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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宮

修羅宮

作者:燕壘生
「已經走了,眼下只怕已出了城門。」
公主正在安睡的話,現在倒確是不便前去見禮。李思裕想了想,點了點頭道:「好吧,那我先去見見真大師。」他見缽羅裟眼神有些閃爍,心中忽地一動,喝道:「慕容大人,真大師是不是受傷了?」
李聖天的皇宮名為金冊殿,完全按照長安紫宸殿而建,只是規模要小一些。李思裕等人在大殿上謁見過李聖天,接受了封賞后,李聖天下令在七風樓設宴,為立下功勞的李思裕和幻真接風洗塵。李聖天高鼻深目,與一臉大鬍子的堂弟李思裕不同,只留了兩撇小鬍子,更顯得精明強幹。
修羅宮?幻真又是一怔。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羅,此間是他的別殿,大概就叫修羅宮,只是他也不知在這修羅宮裡為什麼有這樣一種奇異力量讓自己無法抵擋。
一見這些好菜,那些士兵全都歡呼一聲。李思裕看了看道:「對了,有沒有給真大師準備?」那廚子道:「回將軍,小人特地用素油將一些野菜專給真大師炒了一盆,不見葷腥,不會壞了大師修行。」
唐叔陀知道也不能強拉李思裕回去,只得陪著他再找個獵物。好在這兒狐兔甚多,才跑了沒兩步,斜刺里竟然跑出一隻黃蘭來。一見這黃羊,幾個士兵全都要追去,只是黃羊跑得甚快,受驚之下更是如利箭離弦,卻見李思裕的座騎已一躍而出,他手起一箭,一道白光射出,正中那黃羊後腦,黃羊登時被射倒在地。
那人還在喃喃地說著:「修羅珠、龍王玉,這上古異物,果然不是我等俗人所能染指。慕容修羅一生庸庸碌碌,只是這修羅二字,倒是無意中一語中的,可見愚者千慮,終有一得,哈哈。大師,我不能破解修羅珠之禁,你自然也不會有這本事,信不信?」
那人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慢慢地放下帽子。
李聖天又是吃了一驚,道:「大師,您……」
沙彌為未受戒之僧。分三等,七歲至十三稱驅烏沙彌,十四至十九謂應法沙彌,二十以上稱名字沙彌。尚慈今年剛滿十二,還是驅烏沙彌,是勝諦的弟子。九僧中除了幻真,其餘個人年紀都過了三十,最大的已是五十余歲,其中一半人都已有弟子,有些弟子年紀比幻真還大。尚慈是勝諦十幾年前外出帶回來的尚在襁褓中的孤兒,在寶光寺生活了十二年,連寺門都沒出過一步,勝諦沒有別的徒弟,而那些師兄年紀比他大了許多,個個勇猛精進,每天不是打坐就是抄經,唯有幻真常帶他出去玩,因此尚慈與這小師叔最為投緣。
這幾個字雖輕,卻如天崩地裂一般,李思裕臉一下僵住了,本想摟住寶藏女的手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半晌,他才低低道:「你說的是真的?」
瞿沙的身形木然不動。好半晌,才聽得他低低道:「陛下,幻真已經走了么?」
幻真道:「原來這並不是那人本體,乃是他煉就的幻獸,怪不得能伏在水中這許多時候。」
此人在對自己施法!幻真忽地睜大了眼,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慕容修羅自然是被這人殺了,他再改換成慕容修羅的模樣。那麼,所謂慕容修羅向李聖天求親,此事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了,怪不得那使者堅持一定要方回安軍州的自己前來護送。雖然他仍然想不通一點,九國師僧中雖然以自己為首,但明業、童觀、勝諦的功力並不遜於自己,其餘四人相去亦不甚遠,此人為什麼一定要對自己施行萬宗封神術?
幻真呆了呆,道:「你是曹大王的人?」
尚慈吃的太急,有點噎著了。他伸了伸脖子,把果糕吞了下去,道:「是啊,真是巧,師父他們一回來,出關鍾就響了。」
「我?」幻真怔怔地看著慕容修羅的身影。慕容修羅卻沒再走動,頭也不回,慢慢道:「大師,時辰已至了。」
他一邊從邊上的一個玉盤中摘下一顆碧玉般的葡萄放進嘴裏,一邊看著那些在河裡撈玉的人們。雖然已是暮秋,但西下的太陽仍然甚是熾烈,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扭頭讓身後的小廝撐開了青蓋,然後拉開座椅的扶手,從裏面取出一個盛滿了美酒的銀壺,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這酒味道甘醇芳香,讓他渾身說不出的舒坦,索性抬手將壺中的酒傾入喉中。
陶妙賢和沈妙風扶著幻真走進門裡,陶妙賢回身把門關上,又插上了門閂,這才向前走了兩步,深施一禮。
也唯有一戰之力了,他在心底暗暗苦笑。龍城七寶,的確非人所能駕馭,所以他費盡心機,卻總是勞而無功,這次妄催修羅珠,假如真能擊敗瞿沙,引發的反制之力自己一定接不下。這一仗頂多就是個兩敗俱傷,自己絕無生還可能。他咬了咬牙,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一邊的幻真。
李思裕道:「迦陵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給阿夏王也不壞啊,你是去當皇后的。」
他放下碗一扭頭,卻見公主板著臉站在他身後,邊上兩個侍女站在不遠處,想笑又不敢笑。李思裕的鬍子是迦陵迦扯慣了的,在宮裡也沒什麼,可是現在是在外面,那些士兵也都在邊上,李思裕心中惱怒,卻也不敢發作,賠笑道:「迦陵迦,你又在氣什麼?」
「是啊。」李聖天踱了兩步,道,「阿夏勢力不弱,又在於闐與沙州之間,不許他們的話,只怕說不過去,何況先王確答應過。只是送嫁之人,甚是棘手。」
以幻真的功力,寒暑皆不能侵。可這一道寒意卻讓他無法抵禦。他四肢發顫,只能勉強以吐納功夫來抵禦這寒氣入侵。他的十真如原本已證得了第三品的勝法真如,在摩耶境受善沙之助,第四品無撮受真如新近也已證得。無撮受真如,《成唯識論》謂之無所系屬,非我執等所依取故。證得此真如,可不為外物所動,也就是中原禪宗所說的「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雖然不能將這寒意盡驅體外,但幻真還是覺得身上那股奇寒之氣已消退不少。方才遍體皆寒,現在胸口已有一團暖意。他抬頭看向慕容修羅,卻見慕容修羅似笑非笑,雙手捏著個手印。這種手印與幻真所學的密宗手印有異曲同工之處。
大殿上正在舉行婚禮。李聖天喜愛漢禮,但塞種之禮也不可廢,所以兩者都舉行一次,這大婚之禮極是冗長。李思裕走進大殿時,正值贊禮在為大王與歸義軍公主宣讀婚書。這婚書是慕學士寫的,駢四儷六,詞藻好不華麗,可殿上有一半人不懂漢話,懂這等艱深古漢文的更是少而又少。慕學士寫得雖好,大多數人聽得極是頭痛,可哪個也不敢露出厭倦之色,全都打著精神盼那贊禮快點兒念完。
缽羅娑行了一禮道:「陶先生請便,缽羅娑遵命。」
正說著,有個士兵趕了過來,高聲道:「將軍,公主說要在此地歇息。」
阿夏定居之地,是在今日青海西北角,柴達木盆地的南端。阿夏雖然稱為國,更確切說是個遊牧部落,一般在祁漫塔格山與昆崙山之間的地區活動,並無一定之所,因此要有使者引路。李聖天與歸義軍曹議金結為姻親后,勢必聯繫更為緊密,而阿夏活動之地正是在於闐與歸義軍這唯一通道的中段。假如阿夏與于闐結仇,此路不通,那麼于闐與歸義軍結親的意義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李聖天才會一口答應阿夏王的求親,並竭力促成此事。
慕學士所言的長安勝景也不過如此吧。李聖天想著,也不知是不是該驕傲一下。可是,慕學士也說過盛極而衰,極盛的另一個意思就是開始走下坡路,現在這樣的繁華還能持續多少時候?
李思裕道:「真大師和公主都在裏面么?」
沈妙風將肉條向空中一扔,那小鳥忽地飛上,在空中接住了肉條。他雙手捻了個訣,道:「師兄請。」
「心中?」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妙色王國緣經》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跋折羅走到缽羅娑身邊道:「大哥,真要把公主殺了么?」
李思裕一聽他們這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居然全都發覺了,更是詫異,卻也有點兒委屈,心道:你們發覺迦陵迦要私奔,就算礙於身份不好阻攔,也該早點兒告訴我。另幾位大師和我沒什麼交情,真大師你可是我的護法僧,怎麼也一直瞞我到現在?他的一肚子苦水還沒來得及倒出來,幻真已向前走去,低聲道:「李將軍,放心吧,他們傷不了聖天王的。」
大殿上人很多,幻真一身紫色袈裟,照理應該很醒目,可邊上之人全都視而不見。李思裕跟著幻真一走出大殿偏門,便再也忍不住,急道:「真大師……」
這小島上,豈止瞿沙,連那假冒修羅大王之人都不見了。缽羅裟一怔,頹然道:「他們定然同歸於盡了。」看著幻真的身影,缽羅裟更是慚愧,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
七寶將面面相覷,一時間誰都說不上話來。他們原本想的只是如何靠瞿沙在事後平息李聖天之怒,解除來日大兵壓境的危機,現在看來,要面對的還不僅僅是這一場危機。現在當真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缽羅裟咬了咬牙,道:「大師,我等七人雖然無用,終究還有些微能耐,願聽大師差遣,萬死不辭。」
「不能殺了他么?」
瓜沙一帶的歸義軍,現在是曹議金為首領。曹議金名義上雖是節度使,可是大唐已然滅亡,曹議金在西域一帶向以「沙洲大王」發號施令,所以說起他總是以曹大王相稱。只是歸義軍與于闐剛結成姻親,以曹議金之能,似乎並不應該在這時候破壞盟約。
空中那人一聲歡呼,叫道:「快將他抓出來!」
他心中生疑,那「水墳」卻忽地從中裂開,直如蓮花乍放。這情形極為怪異,李思裕在一邊不敢吭聲,此時再忍不住,失色叫道:「怪事!」話音未落,水墳中忽有一道水鞭揮出,「刷」地橫掃過來。
慕容修羅的手還是結著手印,微微頷首道:「大師,你已命在頃刻,若是讓你做個糊塗鬼,只怕轉世都不知去了哪裡。」他向幻真走近了兩步,慢慢道,「瓜沙一帶,是何人的天下?」
「稟大王,貧僧傷勢已經痊癒。」
慕容修羅笑了笑道:「公主?當然是殺了。」
此時唐叔陀跑上前,從黃羊後腦上拔下白玉箭,將黃羊搭在馬鞍前,又把白玉箭擦得乾乾淨淨沒半點兒血沫還給了李思俗,贊道:「李將軍好箭法,這黃羊有好幾十斤,夠吃幾頓的,我們回去吧?」
寶藏女的話一直擱在李思裕的心底。萬一迦陵迦真的有情郎,與人私奔了,傷于闃國體不說,阿夏定會認為這是奇恥大辱,原本的秦晉之好也會立刻成為參商之仇。李思裕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道:「真大師,那一日我來找你,其實並不是發現有異人入侵。」
釋門之中爭辯,向來如此,禪宗公案甚至還有針鋒相對的。幻真是李思裕的老師,主要是講些佛法,這般辯兩句那是常事。李思裕從來都辯不過幻真,也只能這般攻擊一句,但這回幻真卻沒說什麼,只是低頭向前走。李思裕見他一聲不吭,似乎還在微微嘆息,也不知幻真在想什麼。
這是最不可能出現在此地之人,此時這人才知道陶沈二人為什麼會蹤跡全無,一定是發現瞿沙來了。瞿沙雙手合十,雙足踏在水面上。幻真平生最精的便是一門水幻術,而瞿沙四相俱精,水幻術也比幻真更高。幻真立於水面時,要藉助幻獸之力,瞿沙卻已臻化境,雙足踏在水面如履平地。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鬍子用力一扯。這一扯力道不小,好幾根須髯被生生扯了下來。他一咧嘴,正待討饒,迦陵迦已鬆開了手,轉身向車中跑去。
在蒲昌海,幻真曾以水龍和龍家的九曜星有過一場惡戰,李思裕知道幻真最擅長的正是這水幻術。他心中一寬,明白方才幻真是在追擊而不是被怪物抓走,忖道:真大師定是得勝了。可是看幻真一臉凝重,怎麼都不像是得勝了的樣子。此時幻真踩著水龍已上了岸,他連忙上前道:「真大師,你要不要緊?」
李聖天突然有些煩躁,伸指敲了敲案頭道:「慕學士,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說了,還是接著說楊大眼吧。」慕陶不敢再說,便將楊大眼事迹又說了些,才告辭回去。
李思裕笑了笑:「真大師難道急著回去么?慢慢走吧,要是迦陵迦哪一天又不肯走,大概十天都到不了。」他見幻真還在看著周圍,便道,「怎麼了?真大師,你擔心會出事?」幻真點了點頭,小聲道:「此地太過荒涼,山巒密布,若有人伏擊的話,可不好對付。」
那個影子,正是一隻鷹。雖然還不能確定那隻鷹就是剛才飛走的這隻,但幻真在離開安軍州時就隱約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在安軍州白玉河邊,九國師僧聯手以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布防,卻仍然拿不下那個神秘來犯之人。此人驚鴻一瞥,並沒有做什麼對於闐不利之事,可是幻真在水中與此人打過一個照面,他感覺得到此人的法術與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鼉龍極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他們看著隊伍中的幻真,神情變幻不定,直到隊伍遠去,消失在西邊。
這些爛熟于胸的經文,今日念來卻另是一番滋味。他想道:既說色即是空,為何又空即是色?難道色相空無,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么?若是這等說來,七情六慾,不斷即是斷,斷了亦等如不斷,又何來修行?
一陣風吹過。空蕩蕩的七鳳樓里,燭火被風吹得閃爍不定,一下暗了許多。燭前,李聖天陷入了沉思。
打發走了寶藏女,李思裕只覺心底像被壓上了一塊堅冰,有股冷氣不時地直冒出來。他忽然喝道:「唐叔陀,你即刻向四門傳報,任何人出城都必須嚴加盤查,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女子!」
少年冷笑道:「妙賢,善沙的本領你該是知道。而善沙和他這師兄相比,尚有天壤之別。」
缽羅娑點點頭道!「陶先生放心。」
在慕容翟實看來,修羅潭上是一道水柱,在裏面看來,卻如小島周圍起了一道水牆。那人見水勢已成,這才解了訣,轉過身來。幻真見他臉上仍是僵硬一片,沉聲道:「你讓此間遭此大劫,殺人無算,難道不怕報應么?」
李瑩一走,李思裕這才梳理了一下虯髯,定了定神,苦笑道:「真大師,大哥這回給你的,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
李思裕還要搭箭,但那鷹已飛得遠了,此時,聽幻真這話,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麼?」
「阿夏王為何不出來迎接?」幻真的聲音很輕,但李思裕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當初曹議金派人護送公主前來,于闐也派了他和李思裕前去迎親,照理說阿夏王求親,縱然不能派重兵到于闐來,也該到路上迎接的。此時已過且末,周圍更是荒涼,連牧人都已少見,阿夏王更該讓迎親隊帶路,並攜帶給養才是。李思裕想了想道:「是啊,我去問問跋折羅大人。」李思裕當即催動五明駝向前而去。
這人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像從極遠處傳來。幻真努力調勻呼吸,拚命想將胸口這塊無形大石化去,雖然比剛才要好受一些,可是依然四肢無力,彷彿有四個巨漢正死死摁住了他的四肢。他道:「萬宗封神術?」
本是一樁兩家結親的好事,可是阿夏的慕容修羅大王忽然因暴病身亡,「小邦不敢誤大邦公主終身」,所以備好了禮物,只能請送親使回返。李思裕雖然一頭霧水,但此事最開心的卻是迦陵迦。雖然聽說慕容修羅面白無須,長得甚是英俊,但慕容修羅暴病身亡,她一點兒都不傷心。拘於禮節,未離阿夏時她也要裝出一副痛苦的神情,一旦與阿夏送行之人分手,她就笑個不停,纏著李思裕要他講個故事,射只飛鳥。李思裕心中還是有些生疑,可見公主如此開心,也不願再多事了。
幻真點了點頭,道:「勝諦師兄先發覺的,明業與童觀師兄也立刻發覺了。」
如果要奪取心智,本來趁自己昏迷時施展奪舍之術就可不費吹灰之力。幻真不知道這人為什麼任由自己施法抵禦,他雖不能動,但心法全靠吐納,不須結印。見這人施法,自然不會束手待斃。這人一坐下,幻真立時默念心經,將周身護住。先前遭到暗算,被困人土台之時,幻真以無常刀亦不能破圍而出,危急之時用曼荼羅四輪陣護住全身,得以保全性命。曼荼羅四輪陣可攻可守,守時如銅牆鐵壁,這是瞿沙獨傳他一人的秘術。這人若要殺了自己,那自己四肢被鎖,自無還手之力,可他想施奪舍之力,幻真也自信他定攻不破這曼荼羅四輪陣。
泥柱連在一起,眼見就要將那人埋進土台之中,卻聽那人「唵」的一聲。這一聲平和中正,可是七寶將聽來都如在耳邊。隨著這人的一聲咒,他們幻出的土台立時如夏日驕陽下的薄雪般散去。
不可能!缽羅裟睜大了眼,幾乎要懷疑眼前這人是個幻影。他一刀不中,立即喝道:「布陣!」
他自幼習佛,年紀輕輕就成為旁人眼中不世出的有道高僧,這七情六慾原本都不知究竟為何物,現在卻紛至沓來,如走馬般在心頭盤旋。他越想越怕,立時盤腿坐在地上默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一見迦陵迦落淚,李思裕登時心軟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還氣她,真是不好。他極寵愛這個堂妹,忙上前柔聲道:「迦陵迦不哭,是哥哥不好,哥哥讓你拔鬍子。」
李思裕根本沒想到還會有這種事,見后發的兩支箭仍未射中,驚得目瞪口呆,失聲叫道:「這鷹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還想再拔箭出來,幻真道:「李將軍,不必白忙了。」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譏諷他,臉更紅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來。」
「人壽有盡,天道無憑。陛下,恕老僧不能再守護于闐了。」
原本這次李思裕不必出來,但他向李聖天要求與幻真同行。李聖天成婚那日,迦陵迦一直在大殿上,李思裕後來也沒再看到寶藏女。寶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為鎮國將軍,當然也沒興趣去追究一個侍女的過失。可是李思裕知道,一個侍女胡說長公主有情郎,除非她是瘋了,或者是不想活了。那麼,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九國師僧中明業是大師兄。現在這情形當真像是調虎離山之計。八僧去得極快,一眨眼便只剩了幻真一個。李思裕見幻真好整以暇地站著,方才他入水追蹤,一身袈裟都浸得濕了,現在正以內力逼干,頭頂也是氤氳的白汽。李思裕道:「真大師,我們坐車過去吧?」
缽羅裟人在空中,正待被浪頭捲去,他后領一緊,卻有一個人一躍而起,將他一把向後扔去,自己向前一步,沒入了水牆內。
幻真在那士兵的腳上按了幾下,道:「行了,腫處明日就能消退。」他扭過頭道,「李將軍,公主又要歇了?」
正吃得高興,一隻手忽地從他身後伸過來,下巴便是一痛,他嚇了一跳,叫道:「迦陵迦,別亂扯,有話慢慢說。」敢來扯他鬍子的除了迦陵迦自沒別人。
幻真忽然一顫,站定了,道:「瑩公主怎麼了?」
李思裕道:「是啊,真大師你嘗嘗,我先回去吃了。」說罷轉身便向林外走去。
李聖天打量了一下幻真,道:「真大師,你的傷好了么?」
他直了直身,正要對眾人說將昏倒在地之人殺盡,卻見這些人像是見了鬼般看著自己,跋折羅更是張大了口,口涎滴下來都覺察不到。缽羅裟怔了怔,喝道:「跋折羅!」
李思裕看了看周圍,有些擔心地道:「是迦陵迦讓你來叫我的?」
此時的七風樓里,李聖天也正獨自對著燭火自斟自飲。明天就該是自己大婚之日了,公主也已安然接到,從此與歸義軍結為秦晉之好,犄角相應,本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可他心裏仍然不安。
李思裕坐在如意車上。這如意車是他按當初隋煬帝的七香車圖紙改造的,極其精巧,行進時又平又穩,不必轉向就可以向任意方向行駛。李思裕本來想給李聖天當出巡時的座車,因此還絞盡腦汁,將指南人、記里鼓車全加進去,又請了高手匠人製作,費了大半年才算做好。哪知造好后才發現,車中齒輪軸承太多,若開得快了就會燙得燒起來,而且內部機括太過精巧,一旦捲入沙子便會全毀。這讓李思裕沮喪了好一陣。好在這如意車雖然不能駛在沙道上,但安軍州的大道平整如砥,在城裡行駛倒沒什麼大礙,因此在安軍州時,李思裕若不騎馬,便乘如意車出來。
天已黑下來了。李思裕見幻真走得甚急,連忙跑上兩步,道:「真大師,你大概弄錯了,我找你是……是因為迦陵迦的事……」
慕陶雖是臣僚,但也是李聖天的老師,在這等私下場合也不必多拘禮。但慕陶卻並不坐下,反倒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大王,臣有本奏上。」
瞿沙沒再說話。李聖天等了好一會兒,終於忍耐不住,道:「大師為何不願見他?」
他雙手之訣方才捻成,卻聽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蒼老渾厚的佛號,一個人影從正在疾速旋轉的水牆中破壁而出,向小島走來。
一見這佛珠,李恩裕險些便要失聲說:「這是真大師的東西!」可這話剛到喉嚨口,他又吞了回去,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臉色更是一變,驚道:「缽羅裟大人,你從何處得來?這是瞿沙上座的東西!」
幻真,此劫你終究躲不過去,好自為之吧!
