會,你去找找。
我也知道,留下吃飯不過是客氣話,但下次再來,一定是真心的。
畢竟還是找到了這裏,我又問那個抽煙的老大爺,你做過汝窯嗎?
眼見前面又有好幾個人探頭探腦地走了過來,我也不管自己的煙,趕忙說走錯路了,倒著車一路退去。
北宋滅亡889年後,2016年。
我拿出一百塊給她,道謝離開。
搖下車窗,雲天相接處的陽光觸過來,印上我的皮膚。
他們搖擺的雙手上滿是陶土浸漬的灰色,眼角的皺紋如同汝瓷的開片,像是某種時間的證據。
可惜,每每仿完又改朝換代,仿品埋進土裡,下一朝的人挖出來,竟然還成了古董。明宣德年間與清雍正年間是仿汝窯作品的巔峰,在現今的市場上,也都賣出了極其高昂的價格。
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若非親歷,實在難以置信。
最終,也成為了別人的夢。
誰知竟是怎麼也繞不開了,到農田的一角,是個小土坡,地勢還算高,堆滿了紅紅綠綠的垃圾。
忽然之間,天降暴雨。
上了車,我搖下車窗揮手再見,兩夫妻向我喊道,留下吃個飯吧!
皇帝在等,或許也暗自猜測過,會是哪裡的工匠,將他的夢境實現。
我對這次旅行原本抱著一些浪漫的幻想,此刻,終於被徹底摔了個粉碎。
他說,這裏原本要修汝窯博物館,沒修好,廢在這裏了。
存世的汝窯真品總共也只有六十七件半,就算官方對數量的統計不夠完善,也不會有太大出入。這六十七件半汝瓷,動輒千萬甚至過億的身價,北京和台北兩個故宮便佔去一半,剩下的星散世界各地,這博物館若是真修好了,難道真能把它們請回這荒山野嶺嗎?該收多少錢的門票,又該往裡面放些什麼呢?
少數挨得過歲月的汝瓷從此隱姓埋名,星散在滾滾紅塵。
老實說,眼前這些瓷器的顏色雖好,器形卻實非上佳,和如今做得好的仿汝窯相比,質感也平平。想必也是因為她當年在廠里只負責上釉,對其餘的工序卻並不精通的緣故。
顏色,本就是光,對這一道光而言,百千年,又算得了什麼。
故國已失,故人已逝,唯有故夢長存。
垃圾堆旁,暴雨之中,這是一副奇妙的場面。
女人忽然不屑起來,聲音也大了,像是要和我爭辯,說了些道理,大意就https://read.99csw.com是他們仿得不對,我這個才是正宗的。
下車一看,屋門開著,再往裡一眺,地上和柜子上竟然全都放滿了瓷器。一張茶桌擺在上位,一對中年男女正對坐飲茶。
地勢下沉,一片巨大的工地在窪地里鋪開,工地上立著個方形建築,那建築有五六層樓高,佔地很大,矗立在磚石砌成的老房子之間。可惜尚未完工,甚至連水泥澆築都不夠完全,還有很多鋼筋裸|露在外,是個半成品。
總之,伴著一抹無與倫比的天青色,汝窯一舉成為中國五大名窯之首,從此興盛,名滿天下。
老兵一本正經地泡茶,這場面有些小小的喜感,我笑起來,問他,那你怎麼做起這個生意了?
說罷又邀功似的擺弄起來,你看這顏色,天青色,美吧?
青如天,面如玉,細小的紋路猶如蟬翼,流淌其中。
他這次聽懂了,搖了搖頭,說,那玩意,不會。
看著掌中的小盞,正是那「雲破處」的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我若能號令天下,會不會也想大手一揮,去佔有它?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對朋友號稱,自己喜歡收集茶器。
她大概四十來歲的樣子,衣著和村民一樣樸實無華,氣色卻紅潤飽滿,不太相同。
天上神諭一般的色彩終於被請入塵世,人們叫它「天青色」。
隨後又告訴我,大概兩年前這裏停工,從此沒有人再來過。
公里數越變越少,我開始不自覺地期待起來。
我問,生意怎麼樣?
我琢磨了半晌,經不起這誘惑,找了個偏僻的樹蔭把車停下,繞開剛才的村道,徒步向村莊後面走去。
後來廠子關門,給煤老闆做了洗煤廠,她愛做瓷器,更捨不得自己的手藝,便想自己繼續做,可惜沒錢。
我見那男人聲音洪亮,氣宇軒昂,便試著問他,大哥,你當過兵?
天青色,從天上來到人間,很快又埋進了土裡。
他看起來五十歲左右,黝黑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點頭說,當過!
皇帝不是凡人,於是想要佔有。
這個村莊原本是整齊的,無論是建築還是格局,幾乎保留了明清時期的原貌。一片大工地駐紮其中,那未完工的「汝窯博物館」像個外星來客,一個鋼筋水泥鑄成的巨型怪物,顯得無比突兀,不合時宜。
可是我的導航又怎麼會知道,這一片荒蕪的工地,就是汝窯的遺址?
我吃驚地問,就是這個洗煤廠?
村道狹窄,我終於看見個中年男人在路邊,想向他問問路。
我說,就是想去看看汝窯遺址。
還在琢磨是否又走錯了路,路邊開始出現一些廣告牌,內容大致一樣:真品汝窯,絕對正宗,如假包換。
沒走幾步,轉過一處斜坡,眼前豁然開朗。
經南陽往東北,到平頂山再折向西北,是古都洛陽。
在瓷器上燒制出一種來自夢裡、無人見過、甚至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的顏色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方向一打,向泥路里開去。
有這麼一個故事。
但是看客總還會有疑問,那些曾經的,逝去的,本又是什麼樣子呢?
她說,看看?沒啥可看的,啥也沒有。
它們,或許就是汝窯的遺址。
我不知道宋徽宗花了多少力氣,經歷多少等待才尋來天青色的汝瓷,但對我來說,這一切似乎來得過於簡單。打開手機,輸入幾個字,便找到了。
終於,我在汝窯的故鄉,見到了宋徽宗夢裡的天青色。
他想起一百年前,中原大地的「前任」,後周皇帝周世宗的一句話:
窯邊擺著一些成品,隨手撿起一隻小盞,釉色亮眼,盞底印著「夏XX制」四個小字。
但朋友們是聽進去了,一次過生日,送來一隻小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