李聖天正要走進去,一片菩提葉忽然打著旋落了下來,沾在李聖天的袍上。他拈起樹葉,抬頭望去,菩提樹梵名阿沛多羅樹,經冬不凋,這落下的幾片黃葉本是尋常之事,可卻讓他不安。
陶妙賢卻沒說什麼,只是輕聲道:「如何?」
「啪」一聲,幻真的干餅落到了地上。李思裕見幻真轉過頭來,忙道:「當然此話未必是實,多半是那侍女信口胡說的,只是我總有些擔心。」
射中了黃羊,李思裕大為得意,狩獵之癮也算過足了,將白玉箭又擦了擦放進懷裡,道:「好吧。」這把新月弩只配了三支羊脂白玉的小箭,雖然近乎玩物,其實箭力極強,小小一把弩不下於強弓。而且這把新月弩是他親手做的,平時都不捨得用。
李思裕一笑:「真大師多慮了。要伏擊也得吃飯,若有人在這鬼地方埋伏,光帶吃的就要壓死他們了。」
他慢慢轉過身,拾階而下。寶光寺的大殿殿基甚高,但再高也不過二三十級台階,幻真卻如背負著萬鈞重物一般,每一步都吃力之極。他做夢也沒想到師父居然會不見自己,明業和童觀是有道高僧,絕不會假傳師父口諭的。
這修羅潭乃是禁地,而這種地方居然有巨浪突如其來,他心中早就打了退堂鼓,恨不得立刻就逃,逃得慢了只怕來不及。缽羅裟也是意氣頓消,道:「我們幫不了大師的忙,只會礙手礙腳。」
李聖天搖了搖頭。這個不吉利的想法就像一根蛛絲纏在他的心上,怎麼也拂不去,慕學士剛才所諫之言也彷彿在耳邊迴響。阿夏,難道真的如此不可相信么?
沈妙風扶著幻真向洞中走去。外面看來,這山洞毫無出奇,一進去卻是金碧輝煌,竟然布置得極其奢華靡麗,裏面有一扇大門,卻是緊掩著,兩個持刀的武士守在門口。見他們進來,這兩個武士攔住他們道:「陶先生、沈先生,請稍候,大王正在議事。」陶妙賢與沈妙風二人是大王禮聘來的客卿,他們自不敢無禮。只是此時大王正與重臣議事,陶沈二人縱然身份特殊,也不敢貿然讓他們進去。
「怪不得你要讓龍家動手,是想借聖天王之力么?只怕你想錯了。」
一聽是李聖天的命令,迦陵迦便說不出話來了。李聖天是她大哥,更是于闐國主,迦陵迦再刁蠻,對這大哥終有些畏懼九九藏書。她恨恨道:「就算要防備,也不用防得這麼緊,你叫他們離遠點兒!」
少年嘆了口氣,道:「若是旁人,說不定便是巧合。但既是瞿沙之徒,哪裡還會有巧合?沒想到這禿廝竟然為了他破了妄語戒,不然以他的修為,早該虹化而去了。」
見幻真被拖進河裡,李思裕驚得大叫道:「真大師!」他已本能地拔出腰刀,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可是幻真的去勢更快,一下被帶進那水墳之中。
「有人!」這話一出,缽羅裟根本不信。他本領高強,豈止在阿夏稱得上第一,西域一帶能勝過他慕容缽羅裟的也不多見。就算敵人本領再高,想要欺近他身後而不被發覺,絕不可能。但是跋折羅的驚恐並不像作偽,寶將中另幾人也是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
李思裕說得輕鬆,可是幻真的心裏卻沒那麼輕鬆。那人既然能瞞過了師父的知他心通,一定非等閑之輩。也許,師父是因為發現了這個神秘的高手,才拒絕見自己的吧,畢竟師父九大弟子中,以自己的功力為最高,如果與師父見面,可能會幹擾他的知他心通。
李思裕不知缽羅裟所言何意,道:「缽羅裟大人請說。」
伽楠佛珠乃是于闐國寶,共有兩串,傳說乃是釋迦在拘屍城外娑羅雙樹園圓寂時傳於阿難、迦葉兩大弟子的遺物,成為于闐國師僧歷代相傳的信物。其中一串傳給了九國師僧之首的幻真,另一串在上座瞿沙手上。別個東西總能造假,但伽楠香本是極難得之物,這兩串又是傳承已久的古物,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李思裕這等至親的宗室大臣才見過幾次。那兩串佛珠原本一模一樣,只是幻真那串在百余年前于闐內亂時串珠之繩曾經斷裂,有一顆怎麼都找不到了,原本的十八顆只剩了十七顆,後來增補的一顆伽楠木珠木色稍稍有異。幻真曾親口對李思裕說過此事,還把佛珠給他仔細看過,因此李思裕知道此事。缽羅裟這一串的十八顆伽楠佛珠全無異樣,正是瞿沙手戴的那一串。他見到此物,心中驚異實在難以言表。
「李將軍。」耳邊突然響起了幻真的聲音。李思裕慌忙把銀酒壺一塞,趁勢抹去了眼角淚水,問道:「真大師,怎麼了?」
但這樣的理由只能算是自我安慰。瞿沙上座是有道大德,絕不會斤斤計較於一時的得失,何況幻真的功力雖然在九大弟子中名列第一,可是比師兄們高出也並不是太多。師父能見八位師兄,卻不見自己,這樣的理由絕對說不過去。那麼,師父為什麼不肯見自己?難道,知道了自己要追問那位善沙大師的事么?

尾聲

這修羅潭足有十余畝方圓,又被他以禁術加持,雖然乍一聽到時大為吃驚,但他馬上就鎮定下來了。現在是萬宗封神術最緊要的關頭,他不敢有絲毫大意,提了提氣,厲聲喝道:「妙賢,是你么?」
「李將軍,不是你箭術不佳,只是這並非尋常之鷹。」
什麼!李思裕像是當頭被打了個霹靂。如要寶藏女在他跟前,縱然李思裕有憐香惜玉之名,也要掮她兩個耳刮子不可。他恨恨道:「混賬東西!有個宮女居然說迦陵迦跑了。說得有鼻子有眼,還說她有情郎了,我還真信了。該死的,非重重責罰她不可。」
那位「陶先生」,他們七人最初只是迫於大王之命聽命於他,私底下卻很是看不起。只是那一次摩羅伽陀借酒醉想要折辱陶先生,反而被他輕描淡寫地制住,他們才知道這陶先生實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不敢違抗了。此番行動,天羅地網由陶先生主持,果然威力大增,更是讓他們口服心服。陶先生說送親隊人數雖眾,旁人卻不足為慮,唯一要擔心的就是這個幻真。現在幻真已深陷在天羅地網之中,難道還能翻得了身么?
瞿沙將佛珠套上了手腕,喃喃道:「我佛慈悲,缽羅裟大人既有此善念,定有善報。」
這寶藏女服侍迦陵迦,平時總在宮中洒掃整理,不能輕易出來,除非是跟隨迦陵迦外出。李思裕對這個刁蠻的堂妹極是寵愛,卻也不無害怕。前兩年有一次射獵時不小心把她養的一對雉雞射死了,結果迦陵迦給他吃的茶中加了點兒麻藥,把李思裕的舌頭都麻腫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現在迦陵迦長大了,不至於如此淘氣,可昨天她還認為自己幸災樂禍於她的遠嫁,只怕又想出了什麼鬼主意來捉弄他。
難道身後真箇有人?缽羅裟的手按住了腰間的鐵網刀,猛地拔出,一個轉身,刀已向身後斫去。缽羅裟是梵語,並不是他的原名。此名代代相傳,誰是七寶將第一,誰便用此名,在他之前的七寶將之首便是甄叔迦的叔叔賀蘭缽羅裟。《大智度論》雲:珊瑚本海中石樹,西南漲海中有珊瑚洲,洲底有磐石,此寶生其上,人以鐵網取之。因此每一代缽羅裟所用之刀便是鐵網刀,擒住幻真的天羅地網,名字也正是鐵網術。
「那你從來沒說過這話。」李思裕冷冷地說著。他說得雖冷,寶藏女看向他的目光里卻帶著感激。在於闃,誰都知道鎮國將軍李思裕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不知有多少少女做夢都盼著能見他一面,倒也不是李思裕這一張鬍子臉是多麼的傾國傾城,而是人們都知道,這個長相威嚴的少年親王有著一顆最為柔軟的心。寶藏女心知李思裕這句冷冷的話中實是免去她的責任了。她看著李思裕,一雙妙目中眼波欲流,若是周圍沒人,只怕會感動得當場投懷送抱。
大王發話,慕容翟實縱然一肚氣要發作,也發不出來了。他上了半天諫言,但大王根本不聽,在他看來自是聽了這兩個漢人道士的蠱惑。他狠狠瞪了陶沈兩人一眼,轉身急匆匆走去。
此間是阿夏王行宮。草原上一到冬天就極是寒冷,因此每年阿夏王都要到這裏避寒。當今的阿夏王名叫慕容修羅,還是個二十余歲的青年,更是好事之時,每年都在此間呆到春盡方才離去。這裏雖是個山洞,但四壁鑿得極是平整,掛著掛毯,加上通風設計頗為巧妙,全無憋悶之感,室中春意融融,溫暖宜人。一個華服少年坐在上面一個平台的椅子上,身著長袍。阿夏是鮮卑種,長相與漢人無異,這少年面白無須,甚是俊秀,只是一張臉自得幾無血色,但雙眼灼灼有光,極是有神。陶妙賢才彎下腰,那少年己快步從上面走了下來,身形之快,幾同鬼魅。他到了幻真近前,突然停住了腳步,氣息一下子粗了起來。
「大哥要你去勸迦陵迦?」李思裕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又可怕的事,睜大了眼,臉上一會兒像要哭一會兒像要笑。他年紀不大,卻留了一臉虯髯,此時的摸樣更顯得怪誕了。好半響,他忽然仰天笑道:「大哥真會強人所難,你是翟沙上人的話,迦陵迦大概還會聽聽。」
寶藏女重重地點頭。李思裕掃了她一眼,道:「此言若是不實,你可知會有什麼下場?」
李思裕道:「跋折羅大人,公主累了,想要歇息,那就早點兒歇吧,明天多趕些路程就是了。」
歸義軍節度使,從張氏轉到曹氏手中時並不曾有太大的波折,因為當時的西漢金山國在甘州回鶻壓迫之下,只能被迫稱臣,張承奉自己也稱回鶻可汗為父。曹議金即位后,結好回鶻,這些年來歸義軍勢力蒸蒸日上,已凌駕于甘州回鶻之上,因此歸義軍上下對曹議金極為尊崇,對張氏僅存勉懷之念,連張氏宗族也沒有了復辟之心。幻真看了看他道:「原來你是龍舌張氏一族。只是借阿夏之力,難道真能撼動曹大王么?」
到了此時,李聖天終於明白瞿沙讓自己前來的用意了。雖然佛門寂滅並不為喪,但他心裏還是有些凄愴。沉默了片刻,他道:「大師圓滿一切智德,寂滅一切惑業,可喜可賀。只是為何不讓幻真大師執掌?」
尚慈一見這葡萄果糕便輕聲歡呼起來,幾乎是一把奪過,拿了一片放嘴裏。果糕甜美香脆,他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地道:「師父和師伯他們都在大堂等候師祖出關。」幻真道:「上座今天出關?」
缽羅裟見他甚是隨和,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卻聽李思裕道:「慕容大人,公主在哪裡?快讓我去見見她。」
半響,聽得裏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陛下,請進。」
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麼有什麼,可是總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許那樣會更幸福些吧。他搖了搖頭,默默地念道:「隨緣不變故為性。」
缽羅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走了進去。裏面,阿夏七寶將的另六人都在,當中卻有一個披著斗篷之人立著。缽羅裟走到這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將佛珠捧上,道:「大師,請恕吾輩無禮之罪,吾輩願聽大師差遣。」
這一次李思裕和幻真平安將公主接來,其功非小,李聖天對他們的賞賜相當優厚,七風樓這一席盛宴也頗為豐盛。七風樓里酒香乳香不斷,陪宴的于闐大臣們紛紛向李思裕敬酒。
寶光寺。這座于闐第一大寺,平時前來進香之人絡繹不絕,可是今日因為于闐國主大婚之後要來寺中進香,所以封寺一日,顯得極為清靜。
這次迎接歸義軍公主,名義上是以李思裕為首,但誰都知道真正的主事之人是幻真,李聖天想必要向幻真問些路上的細節吧。幻真行了一禮,道:「是。」
幻真道:「瑩公主尚小,使點兒小性子不足為奇。可是你看她就算不願,不是也上路了么?」
幻真一進去,那水墳立時平了下來。河水湍急,這一進去哪會有命?李思裕嚇得一陣發毛,叫道:「真大師!」眼裡已有淚水淌了下來,只道幻真就此送了性命。他邊上有個親兵卻是個乖覺之人,見幻真那八個師兄仍然端坐不動,還在念誦咒語,小聲道:「將軍,真大師只怕沒事。」
七寶將乃是阿夏王最為倚重的愛將,令無不從,少年點了點頭道:「那就好。如果不殺了他們,事情還麻煩些。反正七日後,我等就不在此地了,呵呵。」
陶妙賢聽這少年話中雖然對瞿沙儘是怨毒,卻也懷有敬意,詫道:「那老禿驢真箇如此厲害么?小道在安軍洲時,也不覺得他有多了不起。」
瞿沙看了他們一眼,雙手合十,低低道:「缽羅裟大人,善哉善哉。」
幻真知道尚慈的心思,他看了看周圍,現在正是晚課的時候,也沒旁人,他笑了笑,從袖子里掏出一塊葡萄果糕,道:「拿去吃吧,勝諦師兄呢?」這葡萄果糕是用葡萄乾,巴旦杏仁,胡桃仁加上麥粉調和蜂蜜、牛奶烘焙而成,極是甜美。幻真拿來的是李聖天宮中秘制的,選料精益求精,比尋常市面上的更要美味百倍。他平時總不苟言笑,但此時卻笑得有些淘氣,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樣子。
「阿夏乃是吐谷渾遺種,向為吐蕃藩屬,實不可輕信。大王若將公主賜婚,則阿夏盡知我于闐虛實,且授人以柄,臣以為後患不小。」
陶先生看了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從懷裡摸出個紅木圓筒。這圓筒並不太大,不過茶杯粗細,上面鑿了些空洞,看得出裏面有活物。缽羅娑不知陶先生要做什麼,見他將那圓筒的蓋旋下,將筒口罩在地上,一手掐指計算著時辰,在一旁問道:「陶先生,要幫忙么?」
天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刀鋒般的鷹唳,李思裕抬起頭來,長聲吟道:「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這是王維《觀獵》的前四句。李思裕學漢文,便是從唐詩人手,此詩寫的是塞外狩獵,李思裕平生最喜歡打獵,因此記得極牢,見天空中有鷹飛過,登時便想了起來,雖然並沒有下過雪。念著這種充滿豪氣的詩,心裏的不快似乎也會馬上忘掉。
陶妙賢正色道:「大王正待我們前來,你進去傳話吧。」
這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西漢金山國滅亡之後,張承奉不知所終,多半已在亂軍中身死。眼前這人,難道是張承奉的遺族?
李思裕見他答應了,笑道:「好,好,我就打個……十來只就回來。」他本想說打個五六隻,但轉念一想,以自己箭術,五六隻野味只怕轉眼便能打到。好不容,易有這個閑暇,當然要好生過過癮。他生怕幻真還要嘮叨,手一揚,高聲道:「眾家兄弟,我等去也。」
此人天資極高,識見也廣,心性也堅韌無比。雖然知道瞿沙的神通非自己可比,可就算強弱懸殊,他也不願束手待斃。此時幻真的功力已被他吸取一半,自覺今非昔比,只怕未必就沒有勝機。他雙手捻訣,眼睛緊緊盯著瞿沙的雙足,已在暗中念誦咒語。
那麼還有五六天才能碰到阿夏迎親隊。李思裕道:「好吧,有勞跋折羅大人了。」
昏迷了許久,幻真此時眼前還是模糊一片。就在這模糊中,他看到一個人影在向他靠近,到了他身邊。那人低低道:「幻真,你也有這等神通,就算在五體封靈術下,一樣能靈智不滅。」幻真閉上了眼。他怎麼也想不通,這人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于闐和歸義軍已是西域東南一帶最大的兩股勢力,唯一還能與歸義軍一抗的大概僅剩甘州回鶻。此人說的是漢語,而且極為流利,定然是個漢人了,難道會是甘州回鶻派來對付自己的?可是甘州回鶻和歸義軍接壤,即使兩者真的開戰,也該對付歸義軍才是,不應該千里迢迢地來這裏對付自己。
曼荼羅四輪陣!
地上忽然多了一塊陰影,是有一隻極大的鷹隼正在下降。鷹隼雖能飛到極高處,但不能像蜜蜂般停在空中,而空中那隻大鳥卻如同粘在天邊一般動也不動。鷹背上,那甄叔迦詫道:「跋折羅,為什麼還不動手?大王交代了,要捉活的。」
變文正是流行於歸義軍所轄之地。此人自稱是張議潮子孫,幻真其實一直不敢相信,但這人不自覺的一句話也證明了他確是從瓜沙一帶而來,即使不是龍舌張氏一族,也定然與之大有淵源。如果龍舌張氏真的有複位之心,歸義軍只怕又要面臨一場大難。幻真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處險境,滿腦子想的都是將來歸義軍若有內亂,于闐該當如何。也幸好那人全神貫注于渡修羅潭而來的兩隻小舟,一時間無暇顧及幻真。不然此時幻真心如車輪,若是那人突然將萬宗封神術催動,幻真多半會徹底崩潰。
李思裕笑了笑道:「也不必這般急吧。公主嬌生慣養,走不得急路,何況時候還早,大人且安心。」
「太阿倒持」一語慕陶剛對李聖天說過,他也知道這是授人以柄的意思。他道:「慕學士何出此言?」
真的完了么?幻真心頭又是微微一動。只是就是心念這一動,身上的寒熱又是劇增,耳畔那人低低笑道:「第二層了。大師,不知你能受得住幾層?」
他們七人乃是阿夏王座下最為得力的七寶將。阿夏實力不強,向來依附吐蕃,如今吐蕃之勢不振,歸義軍與于闃兩方卻蒸蒸日上,與他們同屬一族的慕容歸盈官拜瓜州刺史,而大王與于闐又有婚約,原本是個兩面逢源的絕好良機,沒想到大王竟然會要他們與陶妙賢、沈妙風二人聯手襲擊于闐送親隊,將幻真捉走,這一手實在大為不智。得罪了于闐,歸義軍勢必也要視阿夏為敵,而阿夏所處正在歸義軍與于闐之間,一旦雙方同時向阿夏用兵,來個南北夾擊,阿夏部定然無法再立足於此了。
陶妙賢原本已拾起頭了,卻又伏倒在地,輕聲道:「遵命。」
他走下了台階,又回頭看了看,卻見著身著紫衣的和尚一個個從裡邊退出來。弟子告退時不能背對著師父,因此走出殿門前都要倒著出去,師父顯然就在大殿里。師父雖然嚴厲,但他想來對自己極是看重,不然也不會讓自己越過八位師兄,成為九國師僧之首了,到底為了什麼師父突然對自己這樣?
幻真詫道:「沒參加?不會啊。方才我以身外化身出來時,瑩公主就站在大王右側。」
這一隊人馬剛走過,邊上的一個樹叢里,有兩個人默立了良久。正是陶妙賢和沈妙風。
合七人之力,連對手一根汗毛都碰不到,這話聽起來更像是在譏諷,可不知為何缽羅裟聽來卻覺如春風駘蕩。他怔了怔,道:「閣下是誰?」
在一片寂靜中,唯有風吹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瞿沙忽然道:「所謂明示,盡在陛下心中。」
只消再退一步,幻真便要撞在這泥柱上了。哪知幻真左腳尖又是一點地,以腳尖為軸,人已轉了半個圈,一拳便向那泥柱擊去。這一拳直如轟雷,不要說那柱子是泥的,只怕是根木柱也要被他擊斷。誰知一拳擊出,泥土飛揚,那根泥柱卻反而更粗了。此時周圍又有泥柱紛紛冒出,圍成了一個圈。這些泥柱間隔極近,且越來越粗,眨眼間便已伸長到五尺許,已比幻真還要高了,更是連成一片,成了一堵環形泥牆,把幻真圍在當中,而那張網也已落下,將這一圈泥牆全然蓋住。
幻真淡淡一笑,道:「好吧,不用太急了,大王的婚禮還有半個時辰呢。」
李思裕看了看天。天色雖然不早,但也不算太晚。他道:「急什麼?別看狗獾重,卻是一身的油,肉沒多少,不夠大家一頓的,再弄兩隻吧。」唐叔陀卻不依不饒道:「馬將軍交代過,諸事不可大意。李將軍,你與公主都是萬金之體,請不要太過隨便。」
是要我去么?幻真想。送親並不算苦差事,到了阿夏,阿夏王殷勤招待尚是餘事,西域一帶多半信佛,對僧侶來說,那兒可是理想之地。也許八位師兄知道了自己明明還沒回來,大王仍然執意要自己送親,才有些心懷不滿吧。
幻真大師,請你好自為之。他看著天空。于闐降雨並不多,但此時空中陰雲密布,已是雨意垂垂。
迦陵迦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氣得柳眉倒豎,伸手又要來拔他的鬍子。李思裕此時已有防備,頭一側,她哪裡拔得到?正待再說幾句,卻見迦陵迦一轉身,眼裡淌下了兩行淚水。
那缽羅裟到了?李思裕猛地拿開汗巾,只見一個中年人站在了帳門口。
一說到瞿沙,李思裕皺了皺眉。見周圍那些士兵都已散開,他小聲道:「真大師,聽說這回瞿沙上座一直不願見你?」幻真眉頭一揚,道:「李將軍你也知道么?只怕師父另有要事。」
七寶國土,一時動搖。
——《觀無量壽經》
「不是,大哥,是你身後!」
寶藏女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卻又更加堅定地點了點頭。李思裕這才噓了口氣,道:「好的,我去將迦陵迦找回來。這話你對旁人說過么?」
在寶光寺他們不讓幻真見瞿沙,乃是奉師父之命,此時前來捉拿這異人同樣是奉師父之命。幻真是九國師僧之首,明業和童觀兩人縱然真的對幻真有些不滿,也不會有半點兒怠慢。幻真合十道:「兩位師兄,那異人行蹤可曾找到?」
幻真眼中隱隱有一絲憂色。他不等李思裕再說,便低聲道:「李將軍,你也發現了?」
雖然學佛之人泰山崩於前亦當不變色,但幻真的臉終於還是抽|動了一下,又合十施了一禮,道:「幻真明白。」
跋折羅驚叫了一聲:「果真?」
這人道:「事過境遷,自然已不太可能了。不過,只消有大師之助,便並非不可能。」
那陶先生笑了笑道:「有七寶將援手,幻真大師雖然了得,也難逃此劫。」
陶先生道:「幻真大師一刻之內總不會有事,不過這些收尾之事便要有勞諸位了。」
他帶轉五明駝回去,到了幻真前道:「真大師,大概再走五六天便能到了。」
那年長之人名叫缽羅娑,是這七人之首。他看了看那土台,有點兒擔憂地道:「陶先生,此人在裏面能支撐多久?」他原本稱幻真是「禿驢」,只是聽陶先生對此人頗有禮數,也不知幻真與陶先生有什麼瓜葛,言中自然不再無禮。
李聖天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了,起身行了一禮道:「小僧告退。」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李聖天也不知心裏是什麼滋味。聽瞿沙所言,幻真已有了入魔的先兆。那個被打破的禁咒是什麼,究竟是怎麼打破的,現在都已不重要了。瞿沙所言從無落空,只盼幻真能以佛法擊退心魔,讓于聞能安然度過此劫。
李思裕在駝上行了一禮道:「跋折羅大人,慕容大王的迎親隊不知何時才能來?」
陶妙賢低聲道:「少主……」他話剛出口,少年猛地抬起頭來,怒視著他。陶妙賢心中打了個突,低聲道:「大王,是他么?」
寶藏女臉漲得通紅,嘴唇翕動了一下,道:「將軍,長公主不見了!」一聽這話,李思裕倒是鬆了口氣,笑道:「這算什麼事,她常這樣,玩累了就回來了。」迦陵迦自幼頑劣淘氣,除了不敢招惹李聖天以外,別的王公大臣,幾乎沒有不被她作弄過的。這些天安軍州熱鬧非凡,指不准她又跑到哪兒胡鬧去了。
「遵命。」
宮女?李思裕不由一怔。他放下銀壺抬頭望去,卻見有個宮裝女子正一臉驚恐地站在不遠處,兩個親兵正在阻攔她,可那女子仍然要擠上前來。李思裕道:「讓她過來吧。」
慕陶抬起頭,道:「臣聽聞大王欲結好於阿夏,此誠太阿倒持,臣不敢不諫。」
缽羅裟掃了一眼侍立於兩旁的另五人,喃喃道:「只是我也看不出大王有什麼其他異樣。萬一大王真有別的主意,那又如何是好?」他心中生疑,一時間左右為難,忐忑不安。
他的臉仍然毫無表情,幾乎像個死人。陶妙賢心頭微微一顫,道:「小道不敢。」
①薩羅薩伐底即辯才天。
李思裕也不知那「缽羅裟」是何許人也,但眼前的侍女顯然也再問不出什麼來。他只得在銅盆里洗了把臉,剛用塊汗巾擦著,卻聽那女子道:「缽羅裟大人。」
幻真見他躍躍欲試,心知勸是勸不住的,點點頭道:「夠吃就行了,走獸亦是性命。」
這些天新鮮肉食都吃光了,只能弄些干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隨隊廚子手藝雖高,用那些干肉也做不出什麼好菜。士兵倒是無所謂,迦陵迦卻是吃不慣粗糲之食,李思裕一來心疼堂妹,二來也是向來酷愛狩獵,這些天卻從未得空,現在這裏草木繁茂,狐兔定然不少,正好可以過過癮。他怕幻真又要用什麼無益殺生之類的話勸誡自己,便抬出公主來堵他的口。
這人的聲音越來越遠,帶著點兒掩飾不住的得意:「不錯。大師神通,將盡歸我有,你縱然往升極樂,也不必抱憾了。」
大王確是有異樣,但自己終是屬下。如果大王真的在打一個旁人不知的主意,那麼自己違命不從,就成了滔天大罪。好在這些都是于闐人,與自己非親非故,縱然李聖天得知此事要對阿夏用兵,想來大王已定下決策了。
他方才所說之話,其實是慕容修羅的男寵乞伶當初對慕容修羅所說之話。缽羅裟膽大心細,雖然有瞿沙出面,他還是要確認一下,因此私下向乞伶追問唯有他二人知曉之事。那人膽敢冒充慕容修羅,別的定然已查探得明明白白,但這些話卻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他將乞伶與慕容修羅的私房話都說出來,若是真的慕容修羅,定然會惱羞成怒。可是此人只是呵斥,卻並無異樣,他終於確認這人不是慕容修羅了。此時缽羅裟怒不可遏,也不再多說,手一揮,兩隻小舟立時離岸而去。岸上,卻聽得慕容翟實高聲道:「缽羅裟,你不要取他性命,要捉活的!」缽羅裟將此計告訴慕容翟實時,他還有點兒將信將疑。萬一缽羅裟猜錯,那他們就是對大王大不敬。他性子甚是急躁,既已確認這人真是冒充的,肚皮都險些要氣九九藏書破了。那假慕容修羅卻是淡淡一笑,轉頭對幻真道:「大師,看來我這出變文只好提前唱完了。」
註釋:
迦陵迦怒道:「鬍子哥哥,那些人老在我車邊轉來轉去,大是失禮,快把他們殺了!」
他一步步走來,每踏一步,水面就泛起一絲漣漪。那人雖然驚愕莫名,心中卻在不住地盤算,忖道:這老禿驢神通廣大,不過到底未到無色無相,我應該還有一線勝機。
跋折羅見這個位居七寶將之首的大哥一張臉板得如鐵鑄一般,心頭不由一沉,囁嚅道:「大王有命,自當遵從。只是跋折羅覺得,與于闐國沒來由地結這個仇,實是不智,不知大王到底有什麼打算?」
瞿沙一步步向小島走去,那人獃獃地看著,驚道:「瞿沙,你這禿驢,你……這怎麼可能?你不怕身化飛灰么?」
這禁地是阿夏族故老相傳的禁忌之所。自吐谷渾被滅,阿夏一族多次到了山窮水盡之地,卻能屢屢化險為夷,據說便是因為而這禁地中的修羅魔神護佑,因此老王將獨子以「修羅」為名。這禁地每年只在冬祭時由阿夏王率最為親隨的臣子入內,平時萬萬不能開啟。他見慕容修羅竟然私自入內,心疑之外,更是驚恐。
等李思裕和那些大臣都退下后,李聖天擺了擺手,讓內侍宮女也退下了,才微笑道:「真大師,請坐。」
陶妙賢抬起頭道:「回大王,小道已讓七寶將辦理。」
他還真有點兒怕迦陵迦又會來扯他鬍子,因此這話說得極是柔和。迦陵迦卻一句話都沒說,起身飛快地向外面跑去。遠遠的,聽得那兩個侍女道:「公主,公主!」想必是見公主飛奔,問而不答,只得快步追上。
幻真看了看前面,道:「就算師父,也是不知。」
李瑩挑起車簾道:「鬍子哥哥,我肚子餓了,快叫他們做飯。」現在其實還沒到打尖的時候,如果腹中飢餓,李瑩車中也有一些點心零食。
隨著這聲尖嘯,土台周圍忽地又冒出了五根泥柱。這五根泥柱一出來,就如鎖舌一般將那土台鎖住,又慢慢融入其中。土台雖然裂成了兩半,被這五根泥柱一逼,又緩緩合攏,那條裂縫也一點點兒地合起來。
「鬍子哥哥!」
先王去世已經十多年了,臨終前曾對李聖天說過,幻真絕對不能去沙洲。那時李聖天還是個懵懂的少年王子,也不知父王臨終時為何會對幻真這樣一個小沙彌如此關注,所以對此事記得清清楚楚。十幾年過去,自己在王位上已坐了十四年,當初那個不起眼的小沙彌如今成了第一國師僧,縱然于闐與歸義軍通使不斷,幻真卻的確從來沒去過沙洲。他道:「幻真大師沒去過沙洲啊。」
「幻真。」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了起來。幻真心頭一凜,看了看周圍,道:「你是什麼人?公主呢?」他身為于闐九國師僧之首,出道以來,還是頭一次落到這等地步。雖然神情不變,但心中實已有了一絲驚恐。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公主。
所謂幻獸,乃是術士豢養的神獸。這神獸本體可能僅僅是一條小蟲,一隻小鳥,但煉成后大可散於須彌,小可納諸芥子。這人所煉幻獸連幻真都拿不下來,功力之高,當真可怖。明業已低喝道:「速回大殿,以防妖人趁亂取利。」
缽羅裟一怔,道:「瞿沙大師難道還活著?」
幻真掙扎了一下,卻覺周身動也不動,有幾個鐵箍將他牢牢固定在一根石柱之上。眼前已能漸漸看清,他抬頭看去,卻見身前立著一人。這人身著錦衣,人還很年輕,一張臉卻是白得毫無血色。幻真喃喃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會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一邊想,一邊嚼著羊肉飯。香美的羊肉飯,這時卻有些苦澀之意。
幻真抬頭道:「李將軍,你擔心那隻羊鷹么?」
于闐,這個位於西域圖倫磧(塔里木盆地古稱)的千年古國,在唐末五代時正是李聖天當國。于闐實行唐制,共分十州,國都稱安軍州。國中有三條大河,由東向西分別稱為白玉河、綠玉河和烏玉河。每年秋天到了枯水期就是采玉的季節。鎮國將軍李思裕和于闐國師雷幻真護送歸義軍公主抵達安軍州時,正值這一年采玉期開始。
甄叔迦一說,缽羅裟這才記得方才他也發現幻真的右手腕上同樣戴了一串佛珠。擒住幻真時他看得清楚,幻真只有一隻手腕戴著佛珠,那麼瞿沙大師在涅盤之前應該和幻真說過什麼了。不過這些已與他無關,缽羅裟只是暗叫僥倖。此事好在有個幻真可以回去解釋,否則真的是有理說不清,李聖天一怒之下,阿夏滅族也說不定了。想到此處,缽羅裟便不由得暗自謝天謝地。
雖然甄叔迦在空中,還是感到了一股如刀鋒般的壓迫之感。他見跋折羅的身影已是搖搖晃晃,更是大驚失色,仰天尖嘯一聲。
瞿沙坐的便是他們這隻船。瞿沙原本坐著,一旦出手,卻動若脫兔,甄叔迦在七寶將中以身手敏捷著稱,但見到瞿沙在船中忽地坐起,一腳將小船向後踢去,又一躍到了缽羅裟身前將他擲回,自己沒入水中,這一連串動作簡直就如電光石火一般,他連看都沒看明白,缽羅裟已摔回船上了。他喃喃道:「大哥,我們……我們該如何?」
他加緊了兩步,小聲道:「真大師,來犯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這種事于理雖然不太可能,于情卻真像是迦陵迦會做的。李思裕也不與幻真商量了,暗中命馬繼忠加緊戒備,以防沿途有人打劫。馬繼忠不敢怠慢,立即命士卒輪番在公主車邊巡邏。
寶藏女道:「不曾。」
于闐王族自幼便要修習漢文,只是明業幼年出家,他的漢語與幻真的于闐語差不多,童觀的漢語卻甚是流利。明業也不說話,童觀再次喝道:「上座有喻,幻真不得入內!」
幻真一邊嚼著干餅,一邊道:「那是為什麼?」
這天羅地網是他們精心布下的陣勢。跋折羅把送親隊引到此間,最終順利發動,把幻真埋住。天羅地網是驅使泥土的法術,大地無垠,幻真拳力再強,也如利刀斷水,徒勞無益。但依照常理,被泥土活埋總要掙扎幾下,而天羅地網之妙正在於此,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可幻真除了最初那一拳以外,竟然再不掙扎,難道是自己高估了這于闐國師僧的功力?跋折羅一時間大是忐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道:「不要小看了這禿驢,陶先生說過,此人極難對付。」
陰影中,瞿沙如一尊雕像般動也不動。過了好一陣,他才道:「陛下,您還記得先王之言么?」
「天不絕我,得你二人之助將他送到我手邊,大事必定能成。」
他們提著獵物回去,交給廚子洗剝烹制。圍著火堆先烤了幾隻兔子喝酒吹牛,算是晚餐前打個底,等那幾隻兔子吃完了,廚子的晚飯也已做好了,卻是將黃羊肉切碎了加上調料煮成肉糜,狗獾肉煮著吃太肥,便烤好后切成薄片,烙了許多大餅卷著吃,唐叔陀和幾個士兵還採了不少香蕈之類的野菜和著兔子肉煮了一大鍋,鮮香四溢。
甄叔迦忽然道:「應該不會。」
「大師神通廣大,但在我這萬宗封神術下,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吧?」
李思裕提著食盒過去,道:「真大師,你可真躲得好,該吃飯了,這些菌子野菜都是用素油炒的,鍋子也沒沾過葷腥,放心吃吧。」一走過去,卻見幻真正襟危坐,另一邊迦陵迦坐在一棵樹邊。他將食盒放下,道:「迦陵迦,飯菜都好了,快去吃吧,別著涼了。」
只是這一聲呻|吟,身上的刺痛立時更增一倍。幻真猛地一咬牙,閉上了眼,將一口即將吐出的氣息封在舌下,耳邊卻傳來了那人的低笑之聲:「大師,你已度第一層寒冰炎火獄了。再苦撐,後面可還有七層,每度一層的痛苦可是前一層的兩倍啊。」
瞿沙頓了頓,道:「但願我佛慈悲。」
幻真走進寶光寺時,正值一陣風吹過。院門口一株菩提樹的樹葉如雨點般紛紛落下,撒了幻真一身。寺中的小沙彌尚慈正拿著把掃帚掃地,看見幻真進來,他急急地跑過來道:「幻真師叔,你回來了。」
缽羅裟冷笑道:「大胆的不是我,而是閣下。竟敢冒充我家修羅大王,死有餘辜!」
李思裕嘆道:「真大師,你神通廣大,大哥要你呼風喚雨,移星換斗,只怕你都做得到。只是要勸迦陵迦,」他嘿嘿一笑,搖了搖頭,「薩羅薩伐底①都沒辦法。」幻真正要說什麼,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了一個少女的聲音:「鬍子哥哥!」人隨聲至,一團紅影直衝到李思裕跟前。李思裕原本正襟危坐,這少女撲到他跟前,他慌亂中想要站起來,酒也灑了,那少女到了他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虯髯。
明業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內等候,請陛下移步。」在於闐,除了瞿沙一人,再無第二人能讓李聖天移步。李聖天道:「是,有勞諸位大師了。」
少年搖了搖頭:「此人是阿夏老臣。若是他死了或不見了,我若不現身便全無道理。」他沉思了片刻,斷然道,「這七日里,你二人務必要阻止任何人前來,待第七日一過再開殺戒無妨。」
慕容是阿夏國姓,這缽羅裟姓慕容,多半是阿夏的宗室大臣了。李思裕也不知他說的「無禮之罪」指什麼,慌忙將汗巾搭在一邊,還了一禮道:「慕容大人,李思裕有禮。」
從不喝酒?李思裕倒是略略一怔。西域一帶盛產葡萄美酒,唐人王翰即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之句,西域之人不論老少都能喝,便是女子也有許多好飲的,迦陵迦貴為于闐公主,喝上一大杯也不在話下。跋折羅生得甚是高大魁梧,沒想到居然不會喝酒。李思裕訕訕地縮回手,道:「哈,那麼跋折羅大人只能吃飯了。」
沈妙風將幻真扶了起來,笑了笑道:「有人前來進諫,走不開。」他看了看幻真,又道,「師兄,你給他下了定神符么?」
李思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樹陰之中,幻真這才回過神來,從食盒中拿了張烙餅,卷了些野菜進去。他慢慢咀嚼著,想著心事。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李思裕的厲喝:「你是誰?真大師……」聲音竟是極其凄厲,最後一句卻戛然而止。幻真大吃一驚,將那烙餅往食盒裡一放,立刻飛身向林外衝去。
李思裕笑道:「這是羊鷹,想必當我們是什麼好吃的東西,找機會想抓走吧。真大師,我還是把它射下來,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場功德吧?」
再有要事也不至於連一面都不見吧。李思裕想這樣說,卻覺得這樣有點兒像在挑撥了。瞿沙已是衰年之人,圓寂後繼任寶光寺上座之人想來定是幻真、明業、童觀、勝諦這號稱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之一。李思裕倒希望是幻真,因為明業和童觀兩人都是他的長輩,一旦他們成為上座,日後寶光寺有什麼法事,他想偷個懶都不成,如果是幻真的話,那就好商量了。
「砰」的一聲,缽羅裟摔在了小船上。這小船並不大,好在缽羅裟的塊頭也不算太大,雖然被扔得七葷八素,身上卻分毫無傷,小船也只是震了震。這小船本被阿濕摩揭陀劃得拚命向前,浪頭一起,卻猛地被人向後推去,恰好躲過了捲起的浪頭,而缽羅裟摔下來時也分毫不差,恰在船中。邊上的甄叔迦扶起他道:「大哥,你沒事吧?」
瞿沙道:「便是此事未必會順利。此人手段只在老僧之上,老僧亦無必勝把握。」
瞿沙上座每年都要坐關一段時間。雖然持續時間並不一定,大多要在來年年初方才出關。上座現在已不知有多少歲了,如今坐關的時間已越來越長,一年倒有七八個月在坐關,可今年卻出關得特別早。
幻真險些就要失聲叫起來。這正是他從瞿沙處學得的秘術曼荼羅四輪陣!幻真當初以此術與龍家九曜星相拼,沒想到此人居然也會。而且此人藉助此間修羅珠布成,這曼荼羅四輪陣一旦發動,當真有移山填海、天崩地裂之威。這等水勢倒卷而去,小舟上之人首當其衝,定然會被打成齏粉,連那些圍在岸邊,方才叫嚷著什麼要捉活的人也難逃一命。而潭水倒卷出去,足以將這山洞沖得一乾二淨,連一個活口都不會留。幻真見此人的曼荼羅四輪陣純是一派霸道,全無應有的慈悲之意,心頭一熱,便要不顧一切站起來阻止。可是一長身,才省得自己四肢盡被鎖住,哪裡動得分毫?那深潭卻巨浪滔天,浪頭一個接一個,可是水勢雖高,這小島卻連一滴水都沾不到。
瞿沙的名頭在西域一帶可謂響徹雲霄,很多信徒都以參拜一次瞿沙為平生至願。可是瞿沙的名聲太響了,加上從來不出寶光寺,所以當缽羅裟聽得來的這老僧自稱是于闐瞿沙,當真死都不信。可是這老僧的神通太過嚇人,他們七寶將就算集七人之力也根本無法與之相抗,又實在無法不信。好在這老僧神通雖大,卻極是平和,缽羅裟說要確認,便取下了這串伽楠佛珠,要他向李思裕求證。待李思裕認出了此物,他終於相信眼前之人正是瞿沙了。當初吐谷渾亦有很多人信佛,如今成為阿夏部,信佛之人已少了,他們七寶將的名字雖然是取自佛經,但缽羅裟以降,便沒一個人信佛。只是他們雖不是信徒,以瞿沙在西域的威望,缽羅裟亦不敢有絲毫無禮。不過尊敬歸尊敬,此事牽涉到阿夏存亡之大計,缽羅裟亦不肯有半步退讓。
不管是誰,被如此抬舉也不會不高興,幻真自不例外。但他只是略略一竊喜,便皺起了眉,道:「阿夏王是從誰那裡聽到我名字的?」
缽羅裟立在船頭,阿濕摩揭陀坐在船后,雙手划槳。雖然北人騎馬,南人乘船,阿濕摩揭陀的操舟之術倒也不弱,小舟幾乎是貼著水面疾行。缽羅裟手中緊緊握著鐵網刀,掌心沁出的汗水將刀柄都濡濕了,冰冷一片。藉著身後的火把光,他緊緊盯著潭心那小島。這人到底是誰,他這樣做到底有什麼居心,真的修羅大王還能不能回來?這一切也唯有生擒此人方有答案。缽羅裟原本極為擔心陶妙賢和沈妙風二人,他先前甚至已準備率七寶將與這二人以死相拼,好讓瞿沙去對付那假冒大王之人。可是他們戰戰兢兢下來,陶沈二人居然不知去向,這裏全無防備,他暗自慶幸。但見小舟離潭心小島越來越近,已能隱約看到島上有兩個人影,他更是心急,低聲道:「阿濕摩揭陀,再快點兒。」
寶光寺是于闐國寺,寺中有僧人數十,其中不少還是國中高爵子弟。因為于闐以佛教立國,國民小半信教,大半信佛。一些高門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便出家為僧。而投身的寺院就是寶光寺。李聖天冊封寶光寺紫衣九國師僧中,除了幻真和九僧中名列第四的勝諦,其餘七人全是高官貴公之子。而第二紫衣僧明業、第三紫衣僧童觀這兩人俗姓尉遲,正是于闐國戚,按輩分,李瑩是它們的堂侄女。幻真、明業、童觀、勝諦這四僧又被封為四日照世。
張承奉接任歸義軍節度使時,正是歸義軍危急之秋。當時大唐已是岌岌可危,隨時都將覆滅,而西域一帶同樣風起雲湧。回鶻、吐蕃,這兩方勢力將歸義軍夾在了中間。張承奉在末世繼位,當大唐滅亡的消息終於傳來,他就將歸義軍改名為西漢金山國,自立為白衣帝,然而這西漢金山國只持續了幾年就被回鶻所滅,曹議金就在那時登上了前台。
「何況什麼?」
原來是聽幻真說法。李思裕這才放下心來。他扭過頭道:「真大師在哪裡?」那親兵見李思裕不再責怪,忙吞下口中一片獾子肉道:「就在那邊的林中。」
這個道理他們都明白。當阿夏王要跋折羅充任使者前去求親,跋折羅還暗自慶幸:吐蕃自顧不暇,阿夏與于闐結為姻親,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當跋折羅聽到自己要趁機下迷|葯時,險些當場叫起來。只是阿夏王馭下嚴厲,他哪敢當面反駁?現在這計劃已一步步成為現實,當真要連同於闐公主一起斬盡殺絕,與于闃的深仇大恨再也化解不開時,他再也忍不住了。
細網一落下,不遠處一棵大樹忽然從中裂開,有個人走了出來,正是充任嚮導的跋折羅。跋折羅雙手交錯,互按在肩頭,臉上卻一片木然,毫無神色。
他心中猶豫忐忑,甄叔迦忽然驚叫道:「大哥,不好了,那裡……浪頭更大了!」
那陶先生卻不回答,只是盯著土台,左手捻訣,口中念念有詞,額頭儘是汗水。過了一陣,他才抹去額上汗水道:「諸位,行了。」這一句說出,周圍幾株大樹和泥土忽然紛紛裂開,有五個人從中出現。這五個人全都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像是剛狂奔了十七八里。甄叔迦也從大鷹上下來,一樣疲憊不堪。這些人中一個年紀最長的道:「陶公,那禿驢真已受制了?」
也許,還有一條路可走……
所謂四日照世,原本是天竺謂「東有馬嗚,南有提婆,西有龍猛,北有童受」這四位大士。幻真他們的師父翟沙災西域一帶被稱為活佛。這四大弟子也被比作古天竺那四位大士了。本來明業,童觀二人是于闐公主至親,他們才是護送李瑩前往阿夏的最佳人選,李聖天本來也準備請這兩位堂叔辛苦一趟,沒想到阿夏使者說,阿夏王點名要幻真護送。知道這一消息,九僧中旁人尤可,明業和童觀二人總是高僧,失真如中第四層的無攝受真都未證得,這細感現行障作怪,他們心裏自然大不痛快。幻真是翟沙上座最後一個弟子,還是個漢僧,卻後來居上,成為九僧之首,他們心中多少已有芥蒂,如今又有這事,明業已降的八僧中,除了性子最為恬淡的勝諦,其餘七人全都不免有些悻悻。
兩箭齊出,那鷹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見是必中之勢,誰知那飛鷹身子一側,讓過了一支,勁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時力道雖大,到了這等高度卻是強弩之末,被拍得直落下來。
慕容修羅微微笑著:「小王慕容修羅。」
幻真向來鎮定自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大概這個消息實在讓他太過震驚了。他撿起地上的干餅,撣了撣上面的沙塵,道:「只怕不會。瑩公主就算真有喜歡的人,但她深明大義,豈會做出這等不知輕重之事?」
張氏一族出自唐安西都護張孝嵩。傳說唐時沙州城西八十五里有玉女泉,中有龍神,郡人每年都要以童男童女祭祀。神龍年間,張孝嵩為沙州刺史,設壇祭神,神化身為一龍從水而出,張孝嵩開弓放箭射中龍神,拔劍斬首,以龍舌進獻玄宗,因此玄宗敕號為「龍舌張氏」。到了張議潮時,龍舌張氏更是成為沙州第一望族。現在雖然歸義軍節度使轉為曹氏,龍舌張氏一族仍然在歸義軍中極受重用。眼前此人如果真是意圖復辟的龍舌張氏後裔,只怕在同族中也並沒有什麼附和之人。
水牆離小島還有丈許,那人是站在水面上的,而浪頭一個個打過,那人卻如站在平地上一般紋絲不動。巨浪雖凶,只是在這人身上卻如清風拂體。那人的訣剛捻成,聽得佛號,便猛地轉過身去,失聲叫道:「瞿……瞿沙!」
幻真也已想通此中關節,心知只消心念不起,十六小地獄便不會再進。可說說容易,哪裡還做得到?此時他所證得的無撮受真如已被此人攻破,已無法讓自己心如止水。坐禪修道,最忌便是刻意,若是刻意求靜,便是著相,本身已失了坐禪之意。萬宗封神術霸道之極,只要他心頭略略一動,便將他猛地向前推進一層,眨眼間他已到第四層阿婆婆獄了。
他已不敢再去想了,也不敢再說半個字,心中只是默默念著《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誦此經時,當以兩手背相附,將兩手小指屈于掌中,以二手大拇指各壓二指之上,放在心上,結成摩訶波羅密多根本印,便萬邪不侵。只是他四肢都被鐵箍箍住,手印是結不成了,唯有在心中默誦經文相抗。幻真知道,此人就是要讓自己將渾身功力都提起來,如此他的萬宗封神術才能將自己一身功力盡都奪去。可是若不相抗,這等痛苦任是誰都受不了。
李思裕正待喝一口酒,車中突然傳來了迦陵迦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險些嗆著。他連忙將銀壺塞好了放回懷裡,帶轉駱駝到車前,道:「公主,有什麼吩咐?」
跋折羅被他一喝,像是回過神來一般渾身一凜,喃喃道:「大哥……」
慕陶一走,李聖天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面。因為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安軍州已是張燈結綵,看去繁華之極。
幻真說不出話來,那人也是知道。他喃喃道:「龍城七寶,龍王玉你是見識過了,修羅珠想必還不曾知曉吧?」
「吃生肉鬍子長得快。聽說阿夏王生得面白無須,他要是老這樣,以後你拔誰的鬍子去?」
「至寒之境,即是至熱。」幻真還記得當初讀經時,曾在釋文中見此一條,此刻才算切身體會。他本來一直覺得如同身坐寒冰,陰氣徹骨,此時卻像是坐到了一塊燒紅的鐵板上。饒是他修為深厚,終究不由得微微呻|吟了一聲。
這女子並不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更是吃驚,道:「這是什麼地方?迦陵迦公主呢?」
馬繼忠是李思裕的副將,雖然生得又高又大,卻生性謹慎,是李思裕的得力幫手,李思裕對他頗為信任僅次於幻真。聽得馬繼忠交代過,他心中雖然有些不悅,忖道:大個兒馬還管起我來了。卻也知道馬繼忠是一番好意,因此點頭道:「那再打一隻就走吧。」
李聖天站了起來,走到窗前,默然不語。幻真心頭一動,也站了起來。李聖天有不決之事召幻真前來商議時,便總是這樣先猶豫片刻。也許有什麼事要讓自己取做,但自己剛奔波回來,再派遣自己,李聖天有些說不出口吧。幻真這樣想著,便道:「貧僧身體已然無恙,大王有何事差遣,請吩咐吧!」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將寶光寺圍了個嚴嚴實實。李聖天帶著兩個小黃門走進了寺門,此時,明業以降的八紫衣國師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八僧一見李聖天進來,便齊齊合十行禮道:「陛下。」
這後院即是寶光寺祗樹園。祗樹園之名本出佛經,原是舍衛城只陀太子園林,佛陀在此傳法,名日「祗園」。院子雖然並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樹,儘是合抱粗的大樹,極為茂盛,更顯得氣象萬千,李聖天走在樹木之間,亦覺心神為之一清。前面隱隱傳來一縷淡淡的異香,這是伽楠珠之香,是從前面一間小小石室里傳來的。那石室極為簡陋,李聖天站在石室前,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禮,輕聲道:「大師,李聖天求見。」在這裏,他只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黑暗中並沒有人回答,卻只聽得一些細碎的腳步聲。腳步聲雜亂不堪,其中大多十分重濁,只是尋常人等。卻見那些人在修羅潭邊站定了,忽地亮起了十余支火把,將那邊照亮了一片。昏暗中,有個老者高聲叫道:「修羅,你可是在這裏?」
這是慕容翟實的聲音。慕容翟實份屬慕容修羅之臣,就親屬而論卻是慕容修羅之叔。慕容翟實聽缽羅裟說大王已被人冒充,雖然信了八成,終究還有些懷疑。壯著膽子進來,卻見大王私居之中竟然無人,缽羅裟說那冒充大王已入禁地,他心裏更信了一成,可到底還沒有十足相信修羅大王真是假的。
此人追到安軍州來,多半也是為了自己。那麼,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鼉龍的鷹,也許就是這一隻。看來,此人雖然被逐出了安軍州,卻還是陰魂不散,也許,攻擊隨時又會發起。幻真心中浮起了一絲憂慮。
他們所處是在這個地底深潭中間的小島上,此時慕容修羅看著的正是通到read.99csw•com這裏的入口。幻真身陷八寒八熱十六小地獄,一時耳聾目盲,對身外已毫無知覺,可是慕容修羅卻聽得清楚,那邊傳來輕輕的一聲開門響。
幻真在護送歸義軍公主前來於闐的途中,被風沙捲入摩耶境中。在那裡,他見到了奉命鎮守摩耶境的老僧善沙,而善沙竟然是自己的師叔。從善沙嘴裏,幻真得知了一些事,他早就想向師父請教,解此謎團了。難道師父並不想自己知道這些事?
七人全都驚得魂飛魄散:幻真如此了得,在天羅地網之下也僅能自保,根本脫身不得。現在的天羅地網縱然不如陶先生主持時那樣威力大,卻連此人的身體都靠不到,可見功力相差何止千里。缽羅裟越想越怕,兩排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起戰來。
幻真看著李思裕走遠,忽然嘆了口氣。修佛之人應斷七情六慾,他向來覺得自己已修到無情無欲之境,這一口氣嘆出,心頭便是一沉,忖道:怎麼回事?難道這人相欲便這般難斷?
李思裕見幻真總是為公主說好話,心道:唉,我這也是問道於盲了,真大師當然不會說迦陵迦會做出不知輕重之事來。可是李思裕對這個堂妹知之甚深,她自幼嬌生慣養,生了個不遂意便不罷休的性子。想到這兒,李思裕心頭一凜,暗道:糟糕,迦陵迦出來得也太爽快了,她這兩天老是早早就要休息,會不會和那個情郎說好了,半道上來劫她,所以故意耽擱?
那人雙手捻訣,口中喃喃念誦,巨浪如奔馬一般,圍著小島團團打轉。一浪接一浪,后一個浪拍在前一個浪上,激得更高,此時的修羅潭簡直像是開了鍋一般。慕容翟實那些守在岸上之人看得目瞪口呆,雖然周遭一片昏暗,也看不清楚,卻也能看到那些浪已越卷越急,成了一條上接洞頂的水柱,便如這地底突然起了一陣猛烈無比的龍捲風。缽羅裟他們的兩隻小船眼看就要被卷到水柱中去了,而水勢卻不減,接下來馬上就要把他們都卷到潭底去。慕容翟實還在強自堅持,身邊有兩個武士卻已心膽俱裂,怪叫一聲,把手中的武器拋下了,連哭帶喊地向外門跑去。
李思裕苦笑道:「真大師,也只有你會說迦陵迦深明大義。此番我送她去阿夏,她老想著把我的鬍子拔個精光來出氣。」
李思裕嘆氣道:「又要歇了?好好,歇就歇吧。」反正一天也不差這幾里路。一停下來,李思裕叫過幾個親隨士兵,對幻真道:「真大師,我去打點兒野味回來,順便弄點兒野菜,省得你老啃乾麵餅。」他頓了頓,又道,「迦陵迦也吵著要吃點兒鮮肉了。」
慕容修羅道:「不,是在曹議金竊據之前。」
瞿沙緩緩道:「缽羅裟大人,老僧雖然不才,但陛下還要給老僧一分薄面。此事不論成敗,陛下定不會怪罪阿夏部的。」
雖然李思裕是笑著說的,但幻真看得出他心底有些苦澀。他心道:大概是瑩公主要嫁了,李將軍也不高興吧。李瑩雖然常常要抓李思裕的鬍子,其實李思裕對這個堂妹寵愛之極。
李聖天吃了一驚,道:「禁咒?」他第一次聽得這種事,心裏不禁一沉,「大師,是什麼禁咒?」
這是中原人所說的「吃豆腐」。李思裕學別個不上心,這個卻是一學就會。寶藏女的臉都快要紅破了,李思裕只道她不願,哪知她忽然咬了咬牙,湊到了他耳邊。李思裕只覺她身上散發出一陣陣麝蘭氣息,大覺受用,正待趁勢摟一下,寶藏女忽然極低地說了幾個字。
于闐以佛教立國,至今已垂千年。縱然其間也曾被他國吞併,最終還是能夠中興。可是聽瞿沙所言,寶光寺百年內將遭大劫,寶光寺是于闐國寺,難道是說于闃也有大劫來臨?李聖天頓了頓,道:「大師,難道此劫沒有禳解之法?」
李思裕見這一箭沒射中,立時面紅耳赤。他有一手連珠箭的絕技,手指一動,又拔出兩支箭來,「錚錚」兩聲弦響,兩箭幾乎齊頭並進,同時向那飛鷹射去。
他一使出曼荼羅四輪陣,身周那一圈火圈立時被壓得只剩了一線暗光。藉著這微光,他卻見這人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幻真呆了呆,也想不出這人到底要幹什麼,卻覺身周忽地一陣水響,有風自四面八方吹來,便如萬千把小刀齊齊刺到他身上。幻真皺了皺眉,剛要將胸中之氣提起,卻覺胸口像突然壓了一塊千鈞大石,竟是連喘息都極為困難。
他轉身要走,李思裕見他避而不答,心頭疑雲更濃,向前追了兩步道:「缽羅裟大人……」哪知缽羅裟進來時慢條斯理,出去時身形卻如疾風,李思裕平時打獵騎馬,手腳也算靈便,可哪裡追得上?待他走到帳門口,門外兩個持槍的武士忽地左右一合,擋住了李思裕的去路,其中一個道:「李將軍,請安歇。」
李瑩抓著李思裕的鬍子正待再扯兩下,這時才看到幻真,連忙放開手,斂衽一禮道:「和尚哥哥。」迦陵迦在佛經中通譯迦陵頻迦,傳說是雪山中的妙音鳥。于闐王室子弟自幼都學漢文,李瑩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奶娘便是一個漢人,所以漢話說的很好。李瑩幼時常隨兄長去寶光寺,寺中翟沙的諸弟子對這個嬌俏可愛的小公主頗為喜愛,不過那些和尚年紀都比她要大很多。李瑩對與她年紀最為接近的幻真最為親近。對幻真的師兄一律以「大師」相稱,只叫幻真「和尚哥哥」。幻真自幼出家,在於闐別無親人,也把這小公主當成妹妹一樣看待。現在李瑩年紀漸長,寶光寺來得不多了,這稱呼倒一直沒變過。他站起身,合十道:「公主,貧僧有禮。」
對寶光寺眾僧,李聖天雖是國主,同樣不失禮數。他也向眾人合十道:「列位大師好。」
呵羅羅、阿婆婆、喉喉,皆是寒戰之聲。幻真只覺身體如被一把鈍鋸鋸開,既是苦寒,又有灼燙。雖然他被綁在石柱上一動不動,身上卻是汗出如漿,一件紫衣袈裟直如剛從水裡撈起來。到了這時候,心經已無效用,他唯有以本身功力與這極寒極熱相抗了。
他這話剛出口,又是一陣水響,這河正中的水面竟平空裂了開來。天雖然黑了,可還有些光,藉著這光,李思裕隱隱看到河中有一個長長的影子一掠而過。他嚇了一跳,心道:這是什麼東西?那東西很暗,顏色也較深,幻真身上的紫衣顏色雖深,卻不是這種顏色,何況那影子比幻真可要長得多,足足有三個幻真接起來一般長。他正在一頭霧水,幻真忽然從河中升了起來,他的腳下竟踩著一條河水幻成的龍。
李思裕雖然沒什麼太大的架子,可他到底還是于闐鎮國將軍,平時出來,隨從親兵總護衛左右,邊上從沒人敢亂說話的。他有些不快,喝道:「什麼事?」
這時,他忽然聽得那人道:「原來是阿夏的七寶將,確實很了不起。」
「可是禁咒已經被打破了。」

因緣章

跋折羅咽了口唾沫,把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壓得更低,道:「大哥,你不覺得大王有些異樣么?」這話一出口,缽羅裟渾身一震,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缽羅裟皺了皺眉道:「到底怎麼了?我臉上長花了么?」
即使已經很多年心波不動,瞿沙此時也覺心如亂麻,所證十真如一時間竟似蕩然無存。缽羅裟他們自然不知自己所言的真正意思,假如真的演變成這種後果的話……
他原本還有拚死也要救回修羅大王之意,可是現在看來,這話哪裡輪得到自己說,若不是瞿沙救命,七寶將連那人的影子都碰不到就要全軍覆沒了。可來時氣勢洶洶,只一轉眼就灰溜溜地走了,把瞿沙扔在這裏,這種事他也做不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覺得氣息一松,卻有水如瓢潑大雨般當頭砸下。火把早就滅了,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他高聲叫道:「阿濕摩揭陀、甄叔迦、摩尼,你們在哪兒?」剛喊得一聲,身邊卻傳來了甄叔迦的聲音:「大哥……」
幻真看了看周圍道:「還要五六天?」
缽羅裟垂下頭。他身為七寶將之首,是阿夏王駕前重臣,這道理他哪會想不明白。跋折羅見他低頭不語,膽氣更壯,湊前一步道:「大哥,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若是這一步走錯,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何況……」
陰影中,瞿沙的身影一動不動,如石像一般。過了好一陣,瞿沙才低低道:「禁咒已破,老僧亦不知幻真將來如何。一旦幻真入魔,于闐之劫,便永無寧日。」
雖然明業在瞿沙九弟子中年紀最長,幻真是瞿沙最小的弟子,但幻真修為卻是最高,瞿沙向來對幻真讚譽有加,李聖天不知瞿沙為何不讓幻真繼位。
幻真看著這兩個師兄。他遠道歸來,胸中疑團急著要向師父說明,沒想到明業和童觀居然不讓他進去。他雖然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是平靜如常,道:「請問兩位師兄,師父可說了是為何么?」
李思裕聽得公主沒事,才略略放下心來,又道:「是真大師救我們過來的吧?」李思裕只記得自己吃了一口肉后就人事不知,當時只有幻真還醒著。自己沒事了,那就定然是幻真將自己救出的。
缽羅裟抬起頭,慢慢道:「缽羅裟此來,只為相詢一件事。」
羊鷹,雙翅展開比一個人張開雙手還寬,據說能叼起一整頭肥羊。李思裕身為武將,馬上擊刺之類不算本事好,但箭術卻極佳,見了這鷹,登時手癢。只是平常射獵時射殺得多了,幻真便要說自己有傷功德,因此生怕射下來后幻真又會嘮嘮叨叨,便先說上一句。
迦陵迦已經變了許多。也許,真的長大了?李思裕雖然有些心痛,但也放心了許多。就算迦陵迦真的有情郎,到了現在,也該死了心吧。再過幾年,她會給阿夏王生下一男半女。其實人都是如此,少年時愛上某個人,魂牽夢縈,茶飯不思,只覺一定要與那個人朝夕相伴,否則活著都沒有意義。可是歲月如流,分開久了,便也覺得這段情感實是少年無知而已。
缽羅裟不像翟實一般誠惶誠恐。他一揮手,七寶將中的步六狐阿濕摩揭陀和慕容摩尼兩人已各扛著一隻小舟過來,推進了水裡。這兩人都是七寶將中的神力之士,這種小舟是遊牧時偶爾要渡河所用,並不太大,每隻能乘坐四人,他們一人扛一隻也不在話下。慕容修羅聽得水響,心知他們竟然要渡水而來,厲聲道:「缽羅裟,你真敢違我之命?」
在囚之時,懷猜忌心,曾行五常,欲肚他故,作下品十善,感報而生,是名阿修羅法界。
——《凈名疏》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麼高,要射這種鷹必須要用強弓,而他馬鞍上就掛著一柄硬弓。他取下來搭上一支箭,拉開了,厲喝一聲,箭如流星,直向那鷹飛去,一套動作快如閃電。邊上的士兵見了,暴雷似的喝了一聲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隻鷹了,那鷹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這箭讓了過去。
幻真沒再說什麼,只道:「那麼,大王,不知何時出發?」李聖天突然嘆了口氣,道:「讓真大師鞍馬勞頓,實在難以啟齒。只是還有一件事更難啟齒,一樣要有勞真大師……」
「嘩」的一聲,一盆冰涼的水兜頭向幻真澆來。幻真打了個寒戰,一下睜開了眼,一時間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李聖天道:「朕原來也準備請你的師兄們去,只是那使臣說,阿夏說你是九僧之首,一定要請你送親,阿夏方能風調雨順,吉祥如意。」
「沒事。」幻真的聲音裡帶了一點兒失望。
李聖天只覺背後似有一陣冷風吹來,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瞿沙有大神通,為西域諸國共奉。于闃能夠雄居西域為諸國之長,實賴有寶光寺和瞿沙在。但瞿沙此言,竟似說于闐會有覆國之禍。他驚道:「大師,難道于闐有亡國之厄?」
這人卻只是笑了笑,道:「大師,你還是少費這些力氣,把本事都用出來吧。」
李思裕一個寒戰,猛地翻身坐起。一坐起來,他才發覺自己躺在一張氍毹之上。
轉過了一帶樹林,那大鷹忽地疾往下落,到了林梢時竟變得只有麻雀大小了。看那大鷹沒入林中,陶妙賢在鼉龍背上站立起來,揚聲道:「妙風。」
「不必了,請讓開一下。」陶先生說著向後退了幾步,缽羅娑心知他定要施法,連忙退後幾步。卻聽陶先生喃喃念了一句咒,忽然喝道:「無機子現身!」地面忽地隆起一個土包像活了一般向前移去,沒入那土台之中,土台裂開,從中衝出一條巨大鼉龍。
那伙夫道:「將軍,公主沒在車裡,我先給真大師送去。」李思裕吃了一驚,登時沒了胃口,喝道:「什麼?誰讓她出去的?為什麼不早來報告?」一瞬間他又有了迦陵迦和情郎私奔了的念頭。有個留守的親兵有些委屈:「將軍,公主是去聽真大師說法去了,所以……」
那中年人走了進來。此人服飾並不華貴,走得也不快,但舉手投足間大有氣度,定然在阿夏地位不低。他走到李思裕跟前,行了一禮道:「李將軍,在下阿夏慕容缽羅裟,請將軍恕我無禮之罪。」
那人伸出手來,接過了佛珠。他的一雙手瘦削枯乾,上麵筋絡根根凸起,直如老樹之根。他抬起頭,斗篷的風帽下,是一張極其蒼老的臉。頭上沒一根頭髮,鬚眉皆白,正是被尊為于闐活佛的寶光寺上座瞿沙。
缽羅裟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道:「大師,缽羅裟此身早已付我全族,縱無善報,亦是甘心。大師既說不究我部失禮之罪,還請不能食言。」
缽羅娑的臉上木無表情,低低道:「你有何高見?」
這是什麼?幻真縱然修為精深,亦不能不吃驚了。他喝道:「你……你這是什麼法術?」
「不必了,現在他要強抗師父的知他心通,定然動彈不得。」
這時,一個小黃門在門外輕聲道:「大王,慕學士求見。」這慕學士單名一個陶字,字文亮。他雖是于闐土著,但慕氏先祖乃是當年留居長安的于闐國主尉遲勝的隨從,後來才返回于闐,因此這一族漢學極深,慕學士更是自幼攻讀詩史,諸子百家無一不精。于闐設九學士,如幻真名列紫衣九僧之首一般,慕學士是緋衣九學士之首。李聖天每天龘朝罷便讓諸學士過來給自己講述。緋衣九學士並不都是漢學士,不過李聖天酷愛中原文化,慕學士來得最多。聽得黃門說慕學士求見,李聖天放下酒杯,道:「請慕學士進來。」
幻真的禪房在寶光寺東廂房。回到房中,他取出火鐮,點亮一支蠟燭,默默地靠牆打坐。在外間,他是于闐紫衣九國師僧之首,但在寶光寺,他仍然只是一個尋常僧侶。看著燭光在眼前跳動,幻真陷入了沉思。
此時幾乎所有王公大臣都聚集在了大殿上。李聖天和披著蓋頭的歸義軍公主站在正中,他們身邊是一些王公大臣,幻真以降的紫衣九僧侍立在左首。
不要再去想了……李思裕搖了搖頭,他拉了一下身邊的一個拉杆,如意車的車蓋翻了下來,將眼前的一切都掩在一片淺淺的暗影之中。只是耳邊隱隱的鼓樂之聲,讓李思裕仍然有些心煩意亂,他又擰開了銀壺的壺蓋,想要再啜喝一口,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他快步向大殿走去。寶光寺在於闐國中規模最大,一個院子就有數畝之廣,但幻真身形如風,一掠而過。他剛踏上大殿台階,又是悠悠一聲鐘響,殿門緩緩開啟。他雖然急著要去見師父,卻還是站定了等門大開。
跋折羅微微一笑道:「小人臨來時,大王說會派人沿楚拉克阿拉干河前來迎接,想必這幾天該碰到了。」
楊大眼乃是北魏名將,乃是仇池氐人,他武藝非凡,據說腦後縛一三丈長繩,跑動時疾逾奔馬,繩子能筆直如箭矢,尾端不落於地。這一類故事李聖天聽得大有趣味,昨天慕陶正對他說起楊大眼事迹,說到此人不識字,但好學不倦,軍中得暇便命人讀書,自己坐而聽之,稱為「耳讀」。這也與李聖天命九學士讀書事相類,因此他很想再聽慕陶說說。哪知今天慕陶過來,卻不說楊大眼了,反倒先行了一個大禮。
那武士面有難色,沈妙風在一邊忽然喝道:「誤了大王之事,你擔當得起么?」
那人笑了笑,這笑容幾乎是刷在臉上一般。他固然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裡,卻到底不是什麼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他也沒想到曼荼羅四輪陣有修羅珠激發,威力竟然不知超過了平時多少倍,會引發一場大水災,阿夏全族上下,逃脫性命的只怕百無其一,他心裏終究有些不忍。但聽得幻真斥責,他並不以為意,冷冷道:「大師,若我為天,則報應都是我加諸他人之身的。」
摩訶毗盧遮那,乃是梵語,就是密宗本尊大日如來。隨著他們的咒語,河面上那個鼓包越來越高,竟然比河岸還高出少許了,晃晃悠悠似要倒下,卻總是不破不裂。幻真見此情形,眉頭皺了皺。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威力甚大,此時更是九人同使,可以說當世任何禁咒都能解開,這人的閉水咒怎會如此強大?
他要說的,是阿夏的缽羅裟讓他看瞿沙的伽楠佛珠那件事。這件事李思裕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話剛到嘴邊,卻見幻真雙手手腕上各戴著一串佛珠,其中一串正是瞿沙那串。他呆了呆,心道:原來是上座臨走時給了真大師。
七寶將中另六個雖然驚得張口結舌,但一聽得缽羅裟下令,六人立刻閃到了他身邊。現在雖然沒有了沈先生的天機子,但只消眼前這人不會身化飛鳥,同樣逃不脫天羅地網。他七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天羅地網更是施過一次,此時施法更快,卻聽轟然一聲,七根泥柱已在那人身周凸起,一眨眼間便已連成一片。雖然沒了陶先生主持,威力要弱許多,速度卻是更快。
這一趟事就是為了護送公主。雖然那侍女說公主沒事,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李思裕不能親耳看到公主,心裏總是沒辦法踏實。他只道缽羅裟馬上就會帶他過去,哪知缽羅裟卻猶豫了一下,慢慢道:「李將軍,公主正在歇息。等她醒來,在下自會向李將軍稟報。」
他們說得雖然客氣,可這架勢,自是不讓李思裕出去。李思裕在門口才見到,這帳外竟是立著一排武士,只怕是將帳篷團團圍住了。他本就是驚弓之鳥,此時更加膽戰心驚,心道: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們為什麼要關我?難道是不懷好意?可假如真不懷好意,自己昏迷不醒時一刀把自己殺了也就一千二凈,何必要多此一舉?他越想越怕,又想不明白阿夏王想要做什麼,肚裏連連叫道:真大師,真大師,你快來吧!
他的口氣輕描淡寫,但心中實是不安。來者本領高深莫測,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集九國師僧之力仍然未能留下他。難道于闐真的會有大變來臨?他一片茫然。
李思裕忙道:「迦陵迦,這不怪他們,是我叫他們來守著的。」
不論寒暑幻真一直穿一領紫衣袈裟。他淡淡笑道:「不用,師父亦是常年如此,這也是修行。」
幻真沒有說話。他的內息奔涌如潮,可周身還是沒半點兒力氣,這是他苦修至今從未出現過的異樣,也不知究竟是因何而起。那人見他不說話,又冷笑道:「話要說回來,大師你也當真了得,在這修羅宮中,只怕真能撐到七日也說不定,哈哈。」
人相欲即是六欲之一。幻真一直以為自己從無人相欲,但此時卻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正在追悔,心頭又是一凜,忖道:我惴惴于未斷人相欲,豈不又入魔障,這七情一般未斷?
天羅地網被這人輕易破了!
于闐王李聖天,少年繼位,年方二十七。雖然年輕,但他雄才大略,年富力強,于闐被他治理得好生興旺。李思裕一行抵達安軍州時,只見城中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因為每年采玉期,八方客商都來到于闐購買玉石,對於于闐人來說,這也是一年中最大的節日了。
幻真睜大了眼。曹議金繼任節度使之前,歸義軍的節度使名叫張承奉。當年一代英豪張議潮舉兵將控制瓜沙一帶數十年的吐蕃勢力逐走,重歸大唐,從那以後就一直是張氏子孫繼承其位。其間雖有李氏、索氏篡位,最終還是傳到了張承奉手中。
迎親隊在護送公主回來的途中曾遭到龍家九曜星襲擊,幻真左肩吃了龍王宗利施一刀。只是路上走了兩個多月,幻真的傷勢早已痊癒。李聖天嘆了口氣,道:「為朕之事,累得真大師受傷,朕真是於心不安。」
缽羅裟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串佛珠,沉聲道:「李將軍,您可認得此物?」
李聖天聽瞿沙的話似有深意,他合十低頭道:「小王謹記。」
李思裕正在打著主意,忽然身後有人輕聲道:「李將軍。」這聲音很輕,旁人多半聽不到,可李思裕卻聽得一清二楚,正是幻真的聲音。他又驚又喜,險些要叫出聲來,扭頭一看,身後站著的正是幻真。他怔了怔,看了看方才幻真站立之處,卻見那裡仍有個幻真立著。他瞠目結舌,正待相問,幻真卻作勢讓他噤聲。
這話登時讓幻真目瞪口呆,他喝道:「你瘋了?難道你是為了和于闐結仇才派人來求親么?」幻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這慕容修羅的口氣卻又並不像是假的。卻見慕容修羅又笑了笑,繞著幻真走了一圈,忽然淡淡地道:「小王要的,其實是大師你啊。」
陶妙賢遲疑了一下,道:「小道只怕是巧合。要知,夫子陽貨,亦面貌無二,難說不會有人與……大王生得一般模樣。」
甄叔迦也與他一般死死抓住了船幫,只是力氣最大的阿濕摩揭陀卻已不見了,只怕已被浪頭打進了潭底,萬劫不復。缽羅裟心膽俱裂,只覺自己的雙手慢慢沒了力氣,正在驚慌,耳邊又是一聲水響,卻有一個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思裕常混跡于脂粉堆中,與女子調笑是個慣家。可是在護送歸義軍公主來時,他就覺得自己對歸義軍公主有種異樣的感覺。只是她是皇后,是自己堂嫂,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迴避。所以李聖天大婚那天,他借口要巡邏安軍州而不參加。現在看到迦陵迦的淚水,他又想到了那張清秀美麗的臉,心中更是疼痛。
李聖天有個姐姐,想必就是先王所許嫁給阿夏王子的那個公主。這公主十年前因病去世,但李聖天還有一個小妹,是先王去世前一年生的,今年剛滿十五歲,阿夏王所求想必就是她了。幻真心頭微微一沉,道:「瑩公主也要出嫁了?」
修羅道,多由嗔、慢、疑之三因而生。
——《法苑珠林》
酒宴過後,群臣告退,幻真正待與群臣一起退下,一個內侍忽然過來,輕聲道:「真大師,大王請您暫留片刻。」
「天意如此,幻真自有他的路。陛下,請回吧。」
這人要奪走自己的一切,自然是要自己在巔峰之時施術最佳,這樣這些年的苦修盡歸此人所有了。幻真也不再說話,將內息調勻。他功力非淺,胸腹間一團暖氣四處遊走,雖然下肢如同浸在冰水中,但那片寒意一時間侵蝕不到上身來。如果能將寒意化去,以幻真功力,雖然四肢都被鐵索鎖住,仍然足可掙脫,可是不管他如何施法運功,那片寒氣卻依然化解不開。
走進石室,裏面只放著幾個蒲團,瞿沙正盤腿坐在角落中。李聖天又合十行了一禮,在正對著瞿沙的蒲團上坐下。
在且末最後補充了給養,一隊人馬重新上路。那一天迦陵迦哭過後,倒也再沒來扯李思裕的鬍子,可是李思裕心https://read.99csw.com裏反倒沒著沒落。
車裡沒有聲音。幻真正要走到車前,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沙沙」之聲。聲音並不響,便如一陣木葉被風吹落,卻是一張極細的網發出的。幻真已是全神戒備,腳尖一點,登時向後倒躍出丈許。哪知他甫一躍起,身後的地面忽然墳起,直如從地底冒出一根柱子來,正攔住他的退路。
他低下了頭。于闐地處沙漠與昆崙山之間,是中原往西去的商團的必經之路,而於闐盛產美玉,國中收入很大一部分便是由此得來。這條路通暢,于闐就能財源滾滾,蒸蒸日上,一旦道路斷絕,收入亦將大減。自己繼位以來,于闐國力一年比一年強盛,一多半原因正是由於道路暢通無阻。只是這些日子派往沙州的商隊時常傳來遭劫的消息,攻掠者儘是吐蕃部族。吐蕃與于闐是世仇,只是兩國有昆崙山為界,吐蕃並不能直接攻過來。現在,瓜沙一帶,仍有不少吐蕃殘餘部族。于闐雖然表面上四邊安寧,但誰知道這安寧背後會不會有人在暗中覬覦?那些劫掠商隊的吐蕃部族會不會與阿夏脫不了干係?
這片樹林並不高,倒是很密。李思裕一眼望去,看見樹林深處有兩個人影相對而坐,似是正在深談,左邊一個身著紫衣,定是幻真,右邊一個身材纖秀,自是迦陵迦了,他高聲道:「真大師?」
幻真抬起頭看了看,忽然皺起眉,道:「李將軍,這鷹好像跟了我們很久。」
迦陵迦的送親隊是精兵護送,尋常馬賊哪敢來捋虎鬚,因此也無驚無險。這一日已是離開安軍州的第十天了,前面即是且末。到此為止,都是先前護送歸義軍公主到于闐的老路,但過了且末,就要轉而向東,前往阿夏地界。這條路比不得於闐到沙洲的路,那條是絲綢之路的南道,商旅眾多,儘是一片荒漠,這一條其實根本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漠,僅能以羅盤定位,若無嚮導引路,只怕進得去出不來。
穿過這樹林,前面是一片山崖,露出一個洞口。這是祁漫塔格山的一條支脈,山洞甚多,這山洞大得有點兒異乎尋常。洞邊站著一個人,他一身長袍,肩頭立著一隻小小的猛禽,手上拿了兩條鮮肉正喂著,正是陶妙賢的師弟沈妙風。遠遠的,沈妙風打了個稽手道:「師兄,捉來了么?」陶妙賢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李思裕一下放寬了心,笑道:「果然。加上真大師你出馬,肯定手到擒來了。」
一個親兵走了過來,行了一禮道:「將軍,有個宮女要見將軍大人。」
此時他們已走到了安軍州城的北角。安軍州城中,從東向西依次有白玉、綠玉、烏玉三條河,乃是上游的于闐河水一分為三形成。這三條河中,以綠玉河最為狹小平緩,白玉河與烏玉河流過安軍州城這一段還算平緩,所以可以下河撈玉。一旦出了城,河水立時暴漲,變得極為湍急,根本無法下水。此時他們來到的這一段已經沒有人撈玉了。
陶妙賢馭使鼉龍到了洞前,伸手拍了拍鼉龍頭頂,道:「無機子,辛苦你了。」一拍之下,那鼉龍一下縮小,陶妙賢扶住幻真。只不過片刻,那鼉龍已成了一條小小的四腳蛇。
他跳得甚高,鐵網刀的刀身上有許多小孔,被風聲一帶,嗚嗚作響,聲勢更是駭人。他並不要傷人,只打算以刀氣將那人震昏,可是人才躍起,卻覺反倒有墜落之勢。
幻真皺了皺眉頭,道:「難道沒別的辦法了?」
少年的眼裡忽地神光四射,極是冷酷。他看了看如泥塑木雕般的幻真,慢慢道:「這幾日那慕容翟實總是來糾纏,萬一這七日里他再來該怎麼辦?」
寶藏女似乎要哭出來了,道:「可是,將軍,請您遣退左右……」這話已是這寶藏女第二次說了。李思裕見她生得花容月貌,此時更顯得楚楚動人,嘿嘿一笑,道:「你若不想讓我左右聽到,便過來湊到我耳邊說吧。」
童觀道:「我們已施法至此,一直未能將此人逼出。大王的婚禮如何?可有人發覺我們逃席而去么?」
這裡是個帳篷,毯子織得很厚,連腳面都能沒掉,躺在上面暖意融融。可是李思裕還記得自己昏倒之前的情形,立時跳了起來,喝道:「大個兒馬!唐叔陀!」
幻真是他的主心骨。只要幻真在,天大的難事他李將軍也不會怕的。可是話音剛落,有個人挑簾而入,卻並不是光頭和尚,而是個端著銅盆的年輕女子。見李思裕已起身,這女子上前道:「李將軍,您醒了。」
那少年見幻真已能視物,笑了笑道:「如此將大師請來,實是不恭。小王慕容修羅,有禮了。」
跋折羅急道:「李將軍,這些天可都是早早就歇了,若是誤了大王吉日,那該如何是好?」
「天意難測,老僧亦只是在觀心之時略窺一二,寶光寺百年內定遭大劫。」
「跋折羅,抓住他了?」從高處傳來一個聲音。跋折羅也不抬頭,低低應道:「是。」
「接下來七日,將是最為緊要之日,你二人務必要為我護法。」少年沉吟了一下,忽道,「于闐那些人都殺了么?」
這裡是祁漫塔格山與昆崙山兩山之間,氣候要濕潤得多,丘陵不斷,樹木也繁茂,原本極難辨認方向,但陶妙賢有大鷹引路,鼉龍行進極快,也極是平穩。
雖然即使將幻真的功力盡數吸取,也定不是瞿沙對手,可這裏不是尋常之地,能借得修羅珠的威力,就算瞿沙神通已能移星換斗,也當有一戰之力。
那是阿夏王的使者,名叫跋折羅,也是姓尉遲的,卻是鮮卑尉遲,與于闐塞種尉遲並非一族。阿夏王讓這尉遲跋折羅充任使者,只怕也是為了讓李聖天見到同姓覺得親近些。這尉遲跋折羅在安軍州時頗有禮數,此時卻頗為焦急,想必是擔心不能如期抵達阿夏。
奪舍術或去識還來術都只是將己之心智轉移到另一人身上,密宗轉世便是一種去識還來術。轉世后,修為盡無,只是再次修行便容易許多。而所謂萬宗封神,就是將另一人的一切全都化入自己體內。此術雖然極強,卻極難運用。世上之人各有不同,強運萬宗封神術,等於要將一個裝滿了的瓶子強行裝到另一個全然不同的瓶中去,稍有不慎,自是兩瓶俱碎。幻真聽得此人竟然不是要奪舍,而是要強施萬宗封神術,饒是八風不動,亦覺生懼,喃喃道:「瘋子,你是個瘋子。」
缽羅裟快步走了出去。此地是阿夏的聚居之所,帳篷到處都是。他拐到一個帳篷前,有個人已挑簾迎了出來,正是跋折羅。跋折羅低聲道:「大哥,怎麼樣?」
陶妙賢從懷裡摸出那紅木圓筒,打開蓋讓那四腳蛇鑽進去。沈妙風已迎上前來,他看了看幻真,忽地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果真是啊。」
唐叔陀雖是個漢名,卻是數百年前安西都護府戍邊士兵的後裔。他行了一禮,道:「遵命。」轉身打馬便走。
李思裕惱怒已極,幻真卻忽然淡淡一笑,道:「李將軍,人有三毒:貪、嗔、痴。所謂嗔毒,恚憤之心名為嗔。三毒為一切煩惱根本。」
陶妙賢在摩耶境中奉命前去暗算善沙,沒想到雖然得手,善沙卻不曾死,還能出來與自己的化身相抗。固然因為善沙心臟生得與常人不同,他的功力卻也令人驚嘆。如果善沙未中暗算,自己和沈妙風兩人只怕不能全身而退了。他低頭不語,少年卻繞著幻真走了一圈,嘴裏喃喃咒罵道:「怪不得這許多年龍城七寶總也聚不攏來,原來是瞿沙這老禿驢在搗鬼。」他走了一圈,忽然站住了,輕聲道,「妙賢,妙風。」
幻真目送那飛鷹遠去,喃喃道:「只怕我們要碰上老朋友了。」先前在迎接歸義軍公主回來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風捲走,幻真追了過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龍王玉幻出,有人借龍王玉之力幻出鼉龍想要攻殺他們,但最終被幻真的無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潰。幻真以最後的力量將李思裕和公主帶出摩耶境,逃出時見那巨大的鼉龍縮成小小一團。他知道那是有人煉成的幻獸,但這鼉龍眼看要墮入深淵,卻有一個影子突然從天而降,將鼉龍抓走。
他是個酒徒,跟這不喝酒的跋折羅實在沒什麼話好說。而跋折羅顯然也沒有心思和李思裕拉家常,向他告辭后便回到隊伍前列。李思裕慢慢踱著步,向隊尾走去。趁現在飯未做好,可以和幻真聊幾句,省得迦陵迦又來拔自己鬍子。走到隊尾,卻見幻真正在給一個士兵推拿。他道:「真大師,你忙么?」
被呵斥了一聲,那武士不由悻悻,轉身敲了敲身後的門環。片刻之後,門開了,有個老者一臉沮喪地走了出來。見陶妙賢和沈妙風兩人扶著幻真站在門外,不由一怔,道:「這人是誰?」
他淡淡道:「隨緣不變故為性,一切隨緣吧。」其實他的心底卻隱隱也有些痛楚之意。
缽羅裟想起幻真就是自己七人擒來,現在卻是他救了自己,心中更是愧疚,一時間也說不出話。甄叔迦忽然低聲道:「大哥,瞿沙大師呢?」
李思裕道:「好、好,讓他們遠點兒。」他嘿嘿一笑,又道,「迦陵迦,你去了阿夏后,你讓阿夏王多吃些生牛肉。」迦陵迦在氣頭上,也不知李思裕這話是什麼意思:「生牛肉有什麼好吃?」
穿過大殿,剛來到後院門口,八僧都站住了,明業道:「陛下請。」後院是瞿沙清修之處。瞿沙坐關時,不進飲食,後院之門總是鎖著,此時鎖已開了,但門還是虛掩著。李聖天輕輕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陶妙賢微笑道:「這是大王所要之人,翟實大人。」
真大師說過,不論出什麼事,首先要鎮定。慌亂毫無用處,反而會失去判斷力。李思裕想著,他狠狠地吸了兩口氣。現在命唐叔陀嚴查四門,假如迦陵迦還在城中,就逃不出去了。就算已經出城,派快馬也追得上,最大的問題是萬萬不能被阿夏王的求親使臣知曉。不管怎麼說,現在沒辦法請示李聖天,就一定要把真大師弄出來,請他拿個主意。李思裕看著幻真,心裏直如滾油煎熬。這時候,究竟想個什麼辦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叫出來?
他本覺得瞿沙神通廣大,只怕世上已沒有做不到的事了。可是聽口氣,瞿沙竟是自承少有勝算。缽羅裟回過頭去想想,也覺得此事還是大不尋常,那姓陶與姓沈的兩個道士,只怕神通就不比瞿沙弱多少,假如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更強之人,說不定瞿沙真會失手。可假如連瞿沙都敗了,他們七寶將還有什麼能為?阿夏全族恐怕都逃不過此劫了。他越想越怕,說到最後,不由自主地牙齒都在打戰。
門慢慢開了,幻真正待進去,裏面忽地閃出兩個紫袍僧人。這兩人手持金剛杵,一左一右立於門口,喝道:「上座有喻,幻真不得入內。」這兩人正是紫衣九僧中名列第二第三的明業和童觀。雖然在紫衣九僧中他們名列幻真之下,但年紀卻在九僧中居長,入門亦是最早。幻真一怔,合十施禮道:「明業師兄,童觀師兄。」
缽羅裟拿過了佛珠,卻不回答,只是道:「李將軍,請您在此歇息,若有事我會命人前來告知。」
見他走近,那兩個侍女遠遠就行了一禮:「將軍。」
瞿沙慢慢道:「世界成敗,劫數無量。老僧去后,寶光寺可由明業執掌,陛下謹記保境安民,便是大慈悲,大功德。」
李瑩怔了怔,重重一跺腳。哭道:「不高興!那個阿夏王是個身上長毛的猩猩,我不要嫁給他!」阿夏王他也沒見過,至於是不是身上長毛像個猩猩,既然公主認定了,不像也得像了。
甄叔迦正待再說句什麼,跋折羅忽然厲聲叫道:「快!快動手!」跋折羅的聲音極為驚恐。他的雙手一直交錯按在肩頭,此時身形卻在晃動,就像站在大風浪來時的船甲板上一般。甄叔迦人在空中,還覺不出什麼,卻也知道那是幻真在反擊了。他大驚失色,手一拍身下那大鷹的頭,大鷹身子一側,在空中一折,已在那土台上翻飛而過。趁著這一掠之勢,甄叔迦將手中一包藥粉撒在了鋪在平台頂上的細網之上。
明業漢話不靈,童觀的漢話卻要好得多,道:「師弟,正在此處。」
李聖天倒吸了一口涼氣,失聲道:「真的?那幻真大師他……」
李思裕坐在五明駝上一邊喝著酒,一邊想著幾十年後,假如自己又來到阿夏,再見到迦陵迦時的情景。那時迦陵迦只怕已是個肥胖庸腫的婦人了。想著一個胖婦人來拔自己鬍子,李思裕不由一笑,眼裡卻淌下了兩滴淚珠。
龍城七寶!幻真一驚之下,氣息流轉已有滯澀,寒意登時又上移了數寸。這龍城七寶是傳說中蒲昌海邊古國龍城的七樣異寶,龍城在上古覆沒后,龍城七寶全都不知下落。幻真雖然聽過這個傳說,一直以為那也僅僅是個傳說而已,只是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方知至少龍城七寶中的龍王玉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威力太大,無人可以收得。自己的曼荼羅四輪陣一直施不出,難道就是因為這修羅珠?
明業的臉板得如鐵板一般,童觀倒沒那麼冷漠,還了一禮道:「小師弟,上座便是如此交代的。」
「大師,聖天有禮。」
這是什麼意思?幻真還不曾回過神來,卻覺頭頂心像是突然插|進了一根極細的冰針。這冰針雖細,卻極是陰寒,從頂門直貫而入,霎時周身儘是寒意。饒是幻真修為高深,也不禁冷得發起抖來。
他們本就在懷疑阿夏王慕容修羅已被人暗中掉了包。因為慕容修羅有個難言之隱,此人雖然生得面如冠玉,卻生性不好女色,反而寵愛一個叫乞伶的近侍,日則同行,夜則同榻,當真一刻都離不得。這不是什麼光彩體面的事,說出去阿夏一族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所以幾個重臣將此事守得極為機密,便是族人也大多並不知曉。七寶將是阿夏王貼身護衛,缽羅裟更是宗室至親,他是知道的。當阿夏王說要派人舊事重提,去向于闐求親,這些知道此事的臣子全都大為吃驚。不過如慕容翟實這些親貴大臣實是喜出望外,覺得大王這暗疾終於不藥而癒,從此阿夏興盛有待。缽羅裟雖有疑心,只是慕容修羅外表全無異樣,只得依從。等到慕容修羅竟然下令要將於闐送親使團一網打盡,除了幻真一人,其餘統統殺盡時,缽羅裟的疑心再也無法釋去。阿夏本來依附吐蕃,可現在吐蕃勢力已漸漸退出西域,歸義軍和于闐日益強盛,夾在這兩大勢力之間的阿夏本來日子就越來越難過。本來這樁婚事真箇能成的話,阿夏和于闐便能化敵為友,確是好事,可現在出爾反爾,平白無故地和于闐結下這等血海深仇,阿夏定然難逃滅族之災了。缽羅裟雖然從未想過違命不從之事,可念及這等後果,也不由忐忑不安,所以當他聽得瞿沙說阿夏王已被人奪舍,他再不能不信。只是和于闐的仇已經結了,唯一的轉機就是靠瞿沙做中間人,謀求一個緩頰的餘地。他已決心聽從瞿沙安排,可心裏到底仍不能安。
李思裕道:「那就好。」送親隊共有兩百個士兵,洗剝出來的肉共有三百余斤了,夠吃個兩三天的鮮肉。雖然伙食都是一樣,不過李思裕和他的親兵吃的肉都是最好的那些。李思裕用小腰刀正插了一片肉待卷進餅里,見一個伙夫提著一個食盒過來,便問道:「怎麼了?」
李思裕扭頭看去,卻見身後一片矮林中,有兩個侍女侍立在林外,想必幻真和迦陵迦便在林中。他知道幻真愛清靜,只是迦陵迦居然會去聽法,倒也新鮮。也許迦陵迦想讓真大師開解她吧。李思裕心情有些沮喪,登時沒了胃口,招了招手道:「你去吃吧,我來拿給真大師,順便讓公主回車中吃飯。」那伙夫將食盒交給李思裕。李思裕提著就向林中走去。
李思裕遠遠望去,卻見河岸上赫然立了八個紫衣僧人,竟然就是于闃九國師僧的另外八個。見幻真過來,明業和童觀兩人合十行禮,道:「幻真大師。」
幻真的眼中已是神光四射,厲聲道:「你用的是道家奪舍術,慕容修羅不可能會這等異術。」
少年的臉如同刷過一層糨糊般毫無表情,沉聲道:「天下,還有第三個長這麼像的么?」
見地底衝出一個怪物,七寶將全都吃了一驚,有幾人已抽出了腰刀。卻見陶先生招了招手,那鼉龍爬了過來,樣子極是馴服。缽羅娑暗暗吃驚,忖道:原來這是陶先生的幻獸。
幻真淡淡道:「大王不必挂念。能將公主安然接回,此誠萬民之福,貧僧又有何功?」
水本是至柔之物,可這水鞭卻更似用蛇蟒之皮編成的一般,若是抽上,只怕腰骨都要抽斷。幻真見來勢太凶,手指一按地面,一下站了起來。水鞭已橫掃而至,幻真的手忽然在水鞭上一按,那水鞭登時如受了傷的蛇般猛然縮了回去。不等水鞭回去,幻真已抓住水鞭一端,人如粘在了上面一般,一瞬間便被帶進了河裡。
這正是李聖天的幼妹,于闐長公主尉遲迦陵迦,漢名李瑩。她是先王老來所得之女,先王生前對她視若珍寶,李聖天即位后尚無所得之女,對這個幼妹亦極為喜愛,只是李聖天勤於國事,平時甚是威嚴,李瑩對這個長兄總有三分懼意。李思裕是她堂兄,年紀也較為接近,從小就是在一塊玩的。小時李瑩管李思裕叫小哥哥,現在李思裕長了一臉鬍子,這小哥哥當然也變成了鬍子哥哥。平時和李思裕一鬧起來便要揪他鬍子。李思裕身為鎮國將軍,在於闐也是第二號人物,素常頗為威嚴,但這些在這堂妹跟前都不管用。他被李瑩揪住了鬍子,又掙不開,苦著臉道:「迦陵迦,放手放手,真大師在這兒呢。」
幻真走到河邊,向下看了看。這裏的河岸較高,河水涌洶而來,拍打著兩岸的山石,如破碎的綠玉。他道:「此人可曾現形?」
李思裕的眼神恍惚,道:「菜里有……有毒。」才說了這幾個字,便腦袋一歪倒了下來。幻真大驚失色,伸手一搭他的脈,卻覺脈息平穩如常,並不像中了毒。看來是迷|葯。幻真將李思裕放在地上,正在想該如何再醒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叫。
楚拉克阿拉干河是一條大河,沿河牧草豐茂,也是阿夏人經常出沒的地方。李思裕道:「那還要多久?」
李思裕平時就好酒,現在心裏有事,喝得更多了。聽得幻真勸告,他將銀酒壺放進懷裡,笑道:「沒事。」隨緣不變故為性。他想起幻真說過的這句話。
跋折羅卻顯然安心不下來。他張了張嘴,似要再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李思裕是于闐鎮國將軍,怎麼也輪不到一個阿夏的臣子來催促。跋折羅嘆了口氣,道:「將軍,也不要太緩了。」
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李思裕點頭道:「是啊。」他也知道迦陵迦未必真餓了,只是不願遠嫁阿夏耍的花樣。他苦笑道,「真大師,到了阿夏,只怕天要很冷了,你要不要添件衣服?」
李思裕咽了口唾沫。身後還有親兵緊緊跟著,現在總不好說迦陵迦有個情郎,很可能會私奔之類的,他斟酌了一下,道:「迦陵迦沒去參加大王的婚禮……」
幻真道:「沒什麼,只是些佛理。這些菌子真新鮮,是李將軍剛采來的吧?貧僧生受了。」
一到林子邊緣,卻覺外面有一陣寒意。他心中驚懼更甚,痛悔道:「該死!我竟然大意如此,一直沒發現有人來了!」一邊跑,雙手一邊在身前結了個手印,也顧不得再去想什麼七情六慾未斷是不是有礙證十真如了。一衝出林子,卻見那些士兵全都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只有李思裕手持腰刀站著,卻也跌跌撞撞,如同喝醉了一般。他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扶住李思裕道:「李將軍,出什麼事了?」
一支長長的隊伍蜿蜒而過,向西行去,那正是于闐前往阿夏的送親使團。
白玉河、綠玉河和烏玉河這三條大河,每年先由國主采玉,然後才開放河禁,任由百姓下河。雖然由國主派人先撈過一遍玉了,但河流不斷從上游的昆崙山中帶下玉石,怎麼也撈不完,後來的人只消仔細,總會有所收穫。今年開河禁之日恰值國主大婚,采玉節平添了一分喜氣,于闐百姓個個歡天喜地。天一亮,河邊巡守的士兵剛解開圍欄,等在河邊的人們紛紛下了河,三條大河之上登時開了鍋般喧騰。因為是開禁第一天,一直到夕陽西下,河裡仍然擠滿了不死心的人。
李思裕和幾個親兵在附近跑了一圈,打著了十幾隻兔子,四隻狗獾。已將入冬,兔子還罷了,那些狗獾卻長得肥肥胖胖,掂著都是沉甸甸的。李思裕意猶未盡,依他的意思還要再跑一圈,能打只猛獸才過癮,一旁的親隨隊長唐叔陀見李思裕還是興緻勃勃,忙上前道:「李將軍,天也不早了,還是快些回去吧,以防出紕漏。」
于闐畢竟是塞種,並無這種叩拜大禮,不過慕家世代都浸淫漢學,這種禮數他也慣了。李聖天淡淡一笑,道:「慕學士,你今天不接著講那楊大眼了么?」
這天羅地網是他們的絕技,向無失手,何況內有跋折羅,外有強援相助,空中那人信心十足,覺得十拿九穩。天羅地網發動后,這個名震西域的于闐九國師僧之首果然毫無還手之力。他現在擔心的只是那堵泥牆見風就長,馬上就要化成實心平台,幻真被埋在土中,縱然神通廣大,也熬不了多久。哪知跋折羅卻是眉頭緊鎖,喝道:「甄叔迦,等等!」
幻真盯著那羊鷹,輕聲道:「李將軍,你能射中么?」李思裕聽幻真許可了,大笑道:「真大師不信我的神箭么?」
那寶藏女又行了一禮,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她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聲音道:「婢子有事要稟報,請將軍遣退左右。」李思裕心頭一凜,忖道:這女人要做什麼?他實在有些杯弓蛇影,便道:「不用,這些都是我的親隨,你有什麼話便說吧。」
水柱已將那小島圍在當中,根本不知島上之人在那裡做什麼。可是浪頭絲毫不減,看來以瞿沙的神通,居然也收拾不下那假冒大王之人。缽羅裟心中更是驚恐,只覺再撐下去,定然會被巨浪卷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正待說讓小船掉頭,耳中忽地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隨著這陣巨響,身下的潭水一時間竟似空了,他們連船帶人都向一個無底深淵墜去。
李聖天扭過頭,看了看幻真,道:「朕實在有些說不出口。真大師,你知道先王曾許婚阿夏王之事么?」
擺脫了迦陵迦的糾纏,好容易得了空,他來到幻真身邊。趁著旁人不注意,他把幻真拉到一邊,小聲道:「真大師,有件事……」剛說幾個字,卻怔住了。
「是一種道家法術。」話音甫落,卻見河面忽地鼓起了一塊,活像一個水晶做的墳包。李思裕不敢上前,只在後面探頭探腦地看,見到這異相,驚得「咦」了一聲,幻真卻一下盤腿端坐在地,喝道:「諸位師兄,摩訶毗盧遮那金剛手。」其餘八紫衣僧同時盤腿而坐,雙手結成金剛手印,念道:「我一切本初,號名世所依。說法無等比,本寂無有上。南摩三曼多勃馱喃阿。」
他說得很輕,陶妙賢和沈妙風兩人一下跪倒在地,道:「小道聽命。」
那鼉龍已鑽出地表,背上坐著一個人,正是幻真。幻真蜷縮成一團,雙手環抱,便如一個大球,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雖然他剛從土台中出來,但一身紫衣袈裟卻乾淨異常。陶先生一躍而起,跳上了鼉龍背,手在幻真背心一按,忽地又從懷裡摸出一張黃裱紙往幻真背上一貼,高聲道:「貧道先去了,請諸位依大王之命行事。」
他看著幻真,雙手又捻了個訣。來打岔的這些人都被曼荼羅四輪陣解決了,現在不必有所顧忌,他心中雖然有些內疚,可出手還是一絲不緩。
這是幻真說過的話。幻真解釋過:所謂隨緣不變,即萬物之本體真實如常,不變不動,此不變不動之真九*九*藏*書如為所依,而因緣之事相安立。說白了,也就是一切皆註定,不可妄自強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說法,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此時想想,卻別有一番滋味。
這人忽地笑了:「大師,看來你定然沒有他心通。李聖天固然雄居一方,卻也未在我眼中,我要的可是大師你本人啊。」
那兩個侍女見鎮國將軍發怒,登時收斂了笑意,行了一禮道:「是。」轉身向車中走去。
幻真的反擊竟然如此凌厲!
「是。幻真大師的三魂七魄都已被我封住了。」
那兩個侍女有些遲疑,其中一個道:「公主讓我們不要去打擾,她自會出來。」聽她們這麼說,李思裕忖道:自然不能讓你們聽到,只怕迦陵迦把自己有情郎的事都和真大師說了。只是想到堂妹心中有事,寧可向幻真傾訴也不跟自己說,他就不禁有些訕訕,道:「不用了,快吃飯,我去叫她出來。」說罷便向林中走去。
「那天有個侍女說,迦陵迦要與情郎私奔。」
那正是幻真。幻真站在水面上,腳底水面只是略略墳起。他一手抓著缽羅裟,一手抓著甄叔迦,一起一伏,已將他兩人拖到了那小島上。還不待缽羅裟道謝,幻真又踏入潭中,向還在另一邊苦苦掙扎的跋折羅等人走去。
這深潭是修羅宮最底層的禁地,那扇門向來緊掩,何況還有陶妙賢和沈妙風二人把守,照理說根本不可能有人進來。如果有人進來了,若不是陶沈二人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拿下了,就是他們突然間起了二心。不論是哪種可能,都不是一般的兇險。饒是此人鎮定,一時間也出了一身冷汗。
見他不再說話,那個聲音又道:「不必費心了,五體封靈術雖解,但你仍動彈不得的。」
慕容修羅!這名字像一根針一樣讓幻真一陣刺痛。慕容修羅就是當今的阿夏王,瑩公主的未婚夫婿。正是他派使臣前來向李聖天求親,他這樣做又是什麼目的?幻真喘息了一下,低聲道:「修羅大王,你到底想要做什麼?瑩公主呢?」
李思裕聽幻真說法,心道:也是,我和一個宮女惹什麼閑氣?迦陵迦的性子,一日三變,說不定那寶藏女說的也是真的,只不過迦陵迦突然覺得和人私奔不如看哥哥結婚好玩,那也頗有可能。他心中一寬,心境立時變得光風霽月,笑了笑道:「真大師,那你可沾這三毒么?你不貪無嗔,不過痴毒只怕也有點兒。」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李瑩眼眶中更是淚珠滾滾,叫道:「鬍子哥哥你最壞,以後給你娶個母猩猩!」她見幻真在這裏,哭鬧下去更難為情,掉頭衝出了李思裕的寢宮。外面的宮女見公主出來,慌忙跟上,也不知她又到哪裡哭鬧去了。
此人說得輕鬆,心中卻實是又喜又懼。喜的是幻真功力竟然高深至此,奪得后定然能傲視天下,懼的也是幻真的功力竟似深不可測,彷彿無窮無盡一般。萬宗封神術霸道之極,威力固然極大,卻也兇險之極。便如要將一瓶子水整個塞入另一個瓶中,若後者比前者小,自然外面的瓶子會被脹裂。這八寒八熱十六小地獄,即是萬宗封神術的最後一關了。如果幻真能挺過八層,到時定然成了兩敗俱傷之勢,兩人都會爆體而死。因此他每覺幻真向前一層,心中既是歡喜,驚恐卻也多了一層。萬宗封神術到了這十六小地獄時,除非被施術之人全無知覺,否則只消念頭一起便進得一層,根本無從回頭。只是幻真若是昏迷不醒,萬宗封神術也僅能將他弄死而已,連半分功力都吸不走。此人要的是幻真一身功力,所以要弄醒他。可到了此時,已騎虎難下了。
童觀在一邊道:「讓他跑了?」他的話里也有掩飾不住的失望。
這是怎麼回事?缽羅裟一瞬間已明白過來,並不是自己沒有躍起,而是水面竟然隨著自己躍起之勢,猛然間也在升高。周圍昏暗一片,看起來便彷彿自己不曾躍起,反而落下一般。他只呆了一呆,眼前的水勢競已如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這地底的深潭照理不可能起什麼風浪,可偏偏就隨著缽羅裟一躍,竟然有了這般大的浪頭。阿濕摩揭陀還在拚命划著船,見這個浪頭似一頭洪荒中奔出的巨獸,竟是要把他一口吞下一般,頓時嚇得慘叫起來。
缽羅裟搖了搖頭,道:「我沒事。是大師救的我?」
鐵網刀與尋常刀大大不同,刀身鏤有許多網眼,因此要比一般的刀輕巧許多。刀身劈出,有聲如哨,缽羅裟這一刀快得異乎尋常,刀身網眼激起的刀氣亦似有形有質,已能迫到丈許光景。隨著他轉過身來,卻見身後果然立著一人。這人穿著一件極大的斗篷,周身都罩在裏面,距他竟然只有五尺之遙!
剛分派好,飯也熟了。隨隊的廚子手藝甚高,遠遠便能聞到羊肉飯的香氣。李思裕雖然不甚餓,但聞到這香味卻也食指大動。盛了一碗坐在一邊細嚼慢咽,心道:做和尚別的也沒什麼,不吃肉可真是沒了人生一樂。
雖然他們都是瞿沙的徒弟,可瞿沙傳給幻真的本領比旁人都多,像那種身外化身的小幻術,其餘八僧都不會。這也是他們對幻真有些不滿的原因。聽幻真說那人使了閉水術,童觀詫道:「閉水術?這是什麼?」
幻真修道有成,從不睡覺,路上李思裕一干人歇息時,幻真也只是打坐。別的李思裕都不知道,只知自己失去知覺前幻真趕到,也許他與下手之人有過一場惡戰,只怕受傷不輕。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亦師亦友,也是最可依賴的靠山,生怕他會出個三長兩短,情急之下,已顧不得什麼禮數了。
幻真並不飲酒,他的于闐話水平有限,插不上嘴,寒暄了幾句,略略吃了幾顆葡萄,幾瓣甜瓜,便到一邊閑坐。因為李聖天自稱是唐朝宗室,所以國中殿宇全都朝向東邊。七風樓造得頗為軒敞高峻,從樓上望去,遠處的白玉河邊已有軍隊駐紮,手捧帳冊的文書正走來走去。于闐采玉,每年都是由國主先行採集,完了以後才任由平民下河。私自下河采玉的,以偷盜論處。此番前往石城鎮,往返花費了數月。幻真離開安軍州數月,此時最想的倒是與師父翟沙面談。只是師父尚在坐關,也不知哪一天出關。讓他不安的是,八位師兄雖然都在座間,但不知為什麼像對自己生了芥蒂,竟然全都愛理不理。
不管李瑩如何不願,于闐與阿夏聯姻之事還是按部就班地進行。從於闐到阿夏,大約要走二十來天。現在已是深秋,就算此時出發,到阿夏時也該入冬了。西域一帶的冬天,氣候寒冷,路途更是難行。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儘早動身。
李思裕道:「自然自然。跋折羅大人,喝口酒吧。」他從懷裡摸出銀壺遞了過去,跋折羅遲疑了一下,卻沒有接過來,只道:「將軍,小人從不喝酒。」
瞿沙又是半晌沒有回答。正當李聖天有些耐不住性子時,卻聽瞿沙喃喃道:「行德澆季,外道魔長,諸佛寂滅。陛下,老僧已見於聞將有天翻地覆之變。」
瞿沙上座都不知道!這話讓李思裕瞠目結舌。幻真這四大弟子在西域一帶被稱為四日照世,其實也是隱喻了瞿沙乃是活佛之意。瞿沙上座可以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如果連他都不知道,那麼來的人究竟是何方高人?怪不得幻真也如臨大敵了。李思裕出了一身的冷汗,道:「真大師,要不要我召集兵馬?」
李聖天道:「先王曾許婚于阿夏王子,只是後來大長公主去世,此事便不曾談起。如今阿夏王子已然繼位,正在婚娶之年,他想起先王所許之事,便遣使前來賀我婚事,順便舊事重提。」
幻真見他沉默不語,自己也不說話,坐下來拿出塊干餅來,就著水啃著。李思裕喝了口酒,小聲道:「真大師,你說路上會不會有事?」
他們奉師父之命前來捉拿這妖人,可今天不巧又是李聖天的婚禮,九國師僧若不出席,各邦使臣都要多想,懷疑于闐國基不穩了。好在幻真有一門身外化身的小術,讓他先在殿中施法,料理相應之事,其餘八人先行出動。童觀是李聖天的堂叔,又是九國師僧中位居前三位之人,于情于理都該出席婚禮,因為師命而逃席,他心中甚是不安。
慕容修羅的聲音平時就甚尖,此時聽來,更如一柄鋒利的小刀一般。慕容翟實看了一眼身邊的缽羅裟,缽羅裟卻上前一步,高聲道:「大王,小臣妄為,但這裏也不是大王應來之地。」
于闃是西域大國,長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妝帶了幾大車。幻真與李思裕並馬走在隊伍中間,看著李思裕不時地從懷裡摸出銀酒壺來喝上一口,幻真道:「李將軍,酒能傷身,多飲無益。」
這人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袋,沿著幻真撒了一圈藥粉。他的手沿著那圈藥線抹過,登時成了一道火圈。他盤腿對著幻真坐下,微微一笑,道:「大師,你有什麼法寶本事都用出來吧,馬上大師便往升極樂,再不需在紅塵世界翻滾了。」
李思裕看到她,怔了一下,道:「你是迦陵迦的侍女么?」寶藏女斂衽一禮,道:「是。」
「李將軍放心,公主在別處安歇,各位將軍也全都沒事。」
「迦陵迦有個情郎!」寶藏女的這句話把李思裕嚇了一大跳。眼下阿夏王正來求親。如果被阿夏王知道他要娶的于闐公主竟然與情郎私奔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只怕阿夏王發兵攻來也大有可能。李思裕一時間只覺頭大無比,不知該怎麼辦是好。他想了想,道:「走,去大殿。」
阿濕摩揭陀力量極大,手頭兩把槳又闊又長,在水裡每劃一下,水面就出現一道深深的溝。他聽得缽羅裟催促,咬了咬牙,雙手一振,兩把槳狠狠地劃了兩下。這兩下劃過,小船駛得更快,幾乎有飛出水面之勢。缽羅裟見離那小島還有丈許,忍耐不住,趨著小舟一起一伏之際,人已騰空而起,向那小島躍去,鐵網刀當頭劈下,口中怒喝一聲。
到了這時候,誰都顧不得體面了,全都嘶聲慘呼起來。缽羅裟緊緊抱住了船幫,也不知墜入了多深,身上又是一痛,彷彿重重摔在一塊堅石上,又在飛速上升。缽羅裟本領不俗,兩隻手緊緊抓著船幫,十指都已摳進了木頭裡,只覺冰冷的水不住往鼻子耳朵嘴裏猛灌。
這藥粉是綠色的,一陣微風都能吹走,只是撒上后那個土台卻如被壓上了千鈞重物般定了下來。甄叔迦這才鬆了口氣,心道:陶先生的靈藥果然了得。只是還不等他高興,耳邊卻聽得「哧」的一聲,如同一把無形巨刃劃過,那土台竟然從中裂成了兩半,慢慢張開。
幻真此番出門數月,寺中最想念他的只怕是尚慈了。今天聽得歸文軍公主已經接到,小師叔定然也回來了,也不知給自己帶了什麼好玩東西。尚慈這一天已在門口探頭探腦了不知多少回,等師父師伯他們回來,卻仍不見師叔的影子。尚慈想問問,但見師伯他們一個個面色不善,一回來便齊齊打坐,哪裡還敢問。原本這時候也用不著掃院子了,尚慈只是借掃院子的名頭等幻真回來。見到幻真進來他又驚又喜,抓著掃帚便過來問安。
瞿沙久已枯乾的眼眶裡,突然感到了一絲濕潤。
「不是,瞿沙大師只怕和幻真大師交代過。幻真大師的雙手手腕上,各有一串佛珠。」
所謂阿夏,就是吐谷渾的一支。吐谷渾源出遼東鮮卑慕容部,西晉末年,吐谷渾率部西遷到枹罕(今甘肅臨夏)立國,至其孫葉挺,以祖名為族名國號。東晉之時趨於極盛,號稱控弦之士數十萬,為西域第一大國。只是因為身處中原與吐蕃之間,自隋末唐初后就屢遭雙方侵襲,而後來的可汗又大多不修政事,國勢日衰,終於在唐龍朔三年為吐蕃所滅。吐谷渾可汗慕容諾曷體北逃至浩疊水(今之大通河)南的鄂州境內。不過國雖滅,吐谷渾終是大族,慕容氏在瓜沙一帶勢力仍然不小。當時歸義軍治下瓜州刺史慕容歸盈即是吐谷渾後裔,郎眾又分為東西兩支,東支在歸義軍境內,被稱為退渾,西支則在吐蕃、于闐和歸義軍三方一帶立足,按吐蕃語稱為阿夏。李聖天父親在世之時,阿夏王曾來安軍州拜見,二人相見甚歡,先王許諾以女嫁給阿夏王子為妻。當時幻真年紀尚小,先王許婚之事,他當然不知道。他搖了搖頭道:「貧僧不知。」
缽羅裟暗自鬆了口氣。一邊跋折羅卻倒吸一口涼氣,顧不得失禮,插嘴道:「大師,您所言『不論成敗』是什麼意思?」
卻見那兩個人影仍是相對而坐,林子深處傳來幻真的聲音:「李將軍,貧僧在此。」
缽羅裟一怔。跋折羅所下迷|葯甚強,現在定不會有誰藥力提前退去而爬起來。何況七寶將中六人都站在他身前兩側,缽羅裟的身後並沒有人。缽羅裟有些不悅,喝道:「我身後又如何了?」
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覺還有些隱隱作痛,那碗羊肉飯還有半碗沒吃,他端起碗來正待再吃,卻見沙地上有幾點濕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淚水。李思裕看著這幾點淚痕,心中一陣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傷心。
李思裕酒量甚豪,來者不拒,和宰相、都督們談笑風生。
之前,瞿沙不見幻真,李思裕也聽幻真說起過。不過看樣子瞿沙對這個關門小弟子疼愛之極,傳他這串佛珠之意,定然是要他繼任上座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打了個哈哈,正好這時迦陵迦又來纏他,便去對付迦陵迦了。
無聲中,幻真連做了兩個周天,時間也過去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可是他覺得寒氣非但沒有消退,反有向上浸潤之相。他越來越是心寒,忖道:難道我功力消退了許多麼?只是內息遊走如常,比平時似乎更加流轉如意,那寒意卻如附骨之疽般怎麼都無法消除。他吐出一口氣,卻聽那人冷笑道:「大師,你就這點兒斤兩么?」
李思裕道:「迦陵迦,這兒可不比安軍州,一路馬匪甚多,一不小心就要上當。你嫂嫂來時,曹大王派來的護兵就被馬匪殺光了,多虧你鬍子哥哥與和尚哥哥救下你嫂嫂。所以大王要我加倍小心,這是他讓我這麼做的。」
正在苦撐,突然間幻真只覺壓力大減。他不知這是慕容修羅的萬宗封神術已功德圓滿還是又有什麼計謀,現在已好受了許多卻是真的。他睜開雙眼,卻見眼前的慕容修羅一臉木然看著幻真身後,眼中大是驚愕。
跋折羅手搭涼棚看了看道:「再過兩天就能到阿其克庫勒湖了。過了阿其克庫勒湖再過個三四日,便能遇到。」
陶先生盤腿在鼉龍頭上坐下,伸手在鼉龍頭上一拍,空中那大鷹身形一折,已向北掠去,鼉龍沿著大鷹飛去的身影疾沖而去,竟然不比大鷹慢。
李瑩臉上還掛著幾顆淚珠,道:「和尚哥哥,皇上哥哥是不是要我嫁給那個阿夏王?」李聖天雖然自稱是大唐藩屬,但對內仍是稱為天子。幻真道:「此是先王遺命,大王亦不能食言。」
李思裕道:「公主,現在還早了點兒吧……」沒等他說完,李瑩已叫道:「我餓死了,不要吃點心,要吃羊肉飯,你快去做來!」
現在缽羅裟也倒吸了一口涼氣,急道:「大師,難道……難道說連您都鬥不過他?」
西域一帶,僧人弘法多半靠唱變文。這變文是彈唱之祖,和尚為了引人來聽,往往在此道大下功夫,故事跌宕起伏,唱得也甚是動聽。聽那人這句話,幻真眉頭微微一場,卻沒說什麼。
幻真道:「童觀師兄,請放心,大王的婚禮還有一個多時辰方能結束,來得及的。」他看了看河水,道,「原來此人使了閉水術。」
雖然歷年采玉期都由他這鎮國將軍巡視各處,維持治安,但今天是國主大婚,本來他該坐在大殿上參加婚宴,這等巡邏之事讓安軍州都督安排。可是李思裕說此事重大,不能因私廢公,執意仍由自己巡邏。李聖天馭下寬厚,但堂弟堅持,也就順從其意。只是,李聖天卻不知他心中的想法。
李思裕忙道:「好、好,馬上就做。」他扭頭對一邊的馬繼忠道,「快傳令下去,就地打尖吃飯。」說罷,不由苦笑了一下。現在天氣已寒,晚上無法趕路,白天公主又早早就吵著要歇息,每天頂多隻能走個六七十里路。
陶先生有個師弟,幻出的便是那頭大鷹天機子,已讓他們極為心驚。缽羅娑猜到陶先生定然也有幻獸,沒想到這幻獸居然如此之大,此人的本事當真令人驚嘆。而陶先生對幻真也頗為忌憚,缽羅娑此時更在暗叫僥倖。他們七寶將關起門來稱大,自覺本領可橫行一時,此時才覺得以前自己實是井底之蛙,不值一哂。如果不是陶先生師兄弟在一旁協助主持,單憑他七人想拿下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思裕吩咐下去,自己下了駱駝,剛要坐下,有個人急急過來,道:「李將軍,怎麼這麼早就打尖?」

修羅章

「國無萬年之國,寺無萬年之寺,縱然他日于闐有天翻地覆之變,只消陛下能誠厚愛民,縱然于闃再無蘭若,佛性亦存。」
跋折羅正在隊伍最前,他聽得左右傳報李思裕來了,便停下來等候,遠遠道:「李將軍,有什麼吩咐?」
幻真是有道高僧,向來無喜無嗔,此時他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痛楚,像深埋著無限悲傷。
缽羅裟的面色陰晴不定,足足轉了七八個來回,總算下定了決心。
迦陵迦氣得直跺腳,叫道:「就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他們老盯著我做什麼?當我是小偷么?」
那侍女被李思裕問得有點兒不安,端著銅盆道:「李將軍,請您先凈面,缽羅裟大人馬上就會過來的。」
李聖天淡淡一笑:「真大師,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于闐盛名,東到肅州,西至蔥嶺,有哪個不知于闐九國師僧的,阿夏王除非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然總會聽得你們的名聲。」
幻真年紀雖輕,卻是于闐紫衣九國師僧之首,在李聖天眼裡,幻真也是半臣半友的身份。群臣跟前不能太過脫略行跡,現在已無旁人,就不必太拘禮了。幻真也不多謙讓,合十行了一禮道:「大王,貧僧無禮了。」
李思裕一怔,道:「你早就知道了?」
九月初三那日,于闃送親使團正式出發了。
邊上那兩個侍女見李思裕痛得齜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李思裕有些羞惱,喝道:「還不去服侍公主!」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正是從公主的大車裡發出來的。幻真猛地抬頭看去,只見那輛大車靜靜地停在那邊。他快步向前走去,高聲道:「公主!」
瞿沙道:「諸相虛幻,飛灰何礙?張施主,既然你已能破禁,老僧這身臭皮囊,也不必再苟全於世了。」
跋折羅雖然位居七寶將之末,但他為人卻是七人中最為精細的一個,不然也不會讓他擔當求親使了。他咬了咬牙道:「做臣子的原本不該在背後議論主上,只是此事干係太大,不能不說。我最後見到大王也已有些日子了,只是一見之下便覺得大王有點兒不同。後來想了想,才發現大王分派我時,竟然沒把乞伶帶在身邊。」缽羅裟點了點頭,道:「你走後,我曾經暗中查探,大王這些日竟然一次也不曾臨幸乞伶。本來我還以為大王喜新厭舊,可他好像真已轉了性。」
李思裕將食盒中那一碗炒野菜和一碗熱湯端了出來,小聲道:「真大師,迦陵迦和你說什麼了?」
現在,已由不得他多想了。雖然幻真知道越是提升功力,此人的萬宗封神術吸收的就越多,可是身下的寒氣幾乎已是活物,正在慢慢吞噬著自己,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只能勉力支持。
李聖天的氣都快透不過來了。他頓了頓,雖然周圍再無旁人,還是把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又壓低了一些,道:「還請大師明示。」
他叫的是自己的兩個親隨將官。原本他們該聞聲即至,可是過了一陣還是沒人進來。李思裕更是擔心,見自己的靴子就在一邊,一邊套到腳上,一邊叫道:「真大師,真大師你在么?」
是八寒八熱地獄啊,幻真想。所謂八寒八熱地獄,乃是佛經中所謂八大獄外的十六小地獄。八炎火地獄為炭坑、沸屎、燒林、劍林、刀道、鐵刺林、鹼河、銅橛八層;八寒冰地獄為額浮陀、尼羅浮陀、呵羅羅、阿婆婆、喉喉、漚波羅、波頭摩、摩訶波頭摩八層。他看了看自己露出僧袍的手臂,上面已有寒慄生成。額浮陀即是「寒生皰」之意,後面儘是梵語中形容極寒之辭。此時五臟六腑儘是刺痛,既如極寒,又如極熱,而每下一層地獄,痛苦便增一倍,那麼到了最後一層時,痛苦便是現今的二百五十六倍。
門開了,慕陶在門口深施一禮,才快步進來。等小黃門掩上門,李聖天倒了杯酒,道:「慕學士,請坐。」
缽羅裟見自己身後果然有人,不禁又驚又懼。鐵網刀中宮直進,間不容髮地順著那人的斗篷揮了下去,卻莫名地揮空。缽羅裟這一驚更在方才發現身後有人之上,要知他的鐵網刀同樣是歷代缽羅裟相傳之寶,以他的本領,單是刀身發出的刀氣,在五尺外也能將人擊傷了。可是非但這一刀落空,刀上發出的刀氣也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那人的斗篷連動都沒動一下。
幻真想,也許並不是湊巧。翟沙上座已苦修數十年,十障俱已斷盡,密宗六神通亦已修成三通,也許他是知道了自己回來吧。他對尚慈道:「尚慈,你先吃著吧,我去迎接上座出關。」
那親兵走了過去,向那兩人說了一句,那兩個親兵這才左右分開。女子忙不迭地上前,先向李思裕行了一禮,道:「婢子寶藏女,見過將軍大人。」
這人弄醒了幻真,又故意以李思裕和公主已死的消息攻破了幻真的不壞心法,施展出了奪舍之術。這奪舍術是道家一門奇術,密宗也有,名謂去識還來法,其實就是招魂術,以己之魂附於旁人之體。幻真發覺這人對自己施了奪舍術,只道他是想奪去自己心智,變身為自己后控制李聖天,再與曹議金爭雄。當初歸義軍公主前來的途中遭到龍家九曜星伏擊,定然也是受此人指使,可沒想到這人竟然說不屑於李聖天之力,他不由怔了怔,不知這人的話是真是假。
土台一合上,跋折羅終於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只是他剛要摔倒,身後忽然幻出一人,伸手按住他的背心,跋折羅只覺一股大力傳來,五臟頓覺一股暖意,力量又回到四肢百骸,回頭一看,卻是一個扎著髮髻,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漢子。他喘了口氣,道:「陶先生,多謝你了。」
話音剛落,前面有個人應聲道:「師兄。」
「不對,你絕不是慕容修羅!」
他越想越覺茫然。瑩公主、李思裕,還有那些士兵,這些人究竟怎麼樣了?幻真第一次感到自己過於輕敵。這些隱藏在暗中的敵人,竟是強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且至今還不知其來歷、目的。他把眼半閉起來,慢慢調勻呼吸。

七寶章

他話音剛落,卻聽慕容修羅厲聲道:「翟實,你難道不知禁令么?」
難道,師父是不願回答自己的疑問么?師父已修成天眼、天耳和知他心三通。那麼他一定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了。假如師父不想讓自己知道,也許就會如此拒見自己吧。只是幻真是有翟沙撫養大,他已將這師父當成了自己唯一的親人,他有什麼事總會對師父說,此刻知道師父有事不讓自己知道,他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老者名叫慕容翟實,乃是阿夏族的長老,對大王任用這兩個漢人一直不滿。他在族中極受族人尊崇,聽陶妙賢的口氣全無敬仰之意,更是惱怒,正待斥罵,卻聽裏面傳出一個聲音:「陶道長、沈道長,快快進來。」
幻真想到此處,躬身一禮,道:「大王,八位師兄持戒甚嚴,佛法高深,不妨有勞他們吧。」